甲骨碎 正文 第三章 通往內心的實驗
    從小樓出來,拐上了大街。孫鏡手插在口袋裡,優哉游哉地往前走,可是因為腦門上過於明顯的腫塊,這種故作悠閒的姿態讓人看了想笑。

    好在現在路上沒什麼行人,只有徐徐走在身邊,時不時拿眼瞅一下他。

    "賣關子也要有個限度,你到底拿到了什麼東西,再不告訴我就真翻臉了。"徐徐終於忍不住,一肚子的怨氣怒氣。

    "三天前,我收到了一隻烏龜。"孫鏡用幾句話就講完了這個並不複雜的故事。其實這個故事應該很複雜,但是現在發生的才只是個開頭。

    說完他把手抽出口袋,攤開手掌,那兒躺著個小小的方型薄片。

    徐徐一把搶過去。

    "存儲卡?4G容量的存儲卡,手機照像機什麼的都用得到,難道裡面放了一堆艷照?"

    "嗯,你的猜想很誘人。"

    "切,其實我猜裡面有個瑞士銀行賬號密碼,或者是份機密情報,她別是個間諜吧。"徐徐打量著存儲卡,好像她的目光能深入其中的存儲介質,解讀出內容似的。

    "聽起來像是哪部電影的情節。"孫鏡用手按著額頭,輕輕揉搓著,希望頭上的大包可以早點消退下去。

    "生活總是比電影更傳奇。"徐徐回答。

    孫鏡停下腳步。

    "我家就在前面了。"

    "這麼近啊。"

    孫鏡把手放下來,看看徐徐。

    "那麼,你是準備回家睡覺,還是怎樣?"

    徐徐瞪大眼睛:"這有什麼可問的,難道你這麼晚把我叫來救急,是打算用完就扔的?"

    孫鏡笑了笑:"深夜請女人到家裡坐坐,容易被誤會別有企圖。"

    "沒關係,頭上長角的男人誘惑不到我的。"

    "其實最好你能克制一下好奇心,這件事原本和你沒一點關係,別告訴我你沒聞出裡面的危險。"

    "你覺得自己說這話有說服力嗎?"徐徐看著孫鏡頭上的大包說,"不好奇你會晚上到別人門口領個瘤?不好奇韓裳剛在你眼皮底下死了你就答應我合夥搞巫師頭骨?她出兩百萬要借這東西,為了什麼?我猜答案就在裡面!"

    她捏著存儲卡在孫鏡鼻子前晃:"本來巫師頭骨就是我們的目標,得把它的價值搾乾淨了才能出手,否則就虧了。兩百萬啊,韓裳可真捨得花錢,你說這裡面的東西會值多少?"

    "她死了。"孫鏡從徐徐手裡抽走存儲卡,"如果你不怕死,就跟我來。"

    他往弄堂裡走了兩步,回頭一看,徐徐杵在弄堂口沒挪地方,不由意外。不過一轉眼,她就快步跟了上來。

    等徐徐追上來的時候,孫鏡卻沒接著往裡走,而是在嘴前豎起一根手指,眼睛盯著弄堂口。

    "有人跟著?"徐徐把聲音壓得很低,問。

    "也許。"孫鏡躡著步子走回弄堂口。他稍稍停了停,然後突然一步就衝了出去。

    徐徐跟著也跳了出來,卻什麼也沒看見,急著問:"你看到什麼了?"

    "好像有個黑影,沒看清楚。"孫鏡盯著前面的那片腳手架,剛才他衝出來的時候,那下面像是有什麼一閃。

    "我過去看看。"孫鏡又按了按額頭,刺痛讓他更提起了精神。不管怎樣,別讓人再照著這裡來一下,否則樂子就大了。

    "逞什麼能。"徐徐小聲嘀咕著,跟在孫鏡的側後方,兩人一前一後斜錯開,向腳手架下走去。

    這兒一片的老建築因為和城市歷史血肉相連得以保存下來。前面人行道上的一段腳手架,是因為修補外牆的小工程搭起來的。現在工程完成了,明天就要把這些竹竿竹片拆掉。

    略顯秋寒的深夜裡,這條普通的小街上行人已經很少了,即便偶有經過,也會避開這段腳手架,繞道而行。

    腳手架上幾層鋪著的層層竹片擋住了路燈的光線,把底下的通道變成黑穴。向那兒望去,就覺得陰影暗影黑影交疊重重,彷彿是通向另一個世界的入口。剛才孫鏡這麼匆匆一瞥,實在不能肯定裡面是的確有什麼,還是自己眼花看錯。

    走進腳手架的時候,孫鏡放慢了腳步。儘管從遠處看這裡黑洞洞的,但走進去後,並不會暗到看不清東西。腳手架總長也就十米多,孫鏡小心地掃視著,耳朵也豎了起來。眼前都是一根一根手臂粗細的竹筒,並沒有能藏人的地方,聽見的是微風吹在腳手架上的吱吱嘎嘎,還有身後徐徐的腳步聲。

    真的是看錯了?

