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詛咒 正文 第21-25節
    21

    亞歷山大和他的軍隊在泰爾城前的攻勢已經持,續了一個多月。

    他的士兵每天尋找和打磨合適的石塊,用投石器拋向泰爾。巨大的石塊在空中翻滾著,落在城頭或砸爛靠近城牆的房屋。比石塊多十倍百倍的箭呼嘯著在天上飛過,足可以射落整群整群的蝗蟲。可是這些全都沒用,發起的衝鋒一次次被打退回來,泰爾城,泰爾人,他們堅不可摧。

    亞歷山大憤怒,亞歷山大沉默,亞歷山大親自衝鋒,亞歷山大開了一個又一個的軍事會議,最終亞歷山大發現自己毫無辦法。

    費城的手指在鍵盤上飛舞,一幕大戲在顯示器背後的虛空中徐徐拉開。

    亞歷山大此前戰無不勝,攻無不克。他有攻城利器,往往幾十顆石彈剛打出去,敵人就慌亂起來,一次衝鋒便拿下了城。可現在,誰都不知道泰爾還要打多久,能不能打下來。

    帕米裡奧是亞歷山大的大將,每一仗結束,他都能獲得大量的奴隸,賣掉或充入軍隊。美貌的波斯少女柯麗是他的戰利品,帕米裡奧沒有把她賣掉,而是送給了亞歷山大的釋夢師阿里斯但羅斯當侍女。阿里斯但羅斯是最接近亞歷山大的人,如果能得到他的友誼,帕米裡奧的地位將會更加穩固。

    阿里斯但羅斯一直想尋找一位能傳承釋夢術的人,他發現柯麗很有天賦,準備收她當弟子。

    柯麗家人在戰爭中死去,她被俘虜,成為下賤的奴隸。她外表乖巧,其實早已經下了復仇的決心。她發現自己越來越接近敵人的中樞,機會就要到來。

    阿里斯但羅斯教授釋夢術的方法就是解夢,解柯麗的夢。各種各樣離奇的夢境被他一一剖析.柯麗發現自己越來越難以藏住心底的秘密,甚至一些已經被自己遺忘的情感都在解夢中被挖掘出來。她對於死去的父親有著異常的感情,這份感情正在慢慢轉移到比她年長二十歲的阿里斯但羅斯身上。

    如果韓裳在這裡,她會告訴費城,柯麗對父親的古怪情感是最典型的俄狄浦斯情結,這是弗洛伊德的核心思想:他認為每個人在潛意識層面都有俄狄浦斯情結。而柯麗對阿里斯但羅斯的感情,則再明顯不過,是移情效應,這同樣也由弗洛伊德提出。構成這齣戲核心情節的情感糾葛,簡直就是一個弗洛伊德精神分析的案例。

    費城對弗洛伊德並沒有研究,不瞭解精神分析,更不知道什麼是移情。可是這絲毫不妨礙他對這齣戲所有情節的理解。一切故事的轉折,人物的心理變化,他們的一言一行,哪怕是每一種細微的神情變化,都是那麼的理所當然。當他用中文重新組織人物對白,那些話彷彿是他自己說出來的那樣自然。不,應該說,好像這個劇本並不是由茨威格寫就,而是早就存在於他腦海中,是他自己的作品一樣。

    茨威格的魂靈在這一刻輕輕地附在他的脊背上,從背部的皮膚緊緊貼人了他的心臟,他甚至可以隱隱約約地猜到,下一個情節,下一段對白是什麼。

    對於所有的翻譯家來說,這可能是最為理想的翻譯狀態了,然而費城自己,卻突然對這種過分熱情洋溢悚然一驚。他把鍵盤一推,硬塑料撞擊在顯示器的底盤上,發出「卡」的一聲響。

    他向後靠在椅背上,一層虛汗慢慢在皮膚上浮了出來。

    他呆坐了幾分鐘,抓起鼠標,點開了郵箱。

    小望的回信很簡單,他已經看過一遍了,卻還是忍不住再次翻出來。

    費城:

    你說的那四個人,我已經查到了一個,今天有空去次圖書館查,應該都能查到,到時再一併把結果告訴你。

    你說的麻煩是什麼,和這四個人有關嗎?還有什麼要幫忙的請儘管說,希望你一切順利。

    小望

    費城知道自己太心急了,但是《泰爾》開排在即,有些事情,他希望能盡早知道,盡早解決一一如果可能的話。

    小望在信裡說的「已經查到了一個」是什麼意思呢?就是說,至少已經確認有一個人,是真有其人的,那麼他是什麼時候死的,是茨威格在自傳中所說的時間嗎?

    費城愣愣地看著這封回信,心裡轉過許多念頭。薄薄的汗終於干了,他定下神,把信的窗口關閉。

    重新點開劇本文檔,看著已經寫了一小半的劇本,他猶豫著要不要馬上接著再寫下去。照剛才的速度,他寫完整個劇本,恐怕用不了原先預計的那麼多時間。

    接下來的情節早已經在他腦子里長了根,就等順著他的指尖發芽開花。

    亞歷山大圍城日久,師勞無功,部隊從上到下都漸漸疲憊。雖然從沒有把內心的情緒在部下面前表露,但亞歷山大自己也開始懷疑,將力量都在這樣一座堅城下耗盡到底有沒有意義。對亞歷山大的心意,阿里斯但羅斯察言觀色,隱約看了出來。

    這個時候,波斯國王大流士派來了一位使臣,給亞歷山大帶來了一封信。大流士願意交出一萬塔蘭特,並且放棄半個波斯的領土,來換取亞歷山大不再攻擊。亞歷山大看過信之後遲遲沒有正式接見使臣,他作出高傲的姿態,其實內心卻在猶豫。

