權延赤中短篇作品 正文 林彪將將
    一

    夕陽如血,大如輪。

    狼煙未熄,槍聲零落,紅旗已經飄上圍場上空。這是人民解放軍第一次攻打隆化。

    踩著黃沙、衰草和齒狀的鋼鐵碎片,冀察熱遼軍區司令員兼政委程子華同熱河省軍區司令員段蘇權,漫步走來。長征時,這兩位將領一個手負傷,一個腳負傷,被人玩笑為「手足之情。」

    「仗越打越大,地方部隊要不斷轉入野戰軍。」程子華甕聲甕氣說:「熱河另組織一個野戰司令部,黃永勝當司令,你去當政委。」

    段蘇權腳步聚停,迅速瞄了一眼程子華。

    「不行,我不行。」段蘇權搖頭。

    「你怎麼不行?」

    段蘇權張了張嘴,沒說出話。

    一尊日本山炮,炮口對著如血如輪的夕陽,像要將它轟落,卻又一聲不響。

    「孤山未能全殲敵人,隆化傷亡大,沒有攻進隆化城。看來黃永勝也不是永勝。」程子華笑笑,「他喜歡甩手當家,你喜歡事事親躬,我看你們正好配對。」

    「……我不會打牌,」段蘇權吭哧,「也不會玩……」

    「要打仗,不是要玩牌。」

    「我瞭解永勝……缺一樣不好搭檔。」段蘇權從鼻子裡喃喃:「再說……」

    「說呀,你就是不痛快。」

    「他是擊鼓衝鋒,鳴金玩妓。」

    「噢?」程子華叫了一嗓。

    段蘇權憨然一笑,不再言聲。

    「噢,」程子華忽有所悟,「擊鼓進兵,鳴金收兵。你不怕打仗,就怕不打仗?」

    「不打仗,他要是玩女人我管得了?」

    「嗯,嗯,」程子華不住地捏下巴,「林總不吃不喝不吸煙也不玩,我不信他就能容得……」話沒講完,程子華轉了口:「那就再說吧。」

    鐵的三大紀律、八項注意,林彪率領的「四野」執行得比鐵還硬,比鋼還強。尤以第七項注意「不調戲婦女」執行得嚴厲,不慎出格就要拿命抵。立過大功的一位戰鬥英雄不慎出格,誰說情也不行,槍斃。一名基層幹部與女房東通姦,雖是雙方情願,又有全村百姓求情,還是拖走斃掉。三名戰士想強姦一個女人,儘管那女人是留用的日本人,儘管未遂,儘管三名戰士都不滿十八歲,仍然不能倖免,統統拉出去槍斃。

    「要決戰東北呢,我救不了他們。」林彪臉色蒼白,沙啞著嗓子對幾名高級將領說:「不開活口,再遇這種事,少數意志薄弱者有賊心也沒賊膽兒;開了活口,我們就會失去群眾失去戰鬥力。我們就會失去勝利失去東北。」

    程子華在院子裡散步,他散步有時要搖晃肩膀,搖晃雙臂,搖晃整個身體,這是運動。

    他腦子也在運動,嘴裡偶爾唸唸有詞。

    下午要見林彪,跟林彪說事不能有廢話,所以要準備。

    他已經見過三次林彪了,就為了堅持一個意見,給八縱換將,推薦段蘇權替代黃永勝任司令員。

    第一次見林彪,他說:「黃永勝整天打牌跳舞,不幹工作。」

    林彪說:「遼西三戰三捷,八縱從地方部隊上來不久,黃永勝當司令,半個月殲敵1萬6千多人,打得不錯。」

    第二次見林彪,他說:「黃永勝太霸道,什麼都得他說了算。可部隊裡許多具體工作他又不管,他又要說了算,不許別人管……」

    林彪說:「不要搞山頭,要團結,要能容人。無『度』不丈夫;不是毒,是度量。」

    第三次見林彪,他不得不說出不願說的話:「黃永勝在生活作風上實在糟糕,用林總的話講,他是有『賊心』也有『賊膽兒』,影響很不好……」他舉了例子。林彪平平靜靜地聽完,平平靜靜地說:「楚漢相爭的時候,有個故事。劉邦問韓信:『我能將多少兵?』韓信說:『最多十萬。』劉邦又問:『那麼你能將多少兵?』韓信說:『多多益善。』劉邦沒有發火,反而笑了,說『你既然這麼大本事,怎麼被我捉來階下,供我驅使了?』韓信不慌不忙說:『陛下不善將兵,卻比韓信善於將將呢,所以我被捉到了階下……』」