    孫鏡停在這段腳手架的盡頭,這裡是正在維修的大樓入口。入口的門開著,裡面沒有燈,真正的一片漆黑。而就在前面幾步,走出腳手架後,恰好是一個弄堂口。這弄堂並不是條死胡同,裡面有通到其它出口、甚至是隔壁街道的小徑。

    他回頭看看徐徐,還沒說什麼,一陣風吹過,腳手架又發出了吱吱的聲響。

    這次不一樣,風很快過去,聲響卻沒有停歇,反而越發地刺耳起來。

    細小的石子掉在頭上,孫鏡用手一撣,抬頭向上看。

    腳手架在晃動。

    也許腳手架搭得並不牢固,可就算有鬆動的地方,現在又不是颱風天,怎麼會晃成這樣。就像有個大力士,抓著某根撐地竹子在拚命地搖動著。

    "怎麼回事?"徐徐驚訝地問。

    "快出去。"孫鏡一下躥出腳手架,又多跑了十幾步,直到徹底離開它的範圍。徐徐緊跟著他,步伐卻像穿了高跟鞋似的不太靈便,很有些狼狽。

    等兩個人回頭再看的時候,腳手架的搖晃慢慢停歇了下來,終究沒有倒。他們互視了一眼,都覺得這事說不出的詭異。

    "呀!"孫鏡忽然叫了起來。

    "怎麼啦?"驚魂未定的徐徐忙問。

    "我剛才跑出來的時候太緊張,手握的力量太大了。"

    徐徐目瞪口呆地看著孫鏡攤開的手掌,躺在那兒的存儲卡淒慘地在中間部位出現了角度很大的彎折,差不多可以說是折斷了。

    "噢,噢,你這個這個……"徐徐氣得話都說不利索了。

    "嗯,那個說不定拿去修修還能恢復。"孫鏡用非常心虛的聲音說。

    "這種物理破壞怎麼修啊?搞成這樣,你手裡下死力啊,唉呀。"徐徐恨得把牙咬得喀喀響。

    "說不定能修好呢。"孫鏡把存儲卡拿在眼前,像是想找個路燈光線好的地方,好好看看損壞情況,卻沒注意腳下,不知絆到什麼東西,整個人向前撲出去。人以極難看的姿勢趴到了地上,手裡捏著的存儲卡也飛了出去。

    徐徐幾乎看傻了,她眼瞧著存儲卡直飛到腳手架邊的弄堂口才落了地,又彈性極好地反彈起來,掉在人行道沿的下面。

    徐徐小跑過去,低頭看了看,又看了看,回過頭瞧著剛爬起來,還在撣灰的孫鏡。

    "你今天出門看過黃歷了嗎,存儲卡掉進下水道裡了。"徐徐有氣無力地說,她已經飽受打擊了。

    要是存儲卡完好無損,想辦法掀開陰溝蓋子撈出來說不定還能恢復數據,不過現在嘛……

    兩個人在路燈下拖出長長的背影,一般的垂頭喪氣。

    走到孫鏡家的弄堂口,徐徐又重重歎了口氣,說:"剛才要是別管有沒有人跟在後面,有多好。"

    毫無意義的馬後炮。要不是沮喪之極,徐徐也不會這樣抱怨。說完她沖孫鏡擺擺手,轉身要叫出租,卻又回轉來,拿了張紙巾遞給孫鏡。

    孫鏡一愣。

    "傷口又出血啦。"徐徐見他沒接,便把紙巾在他額頭輕壓一下,然後折幾折再覆上去,鬆開手,紙巾粘在創口上沒掉下來。徐徐一笑,輕輕聳肩,走到路邊向開來的空出租車揚手。

    出租車減速停下的時候,徐徐聽見身後有個聲音說:"要不要到我家喝點什麼?"

    徐徐轉過身,看見孫鏡還站在那兒,未曾離開。

    徐徐側著臉看這個男人,停了一會兒,才說:"你知不知道自己現在的形象有多難看?

