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兆言中短篇小說 正文 小杜嚮往的浪漫生活
    小杜自從高中畢業以後,就一直嚮往浪漫的生活。他是八十年代初期畢業的高中生,和別人一樣複習了功課考大學,沒考上,又考了一次,還是沒考上,一連考了三次,仍然名落孫山。母親說:「你不是讀大學的料子,到我廠裡當工人吧!」母北提前退休,小杜頂替進了她所在的那個工廠,因為是提前退休,母親沒事老和兒子嘮叨,說他害她失了業。

    小杜有一個姐姐,一個妹妹。姐姐很快就結婚了,不久便和丈夫一起去了深圳。妹妹說有對象,果然帶了一個男孩子回來。這個男孩子後來成了小杜的妹夫。時間不緊不慢地過去小杜在廠裡干了三年,母親說:「你不用急,不過真有合適的,先談起來也不要緊,我告訴你,別光想著怎麼漂亮,首先要人好。」小杜對母親聳聳肩膀,很傲氣地說,自己要談對象,早就談了。

    小杜看中的一個女孩子,是他的中學同學。她是班上的文娛委員,眼睛亮亮的,看人時,兩人烏黑的眼珠子總是滴溜溜地轉。和小杜一樣,她也是考大學,連續兩次沒考上。到了第三次,竟然考上了,她考的是藝術院校的表演專業,進學校不久,就拍了電視劇,放寒流假從北京回業,正月裡老同學聚會,立刻成了大家心目中的明星,雖然電視劇中扮演的只是小角色,小杜連和她說幾句話的機會都沒撈到。大家都在說大學裡的事,小杜高攀不上,心裡酸酸的,局外人一樣怔在旁邊插不上嘴。

    小杜妹妹結婚的時候,她的伴娘叫小梁。小梁後來成為小杜的老婆。當時小梁有男朋友,是派出所的警察,人高馬大,身體非常結實。在飯桌上,小杜聽妹妹和母親閒談,說小梁曾墮過胎,是和過去的田朋友,說她什麼都好,就是太不在乎,談一個男朋友,就睡一個男朋友。小杜妹妹對小梁每一個男朋友都瞭如指掌,動不動就說小梁的風流故事。小梁的故事永遠說不完,小杜妹妹結婚前是和自己母親說,結婚後,便和丈夫說。她丈夫聽多了,對小杜妹妹也起了疑心,說你的好朋友,生活上那麼不檢點,物以類聚,近朱者赤,你難道就沒有過一點事,哪怕是一點點小事。小杜妹妹氣得跺腳,氣得哭了好幾次,回來說給母親聽。母親也覺得女婿過分,說:「你男人怎麼這麼說話?」

    小杜讓妹妹別哭了,說誰讓你背後老要說人家小梁浪漫。

    小杜的妹夫不知怎麼就跟小梁勾搭上了。事情敗露以後,小梁和自己的男朋友分了手,小杜妹妹夫妻倆吵得不可開交。小杜妹妹想離婚,妹夫死活不肯,鬧了一陣,事情就算過去小杜妹妹和小梁仍然是好朋友,她扇了她一個耳光,倆人掏心掏肺地對哭了一場。小杜妹妹說:「你再勾引我男人,我就宰了你!」小梁長得十分矮小,看上去比小杜妹妹足足矮了一個頭,她非常傷心地說:「你要是狠峭應該宰我,該宰了你男人才是。便宜都讓你男人一個人佔去了,你好好想想,真正吃虧的是誰,還不是我,你們沒事了,我的男朋友卻沒了。」

    小杜妹妹在飯桌上,就罵自己男人,就良心發現地說小梁也真可憐,她不把小梁往自己的小家帶,要帶,就帶到母親這裡。小杜的耳朵邊,仍然繼續迴響母親和妹妹說小梁的聲音,母女倆除了談論小梁,彷彿就找不到別的話題。小梁和男朋友吹了,有人張羅著給她介紹,高不攀,低不就,三天兩頭紙會見面,光聽到打雷,見了一打又一打的男人,結果沒有一個落實。有一天,小杜妹妹突然問小杜,說你覺得小梁這人,怎麼樣?

