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三七年的愛情 正文 第六章
    1

    為佩桃作出懷孕診斷的是鼓樓醫院的威爾遜醫生,威爾遜是美國人,這位大鼻子藍眼睛的外國人,不僅認識丁問漁的父親,也知道作為鋼鐵大王的佩桃的父親。丁問漁不明白為什麼佩桃非要挑一名男的洋醫生為她作檢查,而且一定要他陪著去。盡管在前一天已經約好了時間,但是他們去病房的時候,威爾遜正忙得不可開交。產科病房看上去大得像座敞開大門的禮堂,近四十張床位分成兩排,靠牆豎放著,這時候正好是查房的時間,所有的產婦都被護士掀開了蓋著的被子,赤條條地露出了下體。威爾遜給了丁問漁一件白大褂,這樣,他看上去就像是個醫生。去威爾遜的辦公室,必須從禮堂佩的產科病房穿過,丁問漁一路走,一路忍不住好奇地東張西望。威爾遜醫生不時地停下來,檢查一下他的病人,他的表情十分嚴肅,用不是很熟練的中國活,向產婦頻頻提問。

    一名年輕的母親喊住了威爾遜醫生,她的盆骨太窄小,因此不得不施行剖腹產。威爾遜檢查了她的傷口,對她的恢復情況感到很滿意,他告訴她應該注意的事項,建議她可以考慮下床進行稍稍地走動。丁問漁注意到這位年輕的母親很漂亮,她毫無羞澀地袒露著她的下身,絲毫也沒有意識到丁問漁只是一位冒充的醫生。丁問漁用英語和威爾遜醫生咕嚕了一句,威爾遜醫生只顧做他的檢查,沒在意他說什麼。站在一旁的佩桃板著臉,一聲不吭,她的眼睛轉向別處,當她意識到丁問漁的眼神有些太不像話的時候,便忍不住狠狠地拉了拉他的衣服,丁問漁以為她是要和自己說什麼,但是她根本連看他一眼都不肯。

    終於輪到佩桃脫去衣服,躺下來讓威爾遜醫生檢查。這是一個滑稽的場面,佩桃像一條放在砧板上准備去鱗的魚,她的皮膚很白。威爾遜戴著橡皮手套的手指,不帶任何感情色彩地在佩桃的秘密處探尋著,他用一個儀器差不多的小玩意,塞進了佩桃的身體裡。丁問漁站在白色的屏風邊上,腦子裡忽然產生一個念頭,就是威爾遜醫生這麼做,是否符合於道德。

    他仿佛只有到了這時候,才意識到躺在那裡的女人,是自己的妻子,是自己打算與之離婚而且沒有愛情的妻子,他覺得一種說不出的別扭,佩桃不時地輕哼一聲,顯然是威爾遜醫生弄疼她了,丁問漁不想再觀看下去,他離開了檢查台,走到辦公室的另一頭,那裡放著一張辦公桌,桌上一個玻璃瓶裡插著兩枝剛剪下來的月季花。一名護士匆匆走了進來,從辦公桌上拿了一份病歷,又匆匆奔出去,臨出去,有些好奇裡看了看丁問漁。丁問漁對她似笑非笑。

    當威爾遜醫生向佩桃表示祝賀的時候,佩桃苦笑起來。她的眼圈紅了,一邊坐起來,系著衣服,一邊低聲地向威爾遜醫生致謝,然後在威爾遜醫生不理解的目光下,默默地走到丁問漁身邊,招呼他離開這裡。威爾遜醫生在水池子那邊脫橡皮手套,用肥皂洗手,丁問漁想向他打聽檢查結果,佩桃十分不講理地打斷了他,拉著他就走。於是丁問漁只好匆匆向威爾遜表示謝意,然後跟著佩桃重新從產科病房裡穿過,來到外面的走道上。在空蕩蕩的街道上,他迫切地追問著,問醫生是不是說她已經懷孕了。佩桃惡狠狠瞪了他一眼,不說是,也不說不是,悠悠地反問說:"你聽見醫生說我懷孕了?"從醫院回去,一直到晚上睡覺,佩桃閉口不談醫生的診斷,丁問漁幾次開口問她,她只當做沒聽見。半夜裡,佩桃突然把困意朦朧的丁問漁拽了起來,她拎著他的耳朵,問他是不是鐵了心,一定要離婚。

    "這麼說你已經懷孕了?"丁問漁沒睡醒的臉上露出喜悅的神情。

    佩桃讓丁問漁首先回答她的問題。她想知道他是否還堅持離婚,堅持一旦她為了家生下了繼承人以後,就和她分道揚鑣。她想明確地知道,她的懷孕是否意味著他們的緣分已到盡頭。丁問漁覺得這個問題不需要回答,他當然是這麼認為的,而且就等著這一天。毫無疑問,這不會是個愉快的話題,但是令人最擔心的一幕似乎已經過去了,佩桃已和雨媛見過面,沒有大吵大鬧,沒有令人難堪的下了不台。平靜的場面甚至讓丁問漁都有些感到意外,他注意到在見面的時候,佩桃並沒有對雨媛流露出太大的敵意。

    "不錯,我是真的懷孕了。"佩桃看出丁問漁滿臉的喜色,並不是由於要做父親,而是因為別的什麼,因為能擺脫婚姻的約束,因為有了可以遺棄她的借口,一股仇恨油然而起。

    離婚竟然能給丁問漁帶來如此的快樂,佩桃恨得咬牙切齒,恨得萬念俱灰。她目不轉睛地看著丁問漁,冷冰冰地說:"不過我現在已經改變了主意。告訴你丁問漁,不要想得美,我不會讓你稱心的。"丁問漁臉上露出疑惑的神情,佩桃把眼睛轉向別處,向丁問漁宣布她的最新決定:"我不能讓這麼個不起眼的小丫頭,那麼輕易地就把我的位置給占了。"

    懷孕沒有使佩桃變得溫柔,恰恰相反,她變得更加肆無忌憚,變得更讓人難以忍受。面對丁問漁的驚愕和沉默,她開始用最惡毒的語言,對丁問漁進行了整整一夜的狂轟亂炸,她輪番地譏諷嘲笑和詛咒丁問漁與雨媛。這一夜,她簡直就成了一尊凶神惡煞,這一夜,她把丁問漁因為她已經懷孕可能產生的一點點柔情,一點點歉意,全都化為了烏有。這是佩桃最失去理智的一夜,她處於一種極度的亢奮狀態中。丁問漁對雨媛瘋狂的戀情,被她怒斥為無恥的偷雞摸狗,怒斥為不要臉的尋花問柳。什麼樣的下流話都說出口了,這些話丁問漁在妓院裡也不曾聽到過,她沒有任何顧忌,不知道疲倦,一次次把試圖合上眼睛的丁問漁從瞌睡中驚醒過來。她拉他的耳朵,扯他的頭發,想盡了一切辦法不讓他睡覺。到快天亮的時候,丁問漁已經分辨不清佩桃正在對自己說什麼,他瞌睡極了,虛著眼睛看著她,隨時隨地地就能睡著。

    第二天,丁問漁還有課。他打著哈欠來到課堂上,第一句話就是自己昨天晚上沒有睡好,被尚未離婚的太太惡狠狠地罵了一夜。學生們哄堂大笑,有的女學生把眼淚都笑出來了,丁問漁於是想到自己若不是為了躲避佩桃,今天肯定不會再來上課。他來上課,最直接的目的,是不想再見佩桃板著的那張臉。上課時,丁問漁忍不住一次次打哈欠。他是那種有名士氣的人,既然要打哈欠,就絕不馬虎,要打就打個淋漓盡致,要打就打個酣暢透徹。他的嘴不時地盡情張大,誇張的哈欠一個接著一個。他想到同樣一夜沒睡的佩桃,這時候一定在床上呼呼大睡,正在養精蓄銳,為新的沒完沒了的戰斗作准備。一想到這一點,他不禁又恨又怕。

    他知道佩桃不會輕易饒了自己。

    下課後,丁問漁直接去了報社。他跑到廣告部,要求立刻刊登一則離婚啟事。這一招他已經反復想過多次,措辭也早就擬定,現在該是實施的時候了。他跟報社的人要了紙和筆,伏在廣告部負責人的辦公桌上,將要登的內容寫了出來,並強調一定要用最大號的黑體字登出。

    丁問漁緊急啟事:問漁與郝佩桃女士因意志不合,破鏡已難重圓。為避免今後更大痛苦,特登報脫離婚姻關系。以後問漁一切與郝女士均無干涉。特此鄭重聲明。

    登完了啟事,丁問漁感到一陣輕松,人頓時有了精神,也不瞌睡了。他想立刻去找雨媛,把這事告訴她,但是又希望啟事登出來以後,最好是讓雨媛自己看到。他想象著雨媛可能會有的不同反應,一邊想,一邊暗笑,心裡一陣陣得意。一路上,他也想到是否也應該告訴佩桃,從情理上來說,似乎應該和她打個招呼,免得她看到時嚇一跳。佩桃無疑會暴跳如雷,丁問漁覺得自己的耳朵邊,仿佛已經響起了她的咆哮。她一定會指著他的鼻子跳腳大罵,不管佩桃會怎麼想,也不管登廣告離婚的做法是不是合法,丁問漁認定自己和佩桃從此就沒什麼關系。他們共同的生活,糊裡糊塗開始的,也讓它糊裡糊塗結束算了。