    頭上的血被擦乾淨了,但大包還是很明顯,一身衣服也皺巴巴且滿是灰。徐徐納悶孫鏡在這種情況下怎麼還能露出這樣的微笑,就好像是舞會上向坐在角落的水晶鞋姑娘邀舞的王子。

    "也許你會感覺……"他停了停,像是在想一個合適的詞,然後說,"滿足。"

    "哦天呢,我想我正在遭遇這輩子最蹩腳的挑逗。"

    出租車已經開走了,孫鏡聳聳肩:"好吧,讓我扮紳士再為你叫一輛。"

    "看在你今天很背的份上,或許我該發發善心。"徐徐朝孫鏡飛了個勾人的眼神,"其實我滿期待,你還會有哪些拙劣的小花招。"

    "小花招嗎,你會看到的。"

    兩個人往弄堂深處走去。

    "從韓裳那裡出來我就在想,把晾衣桿敲在我頭上的傢伙,他應該很好奇,我這個在半夜開門的人,到底是什麼來路。"說完這句話,孫鏡把房門打開,向徐徐比了個"請"的手勢。

    "所以他雖然當時很驚慌地跑了,但說不定並沒有跑得很遠。屋子裡亂了點,單身男人住的地方總是這樣,你先坐坐,我去洗把臉。"

    等幾分鐘後孫鏡再次出現在房間裡,已經換了套乾淨的衣服,額頭上也清理過,看上去好了許多。

    徐徐瞪著他,說:"為什麼我感覺你又開始賣關子了?"

    孫鏡一攤手:"哪有。"

    "這是什麼?"徐徐盯著他的左掌心,那兒有個小東西。

    "一個U盤,如果要存放什麼資料,這東西絕對比存儲卡方便。"

    "這才是你拿到的東西?"徐徐的眼珠子都快要瞪出來了。

    孫鏡微笑點頭。

    "那存儲卡哪裡來的?"

    "當然是我手機裡的,裡面存了很多不錯的照片呢。"

    徐徐立刻想起先前他手插在褲袋裡走路的情景,反應過來他是怎麼幹的。

    "你這個騙子。"徐徐叫道。

    孫鏡欠了欠身,回答:"你也是。"

    徐徐氣呼呼惡狠狠瞪了孫鏡好一會兒,說:"你居然從那個時候起就打算演這場戲了。"

    孫鏡又是一笑,在徐徐看來,這種可惡的笑容就像在說:看,這就是差距。

    好在孫鏡立刻識相地收起笑容,嚴肅地說:"我根本沒想到今天在那間屋裡會撞見另一個人。本來我要是能悄悄地拿到這個U盤,不管我看了之後有什麼打算,暫時都會在暗處。可這一棍子……"

    孫鏡摸了摸額頭,苦笑:"算是把我立刻捲進去了,不好意思,還有你。"

    徐徐歪了歪頭,表示對此毫不在意。

    "雖然那個人不知道我去幹什麼,但他既然是去找東西的,那麼從己推人,很容易能猜到我的意圖。所以我總得做些什麼,讓危險變得盡量小一點。一路上我們兩個人說話的聲音都比較響,跟在後面的那位要是耳朵尖一點,總能聽到大半。"

    徐徐看見孫鏡嘴角的那抹淺笑,啐了一口,說:"得意死你。"

    "只是讓你陪著演了場戲,怎麼怨氣這麼重啊。"

    一個騙子被騙了,對徐徐這樣一個有追求的老千來說,的確是很嚴重的打擊。不過她現在打算把那一切都忘掉,至少說明自己選擇同伴的眼光很棒,不是嗎?

    "所以現在敲悶棍的以為你什麼都不知道,拿到的東西又毀了,算是安全了。"徐徐說。

    "暫時離危險遠一點而已,畢竟我已經進入他視野了。"孫鏡揉著額頭,有點遺憾地說,"我最後把卡扔出去,就是想看看藏著的那傢伙會有什麼反應。想不到掉進陰溝了,怎麼這麼巧,這一跤真是摔虧了。"

    "是啊,真是巧。"徐徐歎息著說。

    兩個人不約而同地抬眼看了看對方,又都想起搖晃的腳手架來,一時心裡有些異樣,沉默不語。

    略有些壓抑的氣氛並沒有持續很久。孫鏡打開電腦,接上U盤,說:"該讓你滿足一下了。"

    徐徐撇撇嘴,湊了過去。

    U盤裡只有八個音頻文件,短的十幾分鐘,長的近一小時,是韓裳的口述錄音。

    這並不是韓裳臨時錄下來的,編號為一的那段,錄製的時間是去年十二月。

    這段錄音的前十秒鐘是靜音,只有輕微的"絲絲"聲,然後一個稍顯低沉的女聲響了起來。

    "我決定重新把《泰爾》排出來,為了……(她的聲音在這裡停頓了一下,然後就把要說的話跳了過去)所以有些事情我想用這種方式記錄下來。"