    小杜眼睛瞪多大的,說:「這是什麼意思?」

    小杜妹妹撇著嘴說:「你別覺得人家有過那些事,就看不起她,她說不定還看不上你呢。」

    小杜說:「我又沒說我看不起好。」

    小杜妹妹說:「你嘴上不說,心裡怎麼想的,別人心裡都有數,不要把別人當作聾子和瞎子,時代不同了,就算是有些生活問題,又怎麼樣?」

    小杜感到很委屈,悻悻地說:「我招誰惹誰了,憑什麼這樣和我說話?」

    小杜妹妹說:「憑什麼,就憑你們男人都不是東西。」

    小杜妹妹和小梁事後談起這事,小梁淡淡一笑,推心置腹地說:「我還真有些看不上你哥哥,這年頭,有誰老老實實當工人,他幹什麼不行,非要在工廠裡耗著?」小杜妹妹感到有些奇怪,說你真不知道我哥哥的心思,他什麼時候安心當過工人的,我告訴你,他這個人呀,做夢都想從工廠裡跳出來,他根本不是安心當工人的料。小梁說,他不當工人,又能幹什麼。小杜妹妹說,是呀,不幹工人,又幹什麼。

    小杜在心裡一直不太安分。電視台新蓋了近二十層的大樓,招兵買馬,小杜跑去應聘。電視台的人問他有什麼特長,小杜說自己沒特長。電視台的人笑著說:「沒特長,跑來湊什麼熱鬧?」小杜說,電視台那麼大,自己打打雜還不行?一位副台長正好從旁邊經過,聽了小杜的話,一本正經地說:「在我們這,就算是打雜,也得有特長。」

    小杜在三十歲的時候,開始在夜校學表演。夜校裡一期接一期地辦著影視表演速成班,收費頗高,來上課的,都是些異想天開的男女,要麼剃大光頭,要麼是長頭髮,要麼長裙拖地,要麼短裙幾乎露出屁股,一看就與眾不同。小杜也開始留長頭髮,開始抽煙喝酒。那一陣,小梁剃了時髦的短頭髮,看上去像個男孩子。有一天,小杜妹妹忍不住說:「這世道怎麼了,你們一個長髮,一個短髮,不是陰陽顛倒了嗎!」

    小杜說:「你懂什麼,陰就是陽,陽就是陰,沒有陰,哪來的陽,沒有了陽,哪來的陰。」

    小杜妹妹說:「別以為學了兩天表演,就大談什麼陰陽,算命的,才談陰陽呢,你還是老老實實地想想討老婆的事,雖耽誤了自己。」

    小杜說:「我耽誤我自己,礙你什麼?」

    小杜上了兩期影視表演學習班,在班上始終是個小角色。教表演的老師,是正經八百的科班出身,動不動就說莎士比亞,要排練小品,保留劇目必定是《羅密歐與朱麗葉》的片斷。這老師是女的,已經年過半百,她演朱麗葉,班上所有的男生都是羅密歐。大家沒什麼情緒,嫌教師嘴裡哈出來的氣,有一股腥臭,怎麼培養也入不了戲。於是老師只好挑一位年輕的女學員扮演朱麗葉,這一來,麻煩更大,班上的男生一個個中了邪,突然都真的成了羅密歐,為那個女學員打得死去活來。

    小杜是不多的沒演上羅密歐的學員,他只能在家扮演,躲在衛生間裡,衝著鏡子擠眉弄眼。他知道自己演不好,因此也不怪罪老師。有一次,小梁來他閃家,和他開玩笑:「你妹妹說,你很快就要拍電視劇,真有這回事?」

    小杜說:「聽她瞎說,拍電視能那麼容易?」

    小杜的婚事,幾乎遭到所有人的反對。時間已經進入九十年代,思想已經解放得不能再解放。母親說:「小梁這人作風不好,你不是不知道,怎麼說當真,就當真,天底下難道就沒別的女人了。」小杜妹妹的話更難聽,說你也太沒出息,什麼樣的女人不能喜歡,非要喜歡一個破鞋。小梁對小杜母親和妹妹的指責持贊同意見,她紅著眼睛對小杜說:「你妹妹說得對,我差不多就是個破鞋。」小杜說:「別人背後這麼罵你,你何苦自己也這麼糟踐自己。」小梁苦笑著,說誰罵都是罵,人活著給別人罵,還不如自己先罵罵自己,把自己的臉皮罵厚了,防禦能力也就加強了。