    程子華半響無言。

    「千軍易得,一將難求。」林彪用這句話送走了程子華。

    林彪面無表情地在屋裡踱步,一邊聽程子華談意見。

    知情人都奇怪,林彪見了他喜愛的將領和老部下,總是沒什麼說;對他不喜歡的將領,反而再忙也要耐著性子聽完意見。

    上午,秘書見林彪精神很好,進來報告:「黃永勝來了,要跟林總匯報。」林彪目光不離軍用地圖,擺擺手:「告訴他,我要睡覺。」

    下午,秘書見林彪精神不好,滿面疲憊,小聲報告:「程子華又來了,跟他說你休息了?」林彪目光離開軍用地圖,兩手搓搓臉說:「叫他來,我精神還好。」

    據「四野」一些老人講,部隊日常管理教育都是羅榮桓負責,林彪不大管,林彪只是一門心思琢磨打仗。他很少與幹部談話,只有冀察熱遼的幹部例外。

    因為他對冀察熱遼分局及軍區有意見,對其領導人也有意見,他們對東北的許多看法不一致。他對身邊工作人員說:「意見不一致才要多聽。」

    「永勝同志確有不少長處。」程子華盡量客觀地說看法:「善於捕捉戰機,強毅果敢過人,會打巧仗也能咬牙打硬仗,六次負傷,足夠頑強。」

    他停頓片刻,望林彪。

    林彪靜氣過人,聽見和沒聽見一個樣,腳步一直是勻速運動。

    「但他有個要命的短處:貪享樂好鬥狠。他喜歡以己之長凌人,不喜歡別人觸其短處。發展下去,對黨、對軍隊、對他個人,我怕都會不利。」

    林彪繼續踱他的步。

    「蘇權同志的特點是忠誠老實,原則性強,組織紀律性強,從不胡來。」

    林彪還是踱他的步。

    程子華看不出態度,只好講下去:「他和永勝恰恰相反,凡事謙以待人,謹言慎行。但也能打仗,長征時就是師政委;紅軍時期、抗戰時期都打過漂亮仗。軍事工作、政治工作、地方工作都搞過,比較全面。」

    「講這麼多就不叫特點。」林彪立住腳,終於說話了:「講特點只能講一個。」

    「這個……」程子華沉吟再三,「忍辱負重。」

    「根據呢?」林彪重新踱步。

    「任弼時同志講的。」

    林彪不語,還是勻速踱步。

    「長征時,他任獨立師政委,負重傷被留下,淪為乞丐。靠討飯活下來,又找回部隊。受審查沒怨言,職務安排低了沒怨言……」

    「他自己對來八縱是什麼態度?」林彪在桌子對面坐下,這是接近表態了。

    「他……」程子華略顯尷尬,只能實話實說:「不大願意。」

    林彪認真看一眼程子華,極輕微地點點頭:「好吧,我和榮桓同志談一下。」

    高級軍事會議要開始了,黃永勝仍然留在林彪房間,胸脯扇個不停。

    「程子華、李運昌他們搞鬼,安插人!」黃永勝見沒了別人,咬著牙根發洩,「段蘇權是冀察熱遼的人!」

    林彪平平淡淡地說:「蘇權同志來談過了,他不想去八縱。」

    「他是裝樣子!」

    「他說他對冀熱察比較熟悉,那裡條件也艱苦,他的長處是能吃苦,想留在那裡干。」

    黃永勝怔怔地睜大眼睛,半天沒有眨。

    林彪起身朝外走:「就這麼定了,給你另安排。」

    「段蘇權替我當司令,」黃永勝跟在林彪身後走,餘憤難消:「我打的仗他替得了嗎?」

    林彪在門口回頭:「他打的仗你替得了嗎?」

    黃永勝又是一怔。從井岡山打到東北,林彪從來沒說過什麼仗他打不了;他也從來不曾在戰場上給林彪丟臉。

    「你能忍辱負重嗎?」林彪再問一句,便頭也不回地走了。

    二

    候鳥使勁扇動羽翅,扑打硝煙瀰漫的空氣,攆過一片片莊嚴緩慢飄移的烏雲,匆匆慌慌向南飛去。

    一陣淒涼的鶴唳從九天落下。段蘇權陡地收韁,戰馬嘶叫著緩下步子。

    他的心有些難受。抬眼間,目光裡流出惆悵。

    9月12日,國共雙方在黑土地上的大決戰正式揭幕。根據林彪的命令,他率八縱3萬6千指戰員,從八面城出發,晝伏夜行,渡遼河,穿草原,過沙漠,9天行程1000里,進抵北寧線中段。氣還沒喘一口,命令又到,連夜強行軍120里,渡大凌河,突然包圍葛文碑、大薛屯之敵,截斷了錦州和義縣兩敵間的聯繫。