    晚上,亞歷山大做了一個夢。在夢中,森林裡,篝火邊,一個怪物站在他的盾牌上跳舞。他感到這個夢有著不同尋常的啟示,急忙招來了阿里斯但羅斯,把夢境告訴他,要他盡快破譯出夢的奧秘。

    阿里斯但羅斯明白,如何解釋這個夢會決定亞歷山大對戰局走向的決策。他準備慎重地推敲整個夢的細節,同時,也把夢境告訴了他的弟子柯麗,作為她學習釋夢的一個範例。

    柯麗知道她的機會終於到來了。她給阿里斯但羅斯喝下一種能讓人沉睡三天三夜的草藥,打算冒充老師的筆跡,給亞歷山大寫一份釋夢的回復。她認為泰爾城是堅不可摧的要塞,她希望亞歷山大和他的軍隊在這裡流盡最後一滴鮮血。所以,她要告訴亞歷山大,夢預示著他會成功,要他拒絕大流士和平的請求,繼續攻城。

    然而柯麗卻猶豫了,當亞歷山大在泰爾城下最終失敗,這無疑意味著阿里斯但羅斯錯誤地進行了釋夢,他會掉腦袋。她對他的感情不允許她這麼做。在沉睡著的阿里斯但羅斯的床前,柯麗躊躇了三天三夜。最後一刻,她撕毀了羊皮紙,重新寫了一份釋夢書,告訴亞歷山大,這個夢預示著,他應該接受大流士的建議。

    阿里斯但羅斯醒來了,他得知柯麗已經替他回復了亞歷山大,大吃一驚。在這三天三夜的睡夢中,他已經把亞歷山大的夢完全解釋清楚,跳舞的人是森林之神Satyr,而Satyr可以拆分成兩個希臘字ThineisTyros(泰爾城是你的)。他要告訴亞歷山大,應該繼續攻城。

    不顧柯麗的反對,他面見亞歷山大,修正了「自己」原先的意見。於是,亞歷山大回絕了大流士,把使者趕走,繼續進攻,終於攻下泰爾城。

    費城沒有繼續寫。剛才曾經有那麼一段時間,他感覺茨威格變得非常熟悉,甚至與他合而為一,可實際上,他對茨威格的瞭解還非常少。要讓自己的改編變得更紮實,而不流於表面華麗的台詞急轉的情節,最好能找個熟悉德語文學德語戲劇的學者請教一番。

    他恰好認識這麼一個人,上海戲劇學院的一位教授,他的老師。

    費城拿起了電話機。

    22

    哀婉的女聲一絲絲一縷縷流進心裡。

    有人說,悲傷到極致,心裡會有好似針戳的尖銳刺痛。可「黑色星期天」卻不會帶給人這樣的感覺,那是慢慢滲進血液的冰水,那是悄悄纏上心頭的烏絲,它編出一道大網,越收越緊,叫你無處可逃。

    韓裳用手捧著心口,她的心跳有些異常。「黑色星期天」的旋律和歌聲仍在從電腦音箱裡飄出來,讓她承受的壓力越來越大。

    這首樂曲被稱為「魔鬼的邀請書",有著相當駭人的來歷。一九三二年,匈牙利鋼琴手魯蘭斯·查理斯在愛情失敗後寫下了這首樂曲。有記載第一個自殺的人是英國的一位軍官,他在家裡一個人安靜地休息,無意中開始聽郵遞員送過來的唱盤。第一首樂曲就是魯蘭斯·查理斯的「黑色星期天」,當他聽完這首曲子以後,受到了極為強烈的刺激,心情再也不能平靜下來。不一會,他拿出家中的手槍,結束了自己的生命。槍聲響起的同時,那首「黑色星期天」還在播放著。此後,在短短的時間裡這首樂曲至少造成了一百多人自殺,以至於在各國一度被查禁。不過現在,可以很容易地在網上搜索到。

    韓裳從前奏開始沉浸進去。前奏演繹了一場交通事故,這是整個故事的開始。一聲並不刺耳,但悲涼絕望的剎車聲響起,整個世界都寂靜下來,無形的手狠狠捏住她的心臟,不叫它跳動。永恆的時間裡,秒針跳動了好幾下,彷彿過了許久,女聲響了起來。

    SundayisGloomy.

    Myhoursareslumberless,

    I)earest.theshadowsIlivewitharenumberleSS

    LittlewhitenowerswillneVerawakenyou

    Notwheretheblackeachofsorrowhastakenyou

    Angelshavenothoughtofeverreturningyou

    WouldtheybeangryifIthoughtofjoiningyou

    GloomySundaySundayisgloomywithshadows

    音樂突然停止了,韓裳的手從鼠標上拿開。她終止了播放器。

    旋律還在腦海裡若隱若現,但心臟已經沒有那麼難受了。雖然韓裳不認為自己真的聽完這首樂曲會自殺,但她還是選擇了停止。

    過了好一會兒,她才從哀傷的情緒裡解脫出來。在聽這首樂曲之前,她已經知道這首曲子的歷史,她能肯定自己已經受到了暗示,所以才會如此脆弱。

    「黑色星期天」是她能找到的,音樂對人情緒產生極端負面影響的最典型案例,它導致死亡的人數,遠遠勝過了茨威格(如果真是這個原因的話)。當然,在這個領域還能找到一些其他的相關傳說,比如莫扎特著名的「安魂曲"事件。他在寫完「安魂曲」之後,就英年早逝了,他之所以會譜寫「安魂曲」,是因為在一天的深夜,一位穿著斗篷,全身都被遮住的人上門委託。在許多的傳說中,那個人就是死神。