    小杜直到新婚之夜,才和小梁做那件事。小梁以為他是有什麼病,從沒見過像他這樣不急不慢的男人。小杜很嚴肅地說:「我和別的男人,多少得有些不一樣,是不是?」小梁覺得他話裡有話,是變著法子,指責自己過去生活的不檢點,心裡頓時不是滋味,立刻翻臉,說要是覺得吃虧,完全沒必要娶她,她還沒賤到非他不嫁的地步,一定要他把賬算算清楚。小杜說:「誰吃虧誰佔便宜,這筆賬,不是說就能說清楚的事,我們免談怎麼樣?」小梁說:「有什麼話,直截了當地說出來好,憋在肚子裡,非憋出事來不可。」小杜於是真的生氣了,說你這個人腦子裡真有屎,你要我怎麼說,說你跟別的男人睡過覺,我在乎,或者我不在乎,你神經有問題,還是我神經有問題。

    小杜夫婦住的是小梁單位時的房子。住他們對門的是辦公室主任,一口咬定當初分房子給小梁,完全是由於他暗中出了力,沒事就往小杜家跑,見小杜不在,便想佔小梁的便宜。小梁被糾纏得很不耐煩,讓小杜想個辦法收拾收拾他,小杜氣鼓鼓地衝到辦公室主任家,指著對方的鼻子,惡狠狠地說:「你想睡我們家小梁,我告訴你,我他媽的睡你全家,然後把你們一家全部宰了剁成肉餡,你信不信?」辦公室主任被他呈得不輕,背後偷偷地對人說,沾染人的男人頭髮留多長的,神經不太正常。

    小杜很快有了個兒子。由於一直不安心廠裡的工作,他被貼了一張佈告,除了名。失業以後的小莫過於,變得無拘無束,開始給任何一個來本城拍電視的劇組找工,不管人家要不要他,只要是拍電視劇,他就去糾纏人家/連續不斷地碰釘子,最後還真的讓他找到了一個美事。他終於成為某某劇組中的一員,真正意交的找雜,什麼樣的活都得干,雖然工資低得等於沒有,但是他覺得自己時來運轉,終於找到了所嚮往的浪漫生活。他開始有了上鏡頭的機會,在古裝戲裡扮演被一刀殺死的清兵,儘管只是一個短的鏡頭,可是他演得很認真,導演非常滿意。

    小杜很快愛上了自己的那種生活,隨著劇組到處流浪。他開始成為一個成天不回家的男人。不回家的感覺非常好,因為一個人只有長期在外不回家,才能真正體驗到那種不回家的幸福感受。等到他兒子三歲的時候,小杜已經是劇組中的老混子,劇組到哪裡,小杜便到哪裡,他成了導演手下不可多得的跑腿,成為整個劇組所有人的下手。扛攝影器材,打燈炮,臨時購物,聯繫主要演員的車票,為女演員打洗澡水,為腰部受傷的男演員按摩,扮演各種各樣的群眾解色,成天都忙得不亦樂乎。一年中,大部分的時間,都在外面流浪,寂寞時想起老婆和兒子,就偷偷地打導演的手機。劇組裡很多人都有手機,導演嫌手機揣在身上,老是有人打擾,常常讓小杜替他保管。有一天半夜,小杜跑到外面的野地裡,給小梁掛了一個電話,無話找話地扯了半天,最後實在沒什麼話可說,便讓小梁猜猜,想像一下導演和女主角,這會正在幹什麼好事。小梁從美夢中驚醒,半天摸不著頭腦,打著哈欠說:「你怎麼這麼無聊,你們導演幹好事幹壞事,和我有什麼關係,現在幾點了,是不是你自己想幹什麼壞事?」小杜笑著說:「還真讓你說著了,要不然我打電話幹什麼?」小梁說:「你不要下流了,我知道你的用心,這時候打電話回來,還不是怕我有別的男人?」