    林彪曾講過:「打錦州必先得義縣。」

    包圍剛形成,林彪電令已到:八縱3個師,九縱兩個師,三縱1個師,總計6個師的兵力,由八縱統一指揮,攻殲大薛屯、葛文碑之敵。

    接命令後,段蘇權採取了戰役截斷與戰術包圍相結合的部署:以九縱兩個師阻援,並防敵南逃錦州;以三縱1個師做總預備隊,以八縱3個師分別攻殲大薛屯和葛文碑之敵。

    這場戰鬥,原國民黨九十三軍中將軍長盛家興這樣記述:

    「絕難預料到在24日陰雨之夜,解放軍八、九兩個縱隊以強大兵力從西北和東南兩方奔襲而來,對錦北的縱深陣地,乘隙擒毀,當頭一棒,給(錦州)守軍以莫大的打擊。

    「25日當夜,在錦州通義縣公路兩旁葛文碑一帶警戒陣地上的部隊,也同時遭到自東北方向來的強大解放軍的夜襲,發生混戰,不能退脫。大戰序幕,遂從此開端。」

    時過40年國民黨將領還記得八縱。因為錦州之戰是由八縱攻打葛文碑而「大戰序幕,遂從此開端」。

    可惜,林彪「疏忽」了八縱。這一仗,他始終是只說九縱,不提八縱。

    段蘇權心裡不舒服。若換了黃永勝會罵娘,他不會罵。此後幾十年他什麼也沒講。

    攻佔葛文碑、大薛屯後,段蘇權奉林彪命令,又率八縱攻殲大、小紫荊山,北大營,八家子,被服廠,東大梁等高地和據點之敵,戰十餘場,受兩次通報批評。這兩次通報批評影響之大,直到40年後,作家張正隆寫遼沈戰役,老人們的回憶都忘不了。

    打錦州前出了三個問題。一個戰略上的,兩個戰術上的。

    後兩個問題都出在八縱。

    一個是沒有及時封鎖西面機場,讓瀋陽之敵投下兩個團的援兵,任務也讓九縱搶去了。

    電報是參謀長黃鵠顯發的。兩個機場,一個能用,一個不能用,封鎖哪個,對於這位當年四方面軍總指揮部作戰科長,是不必再發個電報請示一下的……

    9月30日,毛澤東致電「林羅劉」,表揚九縱控制了機場,「毀機五架」。同時批評八縱貽誤戰機,指出:「大軍作戰,軍令應加強。」

    毛澤東都有話了,八縱壓力很大。

    八縱緊急召開常委會,決定將毛澤東批評電報轉發到團,讓各團黨委立即討論表態,堅決打好下一仗。

    這邊正攢著勁兒準備雪恥,那邊又把小紫荊山丟了。

    10月9日夜,二十三師六十八團副團長韓楓,率三營打下小紫荊山後,麻痺大意,下山吃飯去了。擔任警戒防禦的八連,連長也下山去了。下半夜,敵人突然一個反擊,把陣地又奪了回去。

    南京《中央日報》迅速作出反應:《錦州國軍反擊克紫荊山》。

    ……

    八縱這下子更吃不住勁了。

    政委邱會作火速趕到六十八團。當年八縱的老人說,邱會作有水平,有派頭……講明天拂曉後兩小時,必須把小紫荊山再奪回來。然後當場宣佈,將六十八團團長和副團長撤職,八連連長槍斃。說這次先殺「兩條腿的」,下次再出事就殺「四條腿的」(指騎馬的)……

    邱會作就在六十八團等著,奪回小紫荊山才走……

    兩個通報,毛澤東也講了話,又槍斃一個連長,全軍無不震悚警惕。大決戰中,有這麼一筆,其作用不亞於幾次最精彩的戰場總動員。

    優秀的統帥都明白應該有這麼一筆。

    不過,段蘇權除了壓力和沉痛感,又隱隱游動著一絲委屈。

    大戰之中,許多部隊或大或小都發生過一些具體失誤,林彪抓住八縱暫時失守小紫荊山,警醒全軍,段蘇權直到40年後仍是心服口服無異議。可是攻佔機場呢?

