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盡頭 正文 第四章 鬼面
    這和SB#面費傷病人的臉不同,那種臉上,至少還留下了原本是眼睛和鼻孔的幾個窟窿。

    但它沒有。這還是臉嗎,這不是臉吧。

    這不是一個人!

    他山之石,可以攻玉。有了無甲龜,我要是還繞不過梁應物這道坎,我就不姓那。梁應物堵死了前路,想讓我乖乖地做個普通的採訪記者。嘿,當我這麼多年白混的嗎?

    我借用醫院的電話打回國內。打給何夕。何夕是我未婚妻,上海警界著名的法醫。此時正在休假中。

    我和她在很多年前的一次歷險中相識,那時她還在一所國際著名醫療機構海勒國際任職,實際上,她是海勒國際創始人范海勒的養女。那次事件的最後,她在海勒國際最親密的幾個人全都死去,包括她當時的男友,也包括養父范海勒。而她被變異生物侵入體內,活下來的可能性很小。

    一年之後我再次見到她,她已回到中國成為一名法醫。體內的變異被成功壓制,反而成為了她的生物永動機。海勒國際先進的基因生物水準加上對中國道家修煉術的科學解析,做到了這近乎不可能的事情。她就此成為了中國古代道家陸地神仙的現代變異版本,身體修復能力是我的幾十倍,延壽數百年不成問題,確切是多少還有待研究。她必然還有些其他的本事,由"永動機〃抽取的能量必然作用於她的方方面面,比如速度,比如力量。但她從不在我面前展露這些,這些本該是男人勝於女人的領域,她是在給我面子,我明白的。

    關於何夕的事,在我之前的一些手記裡陸續有提及。她是個工作狂,這次是被上級逼著休假。我本想問她要不要一起來日本,不能搭包機就用正常途徑晚幾天來,她日語好,生物學水準又是超一流的,來曰本不論是採訪還是解不明生物的謎團,都能幫上大忙。結果她猶豫了一下,竟拒絕了。這點我至今沒想通,但也沒追問。

    電話接通,她罕見的怒氣重,話裡藏話,我明白是怨我來日本這麼多天,都想不到和她聯繫。好吧,她現在是越來越像個正常女人了。

    〃哎呀,你不知道,現在曰本打個電話有多困難,我在災區,通信中斷的呀。〃

    她有這樣的怨氣,我當然不會蠹到直接說要她幫忙,於是稀稀拉拉地把這幾天的經歷都說了一遍。包括梁應物的避而不見,全奉誠在飛機上和沉沒之地的相遇,捕獲無甲龜等。

    "聽上去,的確有可能。〃她說的是我對無甲龜的判斷。〃你知道我為什麼不來曰本嗎?〃她主動提起這個話題。"為什麼?"

    〃因為很危險。〃"嗯?〃我不明白她說的危險是什麼,肯定不是常人理解的那種。"大劑量的核輻射容易引起基因突變。一般人還好些,像我這樣的,尤其危險。""你這樣的是什麼樣的?""和正常人不一樣的。我現在基因和正常人有差異,這種差異不是在漫長的歲月中一代代進化來的,所以極不穩定,尤其容易受到輻射的影響。我現在的基因處於平衡狀態中,這種脆弱的平衡一旦被打破,後果就是基因崩潰。〃

    "這麼說,全奉誠他……〃"是的,所有所謂的非人,都是基因變異後達到另一個平衡才能存活下來,在核輻射環境裡都很危險。當然這種危險只是說可能有百分之幾的概率會基因崩潰,還是小概率,但我也犯不著去賭這個小概率。這個全奉誠,要不要提醒他隨你,反正你們也不熟。"

    原來非人們雖然看起來很強橫,卻也有如此脆弱的時候。我不知道基因崩潰了會怎樣,總之聽上去會死得很慘。

    然後我終於把話題引向了想要的方向。何夕雖然現在成為了一名法醫,但她和海勒國際仍有乾絲萬縷的聯繫。作為有渚多實驗室,在基因方面極具權威的國際醫學機構,很有可能海勒國際也有專家組來到了曰本。