    丁問漁沒想到佩桃已經回了上海。他回到公寓,滿腦子都在想如何對付佩桃的嘮叨。已經做好了挨罵准備的丁問漁,因為佩桃的不告而別,感到一種說不出的惆悵,少了一頓罵反而讓他覺得一種欠賬的不實在。佩桃的離去當然是件好事,雖然肚子很餓,但是丁問漁仍然決定先睡一覺,補補欠缺的睡眠。他脫了鞋,往床上一倒,便呼呼大睡,一直睡到太陽快要下山。醒來後,喝了一杯牛奶,吃了幾塊面包,又去電話局請接線員往上海掛長途電話。他沒有往自己家裡掛,而是徑直掛到了《申報》的廣告部,口述啟事全文,要他們盡快登出。

    三天以後,京滬幾家主要的報紙都登出了丁問漁的離婚啟事,有一家報紙還錯了一個很不應該錯的字,把佩桃寫成了佩稻。丁問漁立刻想到佩桃見到後可能會有的憤怒。

    啟事登出以後,並未像丁問漁預料的那樣,很快引起什麼軒然大波。任何事都得有個過程。報紙上經常會登這類啟事廣告,人們看報紙時對它們通常都是不屑一顧。況且丁問漁鬧離婚也不是一天的事,因此最先感受到壓力的,不是丁問漁,而是他在上海的父親。佩桃逼著老公公對丁問漁的啟事做出有關的解釋,她有恃無恐地揮舞著報紙,對著老人大喊大叫,歇斯底裡地用死亡來威脅他,丁問漁的父親還沒有從兒媳終於懷孕的喜悅中緩過氣來,便被佩桃的吵鬧弄昏了頭。這位鋼鐵大王的千金小姐此時再也不顧什麼面子,她尋死覓活,揚言要從中國銀行的大樓上跳下去。

    "你們丁家不斷子絕孫,還有誰家會斷子絕孫!"性情剛烈的佩桃一怒之下,搬回娘家去住了,臨走前,她惡狠狠地對丁問漁的父親詛咒著。

    丁問漁的父親又一次血壓增高,不過這一次不僅僅是為了自己不像話的寶貝兒子,他實在也被佩桃氣得夠嗆。沒有人敢用這樣惡劣的口吻和他說話,老頭子被氣得渾身哆嗦,佩桃揚長而去以後,他乒乒乓乓地在房間裡亂砸東西殺氣。三位姨太太驚恐不安,都想勸勸他,卻又不知說什麼好。姨太太們知道,老頭子每一次生兒子氣的時候,實際上也是在生她們的氣。他恨她們光開花不結果,恨她們是一片荒蕪的土地,無論他怎麼辛勤耕作,都不能為他生下可以代替丁問漁的繼承人。

    "我前世裡作了什麼孽!"丁問漁的父親像小孩子一樣嚎啕大哭,他把登有丁問漁啟事的報紙撕成碎片,然後讓一位姨太太將碎片扔進壁爐裡,劃著火柴燒掉。他似乎突然想明白了,兒子既然要胡鬧,就讓他胡鬧好了,自己已經是半截子入土的人,一閉眼,萬事休,犯不著再去為萬貫家產的繼承人的事操心。是福不用躲,是禍躲不過。如果佩桃真像她所說的那樣,已經懷了身孕,那麼兒子登報和她脫離關系,也不能算是違約。事到如今,最好的辦法,就是聽其自然發展。他們想怎麼鬧就怎麼鬧,愛如何吵就如何吵,丁問漁的父親決定從此不再過問兒子的事。

    2

    丁問漁在啟事登出的幾天裡,感到一種無所事事的恐慌。他覺得應該有一些事情發生,但是風平浪靜,完全出乎他的預料。學校裡的學生上課時竊竊私語,丁問漁以為他們是在談論他的離婚啟事,結果卻發現大家只是在議論日本兵在青島的演習。抗日的氣氛繼續高漲,一向有親日嫌疑的汪精衛,在最近的一次公開集會上,表明了中國政府對日的強硬態度,他強調中國對日是抗日,而不是排日。抗和排一字之差,有著原則性的區別。中國政府已經做出了最大的讓步,面對日本勢力一步步的壓迫,面對在華日軍一次次肆無忌憚的挑釁,中國政府不能不堅定地表明抗日的態度。抗的實質就是抵抗,就是對抗,中國人不會心甘情願地讓自己成為日本人砧板上的魚肉。

    最讓丁問漁忐忑不安的,是他無法知道雨媛見到啟事後的態度。天正在逐漸變熱,首都南京的抗日情緒,也隨著氣候的變化不斷升溫,市防空協會放映防毒教育影片,組織各式各樣的防空演講。馬市長在電台裡做了有關市民防空的專題演講,防空協會的工作人員深入到街道居民點進行宣傳,學校裡也把防空知識列為童子軍學習的必修課程。電影院在放映正式的電影前夕,都一律加映有關防空知識的幻燈片。售價十元左右的防毒面具由市防空協會直接經銷,有消息說,借抗日為題大發其財的商人正在劇增。丁問漁不知道自己是否應該去見一次雨媛,他繼續給她寫信,越來越感受到一種得不到消息反饋的壓抑。剛開始給雨媛寫信的時候,僅僅是寫信,丁問漁就感到深深的滿足,後來又盼望雨媛能收下這些信,能讀這些信。人心事實上永遠也不會滿足的,丁問漁現在迫切地想知道雨媛的態度。

    丁問漁接二連三地給雨媛寫信,要求和她面談,想向她解釋自己為什麼會登這麼一則啟事。他一次次地注明約會的時間和地點,但是雨媛從來不赴約。所有的去信都仿佛石沉大海。

    終於有一天,丁問漁收到一封來自任伯晉老人的短信,老人約他面談一次。信寫得很簡單,丁問漁看不出是禍是福。他毫不猶豫地赴約了,因為他知道此行至少可以了解到一些雨媛的消息。盡管他非常想見到雨媛,但是一種不祥的預感在他的心頭蕩漾。他意識到此行不可能見到雨媛,意識到此行將會有一次沒有雨媛參加,可是注定會讓他感到難堪的談話。

    去任府那天正好下著雨,很大的一場雨,這不是一個好預兆。任府裡的人顯然都不歡迎他,他笑著走進去,臉上的笑容立刻就僵住了。沒人對他報以笑臉,就連一向和藹可親的美京子夫人也板著臉。由於丁問漁狂熱地追求雨媛,在任府早就是一個公開的秘密,因此上上下下見到他,故意不打招呼,眼睛裡卻都藏著話。丁問漁被帶進了任伯晉老人的書房,老人放下手中的古書,看著他,沉默了半天,用手指了指一張空椅子,示意他坐下。

    丁問漁突然想到自己還沒有向老人請安。他很尷尬地請了安,任伯晉歎了口氣,十分嚴肅地開門見山:"問漁,你在國外待過許多年,是個知書達理的人,我今天請你來,想和你好好地談一次。"

    丁問漁做出敬聽教誨的樣子。

    任伯晉說:"小女已經嫁人,你也是有家室的人。丁家和任家乃是世交,我想你不應該再這麼一味胡鬧下去。令堂大人已為你的胡鬧傷透腦筋,國難當頭,你也是有一肚子學問的人,何苦在兒女私情上浪費寶貴的精力。什麼登報紙解除婚約,這是搞的什麼名堂?婚姻大事,豈可兒戲?你們新派的人,腦筋再新,總不能老是胡鬧吧。"

    一直到他退出任伯晉老人的書房,丁問漁都沒有做任何辯解。他知道不合時宜的辯解,說出來反而會把事情搞糟。不應戰往往是最有效的防御。任家的人部覺得他有些神經兮兮,他不說話,別人拿他也沒辦法。雨媛的大姐雨嬋又一次隨丈夫赴任去了美國,因此作為家庭代表,和丁問漁進行談話的是雨媛的三姐雨姣。她看著垂頭喪氣的丁問漁,又好氣又好笑,說當年他發了瘋一樣地追求她的大姐雨嬋,現在又吃錯了藥一樣地追求她的小妹,那麼他以後又想追求誰呢。

    丁問漁十分誠懇地解釋自己對雨媛姐妹的追求,是兩種性質完全不同的追求。"從表面上看,它們好像是一回事,但是事情截然不同。"丁問漁像探討什麼嚴肅的學術問題一樣,又仿佛是在課堂上開導學生,一本正經地對雨姣說著,"我愛你大姐時,還不知道什麼叫愛,可是我愛雨媛,恰恰是知道了什麼叫愛!"

    雨姣搖著腦袋說:"喂,有一個詞你知道不知道?"

    丁問漁看著雨姣,等她的下文。

    雨姣說:"這個詞就叫無恥,在你的腦袋裡,是不是沒這個詞?"