    錦州有兩個機場,一個在城東,一個在城西。「東野」的電令是:攻佔機場,阻敵援錦。

    電令沒有講哪個機場,但敵人空降援兵的是西面機場,稍有頭腦的指揮員也會判定應是攻佔西面的機場才能「阻敵援錦」。

    但是,八縱在東面,九縱在西面,若是攻佔西面的機場,八縱就必須在敵人陣地前做180度轉向運動,並且要奔襲幾十里,越過九縱駐地去作戰,這又不符合起碼的用兵之道。

    為此,段蘇權才生出疑惑,由參謀長回電請示:錦州有東、西兩個機場,打哪個?

    「東野」回電:攻佔西面的機場。

    段蘇權接電,立刻派1個師,準備穿越九縱防區去打西面的機場。部隊尚未行動,又接電令:改派九縱攻佔西面的機場。

    那麼,是林彪電令不清還是派兵有誤,如果不能責備林彪,那就只能說段蘇權無能了。

    現在,錦州外圍已經掃清,總攻階段馬上要開始。段蘇權心事重重地去見林彪。

    等待他的會是什麼呢?

    林彪臉色蒼白。他用腦過度,又很少見陽光。他已經連續幾天不出門,不離軍用地圖,沒完沒了地看,沒完沒了地想。

    在他腦子裡轉動的有軍事,有政治,有地理也有歷史,更有敵我雙方的各個將領……

    然而,無論怎樣轉動總是擺不脫那團陰影──四平攻堅戰。

    1947年5月13日,掌握了戰爭主動權的東北民主聯軍,在全國戰場上率先轉入對國民黨軍的戰略性反攻。打山城鎮、草市,克東豐、遼源,占梅河口、大石橋,又連下通化、安東、本溪諸城。可是,四平攻堅,部隊受挫。

    從6月14日總攻開始,四平城便失去了晝夜之分──白日濃煙滾滾,天冥如翳;黑夜火光沖天,閃耀如晝。連續13天槍炮轟鳴,天地擺簸,直打得血肉橫飛,屍盈全城!國民黨兵用鋼鐵和血肉一步一步地抗擊,民主聯軍用鋼鐵和血肉一寸土地一寸土地攻奪。其酷烈程度,堪稱解放戰爭史上的一最。

    千萬戰士打聾了耳朵,打紅了眼。22日,我一縱傷亡慘重失去攻擊力撤出戰鬥,六縱又全部投入攻擊。最後將守軍壓至城東北隅,苦戰久攻不得下。29日,國民黨援兵逼迫而來,30日拂曉,民主聯軍不得不撤出戰鬥,撤出這座血城……

    1年又3個月過去了,陰影始終不曾消逝。若將錦州打成四平,那後果便不堪設想。

    於是,林彪又想起段蘇權,並且用力磨了磨牙。錦州機場沒有及時攻佔,使瀋陽之敵空運來兩個團的援兵。根據四平攻堅的經驗,敵人是逐屋逐牆爭奪。兩個團能守多少房屋?驅逐爭奪又要付出怎樣的代價?

    難怪林彪要齒寒又齒癢。

    但是,林彪不會大吼大罵,更不會氣急敗壞。他只是盯著地圖沒完沒了地想,直要想出一個透亮。

    他想起劉伯承講過的話:打仗有個吃肉和啃骨頭的關係。啃骨頭,仗打得硬;犧牲大,俘虜少。吃肉,仗打得痛快;犧牲少,俘虜繳獲多。

    他想到國民黨將領董其武講過的話:「共產黨打勝仗是因為有人願意啃骨頭。國民黨打仗不行,重要的一個原因是都想吃肉,沒人啃骨頭。」

    有人說,若沒有李先念啃骨頭,以成千上萬的犧牲去牽制敵人,就不會有粟裕的七戰七捷。他們是團結戰鬥的整體。

    共產黨團結一心,但也不是個個都喜歡啃骨頭。比如黃永勝和段蘇權,黃永勝吃肉大概比段蘇權胃口好。但啃骨頭,黃永勝決沒有段蘇權那份忍耐性和好牙口。

    看孩兒先看娘。段蘇權是聶榮臻的老部下。對於聶榮臻,毛澤東曾評論說:「老實,能忍耐。」

    段蘇權也老實,段蘇權也能忍耐。

    大戰之中,各部隊都會出現疏漏和問題。有的部隊大意,被敵人一個反擊,打退幾里地,還被抓去八九百名俘虜。同段蘇權的八縱暫時丟失小紫荊山相比,那問題顯然更嚴重。但林彪一聲沒吱。