    我留下了電話和住址,何夕說會立刻幫我聯絡。海勒國際,就是他山之石,攻的是X機構這塊玉。

    我把突變生物交給他們,以換取在日本的信息共享。都是來日本研究核輻射對生物影響的,X機構的發現也許海勒國際也有所瞭解,這樣我就能知道X機構葫蘆裡賣的是什麼藥。

    說到底,我也並不想幹什麼。我只是單純地對梁應物不滿,他對我隱瞞了什麼,就是想要挖出底細來。人爭一口氣,別說我這年紀,到老也都一樣。

    正事說完,掛電話前,何夕忽然提醒我。"你自己小心點。生物突變只是相對於正常進化而言的,通常突變也是需要很長的時間才能完成。那只無甲龜,我沒看見,不好作檢查不能下判斷,可是單純的核輻射,怎麼會讓它在短短幾天的時間裡產生這麼大的變化呢?這裡面……也許還有其他的力量,你要留個心眼。〃

    我心頭一凜。其他的力量?掛了電話,我向旁邊的護士小姐笑笑。

    "謝謝了,也許會有電話找我。」我說。她有點迷惑。很好,不懂中文。我又用日語說了一遍,她理解後說好的。回到房間,我關好門,去看扔在衣櫥裡的無甲龜。

    我是把它頭衝下斜靠在衣櫥裡的,現在把它正過來,解了捆在背包上的繩子,取下了背包。我的動作很小心,站在能夠到手的最遠位置,並隨時準備把手縮回來。

    它早已經鬆了嘴,閉目縮頭,一動不動。我隨手取了個衣架碰了碰它的眼皮,後面的眼珠子一動,就知道它還活著。

    我不確定它能離水多久,而且受了這麼重的傷。得給它點兒水。我現在小心極了,在拽起它身體後部的麻繩前,還先比過了它脖子的長度,確認不可能扭頭咬到我。我把它拖進廁所淋浴房,打幵水龍頭放冷水,等它全身都澆遍了,再重新拖回衣櫥,在此期間它還張嘴暍了幾口水。

    鎖好衣櫥,我趴在地上擦拖痕的時候,敲門聲響起。這麼快?電話打了才多久啊。"稍等。〃我喊了一聲,迅速把痕跡擦完毛巾往浴室一扔,沖了把手,把門打開。不是想像中海勒國際的人,是林賢民。"不好意思,先前你回來的時候,我在大廳裡看見了。〃"哦不好意思,我走的急了些,沒和你打個招呼啊。"回醫院的時候我剛應付完陳果,提著個"火腿"在大廳裡穿堂而過,只恨不得所有人都別注意我,哪會停下來和人打招呼。

    〃不不,我不是這個意思,只是我看到你好像……我想,我還是該來問一下,你沒事吧,如果需要的話,我這裡有紅花油,也有創可貼。〃

    他手裡提了個塑料袋,這時舉了舉。"啊,哈。」我在河灘上SP—撲其實摔得極狼,全身有幾處現在還十分疼痛,估計看上去就像和人幹過一架一樣。實際上,一直到現在我都沒顧得上整理儀容,這林賢民倒是好心腸。

    "不用了,謝謝啊。"我下意識地拒絕,然後用手整了整頭髮。其實這並不能讓我看起來好多少。

    "昨晚上我還在看你的小說呢。〃我隨口想把話題岔開,看見他立刻專注起來的表情,心裡暗叫糟糕,這話題一幵,要是再三兩句含糊過去,就太不禮貌了。

    於是我只好把他請進屋,他顯得很期待,想知道我這個讀者的評價。我先去浴室換了身衣服,才發現褲子在膝蓋處磨破了個大洞,手掌手肘腿上多處破了皮,倒是真需要創可貼。把自己打理好,出來倒好茶,我定下心和他開始聊小說。他在小說中展現出的想像力,真的很棒,反正我也是在等海勒國際的回音,幹不了其他事情,權當打發時間了。