    韓裳發現人們對藝術的積極影響從不吝惜讚美之辭,對它的負面作用卻視若無睹。

    在她的記錄簿上有一張表格,藝術的各個分類裡,音樂的那一欄現在填上了「黑色星期天」,雕塑那一欄寫著「大衛像」,文學作品則當然就是「茨威格」。在這些作品中,顯然作品對人類情緒的極端撼動程度和它自身在藝術上被承認的價值並不一定成正比。米開朗基羅是無可否認的大師;茨威格在今天看來,離文學巨匠的程度還有著一段距離;「黑色星期天」和它的作者魯蘭斯·查理斯在音樂史中則完全沒有地位。

    文學作品裡只列出茨威格似乎有些不夠,畢竟戲劇劇本寫作只是文學寫作裡的一個並不粗壯的分支。中國古代文學裡有一個有趣的門類叫作「檄文」,常常有收到檄文的一方嘔血三升之類的例子,但檄文的力量顯然並不只是來自藝術。韓裳希望能找到一個辦法,證實茨威格的小說作品也含有這樣的威力。

    在韓裳的表格裡,還有空著的欄目,比如「繪畫"。有什麼櫸的繪畫會強烈影響觀賞者的情緒,乃至於令身體不適?韓裳的筆在手上盤旋了十幾圈,然後寫下「達利」。

    這張表格的每個組成部分在她心裡來回碰撞著,打碎、分析、還原、交錯比較……她肯定在彼此之間一定有著某種聯繫,戲劇、音樂、繪畫、雕塑,它們被不同的人以不同的方式表現出來,中間卻隱藏著一個能相互諧振的音階。所有的線索現在擰成一團亂麻堆在眼前,找出線頭,接下來的事就好辦了。

    23

    嚴行健接到費城的電話,立刻就給他的這位學生空出了時間。

    他知道費城的才華,一直為他畢業後當了經紀人感到可惜。如今聽說費城要導一出大劇,算是回到了「正途",能再幫上點忙,這位快退休的老人覺得挺高興。

    上海戲劇學院位於市中心,正門口是一條不寬的林蔭道。比普通中學大不了多少的校區更像個小花園,悠然藏在林蔭道的一側。左鄰右里的建築大多是數十年前保留至今帶著古典氣息的老房子,只要在周圍慢慢踱會兒步,就能沾上點文化氣味。不過現在情形已經不同了,學院後門口那條路越修越寬,後來還造了高架,每分鐘都有許多輛車在天上地下呼嘯而過。林蔭道也不再僻靜。

    大多數學生如今在新校區上課,校園裡的漂亮女人一下子少了很多。那個在市郊的嶄新又寬敞的大校園,對於所有曾經在這個小園子裡度過數年時光的學生來說,遙遠而冰冷。費城慢慢繞了個圈子,才拐進一座小樓。

    嚴行健的辦公室狹小凌亂,這裡所有辦公室都差不多。費城自己去泡了茶,自在地在椅子上坐下。

    「我恰好翻譯過茨威格的小說,知道一些他的情況。」嚴行健的話讓費城覺得找對了人,可是他接下來就說了句讓費城吃驚的話。

    「不過這個人,在文學史上是沒地位的。這不僅是我說的,德國人自己編寫的德語文學史上就是這樣寫的。」嚴行健的語氣不容置疑,這讓費城多少有些當頭一棒的感覺。

    「可是我看了很多對他的評價,說他是最好的中短篇小說家之一。」費城訥訥著說。

    「舉一個例子,如果我需要為我所翻譯的茨威格小說集寫序,當然要講些好話,你知道的。"

    嚴行健說著笑了起來,他的笑容卻並不顯得十分世故,「慶幸的是我沒有寫過有關他的序言或者後記。他在他的年代裡一度聲望很高,但是真正有價值的東西,往往需要保持一定距離,才能看得清楚。有太多名噪一時的作家被後人遺忘,他只是其中之一。」

    「他並沒有被遺忘啊,中國有許多茨威格迷,聽說在國外的普通民眾裡,他的知名度很高的。」

    「是的是的,我只是從文學史的角度說,他的東西沒有什麼太大的文學價值。」嚴行健不以為意地揮了揮手,「別的不說,光看他的行文,冗長重複,喜歡用過於華麗的詞藻,照我看他的小說在形容詞上面都能大刀闊斧地刪一刪。"

    費城忍不住也笑了,「這倒是,我也有同樣的感覺。而且他在自傳裡還寫道,會反覆修改自己的小說,以求達到最簡潔。我就奇怪,如果他這樣子都算最簡潔,那不簡潔會是什麼情況。"

    「一個人的自我感覺往往和真實情況相差甚遠,這不奇怪。當然,也有一些時代因素。"

    「我看茨威格的自傳裡寫道,他的戲在當時很受歡迎,你覺得他的劇本怎麼樣?"費城對茨威格的瞭解大半來自《昨日的世界》,這讓他在提問的時候有些心虛。

    「茨威格寫得最好的是小說,連他的小說都不怎麼樣,劇本就更不值一提了。當然,我沒有看過他的劇本,據我所知好像也沒有中譯本,可是在西方戲劇史,更小一點,在德國戲劇史裡,都是沒有茨威格名字的。二十世紀德國戲劇是沃爾夫、托勒爾和布萊希特。其中以布萊希特最著名,他開創了自己的導演學派,開創了新的劇式,影響了整個世界包括中國的現代戲劇。而在布萊希特之前的德國戲劇,是表現主義統治了舞台,茨威格寫劇本,大概就是在這個時期。在這之前,是自然主義運動……」

    嚴行健就像在上課一樣,滔滔不絕地從表現主義自然主義一直上溯到文藝復興時期的古典戲劇,以及更早的宗教戲劇和戒齋節戲劇。然後又從橫向說了一通德語戲劇對歐洲戲劇發展的深遠影響,回過頭再強調了布萊希特的重要性。這樣把德語戲劇的發展在費城面前來回捋了幾遍,甚至列舉了重要的演員和劇本,最終說明這樣一個意思:你看,茨威格在這裡面什麼都沒幹。

    費城當然早就瞭解嚴行健的談話風格,但被這麼結結實實地上了一課,還是有點懵。他理了一下思路,發現自稱對茨威格有所瞭解的嚴行健,並沒有說多少和茨威格有關的內容,只是對他進行了一個價值評定:即他是個被嚴重高估的作家。

    得把話題拉回正常軌道,費城想。

    「那麼茨威格在當時為什麼會這樣受歡迎呢?"