    心直口快的雨姣把丁問漁好一頓教訓。這一幕似乎早就醞釀好的,雨姣振振有辭,對丁問漁的行為大加指責。她站在一種很奇怪的立場上,十分進入角色地痛斥丁問漁。她首先不近情理地指出,他如果真像自己所說的那樣,是那麼肉麻地愛雨媛的話,他就不應該迫不及待地結婚,而且也不應該等雨媛結了婚以後,才死皮賴臉地來糾纏別人。雨姣的指責不分青紅皂白,她很激動,但並不是真的義憤填膺。對丁問漁說什麼都是白說,他的臉皮實在太厚了,在男女問題上總是有些神經搭錯。他從來就不是個正常人,就知道無恥地追求著別人的老婆,絲毫不考慮現實不現實。丁問漁只是個神經失常的愛情狂人,他自己早就毀了,卻還想把別人也一起毀了。

    丁問漁忍受著雨姣的指責,他頑固地覺得自己還沒有毀。愛是一種拯救,愛不可能把一個人給毀了。被毀壞的只有愛,被傷害的也只有愛。當雨姣對他痛加指責之際,丁問漁目不轉睛地盯著她看,他想在她的臉上,看出雨媛的影子來。任家姐妹都是絕色佳人。他情不自禁地想著,如果站在自己面前的不是雨姣,而是雨媛的話多好。如果雨媛能這麼近距離地挨著自己,那將是一件多麼奇妙的事情!一想到雨媛,丁問漁的心頭便充滿了柔情蜜意。只要是能和雨媛在一起,哪怕沒完沒了地挨罵也心甘情願。只要是能和雨媛在一起,讓丁問漁上刀山下火海絕沒問題。一時間,雨媛的光輝形象,占據了丁問漁心靈中所有的空間。一時間,雨媛仿佛無所不在。

    從雨姣喋喋不休的指責中,丁問漁終於意識到一些小差錯,他終於意識到自己給雨媛帶來了不少的麻煩。除了他和雨媛自己心裡明白之外,沒有人相信他們之間的關系,仍然還十分清白的神話。甚至任家上上下下也吃不准他們究竟到了哪一步,丁問漁對雨媛死皮賴臉的追求,已經變成一件真正的丑聞。丁問漁的確想過,自己可能會給雨媛帶來一些小麻煩,但是他絕沒想到會那麼嚴重。他不願意在這個問題上深思下去。

    "你說過,愛不可能毀了人,也不可能傷害人。但是事實是,雨媛已經受到了傷害。"

    雨姣提醒丁問漁注意,因為他的介入,新婚的雨媛夫婦實際上已經分居,"你應該不應該好好地想一想,自己究竟是起了什麼壞作用嗎?"

    "我起了什麼壞作用?"丁問漁不服氣地嘀咕著。他嘴上不服,心裡卻明白雨姣說得是對的。他的心突然感到很沉重,想到雨媛正在為自己受委屈,一股深深的歉意油然而生。雖然丁問漁是如此瘋狂地愛著雨媛,時時刻刻都在想念著她,但是他仍然從心底裡希望雨媛夫婦相愛。他真切地希望雨媛的婚姻能夠幸福。對於丁問漁來說,只要允許他愛就已經足夠了。

    丁問漁追求的完全是一種精神上的戀愛,精神不死,這種愛也就不會死。愛有許多種方式,愛並不意味著肉體上的占有。真正的愛從來就是為了付出,而不是為了得到。只有付出的愛才是真正的愛。

    這天丁問漁還是被留在任府吃了飯。留飯並不在計劃之中,由於他遲遲沒有告辭,美京子夫人不過是隨口客氣了一聲,丁問漁於是立刻老臉皮厚地抓住機會,答應留下來吃飯。盡管大家並不歡迎他,可是丁問漁一想到雨媛是在這個家庭裡長大的,這裡的一切都和雨媛有關,一草一木都保留著雨媛的氣息,他便感到一陣陣說不出的溫馨。任府的人只是不歡迎他,卻沒有絲毫真正的敵意。在大家的眼裡,丁問漁的神經有些不正常,人們不可能真正地恨他,只是覺得他太可笑。

    吃飯時,任伯晉以長者的身份,一邊喝酒,一邊對丁問漁大談時局的嚴重性。老人對中日是否會開戰一直密切注意。根據他的判斷,中日沖突已到了前所未有的緊張狀態。日本亡我之心不死,一場大戰已到了一觸即發之際。老人已經聞到了戰爭的火藥味,已經聽到戰爭機器卡卡作響的金屬聲音。他感到遺憾的是,丁問漁雖然已經年近四十,仍然還像小孩子一樣不懂事。國難當頭,匹夫有責,丁問漁滿腦子兒女私情,實在成何體統,如今連小孩子都在高喊抗日救國的口號,萬眾一心,上至達官貴人,下到販夫走卒,無一不想著抗日和救亡,只有他丁問漁還在做著不切實際的白日夢。國將不國,何以家為,他丁問漁難道不應該感到內心有愧?

    丁問漁在席間,逮著一個機會,也不管合適不合適,非常笨拙地為雨媛開脫。他給人的感覺,是在把一切過錯都往自己身上攬。他希望自己的一番話,能打動任府所有的人,而事實上,他模稜兩可的話,反而把大家進一步搞糊塗了。他想申明自己和雨媛之間並沒有發生什麼,但是他笨拙的開脫,卻仿佛想要故意掩飾什麼,這很有些賊喊捉賊的味道,美京子夫人十分吃驚地瞪大了眼睛,她是雨媛的母親,知女莫如母,美京子夫人知道女兒並不是像丁問漁所說的那樣,對他根本無動於衷,也不完全相信丁問漁僅僅是單相思。形勢顯然正在發生變化,雨媛提起丁問漁時,既不像過去那樣直截了當,毫無隱瞞,也不像過去那樣一說到就反感,一說到就把他當做是個小丑。雨媛如今只是在別人的追問下,才會遮遮掩掩地說一點他的事。情況顯然已經發生了變化。美京子夫人覺得丁問漁過分的辯解,反而顯得十分做作。她不明白為什麼事情已經到了這一步,丁問漁又在這裡掩飾起來。她不相信丁問漁說的是真話,覺得丁問漁現在這麼說,完全是因為突然膽怯了。

    美京子夫人說:"既然只是追求精神的戀愛,干嗎非要和你太太離婚呢?"

    丁問漁的解釋,笨拙得連他自己都很難相信。他吞吞吐吐,說不清楚。這話永遠也說不清楚。

    雨姣笑著把話說穿了:"你這是什麼,這叫掩耳盜鈴,你真愚蠢!"

    3

    丁問漁干的更愚蠢的一件事,是親自去向余克潤說清楚。他想說清楚一件根本不可能說清楚的事情。他的荒唐舉動純屬是個笑話,開始時就很荒唐,結束時仍然荒唐,當他和余克潤面對面的時候,余克潤產生的第一個印象就是,站在自己面前的是一個欠揍的小丑。丁問漁理直氣壯地向一個男人表示,他無恥地愛著他的妻子,卻沒有一點邪念。他十分肉麻地大唱別人妻子的贊美詩,用最美好華麗的詞句來形容別人的老婆。他非常坦然地扮演著一個無辜者的角色,好像到目前為止,所有的過錯都在余克潤自己身上。丁問漁竟然向余克潤發出警告,如果他要對雨媛有什麼誤會,有什麼不好的話,他將要對他不客氣。

    "有了一個這麼好的女人,要是不知道對她好一些,那你就是個混蛋!"丁問漁揮動著他的手杖,紳士氣十足地仿佛一個局外人。

    余克潤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這次荒唐的見面既帶有很大的偶然性,也意味著一種必然性。丁問漁盼著和余克潤見面已有很長時間,這樣的見面顯然是演習過無數次了,他已經准備好的一大堆話要說。見面的地點是在人頭攢動的省立公共體育場,丁問漁和余克潤不期而遇,一場籃球比賽正在激烈的進行,丁問漁不管三七二十一,很嚴肅地把余克潤從看球的熱鬧場面中招呼到一旁,進行了這場即興的,同時又是早有預謀的完全不合時宜的談話。位於通濟門外的省立體育場呼聲雷動,由於場上的局勢突然出現一面倒,大家都在為處於劣勢的隊吶喊助威。和余克潤一起前來看球的同伴遠遠地注視著他們,看著丁問漁神氣活現地揮舞著他的手杖。同伴中有男有女,他們似乎已經知道丁問漁是什麼人。余克潤感到非常地惱火,他板著臉,問他們能不能換個地方進行這場該死的談話。

    在一九三七年的首都南京,籃球賽事是一場最熱門的體育運動。一場重要的比賽開始前後,南京的大街小巷都在談論。當時南京有兩支籃球勁旅,一支是中央軍官學校的籃球隊,另一支是國立體專籃球隊。中央軍官學校是籃壇的老牌盟主,縱橫南京,所向無敵,已經成為南京老百姓心目中的偶像。國立體專籃球隊卻是剛殺出來的新秀,隊中的主力是一對叫張長清和張長江的兄弟,初生牛犢不怕虎,在上一次的聯賽中,竟然出其不意地把中央軍官學校的籃球隊打敗了。於是兩支籃球隊成了不共戴天的仇敵,它們之間的比賽便成了南京觀眾心目中的大事。兩強相遇,必有好戲,為了在新的一輪賽事中的決戰,這兩支勁旅紛紛招兵買馬,都做了最充分的准備。