    一個莫名其妙的開頭,孫鏡想。

    "不知道誰會聽見我說的這些,我所要說的,都是我經歷的,請試著相信。"說到這裡,韓裳似乎深吸了口氣,然後,她的聲音終於變得平穩正常,開始敘述她的經歷。

    "我叫韓裳,二十四歲,從小我就會做一些讓我極度壓抑的夢,內容是關於半個多世紀前在一間屋子裡進行的很多次聚會,還有住在上海摩西會堂附近的猶太人的生活(注1),那同樣也是我出生前幾十年的事了。近幾年這些很不愉快的夢變得頻繁起來,給我造成了嚴重的心理問題,所以我在上海戲劇學院表演系畢業後,並沒有立刻成為一名演員,而是去華師大考了心理學研究生。我以為可以通過心理學解決自己的問題。

    "在……兩個月前。"敘述者的語氣在這裡又有了些變化,"是啊,兩個月前,我覺得已經很久了……只是兩個月。我認識了費城,他是費克群的侄子。"

    聽到涉及了去年猝死的名演員,徐徐挑了挑眉毛,孫鏡則開始轉指環。

    "那是在一個討論神秘主義的小型沙龍上,當時我還完全不相信這些東西,所以說了很多批駁的話。就是在當場,費城接到了警方的電話,告訴他費克群死了。葬禮後不久,費城找到了我,他的狀態很不好,說自己碰到了個大問題。我在沙龍上的那些話讓他想到從我這裡尋求幫助,他想讓我分析一個……詛咒,想聽我告訴他,所發生的一切都可以用心理學解釋,一切都不是真的。

    "我沒能辦到,我想這些事情對我來說,大概是注定要發生的。詛咒的源頭是茨威格,就是上世紀初很紅的那個德語作家。在他一九四二年自殺之前,寫了本自傳。自傳裡提到了這個詛咒,關於他寫的劇本。他認為正是自己寫的劇本,造成了三位當時最著名的舞台劇明星演員,和一位導演的死亡。總的來說,只要是他寫的劇本,在正式演出之前,劇組成員裡總會發生不幸。這導致茨威格最後完全放棄劇本,轉向小說和傳記創作。而費城在幫叔叔整理遺物的時候,發現了一份茨威格從未公佈過的劇本手稿,也就是《泰爾》。"

    聽到茨威格的名字,孫鏡和徐徐就都想到了《泰爾》這齣戲,韓裳果然隨後說到了《泰爾》,一個已經死去的人在說一個會讓人死去的詛咒,這不由得讓他們開始心寒。

    "費克群已經著手準備排演《泰爾》,然後就哮喘發作死了。而費城打算接著把《泰爾》排出來,自己做導演和男主角,並且請好了夏綺文當女主角。"

    聽見夏綺文的名字,兩個人的心裡又是一抽。這是個和費克群同樣有名的女演員,也已經死了,就在費克群後不久。

    "在一切就緒之後費城才從茨威格的自傳裡發現這個詛咒,開始擔心自己的安全。但整個劇組已經運轉起來,他捨不得也沒辦法停下。於是他來找我,當時他可能只是想得到些心理學方面的安慰。我當然不相信真有這種詛咒,巧合或是一些能給人造成傷害的心理壓力和暗示,當時我好像是這麼想的。呵呵……"音箱裡傳來一聲讓聽者心驚肉跳的輕笑,"很快事情就不一樣了。

    "先是我的夢境發展到眼前會出現幻覺,然後夏綺文跳樓自殺了。關於我的幻覺,我總是在那些場景裡看到名人,比如茨威格、弗洛伊德、達利,還有我的外曾祖父。他是猶太人,曾經是上海摩西會堂的一個拉比。呵……發生了很多事,讓我對心理學和神秘主義的態度一點點改變,最後我去了一次摩西會堂,在一些幻覺裡,我看見外曾祖父埋下了一個箱子。"

    幾秒鐘的停頓。

    "她和你一樣喜歡賣關子。"徐徐對孫鏡說。

    "這算什麼關子,她顯然找到了那個箱子。"孫鏡還沒說完,錄音裡韓裳就接著說了下去。

    "就在聖櫃室前的地下,我拿到了箱子。然後我意識到,那些幻覺在很大程度上是真實的。我想,某種神秘的力量,讓我繼承了外曾祖父的部分記憶。箱子裡除了外曾祖父的積蓄,還有一份記錄。他參加了一個試驗,主持者是在晚年倒向神秘主義的弗洛伊德。他想證明,在人的內心深處,潛意識之下的無盡深淵裡,有一扇門。那是一切偉大力量的根源,是通向神秘而不可思議世界的道路。