    「很大程度是因為他對人物心理的刻畫很細微,特別是對女性心理,這給當時的讀者耳目一新的感覺。實際上,這和弗洛伊德思想在歐洲的大行其道有關。弗洛伊德從最初的乏人問津、備受攻擊到二十世紀初整個歐洲世界的追捧,奉為思想的先驅,偉大的導師。他的想法很有市場,也影響了當時的歐洲藝術。文學、繪畫、雕塑,精神分析和力比多滲透了每個領域。比如說現在正在美術館展出的達利,他以及整個超現實主義畫派,就和弗洛伊德理論,有著深刻的關係。其實茨威格對小說人物心理的許多形容,只是他根據弗洛伊德理論進行的臆想,過分誇張,但很對當時流行的胃口。」

    「弗洛伊德?"這個名字讓費城想起了韓裳。

    「沒錯。實際上茨威格和弗洛伊德的交往很深,也許比大多數人想像的都更深入些。」嚴行健搓了搓手,這個動作讓他像個老頑童。

    「我曾經查過茨威格的一些資料,有個有趣的猜想,你願意聽嗎?」他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眼睛裡飄過一縷期盼。

    「當然了。」費城說。他很好奇,這位老教授一向是個想像力豐富的人。

    「茨威格在他的青少年時期就認識了弗洛伊德,他們當時生活在同一座城市——維也納。在那個時候,弗洛伊德雖然已經有了名聲,但影響還遠不能和後來相比。想像一下,這樣一種交往會是什麼樣的呢,一個熱愛文學的年輕人,他敏銳地覺察到了弗洛伊德的偉大之處,並對他的理論崇拜不已。那麼,他必然會把這套理論在自己身上進行實踐,你知道,處於青春期的男孩,總是有著這樣那樣的問題。"

    「必然的,茨威格會向弗洛伊德請教關於精神分析的問題,他會試著釋夢,甚至如果他碰到了心理問題,會甘願當弗洛伊德的病人,來驗證這套理論的正確。熱血沸騰的少年,總是迫不及待想為科學做出貢獻。我想你應該看過茨威格的許多小說吧?"

    「看過一些。」費城點頭,他這幾天惡補了不少。

    「從他的小說看來,他簡直對弗洛伊德的那套精神分析癡迷進了骨髓裡。優秀的作家總是會在新的小說裡尋求變化,可是他不,一遍又一遍地充當著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人門指南』。而且,就像我先前所說,他的一些對女性心理的分析,已經近乎走火入魔,那樣的情感,實際上一個正常女人,是不會具備的。他在小說裡把精神分析推到極致,並且不厭其煩地這麼做。」

    嚴行健停了下來,費城對他的習慣太熟悉了,知道他就要說出最關鍵的所在。

    「你知道茨威格是怎麼死的嗎?」他問了個看似無關的問題。

    「自殺。"

    「他是服藥自殺的,你知道他吃的是什麼藥嗎?"嚴行健瞇起眼睛,眼角的皺紋延伸到太陽穴。他得意的樣子很天真。

    費城配合地攤開手,以示自己一無所知。

    「是巴比妥。這種藥物有助於睡眠,過量會中毒,很危險。而巴比妥被更廣泛應用的,是鎮靜和抗驚厥。也就是說,它是一種精神類藥物。那麼,茨威格是為了自殺而特意去買了這種藥,還是他本身就長期服用巴比妥呢?」

    「你是說,茨威格本身有精神方面的疾病?」

    「沒錯,也許從少年時期茨威格就意識到了自己的精神問題,也許他最初並沒有意識到弗洛伊德理論的重要性,只是作為一個病人,去看這位在維也納城小有名氣的心理醫生的門診。而後來他的小說,毫無疑問,這就是他釋放內心壓力的一種方式,他通過寫小說對自己進行治療,他的心理問題通過小說中的人物得到一定程度的緩解。怎麼樣,我這個猜想是不是很有趣?」嚴行健笑呵呵地看著費城。

    「呃,是挺有趣的。」費城苦笑著說。

    「哈,我在創造文學野史,不過,別太當真。」

    「……我知道的。嗯,嚴老師,您聽說過茨威格的詛咒嗎?」快要告辭的時候,費城終於忍不住問。

    「詛咒,什麼詛咒?」嚴行健有點茫然。

    「他在自己自傳裡提到過的,說每次他的新劇首演,都會死人。我挺好奇的,不知是不是真的。"

    「我怎麼沒印象,呵呵,我們這樣的人,看他的自傳,大概都不會注意到這些方面吧,笑笑就過去了,沒當真也就沒往腦子裡去。真的搞神神鬼鬼這方面的,也不會去看茨威格的自傳吧。怎麼,你相信?」

    「呵呵……沒有,我只是隨便問問。」

    24

    早上八點多的時候,門鈴把費城叫醒。他有些不情願就這麼爬起來,昨天改寫劇本一直到很晚,才睡下去沒多久。

    第二聲門鈴響起,連毛團都跑到他床前低聲叫著提醒他,費城才咬著牙翻身從床上坐起來,光著膀子踩著拖鞋一溜小跑到門口。還沒完全清醒的腦袋裡盤算著,該是收煤氣費的來了吧,又或者是水費、牛奶費?