    "還沒看完,不過你裡面描述的世界非常奇特,怎麼想到的啊?そそ我問他。他很高興地笑了幾聲,準備回答我的問題,表情卻又變得有些古怪。"我也不知道,突然之間,就在我腦子裡啦。そそ我知道,他是擔心我覺得這小說和他的精神問題有關。"呵,靈感都是一下子就來的,否則怎麼叫靈感呢,你說對不對。〃"是啊是啊。〃他猛點頭,"有一天醒過來,我的腦子裡就有這些東西啦。

    然後我就不停地寫不停地寫,有一些不清楚的,寫著寫著也就清楚了,就好像是記憶,慢慢的清楚起來了呢。這個小說,是我在兩天裡寫出來的,沒日沒夜地敲電腦,飯都不吃。那個時候,醫生還以為我又犯病了呢。〃

    其實我是覺得,精神病人往往會有更超卓的想像力,因為他們不會被可陳規束縛思想。但我當然不能這麼對林賢民說。他現在的狀態,恐怕最擔心的就是別人認為他的毛病還沒好。打印件上的行距較寬,但不管怎麼說,《新世界》總也有近十萬字。兩天寫完,等於一天五萬字,我的天,我的紀錄是一天寫了六個版兩萬字,花了十小時,這還是新聞稿件,所有的素材都先採訪好了的。五萬字的話,一秒鐘一個字要連續打近十四個小時呢。

    "兩天裡寫出來的啊,這可真了不起。〃我咂著舌頭說,"而且以你在小說裡表現出的想像力,國內大多數的科幻作家,都達不到這個水準呢。"

    "您多指教,您多指教。〃"談不上指教,這樣一部作品,真希望能有更多的人看到。但老實說,以出版來說,可能還要再進一步琢磨琢磨文字和故事。そそ"呵,我也沒想一步登天。這是第一部,我只是搭了個框架,這個神奇的世界是什麼樣的,天是什麼樣的地是什麼樣的,生活在這個世界裡的生靈又是什麼樣的。還有許多許多的故事,這兩天一直在我腦子裡冒出來,我得把他們都寫出來。然後我再一併修改。"

    看起來還是個大系列。不得不說,每個小說初學者都有建造一整個世界體系的雄心壯志,但能完成的少之又少,而且,小說並不是寫得越長越偉大。

    我和林賢民非親非故,自然不會去說這種話。再說人通常很少會聽勸的,非得自己撞過才知道。

    接下去他幵始和我大談這個幻想中的世界,有些是寫在小說裡的,有些則是他新想出來的。他的設定真的不錯,這個絢爛的世界常常要為其絢爛付出代價,天空中時有一角色塊擴散開,掩蓋整個天幕,流星雨到處,無數生靈死去。如果那個世界也有朝秦暮楚這個成語,那絕不會是貶義,因為那就是世界的真實狀態。生命就是一場狂歡,最好的結果是在盛幵時結束,而更多的時候也許就死在下一刻。那個世界的情感,是最熱烈、最狂放、最恣意的,《世說新語》裡的魏晉狂士,與可一個蝌蚪人相比,都是害羞的少女了。

    "你這個蝌蚪人的世界,和國內一個科幻作家劉慈欣寫的《三體》裡的三體星倒是有幾分相似。そそ我想起剛看過的-本小說。

    "啊。"他顯得有點沮喪。"當然還是有不同,三體星也是自然條件差,隔段時間文明就會毀滅一次,所以三體人想的是怎樣逃離三體星。而你的這個世界,蝌蚪人想的是怎樣綻放出生命最濃烈的顏色?從情感上,我更喜歡你的設定。"

    他連聲說謝謝。然後若有所思。"世界毀滅啊。そそ他喃喃自語。我們聊了有兩個多小時,快到晚飯時分,他告辭離去。〃有時間的話,我把想出來的一些蝌蚪人的故事和你說說,你給參謀參謀哪些值得寫出來。〃臨走時他說。