    "實驗是由弗洛伊德設計的,他要求參加實驗的人每天通過一塊特殊的梅丹佐浮雕銅牌進行某種儀式,這塊銅牌是卡蜜兒的作品,專門為這個實驗而創作的。"

    "梅丹佐是什麼?"徐徐問。

    "猶太教裡最接近神的天使,長了三十六個翅膀和三萬六千隻眼睛,沒有什麼能逃過他的感知,足以擔當神和凡人之間的橋樑。"孫鏡暫停了錄音,回答道。

    徐徐想像了一下渾身都是眼睛的人,打了個寒顫:"真難看。卡蜜兒呢?"

    "那可是個美女,羅丹的情人,據說她的才華讓羅丹都感到了壓力。"

    "真的很漂亮?"徐徐關心的重點居然在這裡。

    "我見過照片,至少符合我的審美。可惜後來瘋了。"

    "紅顏就是薄命啊。"徐徐長長地,哀怨地歎了口氣。

    "你會長壽的。"孫鏡說。

    徐徐眼睛一翻,卻想不出話嗆回去,沒好氣地說:"接著聽。"

    房間裡的氣氛,卻是比剛才的壓抑好了一點。

    "這個實驗從一九一一年開始,持續了很多年。我不知道它什麼時候結束,也不確定它有沒有結束。現在我只知道,在弗洛伊德死後,另有接替者主持這個實驗。不過我的外曾祖父威爾頓在上世紀三十年代來到了中國,不再參加實驗者的定期聚會,而他的每日儀式也在一段時間後放棄。這和他劇烈的頭痛和越來越糟的精神狀態有關。今天我能確信,這正是儀式引起的,儀式的另一個後果,就是讓他的部分記憶在四代之後,通過夢傳遞給我。

    "好像有許多奇怪的事情在參加實驗的人身上發生。這些神秘的事情並不受實驗者自己的控制,比如發生在茨威格身上的詛咒,他能感覺到自己劇本上的可怕力量,但卻無法改變,最終只能停止創作。

    "以上的這些,是我和費城在追查詛咒的過程中得到的一些線索,再加上那些並不屬於我的記憶的復甦,才組合出來的。讓我難以理解的是,原本非常懼怕詛咒降臨的費城,在他死前的一段時間裡,卻忽然變得輕鬆起來。與其說是他找到了破解詛咒的方法,不如說他不再相信詛咒的存在。可能是因為費克群的死因,現在看起來,那更像是一場謀殺。但還是有太多難以解釋的地方,更何況,現在他也死了。"

    說到這一句的時候,韓裳的聲音裡帶上了明顯的哀傷。讓人立刻就明白了她和費城的關係。

    "和《泰爾》這齣戲相關的人,已經死了三個,而此前的每次詛咒,都只死了一個人。是這次的詛咒格外兇惡,還是死者中有些僅僅是意外?我相信就算茨威格還活著,他自己也說不清楚。可是……因為……我想他……"

    韓裳連續開了三次頭,卻都沒能把這句話說完。沉默了幾秒鐘,她再度開口。

    "我想我的選擇並不理智,但人就是這樣。我要把《泰爾》再次排出來。也許會死,也許不會。而我想做的另一件事,是盡可能地搞清楚,造成詛咒,還有強加給我的這些記憶的實驗,到底是怎麼回事。弗洛伊德死了,但實驗還在繼續,那些人後來都怎麼了,會不會有更可怕的事情發生。我能回憶起來的東西越來越多,我想,也許有些線索會在我的腦袋裡突然出現吧。

    "可怕……並且偉大的實驗。實際上我也是這個實驗的結果,但依然難以想像,弗洛伊德竟然真的能設計出這個實驗。這比他前半生所有成果加起來都重要得多,他打開了潘多拉的盒子,指引出通向終極的路,順著走下去,是毀滅,還是新生?我要重新找到這條路,看看在這幾十年的時間裡,它是已經荒蕪,還是有人悄悄又向前走了一段。當我有新的進展時,會錄下第二段錄音的。"

    第一段錄音到這裡結束。

    孫鏡點了支煙,徐徐伸伸手,也要了一支。

    深吸一口,孫鏡開始按照順序,播放其它錄音。

    傳自韓裳外曾祖父威爾頓的記憶,不管是夢境還是眼前閃回的幻覺,總是無聲的。在關於實驗者聚會的畫面裡,她可以看見弗洛伊德躺在一張躺椅上,傾聽各個實驗者的講述。實驗者們的臉孔越來越清晰,但其中再沒見到像達利、茨威格這樣著名的人物,所以要找出這些人並不容易。