    開門之前,他從貓眼裡向外張望,頓時嚇了一跳。

    「你稍微等一會兒啊。"他叫了一聲,跑回臥室用最快的速度穿好衣服。

    「不好意思,我剛爬起來。」費城打開門,對夏綺文說。他的頭髮,亂蓬蓬的,有幾簇強硬地翹著。費城很狼狽,招呼夏綺文坐下,就匆匆去洗漱。

    把自己全都收拾完了,費城熱了杯牛奶,又給夏綺文泡了杯茶。他一時忘記了夏綺文不愛喝茶,被搞了個突然襲擊讓他現在還有點亂。

    夏綺文接過茶的時候說了聲謝謝。

    費城這才有閒打量她,妝化得比前幾次濃一點.眼睛裡的紅絲讓費城猜想,粉底下的臉色可能不太好,黑眼圈挺明顯的。

    「我來得太早了,來之前應該先給你打個電話的。"夏綺文抱歉地說。

    「哦,沒關係。"費城說著客套話,猜測著她突然上門的用意。他可不相信夏綺文是個這麼冒失的人,一定是有什麼事情。

    毛團在一邊走來走去,費城想起夏綺文討厭貓,忙起來趕它。

    「沒關係,就讓它呆著吧。劇本的改編還順利嗎?」

    「挺順手的,估計再有個一天就能幹完了,到時候還想請你看一遍,提提意見。」

    夏綺文笑了笑,看得費城心裡一沉。她笑得有點勉強。

    「這個戲……」她猶猶豫豫地說了三個字,把費城的心吊得老高。

    「或許柯麗這個角色並不太適合我。」費城的心立刻從天花板摔到了水泥地上。怕什麼就來什麼,費城還是從她的嘴裡聽到了這樣的話。

    「怎麼會,你不適合演,還有誰能演?」

    「嗯,或許我幫你推薦幾個人,會有許多人對這個角色感興趣的。我怕我的檔期……」

    費城知道夏綺文的檔期肯定沒有問題,關於這一點他早就向她確認過。她顯然只是在尋找借口。

    「是不是因為其他的原因,讓你不願接這個戲?」

    夏綺文露出為難的神情,有什麼事情讓她難以啟口。

    「你不會是看了茨威格的自傳才改主意的吧?』』費城向她攤牌了。再兜圈子下去毫無意義。

    夏綺文呼吸的頻率變快了一拍。

    「茨威格說的那個『鬼故事』,不會真的嚇到你了吧?"費城問。

    「我……的確有些擔心。"夏綺文轉頭望向別處,「老實說,我很害怕。」

    「你真的相信有那樣的事情?」費城硬著頭皮,做出一副驚訝的模樣。他希望自己的演技不要太爛,讓夏綺文看出其實他自己也擔心得很。

    「可是,你叔叔就是在籌備這齣戲的時候死了。難道你沒有產生任何聯想嗎?」

    「我叔叔有哮喘史的,而哮喘本就很容易致死。那時我不太能接受他的去世,所以才會對警方的調查不相信,現在已經慢慢學著接受這個現實。至於茨威格提到的,什麼演他的劇會死人,我覺得這僅僅是一個巧合,不用太在意的。」費城很自如地說出了這樣一番話。不過在心底裡,還是免不了有些不安,畢竟他是為了這部戲的順利進行,在說些口不對心的話。

    夏綺文看了費城一眼。

    費城發現,在她的眼睛裡,依然可以看到恐懼。

    「如果可以,我當然更願意把這些事情;當作是一些發生在許多年前的,和我沒任何關係的鬼故事,把費克群的死當成偶然。可是……」夏綺文說。

    「怎麼了?」費城的聲音有點虛弱。他覺得夏綺文有什麼事情沒說出來,他的後背開始發冷。

    「這兩天我很怕。我碰到了一些事情,坦白說我完全被嚇到了,所以才會這麼匆忙地到你這裡來。我真的很想抽身。」

    「你碰上什麼事了?"

    「前天晚上,在我的房間裡有一些奇怪的聲音。我幾次聽見,但那時我正在洗澡,水聲也很大,所以不太確定。後來我洗完澡,又聽見了。」

    「怎樣的聲晉?」

    「就像你一個人進人一幢古堡,很多年沒開的房門慢慢打開發出的吱吱聲。」

    一陣輕微的顫慄掠過費城全身。

    「我壯著膽子跑過去看。聲音是從我的客廳裡傳來的,可那裡什麼都沒有。但是,通過門上的貓眼,我發現外面走道上的燈是亮著的。那是個紅外線感應燈,通常亮起來的時候,說明有人在那兒。你知道那時我是怎麼想的嗎?在我洗澡的時候,屋子裡除了我之外,還有一個人。然後,他輕輕地走出去,輕輕地拉開門又關上,消失在黑夜裡了。」

    費城覺得嘴裡又十又澀,他嚥了口口水,但沒什麼幫助。夏綺文是個好演員,說起故事來繪聲繪色,讓他彷彿歷歷在目。他真希望這僅僅只是個故事。

    「然後,我發現好像有東西被動過了,我不敢確定這一點。但肯定沒少什麼,至少我記得的任何貴重物品都在。我開始懷疑起來,真的曾經有一個人在我的房間裡嗎?那他來幹什麼呢?如果是個男人,要知道那時我在洗澡,浴室的門都沒關。總之,事情有些不對勁,但我也想,可能一切都只是我聽錯了,走廊上的燈光是某個鄰居正好在半分鐘前經過。可惜我馬上就意識到,我住的那幢樓是一梯一戶的,鄰居要經過我的門前,必須特意通過樓梯間轉過來。況且,在昨天晚上,我又聽見了那些聲音。"