    國立體專的同學還專門組織了啦啦隊,校長張之江親臨觀陣,身著黑背心白褲的國立體專籃球隊這次比賽勢在衛冕,而中央軍官學校籃球隊為報一箭之仇,早就憋足了一股勁。中央軍官學校雖然沒有啦啦隊,但是學校的教育總長張治中興致勃勃地趕來督陣。三個月以後,淞滬"八·一三"戰事將全面展開,張治中是這場充滿血腥味的戰役的總指揮。但是在此時,身著將軍服的張治中儼然一副儒將風范,畢恭畢敬地坐在那裡,每一個手勢中都顯露出了一種瀟灑。身著白背心白褲的中央軍官學校籃球隊,一律剃著光頭,一舉一動都顯示其作風非常嚴肅的一面。比賽一開始,雙方都是全力以赴,不敢有半點松懈。比分交錯上升,漸漸地,國立體專籃球隊似乎占了上風,人們呼聲雷動,紛紛為中央軍官學校籃球隊加油鼓勁。

    丁問漁就是在這個節骨眼上,把余克潤拉到一旁的。為了觀看這場精彩的球賽,余克潤和他的飛行員伙伴,早在比賽開始前的一個半小時,就來到了已經擠滿了球迷的看台上,陪余克潤他們來觀球的兩位小姐,是金陵女子大學的學生,其中那位對余克潤頗有好感的曲蔓麗小姐,是國民政府某要員的外甥女兒。曲蔓麗小姐在大學裡念的是家政系,她對余克潤一見傾心,明知道余克潤已經是有家眷的人,仍然向他發出頻繁的進攻。余克潤對曲蔓麗小姐的好意無意拒絕,但是他不想讓丁問漁追求自己老婆的笑話傳出去,尤其是不想在今天這樣的場合裡。他盡量克制住自己不耐煩的情緒,希望丁問漁立刻從他眼皮底下滾開。

    賽場上的呼聲一陣高過一陣,余克潤突然壓低了聲音,惡狠狠地威脅丁問漁。他警告他,如果他打算繼續勾引雨媛的話,將吃不了兜著走,還警告他,自己可不是什麼好惹的人,他如果繼續執迷不悟的話,將絕對輕饒不了他。丁問漁應該撒一泡尿照照自己的嘴臉,他應該明白自己是癩蛤蟆想吃天鵝肉。余克潤的眼光不住地掃向賽場,曲蔓麗小姐正急切地等著他去。"今天我不想跟你多費口舌,我只是告訴你,你是在玩火,是活膩了。"余克潤轉身想走,但是丁問漁又一次攔住了他,說自己還沒有把話和他說清楚。他一本正經的樣子讓余克潤感到忍無可忍,余克潤緊握拳頭,看著丁問漁的鼻子,恨不得猛揍他一拳。

    余克潤強壓著怒火,問:"你還想說什麼?"

    丁問漁說:"我並沒有勾引你老婆。我承認我是單相思,我愛雨媛,但是我並沒有打算勾引她。"

    余克潤意識到丁問漁神經兮兮的表白,正在引起了別人的注意。天已經很熱了,西裝筆挺的丁問漁看上去顯得非常古怪,系著花哨的領帶,所有能扣的鈕扣都緊緊地扣著,人卻像一只蝦一樣哈著腰。他不停地揮著手杖,仿佛拿著的不是手杖,而是一把指揮刀。丁問漁並不覺得自己的形象滑稽。滑稽這一形象通常是在別人的眼睛裡,才能夠體現出來。余克潤意識到和這個小丑一般的人物站在一起,自己也正在變得滑稽可笑。球賽正在激烈地進行,在這樣的關鍵時刻,他們僵持在看台的一角,置身在眾人的吶喊助威聲中,談著一個非常不愉快的話題,真是再荒唐也不過。

    余克潤說:"你別逼著我揍你!"

    丁問漁突然變得英勇無比,他瞪著眼睛說:"你揍我,好吧,你試試!"

    余克潤感到哭笑不得,在今天這樣的場合裡,當然不適合動武。自己作為一名現役軍人,年輕力壯,大庭廣眾之下,動手揍丁問漁這樣的書呆子,將立刻變為眾人怒責的對象,而且他這麼做了,在一起來的同伴面前也不好交待。曲蔓麗已屢屢在遠處向他示意,讓他趕快結束這場無聊的談話。但是丁問漁卻不依不饒地向他提出了更進一步的挑戰,他仿佛成為一名中世紀決心為名譽而戰的騎士,用手杖指著余克潤,十分莊嚴地要求和他決斗。"你選個好的地點,我們可以用手槍來決定勝負。我希望你能有一個好運氣,我希望你能贏。"丁問漁用一種近乎滑稽的表情看著余克潤,看得出,他說這話絕不是在開玩笑。

    在余克潤尚未作出反應的時候,丁問漁像一個勝利者那樣,意氣風發地離開了體育場。

    比賽還在進行,並且進入了高潮,中央軍官學校籃球隊已經穩住了陣腳,逐漸占了上風。這場比賽的結局,中央軍官學校大獲全勝,然而丁問漁對這結局已經毫無興趣。和余克潤決斗的念頭糾纏著他,他想象中的自己正在變得越來越英勇。他想象自己拎著槍管正在冒煙的手槍,勇敢地向余克潤走去。他大踏步地走著,昂頭挺胸高歌愛情。在一場注定自己要輸的決斗中,丁問漁義無返顧地走向了死亡。他不相信自己會贏,也不希望自己能贏。余克潤對他舉起了手槍,像一個熟練的槍手那樣瀟灑地扣動著扳機。丁問漁在關鍵的時刻沒有開槍,他是存心不開槍的,這是一個最美滿的結局,這個結局將讓大家都感到滿意。子彈旋轉著向他飛過來,丁問漁終於看到雨媛的臉上為他露出了悲傷的愁容。想到自己能為雨媛去死,想到雨媛的臉上為他露出愁容,丁問漁立刻感到心滿意足。

    為了能夠得到一把手槍,丁問漁在腦海裡搜索著能為他提供武器的人選。在南京的商店裡是買不到手槍的,丁問漁想起自己在美國留學時,一位來自哥倫比亞的混血兒,曾送過一把袖珍的鍍鎳小手槍給他。這位流亡的混血兒據說是有三條人命在手上,他一度和丁問漁成為無話不說的好朋友。混血兒告訴丁問漁,決斗的最大訣竅,就在於你要敢藐視死亡。死神在更多的情況下將青睞膽怯者,決斗的勝負無關緊要,關鍵是你要表現出你的勇氣來。沒有什麼比決斗中的怯弱更可恥的事情。哥倫比亞的混血兒告訴丁問漁,當你舉起手槍,扣動扳機,結果卻沒有打中對方,原因並不是因為你的槍怯不准,唯一的解釋是因為你突然感到了害怕。百發百中的神槍手只有在電影上才存在,就是職業殺手也有驚慌的時候,也可能在幾步之內把子彈打飛了。

    一段時間裡,丁問漁曾經一直把手槍帶在身邊,不是為了防身,而僅僅是作為臥室裡的裝飾品。那把袖珍小手槍最終被海關沒收了。現在,丁問漁不知道自己從什麼地方才能弄到一支槍。在一九三七年的首都南京,非法攜帶武器也是一種罪名。熱愛和平的南京人從來不以家裡藏著一把短槍為時髦,而所謂用手槍決斗,更是一種聞所未聞的笑話。丁問漁意識到自己可能會成為真正的新聞人物,因為報紙上通常見到的血腥事件,都是簡單的被殺或者謀殺,決斗將會成為一個全新的時髦字眼,反復出現在報紙的新聞版上。丁問漁的傳奇故事將被人們變了形地反復傳播。等到這一切都變為烏有的時候,丁問漁仿佛看到了黯自神傷的雨媛,正坐在窗前,因為懷念他而流淚。

    丁問漁給余克潤寫了一封不長不短的信。在信中,他向他再次表明了自己不辭一死的決心。丁問漁聲稱自己決心以一死來證明雨媛的清白。真正意義的愛從來就不會破壞什麼,愛永遠是一塊不會被玷污的白玉。丁問漁為自己弄不到武器感到深深的遺憾,考慮到余克潤是軍方成員,丁問漁把獲得手槍的希望寄托在他身上。他希望余克潤能夠提前把決斗的時間和地點都告訴自己,以便他有一定的時間為自己的後事做好充分准備。通往死亡的大門已經打開,丁問漁將毫不猶豫地伸開手臂去迎接死神。

    4

    丁問漁的離婚啟事在報紙上登出來以後,雨媛沒有感到絲毫的驚奇。早在啟事還沒有登出來之前,她從丁問漁的來信中,就已經知道這件荒唐的事情即將發生。由於她從來不給丁問漁回信,因此她根本不可能寫信去阻止他。即使想阻止也已經來不及,等到雨媛接到丁問漁那封通報消息的信,離婚啟事已經發排制版,送到工廠印刷去了。丁問漁曾經無數次提到將對自己的婚姻采取斷然措施,他自說自話地向她宣布自己將如何如何。他根本就不在乎她做出什麼樣的反應,當然也沒辦法知道她會有什麼樣的反應。丁問漁顯得孤立無援,雨媛仿