    一直到今年年初,農曆新年的鞭炮聲中,韓裳忽然又一次看見了聚會畫面。這次略有些不同,一個中年人站在弗洛伊德的身邊。他就是斯文·赫定(注2)。

    他是新的實驗者,又或者是弗洛伊德的特殊助手,並可能在他死後繼任為實驗主持人?韓裳無法判斷,但這位上世紀初赫赫有名的探險家,在中國留下了足夠多的足跡,可供韓裳追尋。

    每當《泰爾》的排演有了新的進度,或者韓裳對斯文·赫定的追查有了新進展,她都會用聲音的方式記錄下來。

    關於前者,只是按部就班地敘述,並沒有出奇之處,只有兩個沉默的聽眾知道,最終的結果是多麼不幸。

    而關於斯文·赫定,韓裳的調查則幾經轉折。

    斯文·赫定曾五次來到中國,最後一次從一九二六年到一九三五年。這讓他在弗洛伊德實驗裡的身份變得更加難以猜測。因為威爾頓在一九三五年後已經來到上海,那麼他看見斯文·赫定那一次就該在一九二六年前。弗洛伊德死於一九三九年,他會那麼早就選接班人嗎?

    可說他是一個實驗者,在韓裳得自威爾頓的記憶裡,他卻只在聚會上出現過一次。難道是因為探險而長年奔走於世界各地的原因?

    不過再如何狐疑,這是韓裳能切實抓住的唯一一根繩子,她總要試著看看能拽出什麼來。

    斯文·赫定在中國這麼多年,和他接觸過的人成百上千。其中大多已經老死,依然在世者也還有許多。韓裳一個個地走訪,最後在一位當年曾給斯文·赫定做過翻譯的人那兒找到了突破口。

    這位叫王展奮的翻譯已經有九十七歲高齡,且是老年癡呆症患者。韓裳當然沒辦法直接從他口中聽到些什麼,但好在他有一個孝子,照顧他多年,在他還未癡呆的時候,不知聽他講了多少遍民國往事。

    斯文·赫定在一九二六年第五次來到中國,當時他帶了一支由瑞典人、丹麥人和德國人組成的探險隊,打算前往中國西部探險。不過當時中國學界一致反對這樣一支純粹由西方人組成的探險隊在中國自由活動。於是在六個月的談判後,探險隊更名為中國西北科學考察團,成員多了五名中國學者和四名中國學生,以及兩名隨團翻譯。韓裳找到的這位老人,就是兩名翻譯之一。

    毫無疑問,斯文·赫定是整個考察團裡最耀眼的人,他的言行舉止,各種生活細節,甚至是和考察並無多大關係的個人興趣愛好,都給年輕的王展奮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比如說,他對甲骨的濃厚興趣。

    實際上,在前一次——一九○七年斯文·赫定第四次前往中國的時候,甲骨就已經被發現,但那時他並沒有表現出對甲骨的熱愛。

    這似乎完全可以解釋,狡猾的古董商人把甲骨的出土地點當成絕密保守了近十年之久,直到一九○八年,學者羅振玉才得知甲骨出自河南安陽。大規模的甲骨研究,是從那之後開始的,陸續也開始有甲骨以各種方式流落到西方,引起了考古界的轟動。

    而考古和探險,當時是緊密相聯的兩個職業。

    在王展奮的回憶中,斯文·赫定曾以各種名義,獨自去安陽考察了好幾次,並帶回了一些甲骨,時常拿出來賞看研究。在這些甲骨裡,有一塊模樣看起來很特殊,斯文·赫定告訴王展奮,那並不是龜甲,而是人的頭蓋骨。

    在漫長寂靜的深夜聽這些錄音,聽一個陌生女人用平靜的語調敘述自己的故事,兩個聽眾完全不感覺睏倦。根本無需咖啡的提神,總會有一個個讓人驚愕並產生諸多聯想的興奮點冒出來,把睡意趕得遠遠的。

    比如巫師頭骨,徐徐才知道,這個如今成為上海博物館庫藏的珍寶當年原來曾在斯文·赫定的手中。而韓裳為什麼願意花重金研究,也將在接下來的錄音中揭示出來。

    二十世紀初在中國活動的西方探險家,除了斯文·赫定之外,還有一位著名人物,他就是斯坦因。相對於斯文·赫定發現了樓蘭的榮光,斯坦因在中國人的記憶裡卻更多是負面形象。因為就是他從王道士手裡騙走了出自敦煌藏經洞的整整二十九箱佛經寫本和刺繡,這是自圓明園之難後中國最慘痛的文物外流事件。