    說到這裡,夏綺文的額角已經沁出了微微的細汗。她說話的語調稍稍拔高,語速也急促了起來。

    「聲音還是從客廳裡傳出來,我跑過去,什麼人都沒有,空蕩蕩的客廳,然後,外面走道上的燈還是亮著的。只有一點和前天不一樣,昨天我把房門用鑰匙反鎖了,那扇門並未曾打開過。整個晚上,我嚇得睡不著,早上起來,早上起來……」

    夏綺文忽然停住,深深吸了口氣,好像在給自己勇氣,好把那件讓她恐懼到完全亂了方寸的事情從嘴裡吐出來。

    費城的呼吸也停住了。他並沒有刻意地屏住,只是那口氣,在這個時候,怎麼都沒法從肺裡順暢地呼出。

    「我還沒請你到我家來過。"夏綺文笑了笑,蒼白又無力,「我家的客廳裡有一幅畫,是位朋友幫我畫的油畫,我的肖像。今天早上,我覺得那幅畫哪裡不對勁,盯著看了很久。突然發現,畫裡的我變了。"

    「畫裡的你變了?"

    「畫裡的我笑了,嘴角向上彎成奇怪的弧線。我記得很清楚,畫裡的人,本來是不笑的。」

    費城的手冰冷。

    「會不會……會不會是你記錯了畫裡你的表情?」

    「你覺得可能嗎?最好是我記錯了,我現在不斷對自己說,也許本來我在畫裡就是笑的,我只能這麼對自己催眠。可是我甚至都不敢打電話給畫家,萬一他告訴我,他畫的我是不笑的,我該怎麼辦?」

    費城一時說不出話來,夏綺文也沒有往下說,房間裡安靜了很久。

    「我想你還是應該問一下為你畫像的人,要真是你記錯了,虛驚一場呢?而且這事,也不是說一定就和出演茨威格的戲有關係。"

    夏綺文看著費城,這讓他開始心虛起來。

    「老實說吧,我也有點擔心,所以已經托了我在德國的朋友,去查證茨威格自傳裡提到的那些演員的死亡情況。這兩天就該有回音了。而且,按照茨威格自傳裡提到的這幾例突然死亡,死的全都是男主角,沒說女演員也會有危險,所以實際上,我該比你更怕才對。是否辭演,我想請求你等一等再決定,等你問過了那位畫家,等我的朋友把調查的結果告訴我。如果你認識對神秘現象有研究的人,最好也請到家裡看一看,聽他怎麼說。"

    夏綺文不說話。

    「我想如果我叔叔地下有靈,他會保佑我們的。《泰爾》對我很重要,對他一定也很重要。」

    「好吧」夏綺文說。

    25

    從費城家裡出來,夏綺文站在路邊等出租車。她的精神不太好,所以沒有自己開車來。

    不遠處停著一輛黑色的桑塔納轎車,上面的司機好像在打量自己。夏綺文推了推架在鼻上的墨鏡,也許被認出身份了吧,她想。

    最好不要是記者,夏綺文又向那個司機望去,發現他已經轉頭看別處。她鬆了口氣,這時一輛經過的出租車放慢了速度,她連忙招手讓它停下。

    剛才桑塔納司機的臉上好像有道傷痕,是刀砍的嗎?鑽進出租車,夏綺文的心裡對這張特殊的臉還留有一點印象,但很快,這個無關緊要的人就從她的短期記憶裡消失了。

    阿古當然不會讓夏綺文從自己的記憶裡消失。他記下了出租車的車牌號,生怕自己跟丟,雖然他覺得夏綺文這時應該是要回家。踩下油門,黑色桑塔納匯人了車流中。

    夏綺文居住的小區和市中心最大的綠地融為一體,還有相當大的人工湖面。去年以來整個上海的房價都有所下跌,但這裡仍然維持著每平方米五六千美金的高位。

    小區電動門禁系統黃黑相間的槓桿升起,把載著夏綺文的出租車放了進去。它再次落下的時候,黑色桑塔納也拐了過來。

    保安探頭向車裡望了望,槓桿再次升起。阿古向這名保安微微點了點頭,看來他還認得自己。這副面孔很容易給人留下深刻印象。

    他把車開進地下車庫,停好。夏綺文住的那幢樓在離車庫出口不遠的地方,阿古走上來,正好瞧見付完錢的夏綺文從出租車裡伸出長長的腿。他在樹叢的拐角處停住腳步,看著夏綺文用磁卡刷開大門,身影消失在電梯裡,這才咳嗽著轉身走開。感冒有所好轉,但離康復還遠著呢。

    阿古並沒有走得很遠,他站在了旁邊一幢樓的門口,掏出磁卡在感應器上晃了晃。

    「嘀"的一聲輕響,鎖開了。

    阿古推開門,搭電梯到了九樓。九0三室,他就住在這兒。

    費城知道自己很快就可以把整個劇本完成。他現在似乎隨時都能進入狀態,只要坐在電腦前,阿里斯但羅斯和柯麗就會生氣勃勃地自己扭動起來。

    可是費城沒在寫,他已經呆呆地出神了很久。

    送走夏綺文後,他去廁所洗了把臉,才發現自己的面色慘白嚇人。內心深處,他對這件事的恐懼從未消除過。他竭盡全力讓夏綺文相信一切只是巧合,實際上每一句分辯的話從嘴裡說出來,心裡就越發慌張。

    叔叔死了,自己差點也死了,夏綺文晚上碰到鬼聲鬼影,客廳裡的油畫肖像一夜間變了模樣。這些神秘事件在身邊逐一發生,把它們串在一起的,除了茨威格的詛咒,難道還有其他什麼可能嗎?

    至於韓裳的那個理論,曾經給過他一點信心,可是如今夏綺文碰到的事情,又怎麼用「藝術影響情緒」來解釋呢?