    "行。〃林賢民走後不多久,護士來告訴我,我等待的電話終於來了。我快步走去服務台,拿起擱著的電話聽筒。

    我心裡想著我應該說英文還是曰本,拿到聽筒脫口而出的還是:"你好,我是那多。〃

    聽筒裡回應的居然也是中文,雖然有稜有角不怎麼順溜。〃那多先生你好,我是海勒國際的桂勇,何夕已經把您的情況和要求傳達給我,是否方便面談?〃"好,什麼地方,什麼時間?〃"我就在友和醫院的正門口。〃

    正門斜對面的路邊,停著一輛銀灰色的凌志。我看了眼手機,還是全無信號,無疑桂勇是用衛星電話打的。晨星報社窮得很,全報社都沒一台衛星電話,要說這玩意兒就萬把塊錢也不貴,要是來日本能配台這個,就方便多了。

    看見我出來,凌志的大燈閃了幾下,然後一個留著大鬍子的中年男人從車裡走出來。金髮藍眼,身材魁梧,典型的日爾曼人。這並不令我意外,電話裡的口音就能聽出來他不會是中國人,恐怕因為創始人范海勒的關係,海勒國際裡的許多人都起了中國名字吧。

    打招呼,握手,然後我們鈷進了車後座。他看了眼我帶著的手提電腦,說:〃我能先看眼照片嗎?〃於是我把そ見頻放給他看。放的時候他有幾次忍不住驚歎,但說的是法語,我完全聽不懂。視頻結束,他吁了口氣,對我說:"這簡直是個奇跡。短短的幾天?就有了以往要幾十代才能產生的變化。它在哪裡?""在我這裡。"我笑笑說。"應該怎麼講,開門見山,我就開門見山地說吧。我是海勒國際幾個基因項目的牽頭人,幾年前我就知道你,很高興今天和你見面。〃我笑著點點頭,心裡想,這不還是在寒暄,哪裡開門見山了。〃這次我們來了五位研究人員。來這裡之前,我們已經開過會,如果你手上的東西有價值,那麼"他聳了聳肩,"可以滿足你的一些要求,當然是有限度的。但關鍵是,你的要求到底是什麼,你的目的是什麼?我們所做的一切,和你的專業領域完全沒有關係。哦,還是你打算寫一篇獨家新聞?"

    〃當然不是,這樣的新聞就算我寫出來,也會被編輯槍斃的。太聳動的新聞不適合中國國情。〃

    〃槍斃?〃他嚇了一跳。我揮了揮手:"我是說通不過審核。我的目的,我的目的是……〃我忽然卡殼,不知該怎麼對他講。我最終是想要知道,梁應物到底隱瞞了我什麼,最初照片裡的東西是什麼,是否真的失蹤。我想海勒國際的派遣小組也許會知道這些。即便不知,我也能瞭解更多關於日本變異生物的內情,這有助於我作出正確的分析。

    顯然這些彎彎繞繞,不合適直接對桂勇說。

    "聽說這次核洩漏,全球許多研究生物變異基因突變的科學家都來日本。"

    〃對,而且來了之後,現在有許多跡象表明,我們面對的生物突變,是前所未有的。就像你的無甲龜,美軍當年在太平洋一些海島上進行實彈核爆,幾十年後當地的生物都還沒有突變到這樣的程度。當然福島的核洩漏造成的輻射要高於實彈核爆,可是切爾諾貝利事件後,也沒發生這麼嚴重的突變。這真是讓人興奮,如果能解開其中奧秘,將是決定性的一步……"

    我咳嗽一聲打斷他:〃你們這些來自不同地方的研究人員,相互之間會交流嗎?〃

    "有最基本的信息交流,這樣才能保證不浪費時間。這是在災後的日本,可一方所具備的資源都是極有限的,包括設備在內,都要整合。但更深入的研究,當然是各家做各家的了。現在主要是做一些收集工作。實際上,我們的住所、實驗室都是在一起的。"