    通報批評並不是最終目的,槍斃個別指戰員也不是目的。既然不是目的,只是手段,那就要有靈活性,要有選擇。

    吃柿子要選軟的,通報批評要選硬的。不是硬的聽不得批評,而是聽了批評精神仍然硬而不倒。

    段蘇權能忍辱負重,忍辱負重就是一種硬。選擇段蘇權任八縱司令,林彪就想到了這一條,正好「派上用場」。

    如此想下去,林彪臉色開始緩和,心情也有轉變:這個段蘇權還有可愛之處。

    準確地說,應該是還有用場。攻錦之戰,畢竟還需要一個啃骨頭的。

    林彪望著地圖吁了口氣,嘴裡唸唸有詞:「空降兩個團,多兩根骨頭叫他啃……」

    剛被「示眾」過的段蘇權,心情鬱鬱地在林彪面前坐下來。

    「吃豆。」林彪將布口袋裡的炒黃豆倒一些在桌子上。

    「喫茶。」林彪親自將茶水杯推到段蘇權面前,並且極稀罕地幽默一句:「你們茶陵人,不喝茶,喫茶。」

    真怪,段蘇權本來鬱鬱的心情,忽然熱起來。那是一種帶了酸滯的熱。

    「把你示眾了,知道為什麼?」林彪淡淡地問。

    「小紫荊山沒打好,應該受到批評警告。」

    「將兵,將將,都有斬首示眾。我不是警告你,是警告他們──示眾,那11個縱隊。」

    段蘇權望定林彪,眼神表明他還在慢慢吃透精神。

    「兩個通報,你們還有兩面錦旗。小紫荊山出現疏漏,大紫荊山出了英雄。七十團一營三連,頂住了大炮飛機,頂住敵人4次強攻,斃敵過百,獲『頑強守備』錦旗。七十團七連,連長身先士卒,衝在最前面,突入北大營,前仆後繼,直插敵核心陣地,殲敵過百,又獲『頑強殲敵』錦旗一面。對吧?」

    段蘇權嘴角抽動一下,眼圈忽然濕潤了。林總瞭解八縱,即便1個連隊打的仗他都清楚。這比任何安慰話都更能讓人得到安慰。

    「二十四師攻佔東大梁,傷亡1000多?」

    「1100多人。」

    「人民忘不了他們,八縱打得英勇。戰後要在東大梁修一座烈士紀念碑。」

    「林總……」段蘇權激動地立起來。

    林彪用手勢叫段蘇權坐下,仍是那平靜的聲音:「大決戰,戰戰都要協同作戰。一仗下來,總有人爭誰打的。爭什麼?都是人民解放軍打的。你不爭,這好。」

    段蘇權不但心裡熱,臉上也微微燒起來。想起攻殲大薛屯、葛文碑之敵,自己還曾生過委屈感。唉,慚愧啊!

    「弼時同志和子華同志都曾對我講過,你的特點是忍辱負重。現在,我也這麼看。」

    林彪沒說一句安慰話,段蘇權卻不但受到了最大的安慰,而且受到了巨大的鼓舞和激勵。還有什麼安慰話能比瞭解和信任更有力量呢?

    「錦州之役,馬上要開始總攻階段。南北對攻,我們集中了5個縱隊零1個師。只有你們八縱,既沒有並進的部隊也沒有對進的部隊,獨立由城東向西攻擊。這樣安排的意圖你明白嗎?」