    一切都在往神秘的方向靠攏,科學顯得有點無能為力了。

    讓費城頂頂沮喪的,正是他自己最後安慰夏綺文的話。茨威格的詛咒,歷來死的都是男主演!茨威格自傳裡,那些可怕的死亡發生時,女演員們可能也經歷過靈異事件,但她們畢竟沒死不是嗎?

    費城胡思亂想著,登陸上自己的網絡郵箱。

    今天的網速很慢,打開郵箱花了好些時候。他看見有一封未讀郵件,點擊上去,又要等待很久。

    說不定死亡和性別並沒有關係,而是針對這部戲最重要的演員。費城想起了在一九一二年死去的城堡劇院經理阿爾弗雷德·貝格爾男爵,又修正了一下:針對這部戲最重要的演員或導演。

    未讀郵件箱打開了,他看見了發件人和標題。沒錯,就是他等了兩天,卻好像等了兩年的信。

    網速更慢了,瀏覽器的下方跳動著「正在打開網頁」的提示,屏幕上卻一片空白c費城不知道自己還要等多久,這幾分鐘比之前的兩天還要難熬。他站起來,離開電腦,去給自己泡茶。

    叔叔珍藏的鐵觀音已經被他拿了回來,他取了一些放進紫砂壺裡,沖滿水,合上蓋子,白氣從壺嘴裡慢慢飄出來。

    這套茶具也是叔叔的,他本來從不這麼麻煩地泡茶。現在,他以此作為一種懷念。

    記得叔叔曾經說過,用繁複的儀式來泡茶,反而能讓心平靜下來,這是茶道。他還活著的話,就會這麼沏上一壺茶,坐在電腦前一邊慢慢品著,一邊思考怎麼進行劇本的改編。

    費城在小茶杯裡倒滿了茶,用唇輕輕沾了沾,挺燙的。他一點點啜著,卻忽然愣住了。

    費城想起一件事,自己開始改編《泰爾》,是建立在一個基礎上——周淼淼完成了手稿的初譯。是叔叔把德語手稿原件複印下來,交給周淼淼去翻譯的。據費城所知,費克群並不精通德語。

    也就是說,費克群並沒有看過《泰爾》的劇本。

    韓裳的理論對此完全無能為力。一個沒有看過劇本的人,怎麼可能因為受到劇本藝術魅力的影響而死去呢?

    文學的感染力絕對是受到本國語言影響的,費城的改編是根據周淼淼粗略翻譯的劇本來的,茨威格的原作再能影響人的情緒,隔了這麼厚厚一層,什麼東西都傳不到他身上了。所以要是韓裳是正確的,他完全不必為此擔憂。可現在韓裳的理論就像一塊放了幾百年的麻布,拿起來輕輕一甩就會抖得到處是破洞。

    回想一下,他最初覺得叔叔的死疑點太多,不明不白有點蹊蹺。後來知道叔叔的死可能和籌備茨威格的新劇有關,這個詛咒就從費克群的屍體上慢慢爬進他自己的影子裡。韓裳給過一線光亮,結果現在他發現,如果叔叔真是因為茨威格而死,那麼一線光亮就是個假象!

    一個沒看過劇本的人死了,他想導這個劇;一個看翻譯劇本的人差點煤氣中毒,他不僅想導而且想演;一個連翻譯的劇本也沒看過的人遭遇靈異事件,她將要成為這個劇的主演。還需要多少證據呢,自己還想騙自己多久?

    費城停下腳步,不知不覺間,他已經端著茶杯在狹小的空間裡轉了很多圈。他向不遠處的電腦屏幕看去,小望的回信已經打開了。

    阿古走進臥室。

    臥室裡有一排大窗,但現在屋裡光線很暗。雙層花呢窗簾的厚度讓阿古懷疑,它是否還有隔絕聲音的效果。窗簾拉攏著,幾乎沒有留出一點空隙,加上那張六尺大床,就算白天困了想睡覺,也能創造出最易入睡的環境。

    阿古並不準備拉開窗簾,讓外面的日光透進來。當然,他也不打算睡覺。阿古似乎天生就習慣在黑暗的環境裡活動,這讓他有一種安全感。

    阿古走到窗簾邊,側著身,用右手的食指和中指挑開一條縫,向外瞄了眼。在他旁邊,一個黑色的筒狀物擱在三腳支架上,圓筒的一端沒人窗簾中。

    這是架單筒望遠鏡,阿古略微調整了它的角度,彎下腰湊上去,瞇起了一隻眼。

    他未曾想到,自己居然有這樣的好運氣,在這個小區裡租到如此合適的房子。從這裡可以通過望遠鏡,把夏綺文客廳裡的情況盡收眼底——在她不把窗簾拉嚴實的情況下。而處在夏綺文的位置,是不可能發現有人通過望遠鏡監視自己的。這是個很容易讓玻璃窗產生反光的角度。

    身為公眾人物的夏綺文,把自家客廳窗簾完全拉開的時候並不多。雖然她還沒碰到太過下作的狗仔偷拍,多少也有些防範心理。更多的時候,比如現在,她會拉上雙層窗簾的內層——白色的印花薄紗,這既讓她感到安全,又能讓外面的天光透進來。

    可事實上,在望遠鏡的高倍放大下,這層薄紗窗簾並不能遮住太多東西。何況阿古已經給望遠鏡加了個特殊的濾鏡,這是個和成濕佬們最愛的透視鏡有點相像的光學小玩意兒,通過它,阿古可以基本清楚夏綺文在客廳裡的舉動。