    佛只是一個替他保管信件的郵筒,只是一個並不存在的無形的偶像,聽他嘮嘮叨叨地傾訴,看他無法無天地表演。他所做的一切好像和她真的沒有什麼實際的關系。

    雨媛清楚地明白,正在發生的一切,不可能和她沒有關系。就像丁問漁在啟事初登出來的時候,感到無所事事的恐慌一樣,雨媛同樣感到一種不正常的風平浪靜。她在等待人們的訊問,等待人門的指責,於是她可以做出相應的有力解釋,但是就像什麼也沒發生一樣。除了丁問漁的來信中談起之外,沒有任何人主動向雨媛打聽過這件事。人們要麼是對此事真的一無所知,要麼是在有意地回避這一問題。雨媛常常看見她的同伴眉飛色舞他說著什麼,一意識到她的存在,立刻緊緘其口。在一陣令雨媛非常難堪的沉默以後,然後出現一個完全不搭界的新話題。這顯然只是一種掩飾。雨媛很快發現自己在這樣的場合裡顯得多余。

    雨媛恨不能跑到大街上去大喊自己無辜。她需要一個解釋的機會,希望有人能聽聽她的聲音。她在無望地等待著,越等待越窩火,越等待越不耐煩。終於有同伴偷偷地約雨媛談話。

    雨媛以為她要和自己談談丁問漁登啟事的事,她已經准備好了詞匯,打算把丁問漁好一陣指責,打算好好地訴說一下自己的無辜。然而同伴神秘兮兮告訴她的內容卻是,她的丈夫余克潤現在正和一個叫曲蔓麗的女孩子打得火熱。同伴為雨媛至今還蒙在鼓裡感到吃驚,她把自己探聽到的有關曲蔓麗的情報,添油加醋地統統說給雨媛聽。雨媛於是恍然大悟,立刻想明白自己的丈夫余克潤為什麼會對報紙上啟事無動於衷。

    "你那位余克潤,可不會太老實,"同伴向雨媛發出了善意的警告,"對這樣的人,你可要防著一點,他恨不得有什麼把柄落在他的手裡。"

    雨媛知道同伴說的把柄是什麼。丁問漁瘋狂地追求自己,早就是她和同伴之間共同享有的秘密,剛開始,這秘密只是女人之間的一場游戲,她們只是想看看一個男人在愛情上,究竟能發瘋到什麼地步。她們和雨媛共同參與了這個有趣的玩笑,而這個玩笑因為開得有些過頭,正在走火入魔,正在變得不可收拾。她們最初只是想在丁問漁的身上找點樂趣,卻突然發現在雨媛的後院,已經燃起火來。當新婚的雨媛重新搬回宿捨住的時候,這些曾經推波助瀾的同伴們,立刻就覺得事情的苗頭有些不太對。雖然雨媛從來不和同伴敘述她和余克潤之間發生的不愉快,但是同伴們能感覺出他們之間已經稍稍地出了些問題。分居使得雨媛和余克潤的婚姻關系名存實亡,根本就見不到新婚小夫妻的那種甜蜜。雨媛的同伴們注意到,他們兩個人像朋友一樣客氣,很難得見到余克潤來看雨媛,即使來了,也沒什麼喜氣洋洋的神情。有時候坐一會就走,有時候將雨媛帶出去開旅館,有時候,十分委屈地在宿捨裡留一夜,神不知鬼不曉地又沒了影子。

    時局不安定成了余克潤不考慮建築小巢的最好借口。不是沒這樣的機會,經濟上也沒有太大的問題。有人願意以極優惠的價格,讓一塊地皮給他們蓋房子。雙方的親戚都說好拿出錢來,但是余克潤一笑了之,根本就不把建築小巢的事放在心上。他對現狀不是太滿意,也談不上太不滿意。余克潤不是那種有家庭觀念的男人,人雖然已經結了婚,性情仍然像單身漢時一樣瀟灑自由,他來無影去無蹤,孩子氣地喜怒無常。當他高興時,會以非常大度的姿態詢問雨媛,他問她那個姓丁的書呆子是不是還繼續給她寫情書,是不是繼續吃錯藥似的死纏著她不放。如果他不高興,即使在說好的日子裡,余克潤也會突然改變主意不來看望雨媛。

    他會連續幾周都不露面,到重新露面的時候,也絕對不會想到要作解釋。

    "我們可以考慮租一個公寓。"有一次,余克潤的心情似乎不錯,完全是出於討好,心不在焉地對雨媛這麼說著。類似的話,余克潤已不知隨口說了多少遍,每次都沒有結果,每次都是說了就算。每當他來看望雨媛,感到種種不方便的時候,他便會從不同的角度,來討論如何建築他們的小巢問題。余克潤知道雨媛對宿捨的生活已經厭倦,他知道她渴望著有一個屬於自己的小家。在宿捨裡接待余克潤常常會有一些預想不到的尷尬,雖然同宿捨的人已經知趣地退避三捨,但是雨暖和余克潤多多少少地總得保持著一定的戒心。誰知道什麼時候就有人會闖進來,沒有自己的房子使得一切都不正常。

    有時候,雨媛會無意地從余克潤的口袋裡,發現一塊女人的繡花手絹,發現一塊女人愛吃的水果糖。他衣服上常常留有不曾擦干淨的女人的口紅印子,身上常常散發出只有女人才會抹的那種雪花膏香味。雨媛有一種感覺,那就是余克潤有意無意地,會像展示什麼戰利品一樣,流露出和其他的女人打交道的痕跡。他們之間仿佛總是缺少一種共同感興趣的話題。

    他要麼沉默不語,要麼便喋喋不休他講述他的飛行員同伴的艷遇,講述那些天真的女孩子和年輕的婦人,如何恬不知恥地樂意向飛行員獻身。自從和余克潤認識以後,他總是情不自禁地賣弄他的優越感,賣弄著自己作為大眾情人的特殊魅力,當他意識到自己的話題可能引起了雨媛的反感,他便把話題轉向自己的同伴。他不說自己怎麼樣,卻一個勁他說自己同伴如何如何。他用與其說是責備,還不如說是贊賞的口吻,大談年輕的飛行員們如何在女色的包圍中不知所措。

    余克潤對自己的未來一直沒有什麼固定的想法。他有時候會覺得自己將在仕途上大展鴻圖,因此便為雨媛的前途做出相應的安排。他覺得雨媛應該脫離陸軍司令部,回家當太太。

    女機要員的身份似乎和他不般配。在一九三七年這個特定的年代裡,在抗日救亡的口號鼓動下,許多年輕的女孩子都抱著報效祖國的信念,投身到軍隊的懷抱中,這種一時的愛國熱情無可厚非,但是長此以往,總不是件事。像雨媛這樣的漂亮女孩子更像是陸軍司令部的花瓶,余克潤為此一直有種說不出的別扭。有一次,余克潤陪著雨媛,從戒備森嚴的陸軍司令部的主干道上走過,一路遇上各種頭銜的軍事長官。這些一本正經的軍事長官們,眼睛不懷好意地在雨媛身上瞟來瞟去。

    "我知道中國陸軍為什麼不行的一個重要原因,"余克潤跟雨媛開玩笑,宣布他的重大發現,"因為在你們軍事長官的眼皮底下,漂亮的女孩子太多了。"余克潤不僅對雨媛這麼說,而且還說給雨媛的同伴聽。雨媛不知道余克潤在外面如何和女人打交道,她只能通過觀察他如何逗自己的女伴發笑,來推斷他在外面是怎麼和女人調情的。毫無疑問,余克潤是那種能討女孩子喜歡的男人,他的言談之中總是帶著一股傲氣。

    既然余克潤對丁問漁在報上刊登啟事,沒有任何反應,雨媛決定迫使他做出應有的反應來。他不應該無動於衷。雨媛在余克潤毫無准備的前提下,突然向他提出曲蔓麗的名字。這一次,雨媛一反常態,再也不做出無所謂的樣子,而是直截了當地問他和曲蔓麗小姐的關系,已經到了哪一步。"像你這樣吃香的帥小伙子,根本就不應該迫不及待地娶我,你應該再等一等,天知道有多少癡心的女孩子在等著嫁給你呢!"雨媛身上的涵養功夫不知到哪去了,她醋意十足地看著大出意外的余克潤,憤怒的程度不僅超出了余克潤的預料,甚至也超出自己的想象。

    "我們只是非常一般的關系,"余克潤掩飾地說。他對於自己和別的女孩子的關系,通常不加什麼掩飾,一掩飾,反而露出了心虛的一面。事實是他和曲蔓麗的關系已經非同一般,他們之間已經有了實質性的進展。

    雨媛得理不饒人地追問:"什麼叫非常一般的關系?"