    我精神一振,問:"是你們的住所和你們的實驗室在一起,還是所有的非日本科研人員都住在一起工作在一起?""其實也包括日本的幾個團隊,我們的基地就在田村市,也是一所醫院,空出了一_,吃、住、工作都在裡面。我們的所有發現,都必須和曰方共享。〃他聳了聳肩。

    顯然各方都會留一手,這是不用說的。〃有沒有來自中國的團隊?〃"有一個,掛著的牌子,是上海長海醫院。

    呵,我從來都沒聽說過這家醫院在這方面有研究課題組。"

    哈,就是這個了。打著長海醫院幌子的X機構。桂勇在說這句話的時候,表情奇特,看來他心裡也是有幾分瞭解的。

    "那麼,我的要求就是兩條。第一,可以自由出入你們的研究基地;第二,共享你們在日本時的信息和研究成田"

    "我們的研究成果不能透露給你。そそ桂勇立刻搖頭。"我只要最基本的,事實上你們在日本的現有條件下也不可能深入研究,需要的話我可以和你們簽保密協議。〃桂勇想了想,然後伸出手來和我一握。交易達成。〃那麼,我們去取你的寶貝吧。〃桂勇說。

    凌志車開進友和,我問桂勇:"那麼這無甲龜你拿回去,也要共享嗎?そそ"當然。そそ他說,"不過我們擁有這生物的研究主導權。〃然後他撇了撇嘴,補了一句:"和曰方共同擁有。そそ開門進房間,桂勇掃了一眼屋內格局,指了指廁所。我搖搖頭,走到衣櫥前,把門打開。我期待從他的臉上看到驚歎的表情,這幾乎是必然的。然而他只是往裡面掃了—眼,就又望向我。我側頭一看,天,無甲龜呢?衣櫥裡空空蕩蕩,什麼都沒有了。

    逃走了?這是我的第一反應。P逭後我意識到現場並沒有繩子,如果是無甲龜自己逃走的,它不可能還綁著麻繩。

    我只離幵了一會兒工夫,頂多也就二十分鐘,還鎖了門。剛才開門鎖時,沒感覺異樣,難道是有鑰匙的人,醫護人員,或者山下?

    桂勇看我的神情,也知道出了問題,他眼睛四下一掃,用手指指廁所。我衝到廁所一瞧,窗戶敞開著,一地的碎玻璃。

    我推開窗,向外張望,看不到人影,窗下是花壇?除了碎破璃外?看不出什麼痕跡。從窗子跑出去的話,第一落腳點受力最大,應該有一個比較明顯的腳印?但也許是因為天冷泥土較硬的關係,我並沒有發現。草和矮灌木上也沒有因踩踏而倒伏的地方。也許得靠專業的現場鑒識人員來找蹤跡了。

    通知了護士房間被人闖入的事,護士立刻報警,幾分鐘後山下也到了,並向我道歉。

    因為警力目前緊缺,還要等一段時間,山下讓我先清點一下,少了什麼東西。

    我當然不能說少了一隻被綁成綜子的無甲龜,其他物品包括錢、護照等都在,那個人的目的非常明確。

    "什麼都沒少嗎,那就好,但你要不要再看一遍?」山下問我。我歎了口氣,有苦說不出:"確實沒少東西。呃,廁所少了塊毛巾。〃"毛巾?有人偷毛巾?〃山下皺著眉頭說。我也想不明白,為什麼會少了塊毛巾,也許是怕無甲龜咬人,所以拿毛巾塞住它的嘴?想到了咬人的時候,我的眼睛掠過手上貼著邦迪的傷口,猛然想到了另一個可能。我立刻伏下身去細察地面,嘿,還真被我找到了,在靠著櫥門的地方,有極細微的凝結小點。那是血珠。

    我可以想像,那個偷盜者從廁所的窗戶闖進來,在衣櫥裡發現了目標,抱起來的時候卻被無甲龜咬傷。他用毛巾包紮傷口,並且把血跡擦乾淨。但時間緊迫,他匆匆離開,終還是留下了這些小血珠。