    「感謝林總的信任!」段蘇權一躍而起,挺身立正。

    「記住,你們縱隊的任務是牽制敵人。」林彪永遠是一副冷峻的面孔,特別是談到戰爭,不會給任何笑臉。「你們吸引的敵人越多,挨的炮彈越多,你們完成的任務就越好。」

    「是!我明白。」

    「炮縱全部集中於南北兩面,攻堅沒有炮不行。我已命令一縱炮團配屬你們八縱作戰。」

    「堅決完成任務!」

    段蘇權回到縱隊司令部時,已是精神振奮,信心百倍,鬥志激昂。

    他提出的口號是:寧啃硬骨頭,把助攻任務當主攻任務來完成。

    這一仗,段蘇權實現了林彪的作戰意圖。八縱以攻錦州的六分之一兵力進攻和牽制了守敵三分之一以上的兵力及主要炮火。

    原國民黨第六兵團中將司令官盧浚泉寫的回憶文章稱:「14日上午,解放軍發動全面進攻,其主力指向東面……」

    東面是八縱進攻方向,敵人40年後仍然以為是「主力」。

    原國民黨九十三軍中將軍長盛家興的回憶文章說:「10月14日上午,解放軍發動總攻……這時,四面槍炮聲激烈,解放軍進攻的信號彈,滿天飛舞,多指向車站,知已難以行動,困待天明,遂為解放軍第八縱隊所俘。」

    然而,實際戰鬥經過卻不像國民黨將領所寫那麼簡單。

    炮彈爆炸的煙柱沖天而起,錦州城東塵煙彌空,火海一片。13點15分,炮聲剛落,令人熱血沸騰的衝鋒號便吹響了。

    八縱的指戰員躍出戰壕,在山呼海嘯的喊殺聲中,一波接一波,大潮一般湧向城區。

    可是,突破口兩側暗堡的火力及工事內復活的火力忽然吼響了,將踴躍奔騰的八縱戰士一排又一排地打倒,割韭菜一般;同時,敵縱深處的炮火也猛烈開火了,炮彈密如冰雹地砸在八縱戰士的衝鋒道路上。那200多米長的衝鋒地帶立刻變成血與火的世界──到處是爆炸的火光,到處是飛舞燃燒的鋼鐵,到處是烈士沸騰的鮮血……

    縱隊指揮所內,緊張、熱烈、嘈雜,甚至是……混亂。

    報告戰況和下達命令的喊聲在指揮所裡不停地震響、迴盪。

    「報告,一縱炮兵團還未按時趕到!」

    「把我們自己的大小炮全集中起來轟擊突破口!」段蘇權瞪起眼睛下令。

    「報告,敵人炮火都朝我們集中過來,一營衝鋒受挫!」

    「好啊,好啊!」段蘇權大聲說:「告訴指戰員,我們吸引的敵人越多,挨的炮彈越多,完成的任務就越好!馬上組織力量作第二次衝擊!……」

    「段司令,林總簽發的戰況通報。」

    段蘇權從參謀手中接過通報,目光飛快地掠過字裡行間。

    突然,他心裡咯登一下,目光怔怔地定住不動:現各縱隊都已突入城內,正在向縱深攻擊前進,只有八縱進展遲緩,至今尚未突破……

    指揮所裡響起憤憤的議論聲:

    「他們5個縱隊零1個師,又是並進又是對進,我們獨擋一面,能一樣嗎?」

    「把炮縱配給咱們試試,還不知誰先突破呢!」

    「不是說讓咱們吸引的敵人越多,挨的炮彈越多,完成任務就越好嗎?怎麼又批評咱們進展遲緩了……」

    「你們胡議論什麼?」段蘇權忽然警醒過來,他明白部下這種情緒將帶來什麼後果。更重要的是他想起了林彪同他的談話。他堅信林彪瞭解八縱,瞭解他段蘇權,也堅信林彪這樣做是有道理的。將兵,將將,都須有「斬首示眾」。這又是「示眾」,不僅是督勵八縱,更是為了督勵全體攻城部隊。他少有地瞪起眼,慷慨激昂地說:「通報錯了嗎?牽制更多敵人就可以成為進展遲緩的理由?那是借口!」

    這時,報告又接連而來:由於一縱炮兵團未趕到,缺乏炮兵火力的有效支援,擔負突擊任務的二十二師六十六團一營,多次衝擊,傷亡嚴重,未能奏效。

    縱隊領導緊急研究後,段蘇權嚴厲下令:「集中縱隊火炮,將炮兵陣地前推,抵近射擊;部隊組織爆破組,在炮火掩護下實施連續爆破,要不惜一切代價突進去!」

    不久,火線上又響起連天的爆炸聲和山呼海嘯的喊殺聲,突擊部隊如狂風一般捲向突破口……

    19點15分,部隊突破成功。

    23點,八縱7個團全部突入城內,與敵展開逐街逐堡爭奪戰,並攻佔了「東北剿總錦州前進指揮所」。

    15日17時,戰鬥結束。八縱共殲敵萬餘名,其中俘敵7000千多。

    段蘇權和大多數指揮員一樣沉浸於勝利的喜悅中,都一樣發出感慨:在林總指揮下作戰真痛快!