    余克潤臉上露出明顯的不高興。他突然想到了丁問漁,想到了發生在前一天的他和自己的那次談話,余克潤產生的第一個反應,是丁問漁洩露了他和曲蔓麗在一起的秘密。但是,他想不明白丁問漁是如何知道曲蔓麗這個名字的。在雨媛的追問下,余克潤沒有什麼內疚感,恰恰相反,他的強烈反應則是惱羞成怒。如果是別人洩露了這個秘密,或許還情有可原,余克潤一想到丁問漁這混帳出賣了自己,怒氣使不止從一處冒出來。他不屑於把丁問漁作為對手。以丁問漁這樣的呆子為對手,有失他的身份。余克潤想丁問漁為了討雨媛的好,不知怎麼胡亂編派自己。

    余克潤說:"看來你和那個整天為你寫情書的人,見過面了。"

    雨媛知道他是在轉移話題。她不知道自己是應該揪住他和曲蔓麗的把柄下放,還是任由他把話題過渡到丁問漁的身上。余克潤現在的態度,他那種既惱怒又驚慌的表情,證明他和那個叫曲蔓麗的女學生之間的關系,已經非同一般。雨媛感到心裡面酸酸的,她為了氣余克潤,緊接著他的話碴,謊稱自己確實是和丁問漁見過面了。她決定學著他的樣子,也好好地氣氣他。一時間,雨媛突然有些後悔自己沒有真的去和丁問漁見面。

    余克潤說:"怎麼樣,我就知道你和那家伙見過面了。"

    雨媛不說話。

    余克潤又說:"我都知道你們是什麼時候見的面。"

    雨媛等著余克潤的下文,但是余克潤似乎已把要說的話說完了。他的話到此為止。一場醞釀已久的談話仿佛已經結束,余克潤既不和她談第一個問題,也不願意在第二個問題上繼續深入下去。這是雨媛最不願意看到的一個局面,余克潤不僅狡猾地保護了自己,回避開了他和曲蔓麗的關系,又在丁問漁的問題上,恰到好處地顯示出自己的寬宏大量。這種寬宏大量,不是意味著他信任別人,而是在於他的過分自我感覺良好。余克潤並不大擔心雨媛會背叛自己,他太相信自己的魅力。飛行員的優越感讓余克潤堅信雨媛不可能看上丁問漁。事實上,如果雨媛真被丁問漁這個怪物所打動,那將是一個天大的笑話。

    "丁問漁已經登報和他的太太離婚,這你知道不知道?"雨媛決心使這場快結束的談話繼續下去,她看著瞪著大眼睛的余克潤,"你是真的不知道,還是故意裝作不知道?"

    余克潤確實不知道,他根本沒時間看報,就算是偶爾翻一翻報紙,他也絕不會想到去注意那些登啟事廣告的欄目。余克潤唯一留神的是報紙上的電影預告,是那些女電影明星。他有些想不明白,前一天見面的時候,丁問漁還信誓旦旦為雨媛洗刷,喋喋不休地證明著雨媛的清白。他向余克潤肉麻當有趣地大談精神戀愛,大談自己如何不會妨礙別人的家庭幸福。

    在這次談話中,丁問漁並沒有向余克潤提到登報離婚的事,他把自己的私事捂得嚴嚴實實。

    也正是在這次談話中,丁問漁只是向他流露出看上去很崇高的一面,他讓余克潤對雨媛好一些,盡可能地好一些。他告訴余克潤,雨媛是塊無價之寶,他必須懂得珍惜她,像愛護生命一樣地愛護她。

    雨媛說:"難道你就真的一點也不在乎?"

    余克潤說:"我不在乎什麼?"

    雨媛說:"你根本就不在乎我。"

    余克潤說:"什麼叫在乎,什麼叫不在乎?"

    5

    曲蔓麗和班上許多漂亮的女大學生一樣,對挑選自己未來的丈夫,都有著兩種截然不同的標准。家政系畢業的女孩子,似乎注定日後要當闊太太的,因此她們上課期間,所花的大部分精力,都在於學會如何獲得稱心的丈夫,以及將來如何駕馭自己的丈夫。一九三七年南京最暢銷的讀物,是蔣委員長的《西安半月記》,書出版不久,便銷售了四十三萬冊。報紙上的廣告用最煽情的文字,為這本書做著肉麻的宣傳。社會局發出行政公告,令在校學生務必人手一冊,當做課外讀物,一時間,欲明白領袖革命奮斗之經歷,欲崇拜領袖人格之偉大,欲知道領袖圖存救亡之方略,不可不看《西安半月記》,學校裡天真的女學生,以崇拜女傑的心理出發,尤其喜歡翻閱附在書中一起出版的《西安事變回憶錄》,這本由蔣夫人親自撰寫的文章,深深地打動了女學生的芳心。

    蔣夫人宋美齡是許多女大學生崇拜的偶像,女孩子嫁一個年齡比自己大出很多的男人,這在當時已經成了一種十分時髦的風氣。男人官場得意了,休去前妻,找一個年輕的女學生做續弦,也因此沒任何障礙。漂亮的女孩子和成功的男人是天作之合,雙方都做好了心理准備。老夫少妻成了上流社會的美談。娶一位年輕的太太是男人成功的標志,也是女人認可和肯定男人事業的一種方式。漂亮的曲蔓麗小姐,不能免俗地也希望自己能找到一位成功的男人。男人的成功同樣意味著女人的成功。但是成功的男人畢竟是少數,在數量上和源源不斷的年輕女孩子不成比例,而且這些成功者的年齡太大了,大得不僅可以做父親,有的甚至都能當祖父。男人總是大早地就把太太娶了,就連余克潤這樣年輕的帥小伙子,也是一樣的迫不及待。曲蔓麗在學校裡如何當太太的知識學得越多,她越發現找一個稱心的男人不容易。

    曲蔓而知道要想獲得稱心的丈夫,就必須充分地和男人接觸。只有接觸才能知道男人是怎麼一回事,只有接觸才能獲得經驗。光靠等待是不會有多少機會的,光靠等待永遠不會有好男人送上門。她必須找些男人練練兵,在這些男人中,余克潤既不是第一個,也不是最後一個。早在向蔣委員長祝壽獻飛機的慶祝活動中,曲蔓麗就知道了余克潤的名字。余克潤在這次活動中大出風頭,讓許多天真的女孩子為之傾倒。她們私下議論,都以日後能嫁像他那樣飛行員為幸福。可是這些飛行員的缺點是太年輕,等到他們功成名就,女學生們都快成老太婆了。為了使自己將來不會成為被休去的犧牲品,曲蔓麗在和同學們議論時,老氣橫秋地給自己定下了原則;這就是可以和余克潤這樣的小伙子調調情,嫁給他們做老婆則堅決不行。

    余克潤是在一次聯歡會上見到曲蔓麗的。在各式各樣的聯歡會上,余克潤經常可以見到一些漂亮的女孩子。這些女孩子對他充滿了好感,她們眾星拱月地圍繞在他周圍,似乎都願意嫁給他,然而一旦知道他已經結了婚,熱情頓時大打折扣。惟有曲蔓麗是個例外,當她聽說余克潤已經有了一位年輕漂亮的妻子以後,反而變得更加主動。她幾乎立刻產生了一個古怪的念頭,這就是要在余克潤身上,試試自己的魅力。她想證明一下,自己要比余克潤年輕漂亮的妻子更出色。余克潤這樣剛結婚的帥小伙子如果都能被她弄得神魂顛倒,要想征服別的男人應該易如反掌。

    曲蔓麗發現自己很快就莫名其妙地吃了虧。余克潤並沒有被她弄得神魂顛倒,她卻隨隨便便地在他的引誘下失了身。余克潤有過許多和女人打交道的機會,真正陪他上床的並不多,因為調情是一回事,上床做愛又是另一回事。曲蔓麗很輕易地便給了余克潤機會,余克潤拒之不恭,照收不誤。當然也無所謂誰吃虧誰占便宜,這是一場沒有任何結果的游戲,曲蔓麗不甘心,余克潤不動心,兩人各懷鬼胎,好一陣又壞一陣,就像演戲一樣。他們頻頻在公開場合亮相,相互為對方做招牌做廣告,都以對方青睞自己來展示各自的魅力。由於曲蔓麗的舅舅是國民政府中的要員,余克潤能有這樣一位名媛陪在身邊,說不上榮耀,多少也有些不同尋常。他當然是那種有向上爬野心的男人,他知道自己不可能老是在天上飛,最輝煌的前途還是在地面上做官。航校副校長的頭銜有傳聞說早應該是他的,但是正式的任命遲遲不下來,理由很簡單,那就是他的後台還不過硬。他還需要像曲蔓麗舅舅這樣的人給予提攜。

    余克潤在曲蔓麗的陪同下,終於去她的舅舅家吃了一頓飯。他們已經見過好幾次面,就差邁出實質性的這一步。這一步似乎還有些小小的障礙。曲蔓麗的舅舅家在城北,余克潤那天開著車子去金陵女大接曲蔓麗,然後沿著寧海路一直往北開。城北和城南相比,荒蕪得多,到處都是黃黃綠綠的菜地,到處都是楊柳林和小竹林。山西路一帶是新開發的官僚住宅區,余克潤的哥哥余克俠就住在這裡。余克潤的車子從哥哥家的小樓前面走過,和周圍各式各樣的高檔小洋樓相比,新建的余克俠的小樓顯得有些寒磣。當余克潤一邊打著方向盤,一邊向曲蔓麗介紹自己的哥哥余克俠的時候,曲蔓麗有些看不上眼,老氣橫秋地說:"你哥哥總是在教育界混,能有什麼前途?"