    〃有發現?〃桂勇問我。山下和護士小姐也看著我,這讓我欲言又止。山下看看我,又看看桂勇,居然向我鞠了一躬,說:"真是對不起,給您添麻煩了。警察隨時會到,我先到外面去等著。〃然後和護士一起離開了。真識眼色,我想。去拿了兩張紙巾,一張擦了地上小偷的小血珠,另一張則在壁櫥裡抹了一把。然後把這兩張紙巾遞給桂勇。

    "一張上有無甲龜的血,一張上有小偷的血。,,我說。"我們的協議?"我猶豫了一下問,"我這裡還有龜殼在。""你能把拍的視頻給我一份嗎?"

    "當然。〃』哪就行。〃也許是因為何夕這層關係,桂勇並未收回前諾。這邊無甲龜失蹤,桂勇也就不再多待浪費時間了。找出龜殼給他,我提著手提電腦回到他的車上,把視頻用數據線傳到他的電腦上。這時我看到一輛警車駛入醫P完大門。我一直在猶豫著,要不要問一下桂勇。我才捕獲的無甲龜,而這賊明顯就是衝著無甲龜去的。其間的知情人,就只有何夕和桂勇了。但龜已經沒了,桂勇又還是答應先前的條件,再追問,似乎並無意義,萬一他因為我的懷疑而收回承諾呢。"我盡快給你辦一張出入證明,就算是我們新請的研究人員。應該明天就能辦好,到時候我來接你。還是你有什麼問題現在就想要瞭解的?〃桂勇問。"明天我等得起,現在我還是趕緊回去,警察到了。そそ"好。"桂勇點頭,"你發現了突變生物的事,就只有我的團隊知道,而你住在哪裡,就只有我知道。事情很巧,可是你本來就是要把東西交給我研究的,所以我完全沒必要做這樣的事。而且我們只是單純的科研人員,可不會幹這種偷雞偷狗的事情。"

    大概看出我心裡的疑慮,桂勇主動解釋。〃是偷雞摸狗。そそ我笑了笑,"當然,我明白的。〃回到房間,一名三十多歲的警察正在和山下說話。他鬍子拉碴,眼窩深陷,眼睛裡都是血絲,看上去有很久沒好好休息了。因為這次對話可能會比較複雜,山下也知道我的水平,已經先請了林賢民來當翻譯。我簡單說了一下,其實除了我的身份之外,也沒什麼好說的,因為"沒有東西被偷"o他點點頭,然後蹲下去,察看地面。我一閏,他看的正是我先前看過的地方,衣櫥前方。看來,山下之前固然很體貼地退了出去,但依然告訴了警察我的奇怪動作。

    警察看了看,又拿出手電筒照著看。"有剛擦抹過的痕跡。そそ他半跪在地上,抬起頭看著我,"是那先生剛才做的嗎?〃

    說實話,我真沒想到情形會發展到這樣。在這樣的災區,每個警察都會忙到腳不沾地要飛起來?在我想像中,接這種小事警察不來都是有可能的。沒想到不僅來了,面對這樣一個入室但沒造成損失的小案子,還會如此認真。

    "是的。〃我只好承認。〃為什麼呢?〃他站起來,和氣地問我。"因為,浴室裡少了一塊毛巾,我猜測也許是小偷翻進來的時候受傷了,所以用來包紮傷口的。於是我就察看地上有沒有未擦乾淨的血,還真發現了。先前和我一起的朋友,實驗室裡有能檢驗血跡的設備,所以我就擦了點兒血給他。真不好意思,我這算是破壞現場了嗎,的確應該等你來的,但說實話,我真沒想到,日本警方在現在的情形下,還顧得上這麼個小案子。"