    小杜的一腔熱情,彷彿被潑了一盆冷水。他情不自禁地摸了摸腰帶,將別在那的一把匕首拔了出來,在月光下揮了揮,帶有威脅地對手機說:「小梁,我告訴你,你要是有了別的男人,我先宰了那男的,然後是你,然後就是我們的兒子,信不信。你別做蠢事,我絕對說到做到!」小梁說:「我知道你說到做到,這麼晚了,快去睡覺吧,我也要睡了,明天我還要上班,一大早還得起來弄兒子。」小杜仍然不想掛電話,聲音中多了些溫柔:「你好好在家等我,這部戲拍完了,我起碼可以回來半個月。」小梁十分委屈地說:「你回來就回來,我不等你小杜等誰。沒良心的,把我一個人扔在家裡,虧不虧心,好好想想,你是對得起我了,還是對得起兒子。你不想回來,騙誰,你要想回來,早就回來了。」

    小杜在黑夜中,胡亂舞了一陣匕首,然後將匕首重新別在腰間。匕首是一位男演員送給他的,這位相貌堂堂的男演員,常在電視劇中扮演硬漢一類的角色,曾為某位頗有知名度的女演員,被人湊得頭破血流。這把匕首是男演員在新疆拍戲時買的。劇組總是在陌生的地方流浪,男人們在身上別把匕首,遇到有人找麻煩,隨時可以自衛。地方上的一些流氓地痞,常常會來搗亂,人在江湖,男人得像個男人。

    小杜是從一座古廟的屋頂上摔下來,摔死的,這是一次意外的事故。出事那天,整個劇組的人,都發現自己的手機怎麼拔號碼都沒反應。沒人意識到這就是預兆,大家都覺得奇怪,因為四處並沒有什麼更高的山,古廟已經是在山頂上了,收發信號應該完全不成問題,可手機就是用不起來。原來聯繫好的特技指導遲遲不來,手機既然派不上用場,導演等得不耐煩,牙一咬說:「他不來,我們照拍。」小杜插了一句嘴:「難得到廟裡來拍戲,我們是不是應該先燒柱香。」導演正在火頭上,說:「燒屁的香,要燒就拿你燒!」

    小杜和幾個跑龍套的通過借來的梯子,爬上古廟的屋頂,是一場槍戰戲,男主角手持雙槍,劈里啪啦一陣亂打,匪兵甲匪兵乙紛紛從四處往下跌倒。鏡頭一個接著一個拍攝,小杜等扮演匪兵的在屋頂上,一個個做中了槍的動作,從上面接二連三地掉下來。下面堆著高高的稻秸,似乎不會有什麼危險,先排演一遍,然後就是實拍。第一次實拍的效果不太好,戲有些過,屋頂上的匪徒們配合得不夠默契,一個個鬼哭狼嚎,不像是在打仗,像跳舞。導演用話筒把大家一頓臭罵,接下來,又一次投入實拍。

    小杜像真的被子彈擊中一樣,突然從不該跌落的地方,掉了下來。這一次意外的意外。攝影機這時候正對著別人,還沒有正式開拍,大家的注意力也都隨著攝影機的鏡頭,人們聽到巨大的響聲,猛地發現屋頂上少了一個人,都嚇了一大跳。小杜像條魚似的,平躺著從高高的屋簷上掉了下來,把原來放在那裡的一個長板凳,砸得粉碎。最先看到這一慘景的,是電視劇中扮演女二號的演叼,她尖叫著用手捂眼睛,通過手指縫往外看,看見小杜反彈了一下,從四分五裂的長板凳上,彈到地上。大家紛綏向他跑過去,導演手上拿著話筒,目瞪口呆地站在那裡。

    小杜像睡著一樣,好半天沒有動靜。他醒過來的時候,發現自己躺在一位女演員的懷裡,導演跪在他面前,一邊哭,一邊抽自己嘴巴。小杜想說話,但是說不出來,他的嘴像魚一樣咂著,說什麼,誰也聽不清楚。女演員低下頭,一遍又一遍地問他,問他究竟想說什麼。人們徒勞地打著手機,希望能把信號送出去,然後救護車可以開上山來。整個劇組早就習慣了在野外的生活,然而在這特定的時刻,人們突然發現,與周圍的世界失去聯繫,竟然會是一件如此可怕的事情。

    小杜的臉色開始越來越黯淡。

    小杜最後說的話,是「我要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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