    阿古看了一會兒,什麼都沒有看到。夏綺文並不在客廳裡,他上樓晚了一些,否則就應該會看見,夏綺文打開大門,彎腰脫下纖細的高跟鞋,穿過客廳走進某個房間。

    阿古離開了望遠鏡。

    在旁邊的床頭櫃上,放著一個黑色的儀器,長方型,大約兩塊紅磚大小。

    阿古擰開儀器開關,房子裡立刻響起持續的「沙沙」聲。和這台儀器相連的還有個小音箱,這種類似電流聲的聲音就是從音箱裡傳出來的。

    阿古的手指靈活地調節著儀器表面的幾個按鍵,他一連切換了好幾次,音箱裡卻還是沒有傳來什麼有意義的聲音。

    他又重新輪番切換了一次,心裡默數著:客廳、主臥、客臥、書房,還有那個可以作保姆房的小間。

    只是電流聲,沒有其他的動靜。

    阿古慘白的手指一點點糾結到一起,本來盡在掌握的情況忽然出了意外,這是他最最痛恨的。難道夏綺文竟然沒有在家裡嗎?他剛才可是看著她刷開底下的大門走進電梯的。她去了別的地方?這幢樓裡的某個鄰居家裡?

    阿古搖了搖頭,這不太可能。如今普通城市人的鄰里關係都很淡漠了,這樣的大明星更不可能隨便去串鄰居的門。

    難道說她發現了自己在跟蹤她,甚至監視她?阿古想起夏綺文從費城那兒出來的時候,好像曾經從墨鏡後看過他一眼。

    他磨了磨牙,臉色陰沉了下來。

    這時,他重新切換回客廳裡那個竊聽器的頻率。立刻,他聽到了一些其他的動靜,一時無法判斷。幾秒鐘後,音箱裡傳出一聲開門聲,然後是腳步聲。

    阿古一步衝到望遠鏡前,三十多米外的客廳立刻跳到了眼前。

    他終於看見了夏綺文,她正從某個地方走出來,出現在客廳裡。

    阿古鬆了口氣。他現在知道了,先前第一個聲音是什麼,那是馬桶抽水的聲音。夏綺文不在任何一間房裡,她在廁所裡。

    阿古的臉上浮出詭秘的笑容,他抽了抽鼻子,喉結滾動了一下,整個人都燥熱了起來。』

    「啊嚏!」

    他的脖子向後一縮,突然打了個噴嚏,鼻涕頓時流到了嘴角,口水直接噴到了望遠鏡上。

    寫字檯上有卷紙,阿古扯了一大把,突然間又連打了兩個噴嚏,湯湯水水全都濺在寫字檯攤開的報告簿上。這下,身體裡剛剛冒起的那股子邪火算是徹底瀉乾淨了。

    費城:

    你好,你托我查的人,我已經全都查找到了。而且,除了阿爾弗雷德·貝格爾之外,三位演員,我都找了照片,隨附件一併發給你,希望對你有所幫助。

    阿達爾貝爾特·馬特考夫斯基(Adal—bertMaltkowsky),德國人,柏林王家劇院演員。生於1857年l2月6日,1909年3月l6曰病逝。52歲。死因為呼吸系統問題。

    約瑟夫·凱恩茨(JosefKainz),1858年1月2日生於匈牙利,191O年9月20曰因腸癌在維也納去世。

    亞歷山大·莫伊西的名字應是Alek—sanderMoisiu,而不是AlexanderMoissi,生於1880年,1935年死於流感。

    阿爾弗雷德·貝格爾的原名我查到了,是Alfred.Freihen·VOIlBerger,1853年4月30日生於維也納,l912年8月24日去世。死因未查到。

    為什麼要查這幾個人和他們的死因呢?老實說你這個要求讓我有些心裡發怵,你到底遇到什麼麻煩了?方便的話,能否告訴我,看看還能幫到你些什麼。

    小望

    「是否回復?」程序這樣問他。

    費城點擊了「確定」,雙手在鍵盤上停了一會兒,又把回復頁面關閉了。他不知該怎麼給小望寫回信,也沒有心思寫。

    他拿起夏綺文剛還來的《昨日的世界》,對照著相關的段落。

    基本吻合。

    唯一的區別在於,茨威格在自傳裡寫,他是於一九。五或一九。六年的夏天寫作的《忒耳西忒斯》,而原定出演這齣戲的馬特考夫斯基死於一九。九年。如果茨威格寫完後很快寄出劇本,再算上劇院反饋和馬特考夫斯基答應出演並排好日子進行排練這段週期,馬特考夫斯基應死於一九。七年,至多拖到一九0八年,時間上對不上號。

    或許可以通過這一點對茨威格自傳裡提及的「鬼故事」進行質疑,但費城此時已經不想再自欺欺人了。茨威格的這本自傳寫於一九四。年左右,對三十多年前的事情,日期上記不清楚是很正常的事。連他自己都說是「一九。五或一九。六年」,在時間上並不是很有信心。很可能他把日子記錯了。

    費城想起,買來的一堆茨威格小說選本中,似乎某一本有他的作品年表。很快,他找到了那本《茨威格精選集》,果然,在作品年表中,《忒耳西忒斯》前面的年份是一九0七年。

    莫伊西的死因和死亡年份與自傳裡的記載完全吻合,另兩個人自傳裡沒提死時是哪一年,但就行文間的模糊時間上推算,差不多。

    其實,小望的這封信並沒有告訴費城什麼新的消息,只是讓他知道,再不要存什麼僥倖心理了,那些死亡都是真的!

    撲面而來的恐懼讓他坐在椅子上一時無法動彈。要停下來嗎?要不就讓一切都停下來,把資金都退還給楊錦綸,夏綺文也會很樂意不演《泰爾》,那些已經約好的劇組班底都去回絕掉……

    費城咬著牙,在心裡痛罵著自己的怯懦。他在和自己趨吉避凶的本能爭鬥著,告訴自己,像個男人一樣,別總想著縮回去。其實已經沒有路可以退了。

    好一陣,費城才從這種近乎夢魘的狀態裡掙脫出來。他決定再去找一次韓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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