    然後我又介紹了一下桂勇的身份。他聽林賢民翻譯完,對我最後一句的誇讚並不在意,問了山下一句話,山下立刻回答。我差不多能聽懂,心裡暗暗叫苦。警察果然皺起眉頭,問我:"你的推理看起來很有道理,但是,如果懷疑小偷入室時受傷流血,最有可能的受傷地點,是在浴室,擊破玻璃時劃傷。作出這種推理的你,不可能想不到這一點。但是,你最先並且唯一察看的地方,卻是這裡。"

    他的手指著衣櫥附近畫了個圈:"而且神奇的是,你真的找到了血跡。能解釋一下嗎?〃

    好吧,我意識到,再隱瞞下去,會給自己惹上麻煩。反正我也沒觸犯日本的法律,頂多是有點匪夷所思罷了。沒法子,我只好把無甲龜的事情,一股腦兒地說出來。林賢民聽得眼都直了,在我說到河童的時候,反覆和我確認,才敢翻譯給警察聽。這位老練的日本警察再也沒法子做出胸有成竹的淡然模樣,他心裡應該知道我沒有胡說一氣,但還是忍不住質疑道:"你是記者還是寫神話的小說家,河童?沒殼的突變烏龜?"

    林賢民把這句翻給我聽的時候訕訕一笑,因為他寫的《新世界》,倒更像個神話小說。

    "你可以在仙台的中華街找到被咬傷的錢德成,也可以去浪江的那座橋下看看我和那傢伙的搏鬥痕跡,上面還有錢德成的血跡。我下午回來的時候,背包裡用繩子纏死的無甲龜有一半露在外面,有很多人看見。這些都是可以查證的。"

    我笑了笑,又說:"當然還有更直觀的證據。"我把手提電腦裡的視頻放給他們看。"天哪,竟然真的有這種東西。〃山下驚呼。而護士小姐早已看得摀住了嘴巴。"真是太神奇了。そそ這是林賢民的感歎。"這下事情複雜

    了。〃警察歎了口氣說。他搖著頭,眼睛在我們幾個人的腳上溜了一圈,說:"竟然會是這樣,我有點輕率了,這現場,唉。〃然後他請我們出去,拿出相機拍了通照片,開始細緻地勘察現場。

    不久,他有了驚人的發現。腳印!其實先前我在浴室裡也看見了一個腳印,但當時我渾沒當回事,首先印子很淺很淺,其次其形狀並不是人的足印或手印,所以我根本沒往心裡去,只以為是從前自己或別人弄上去的。

    但警察撅著屁股用手電筒裡裡夕P卜照了一遍,除了這個稍明顯的印子外,又發現了其他類似的,這就說明問題了,它是腳印!

    但它是什麼東西的腳印?我從不知道任何生物會有這樣形狀的腳?不是圓形或橢圓形的,也沒有尖爪或腳趾?完全是不規則的多邊形。"這是在腳上套了什麼套子吧。"我說。"也只有這種解釋了。"警察回答。但有"河童"在前,大家心裡,都禁不住生出許多聯想。關於指紋的搜索,不能說一無所獲,在窗沿上,在衣櫥把手上,都發現了痕跡。可這痕跡也十分詭異,有指無紋,或者說是一團亂的紋。那指也不是常人的指,更寬大怪異。

    如果是一宗普通的盜竊案,在災後千頭萬緒的日本,警察不可能如此鄭重其事,但現在就不同了。這位警察剛才對著對講機睦裡哇啦講了一通,似乎那邊在催他去下一處地方。但他結束通話後,並未離開,反而繞到樓外,從那神秘人物破窗而入的地方開始,搜尋更多的蹤跡。

    P逭後在窗外的草地上又發現了幾處踩壓的痕跡,我對比了自己的腳印,這痕跡面積更大,卻要比我的腳印淺許多。這麼說,它的體重未必會超過我,只是腳特別大嗎?