    余克潤向她解釋自己哥哥不是不想離開教育界,可是像他這樣學教育出身的,不搞教育還能搞什麼。曲蔓麗笑著說,這年頭,還有什麼比當官更容易,你哥哥好歹也是留過洋的,什麼樣的肥缺不能放?余克潤說他哥哥也許是不想當官,曲蔓麗笑得更厲害,說從來只有當不上官,根本就沒什麼不想當官的,不想當官通常是因為當不了官,要不就是嫌能讓他當的那個官太小。兩人一路這麼說笑著,曲蔓麗向余克潤大談當今官場的一些趣聞和小道消息。

    余克潤沒想到一個女大學生,對官場積習竟然如此熟悉,說起來如數家珍。說著說著,車子駛過一條新開的馬路,離開了新住宅區,沿著一條黃泥路往深處開,仿佛是要開到鄉下去了,遠遠看見一片碧綠的池塘邊上,一排田園風格的房子,白牆黑瓦,掩映在成片的竹林中間。

    這就是曲蔓麗舅舅的住處。

    曲蔓麗的舅舅年齡已經不小了,余克潤後來才知道,這舅舅也不是什麼嫡親的,拐了好幾道彎。舅母年紀還輕,徐娘半老風韻猶存,她本來就和曲蔓麗沾著一些親,嫁給她舅舅以後,是所謂親上加親。曲蔓麗的舅舅已經聽外甥女說起過余克潤,現在既然見了面,總得熱情敷衍幾句。他在北方做過許多年京官,一口帶著京味的官腔,言談之中。處處顯露出是見過大世面的人,對余克潤不外乎是說些勉勵之類的客套話。他對余克潤並沒有什麼好感,看得出來,邀請他前來做客,完全是曲蔓麗舅母的意思。老頭子在客廳裡陪余克潤坐了沒一會,曲蔓麗的舅媽便過來強迫他去休息。"昨天中常委會議上,老頭子動了些肝火,多說了幾句話,因此一夜都沒睡好。"曲蔓麗的舅母向余克潤隨口解釋著,她把曲蔓麗的舅舅打發休息了以後,又興致勃勃地過來陪余克潤說話。她對曲蔓麗顯然很寵愛、和余克潤談到曲蔓麗的時候,一口一個我們蔓麗如何如何。曲蔓麗也處處有意表現出自己是這家的寵兒,她對比她大不了許多歲的舅母發嗲,又為一件很小的事情,把女僕狠狠地熊了一頓。

    余克潤在曲蔓麗的帶領下,參觀了這座外表看上去十分簡樸,內部裝潢極考究的住宅。

    國民政府定都南京以後,在僻靜的郊區,有許多座這樣高級的住宅。有一個很大的院子,養著兩條狼狗,用皮帶拴著,見了生人便齜牙咧嘴。到處花香鳥語,圍牆正好砌到碧綠的池塘邊為止,池塘裡,三三兩兩的鴨子正在樹蔭下戲水。池塘外面是耕作的菜農,空地上有幾只雞在捉小蟲子。余克潤和曲蔓麗在池塘邊的秋千架上坐了一會,不外乎是調情,繼續說些不關痛癢的話。余克潤意識到這裡的氣氛,恰如居停主人的性格,貌似清淡,內心深處卻隱藏著驚濤駭浪。雖然沒有談上幾句話,雖然曲蔓麗的舅舅言必稱歸隱田園,余克潤本能地覺得,已經步入老年的曲蔓麗的舅舅,並不像他自稱的那樣無意官場。恰恰相反,他是人老心不老,仍然不安分地盤算著能當更大的官兒。一動不如一靜,這裡的一草一木,都有些藏龍臥虎的味道。帶著隱居色彩的田園風味,在中國的歷史上,向來意味著沽名釣譽,這叫作以退為進,這叫作以靜制動。曲蔓麗的舅舅早在滿清政府的時候,就是一個不大不小的官了,袁世凱復辟,二次革命,北洋政府屢次改組,一直到國民革命政府,他老人家都是官運不改。他老人家在官場上見多識廣,他老人家是官場上的百科全書,他老人家是官場上的一只老狐狸。

    "我要是想做官,如今早就不會還在這個位置上了。"吃飯的時候,曲蔓麗的舅舅興致頗好,用小酒盅一杯接一杯喝著黃酒,談到自己經歷,不無感歎地說,"不過,官場猶如戰場,進則死敵,退則死法,惟有不進不退,聽天由命,才是上上策。"

    余克潤不太明白老人家的意思,曲蔓麗便向他講述她舅舅在官場上最得意的一筆。民國十五年,正是軍閥混戰最激烈的年頭,當時國民政府揮師北伐,張作霖當了大元帥,孫傳芳吳佩孚各占一方寶地。曲蔓麗的舅舅在一周內,接連收到三份任命,都是請他出任郵電總長。

    天下居然有這樣的巧事,仿佛中國之大,除了他,便沒有別的人適合當郵電總長了。他老人家卻不急不慢,把三份任命都撂在桌子上,干脆稱病閉門謝客。當時的天下大勢,誰也看不出鹿死誰手,老人家躲在家裡,由各方你死我活地去斗。終於斗出結果了,他於是正式出山,到南京來撈一個不大不小的現成官做。

    "我舅舅當時人在北京,他如果想當國民政府的郵政總長,北洋政府饒不了他,他當了北洋政府的郵政總長,又怎麼會有今天。"曲蔓麗沒在意余克潤臉上不快的表情,很不天真地說著。余克潤沒想到這家人會如此俗氣,會如此赤裸裸地談論官場,原先有的一份敬仰心情頓時無影無蹤。他屬於年輕有為的少壯派,一想到自己竟然希望得到這種老朽的提攜,立刻有些不痛快。老奸巨猾的曲蔓麗舅舅,和報紙上稱道的那位敦厚長者,根本就是不相干的兩個人。在余克潤面前,這只是一個除了想當官,還是想當官的傀儡和木偶。國民政府中這樣的人太多了,首都南京就是一個大官場,在這個官場裡,如魚得水的恰恰就是這些沒有任何朝氣的世故老頭子。

    吃過飯以後,余克潤開車送曲蔓麗去學校,兩人一路無話。曲蔓麗起了幾次頭,談話仍然沒辦法深入下去。她不知道他為什麼不高興,也賭氣不說話。到了學校門口,余克潤停車讓曲蔓麗下去,曲蔓麗感到一陣無名的委屈,讓他把話說說清楚,干嗎緊繃著臉。余克潤意識到自己冷落了曲蔓麗,突然有了主意,他覺得今天不能就這麼白白地浪費了,因此不急不慢地說,自己不高興,是因為想到和她馬上就要分開,一個人太寂寞。

    曲蔓麗說:"寂寞什麼,你可以去找你太太嘛。"

    余克潤說:"我今天想和你在一起。"

    曲蔓麗說:"這叫什麼話,你這人真壞,我再不理你了。"

    余克潤在等曲蔓麗下車,他想她如果真不下車就好了,現在不下車就有好戲。曲蔓麗捋了捋披肩的長頭發,轉過臉來,就著剛亮起來的路燈,看著余克潤說:"我知道你們這些干飛行員的,都特別的壞!"壞這個字眼,此時是一個非常豐富的詞,可以從多方面理解,余克潤注意到曲蔓麗的眼光閃閃發亮,不敢盯著久看,於是接著這話說下去:"我現在是一肚子的壞念頭,你再不下車,後果就嚴重了。"曲蔓麗又說了一聲"你真壞",好像是故意賭氣不肯下車,又好像是有意找借口留在車子上。反正余克潤不願意多想了,他不懷好意地突然一踩油門,車子沖了出去。曲蔓麗驚叫起來,她知道他此時的用心,對著他握方向盤的手腕輕輕地敲了一記。這時候她想下車也來不及了,況且她也沒准備下車。余克潤將車子徑直往前開,開到自己熟悉的一家旅館裡,十分瀟灑地請她下車。曲蔓麗有些不甘心,但是她還是挺著胸膛,大大方方地和他一起走進旅館的房間。

    6

    丁問漁在一九三七年的六月底,才和太太佩桃正式在滬簽字離婚。盡管他在此之前,已經在京滬的報紙上自說自話地登了啟事,但是雙方的大人都咨詢過自己的法律顧問,知道這樣的啟事只是自欺欺人,並不具備法律效應。既然大家都是上等人,既然婚姻破裂已不可避免,雙方雇傭的律師經過幾番討價還價,終於讓丁問漁和佩桃心平氣和地同坐在一張桌子前,在一份正式的離婚文件上簽字。在簽字前,法官要丁問漁將離婚文件仔細地再閱讀一遍,丁問漁拒絕了,他帶著一些喜悅地看了佩桃一眼。佩桃似乎又一次被他激怒,要過離婚文件,故意慢騰騰地一個字一個字地看。她故意拖延著時間,其他人都在等著她,她知道大家在等,故意讓別人揣摩不透她的心思。

    "你不是就等著我簽字嗎,"佩桃毫無表情地說,"要是我不簽。你又能拿我怎麼樣?"