    不過斯文·赫定和斯坦因卻有著不錯的私交,在兩人的一次會面後,王展奮就發現,斯文·赫定平時把玩的甲骨中,那塊有點嚇人的巫師頭骨不見了。

    這是在一九三○年,斯坦因在中國進行他的第四次中亞探險。此前他盜走的敦煌寶貝已經在中國知識界引起極大反響,終於南京政府在抗議聲中勒令人在新疆的斯坦因停止探險,而他所攜帶的一批文物,也被規定不得帶出中國。

    彼時西北科考團正在北平休整,當王展奮懷著愉快的心情在報紙上看到這則新聞的當天下午,斯文·赫定就收到了一份電報。晚上赫定多喝了幾杯酒,拉著對甲骨文也有興趣的王展奮看自己的甲骨藏品。

    看赫定醉醺醺的樣子,王展奮大著膽子把話題引到了巫師頭骨上面。他早已經猜到赫定把東西交給了斯坦因,上午看到新聞,中國的珍寶得以截留在國內,讓年輕人的愛國熱血沸騰起來。儘管赫定也有許多讓他敬佩的地方,這時還是忍不住拿話刺了刺。

    酒醉的赫定並沒覺查出年輕中國翻譯的這些情緒,長長歎息,神情沮喪,並且低聲咕噥著些什麼。

    王展奮仔細去聽,赫定翻來覆去,卻只是在說:"東西帶不出去,實驗怎麼辦。"

    這話在王展奮聽來非常奇怪,他怎麼都想不明白,赫定說的實驗是什麼。再追問,赫定卻怎麼都不肯解釋。

    正因為想不通,所以這件事一直留在王展奮的記憶裡,並當成有意思的掌故告訴了自己的兒子。

    王展奮不知道身為探險家的斯文·赫定、數千年前的巫師頭骨、不知究竟的實驗這三者間究竟有怎樣的關係,韓裳卻是知道的。她幾個月來的辛苦追查,總算沒有白費。

    弗洛伊德的神秘內心實驗,是要借助儀式和道具進行的。梅丹佐銅牌可以幫助實驗者開啟神秘的心靈之門,具備這種效力的東西也許不僅僅這一樣。

    在遙遠的中國商代,帝王和大量巫師們有一整套嚴謹的儀式,借助甲骨來溝通神秘力量,獲得對未來的預知。這樣的神秘文化如果說會對弗洛伊德的實驗有所幫助,也是理所當然的。

    巫師頭骨及相伴出土的大量甲骨文記載,在這半個多世紀裡被許許多多的甲骨學者研究過。甲骨文深奧難懂,一大半的文字至今未被破譯,所以對這件甲骨有著多種說法。

    最主流的看法是,頭骨上沒有被火烘烤的痕跡,表示它並非直接用於占卜。從埋藏的位置看,又是極重要的物品。根據其它甲骨記載,在商代早期,曾有一位大巫師在死去之後,頭骨被製成具有神秘力量的器具,在由商王主持的重要占卜儀式上作為法器使用。而這件天靈蓋中心有圓孔的頭骨殘片,就被懷疑是記載中的占卜法器。

    這是今天甲骨學界對這件甲骨的看法,但早在七十多年前,斯文·赫定顯然就已經認定巫師頭骨具有神秘力量,可以對實驗產生重要幫助。

    從明白了這一點起,韓裳就開始系統地學習甲骨文,並且把調查的方向,轉向了河南安陽殷墟。王展奮說赫定曾數赴安陽,在那兒他可能留下了更多關於實驗的線索。

    自從十九世紀末古董商人在安陽收集到了刻有文字的"龍骨",幾十年的時間裡來安陽尋找甲骨的人不計其數,這也讓安陽的農民個個都成了"甲骨通"。但一個西方人也許更多和官方組織打交道,所以韓裳的重心放在了當年國民政府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上。

    從一九二八年一直到一九三七年,歷史語言研究所組隊對殷墟進行了十五次發掘,出土甲骨數以萬計。赫定如何接觸考古隊,如何搞到巫師頭骨,而後來這件重寶又怎麼留在中國,進了上海博物館,其中也必然大有故事。

    然而韓裳接下來的調查並不怎麼順利,參與過當年安陽考古的許多人,在國民黨戰敗後去了台灣,而留在大陸的人,多半在十年文革中死去。她竟然一個活著的當事人都沒採訪到,從後人口中瞭解到的情況,也都含糊不清。