    痕跡延續到青石鋪成的小徑上,在三個越來越淺的足印後,就無法再追蹤下去了。第二和第三個足印間距驟然拉大,既然體形不可能變化,S15就是這東西突然加速奔跑了。可惜足印太淺,看不出重心,無法進行更多的分析。〃這路通向哪兒,這不是出醫院的路吧。そ,警察指著前方問。〃不是啊,這條路是往三區的。そそ山下說。從這裡到醫院大門,要轉好幾個彎,走挺長一段路,而這腳印是向反方向去的。我在這醫院也住了些天,算是熟悉了,看著這條路,在心裡盤算了下方位,筆直往前的話,不遠處就能見到兩米多高的院牆。翻過院牆,就是外面的大街。這應該是通向大街的最短距離,可比走大門快多了。

    把我的懷疑說了,警察向山下確認後,立刻筆直向前。小徑在靠近院牆處拐彎,警察用手電在牆上晃了半天,找到了個疑似蹬踏的痕跡,但並不確定。

    "可惜周圍街道攝像頭的供電停止了,沒有工作。〃警察說。然後他問山下,醫院的監控設備是否還在正常運轉。"正常運轉。〃山下說,〃可是監控點很少,不知道〃旁邊護士指著來路叫起來:

    "那邊不是有一個??そ在監控室裡回放錄像的時候,有更多的醫生護士知道發生了怪事,都擁過來,把小小的房間擠得水洩不通。這個監控鏡頭,正對著那神秘盜賊經過的道路。按照常理,不管他跑得有多快/都會被鏡頭捕捉到。

    屏幕畫面分成四塊同時播放?每塊五分鐘?從我離開房間去見桂勇開始。這樣以正常速度,五分鐘能放完二十分鐘的畫面,那麼多雙眼睛盯著,別說四組畫面,九組畫面都不會把目標漏過去。我總共離幵約半小時,這四組裡沒有,就在下四組裡。十分鐘之內,我們就能看見那長了怪手怪腳的傢伙是何方神聖了。

    六分多鐘後,左下角的屏幕裡,一道模糊的人影閃過,速度快得驚人。倒回去,—幀一幀地重放,那人終於現形。

    現在能用〃人〃來形容,因為它穿著人的衣服,灰色的套頭衫,黑色的褲子,背上一個大口袋。我特別注意它的手腳,手一直縮在過於寬大的衣服袖口裡看不清楚,腳上沒穿鞋子,而是赤著的。Sつ不是一雙人腳?在飛快的奔跑躍動中,每一幀的影像都不太清楚,但所有人都能這樣確定。因為那腳的輪廓,太過奇怪了。聯想到我屋裡留下的那些印痕,它並沒有穿什麼鞋套,它的腳就是這麼一副詭異的怪模樣。

    監控鏡頭所對的方向是它側面,帽子兜著頭,拍不到它的臉。它出現在鏡頭裡時,正是一個奔跳中的起跳,身形在空中掠過。一幀幀過去,以它的動作趨勢來看,恐怕不等這一S天落地,就躥出鏡頭了。

    它跑得真是快,一定在百米十秒之內,甚至能有獵豹的速度。

    就在我們每一個人都認為,它就會以這樣的姿態躍出鏡頭時,它竟彷彿知道鏡頭在那裡,扭頭往鏡頭看來。

    它的頭一點一點轉過來時,我的心也提了起來。那會是一張怎樣的臉?

    正面!尖叫聲驟然響起,在場所有的女護士齊聲驚叫,那聲音簡直要把人的心都絞碎了。我的心跳也停了一拍,不是被尖叫聲嚇的,而是那張臉。沒有臉。

    沒有眼睛,沒有鼻子,沒有嘴。那上面,滿是怪異的隆起和凹陷。這和那種重燒傷病人的臉不同,那種臉上,至少還留下了原本是眼睛和鼻孔的幾個窟窿。但它沒有。這還是臉嗎,這不是臉吧。這不是—個人!

    它已經躍出了畫面,驚叫聲還在持續。夕卜面傳來很多腳步聲,許多人被這尖厲的音波嚇到,要趕來看個究竟。

    門突然被推幵了,當頭衝進來的,竟是梁應物,陳果緊隨其後,然後才是一名醫生。

    一名停止尖叫的護士,開始哭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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