    丁問漁以為喜怒無常的佩桃又要變卦,她已經變了無數次卦,然而這次她突然拿起筆,在文件上飛快地簽了字,簽好了這份,又急著在丁問漁的那份文件上簽字,丁問漁相形之下,反而顯得有些沒主意,他也在文件上簽自己的名字。簽完了以後,他呆呆地看著佩桃,不知道自己是否應該和她握手作別。沒想到佩桃眾目睽睽之下,很大方地伸出手來,笑著說:"我們都犯了一個不小的錯誤,你不應該娶我,我呢,更不應該嫁給你。"說著說著,眼睛紅了,臉上的笑容依然還在,語調卻變了。"你比我想的還要壞,你知道不知道,你真不是個東西!"

    旁邊的人連忙把他們分開來。丁問漁早就領教過她的厲害,以為她又會在大庭廣眾說出更難聽的話來,但是佩桃仿佛把該說的都說了,已經不想再說什麼。她扭轉過身體,向電梯間走過去。在上海的幾天裡,丁問漁的臉皮也已經厚了,雖然也是近四十歲的人,他整天像一個淘氣的大孩子那樣,到處忍氣吞聲地接受別人的教訓。誰都有權利教訓他,他的父親,他的老丈人,他的即將正式離婚的妻子佩桃,以及他的三位繼母,都對他沒完沒了地嘮叨。

    明知道他不願意聽,還是要一個勁地說。說得昏天黑地,說得丁問漁眼前直冒金星,說得丁問漁一見著別人嘴皮在嚅動,便想到這又是在說自己。

    天氣開始熱起來了,時間才是六月底,卻完全是炎熱的夏天了。時髦的上海女郎,一個個旗袍裙越穿越短,胳膊和大腿越露越多,結果大街上到處都流露著肉的氣息。一位來自埃及的預言大師,此時正在上海接受記者的采訪,就世界政情進行大膽的預測。這位周游了世界的預言大師駭人聽聞地宣布,在一九三八年,世界將不可避免地爆發大規模的惡戰,人類將陷於從未有過的災難之中。當記者問起中國和某方是否會一戰的時候,埃及的預言大師立刻肯定地說,這場戰爭的時間也是在一九三八年。報紙上的某方顯然是指的日本。事實是,十天以後,中國和日本的戰斗,就在蘆溝橋打響了。不到兩個月的時間,上海已成為了炮火連綿的戰場。

    在正式的高婚文件上簽了字以後,丁家和郝家在一家著名的大飯店,辦了幾桌規格極高的宴席,其目的在於向大家宣布,這兩個顯赫的家族的聯姻雖然已經不復存在,但是銀行巨頭和鋼鐵大王之間的聯盟依然如故。被邀請的都是上海生意場上的大亨,有好友也有對頭,有外國公司的買辦,有交易所的董事長,有幫會的老大,有得志或失意的政客,有社會賢達,有軍界的要員。在宴會期間,丁問漁的父親走到佩桃面前,向她敬酒,希望她不負重任,為丁家生一個出色的繼承人出來:

    "我們丁家的希望,就都寄托在你身上了。"

    這是丁問漁最後一次見到佩桃。佩桃此時剛懷孕三個月,還看不出身體的異樣。幾個月以後,上海失守前夕,丁問漁收到父親的一封信,說佩桃的身孕看上去已經蠻像一回事。當時,戰斗正進行得十分激烈,國軍每天都有重大犧牲,父親讓兒子迅速離開南京,立刻隨政府遷往內地。值此動亂之際,丁問漁的父親對前程已經毫無信心,他一方面盼著佩桃能平安地為了氏家族添丁,同時依然十分關心丁問漁的安危。由於形勢急轉直下,他老人家根本沒想到戰爭會真的成為事實,他成了一個十足的悲觀主義者,和幾個月前宴會上的判若兩人。

    丁問漁的父親在那天宴會上十分灑脫,他頻頻向別人敬酒,唯一沒有得到他敬酒的,是他那不爭氣的寶貝兒子。丁問漁實在太讓父親失望了,但是他畢竟是他唯一的兒子,他不想讓兒子在大庭廣眾下下不了台。宴會以後,丁問漁將連夜趕回南京,然而他那天仍然是不知憂愁的樣子。豈止是不知憂愁,完全是一種不加掩飾的喜形於色。在他坐的那桌上,有一位日本客人,丁問漁以一種閒聊的口吻,請畢恭畢敬坐著的日本客人,就報紙上所載的中日將在一九三八年會有一戰的預言,暢所欲言發表評論。

    日本客人用流利的中國話說:"難道中日之間惟有一戰?"

    在座的中國人都一怔,不說話,既驚異他的中國話說得流暢,也覺得這回答的含義,不是一點沒道理。丁問漁想了想,用日文反過來詰問。他從來不願意放棄賣弄異國語言的機會,大家在一旁抗議,希望丁問漁能使用別人都聽懂的中國話來對話。丁問漁想到報紙上常見的一句話,使用這句話質問那個日本客人:"都到了今天這地步,中國人不奮起抵抗,難道還有別的路可以走?"

    日本客人說:"為什麼中國和日本就不能很好地聯起手來,大東亞共榮,這前景有什麼不好?"

    於是一片嘩然,大家恨日本客人太放肆,太自以為是,立刻拍案而起群起攻之。這畢竟還是在中國人的地盤上,有理不在聲高,但是又不可能不聲高,大家七嘴八舌,爭論中國和日本誰更好戰。酒過三巡,人們得出的一致意見,這就是中日最好不要開戰。俗話說和為貴,打仗自然不是什麼好玩的事。打仗意味著流血犧牲,意味著仇恨越結越深。日本客人息事寧人地說,自從甲午海戰,中國慘敗給日本以後,就老想著報仇雪恥,其實日本根本就不想打仗,而且日本就算想打仗,主要的對手也不會是中國人。日本陸軍假想中的敵人是蘇俄,而海軍的假想敵卻是美國,中國的軍隊根本不堪一擊。他的這種不把中國人放在眼裡的態度,又一次使在場的許多中國人心裡極不舒服。坐在丁問漁身邊的人提醒感覺良好的日本客人注意,日本現在雖然比中國強大,但是中國的人口和地盤,畢竟是日本的許多倍,真打起仗來,累也要把日本累死。

    在返回南京的夜行列車上,丁問漁為了解悶,揣了一大堆報紙在包裡,有中文的,也有外文的。他平時很少看報,因此現在就算是過了期的報紙,一樣看得津津有味,每看完一張,便扔到車窗外去,一路看,一路扔。直到把這一大堆報紙全部看完扔完,他喜歡聽報紙被風卷走時的呼哨聲。自從陷入對雨媛愛情之後,丁問漁對和愛情無關的事情,根本懶得去過問。

    周圍世界上所發生的一切,仿佛和他沒有什麼聯系。列車在快到蘇州站的地方,無緣無故臨時停了很長時間,車廂頓時覺得非常悶。丁問漁打開車窗,把頭探出去。他注意到列車像一條僵硬的大蟲子似的,靜靜地臥在車軌上。沒有人過來解釋為什麼會停車。一名鐵路工人手中拿著一個小錘,從那頭過來,一路走,一路隨手敲著車輪,鐵路工人手上還提著一盞風燈,一圈黃黃的燈影隨著他的移動而搖晃。當燈影晃到不遠的牆上時,丁問漁突然注意到畫在牆上的廣告,那是一幅巨大的日本仁丹廣告,在中國的城市中,到處可以見到這種兩撇胡子向上翹的廣告畫面。

    抗日情緒的高漲,人們都在自發地抵制日貨,但是日貨仍然無孔不入地在向中國的市場滲透。丁問漁剛在報紙上讀過的一篇文章,便是呼吁全面抵制日貨,可是在同一天報紙上,他又見到了日本大皈森下仁丹株式會社的"酬報仁丹用戶"的大幅廣告。一直到七月七日,蘆溝橋的戰斗已經打響了,上海的《申報》仍然在為森下仁丹株式會杜接二連三地做廣告。

    迎面一盞刺眼的燈光直逼過來,緊接著轟隆隆的聲音擦邊而過,原來丁問漁他們正在等這趟車過去。果然車子過去不久,丁問漁坐的那趟車也開始動了起來。這一天是一九三七年六月三十日,准確地說,再過幾分鍾,就是七月一日了。對於中國的歷史來說,一九三七年的七月意義非同一般。坐在夜行列車裡的丁問漁毫無困意,他對即將到來的戰爭仍然沒有察覺。

    此時此刻,他不可遏制地思念起雨媛。一想到雨媛,丁問漁的心中充滿了柔情蜜意。學校很快就要放假了,丁問漁心猿意馬地盤算著,在即將到來的假期中,一定要找個機會約雨媛出去玩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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