    唯一有用的線索,就是得知赫定當年和一名叫孫禹的年輕考古隊員接觸頗多。

    這位孫禹早就死了,不僅如此,連他的兒子、孫子也已經死了。還活著的,是他的一位曾孫。一般情況下,一個人不會對他祖父的生活有多少瞭解,更勿論是曾祖父了。

    "這些天我有點興奮。我預感到有些改變會發生。"韓裳在錄音裡說。

    "不僅是因為《泰爾》即將首演,而且我已經打聽到了孫禹曾孫的住所,我準備找個合適的機會和他見面。我注意到一個有趣的現象,從孫禹開始,一直到他的曾孫,歷經四代單傳。每一個人都是知名的甲骨學家,即便是第四代才剛三十歲的孫鏡,也在如今的甲骨學界頗有名氣。連續四代在同一方面擁有天分,這是很罕見的,而甲骨又是這樣冷門枯燥的學問。也許他會帶給我一些驚喜。"

    這是最後一段錄音,聽完之後,煙缸裡已經擠滿了煙頭,窗外的天也有了亮色。

    "她會從你這裡得到什麼驚喜?"徐徐問。

    孫鏡攤開手,搖搖頭。

    "真的會有這樣一個實驗嗎?藏在人心中的神秘力量?這太像一個故事了。"

    孫鏡雙手的拇指按住內側眼角揉動著。

    "其實我沒聽到想聽的東西。"他閉著眼睛說。

    "你想聽什麼?還有什麼能比剛才這幾小時裡聽到的更離奇?"

    孫鏡的中式提神按摩持續了兩分鐘,然後他睜開眼睛。

    "她為什麼會死。我以為在這些錄音裡會聽到答案。難道你真的認為是詛咒?"

    "也許……大概……"徐徐支吾了兩下,只能承認,"昨晚那個傢伙總該和她的死有關,但從錄音看,她自己好像完全沒有意識到這一點。她擔心的只有詛咒。"

    "不搞清楚這一點,我們就沒法把危險徹底甩掉。"孫鏡說。

    困意湧了上來,兩人不約而同地打了個呵欠。

    "哎,我回去補覺了。危險什麼的,總得頭腦清醒才能對付。還是先把巫師頭骨搞到手吧,說不定那就是關鍵。晚上之前我就能把預備工作完成,到時再給你電話。"

    "太魯莽了,我覺得那東西是個燙手山芋,沒搞清楚就……"孫鏡才說到一半,徐徐又一個呵欠,擺擺手,自顧自出門去了。

    孫鏡歎了口氣。他閉上眼睛,把頭靠在椅背上,卻一直把手上的戒指轉個不停。

    手機短信響,他瞧了一眼。

    "見鬼的滿足。"

    孫鏡笑,但很快,笑容就收斂不見。他走到老舊的木頭壁櫥前,吱吱嘎嘎地拉開左邊的門,抽出裡面的小抽屜。

    那兒有兩個長方型的鐵皮盒子,他打開了一個,裡面是些銀元、黃白金戒指、金鎖片,都是祖上傳下來的玩意兒。

    孫鏡用手撥了撥,又打開了另一個盒子。

    他的眼睛直盯著盒子裡看了一會兒,才伸手把其中的一件東西拿了出來。

    這是塊青黑色的長方型銅牌,約正常人手掌的三分之二大小。上面浮雕著一個有著許多對翅膀的天使。他長長的頭髮把臉遮住,下半身浸在火焰之海裡。而在他的身上,翅膀上,甚至火焰中,若隱若現的有許多只眼睛。這些眼睛有的閉著,有的張開一線,有的圓睜著,不管從任何一個角度看,都有許多只眼睛在注視著你。

    孫鏡只盯著看了幾秒鐘,心裡就湧起極不舒服的感覺。他把銅牌翻過來,在左下角,有一個縮寫。

    "C·C。"

    CamilleClaudel,卡蜜爾。這顯然是她的姓名縮寫。

    這就是梅丹佐銅牌,弗洛伊德實驗的參與者進行神秘儀式的必備道具!

    每個人看見漩渦逼近,都會努力逃開。實際上,許多時候早在你看見危機之前,就已經身處其中了。

    注1:一九三七年至一九四一年,約三萬多名從歐洲各國逃出的猶太難民來到上海。其中大多數居住在以摩西會堂為中心的十幾個街區(今上海市虹口區內)。

    注2:斯文·赫定(一八六五-一九五二),瑞典探險家,作家。他五次來到中國,在中國和中亞的探險時間逾三十年,是樓蘭遺跡的發現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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