    林彪的兩道濃眉完全舒展開了。他的目光從錦州移向遼西時,不但堅定自信,而且洋溢出輕鬆和喜悅。

    「他們垮了。」林彪聲音不高,是說給對面的羅榮桓聽,「如果晚些攻佔機場,叫瀋陽再空降三四個師到錦州,我們也打了。」

    「他們是垮了。」羅榮桓點點頭,「去年他們在四平,每堵牆每間屋都要死守。現在不行了。」

    林彪的食指在地圖上按一下,彷彿遼西那十萬大軍無須用拳頭,只須用指頭就可以像摁螞蟻一樣將其摁死。他發覺開始把敵人估計高了,為了錦州機場空降來兩個團的援軍,他就緊張過好一陣子,通報了八縱。現在他心裡有了譜,「再空降三四師,我們也打了」。比較攻堅戰來說,運動戰才是他的強項。從井岡山到二萬五千里長征,從平型關大捷到四保臨江、三下江南……他是運動戰的專家。

    「遼西是一場運動戰。」林彪平平靜靜地說:「廖耀湘完了。」

    他朝地圖望最後一眼,直起身體下達了一連串的命令。他給八縱的命令是:以急行軍插到大虎山以南,堵截廖兵團,而後向北突擊圍殲……

    八縱經兩天急行軍,挺進遼西,參加了遼沈戰役的第二階段──全殲廖耀湘西進兵團的會戰。

    遼西會戰,八縱起了堪稱「勺子」的特殊作用。在大虎山以南的作戰中,八縱經過12小時激戰,粉碎蔣介石五大主力之一新編二十二師建立南撤營口屏障的企圖;在六間房,八縱迎頭兜住廖兵團,反覆拚殺,竟日激戰,截斷了敵人南撤營口的退路。這場戰鬥,八縱光是抬傷員就用了兩個營的兵力,可想戰鬥之慘烈。

    八縱象勺子一樣兜住廖耀湘兵團,才使全殲敵人的作戰計劃得以實現。

    可是,林彪無論是給中央的電報還是給部隊的戰報,都說廖兵團是被我遼南獨立二師在台安附近阻擊攔截住了。以後一直以訛傳訛:1962年5月,中國人民解放軍第四野戰軍《第三次國內革命戰爭史》如是說;1987年6月在錦州的「遼沈戰役紀念館」的展覽方案如是說;直到1991年的影視作品及資料片《大決戰》等仍然如是說。

    究竟是誰堵住了廖耀湘兵團南逃營口的去路?恐怕知情者的當事人都對「軍史」和歷史巨片表現了不夠尊重。

    八縱司令員段蘇權說:

    「當時我向部隊指出,行動要迅速,要以最快的行軍速度到達指定地點,遇小股敵人不戀戰,要首先截斷敵人,不讓逃出。對已突圍出去的敵人可以不管,留給後續部隊……

    「10月25日上午7時,八縱二十三師到達六間房地區,當即令六十七團佔領六間房,六十八團佔領後六間房,六十九團佔領東西趙家窩堡……

    「8點多鐘,晨霧瀰漫,我前哨班發現敵多路蜂擁而來。我六十七團在敵進到我陣地前幾十米時,突然開火,給敵人以迎頭痛擊……

    「審問戰俘和查閱其所帶文件、地圖得知,當面之敵系鄭庭芨指揮的第四十九軍一0五師師部及直屬部隊,在他後面的是新三軍,第七十一軍……

    廖耀湘本人所寫回憶文章說:

    「首先,向營口撤退之路在大虎山以南被截斷了(八縱二十二師位於大虎山以南),10月25日,第四十九軍從半拉門地區出發……在通過大虎山以南地區被解放軍包圍……退營口之路被關閉了。」

    廖耀湘所言大虎山以南地區是哪裡?第四十九軍軍長鄭庭芨在回憶文章中說:

    「25日拂曉,我在半拉門仍然命令第四十九軍依計劃向營口前進,不料部隊剛剛前進不到10華里地區,第一0五師的一個步兵團在六間房以南被解放軍包圍,失去聯絡。」

    1984年11月10日,鄭庭芨給段蘇權的信中說:「第八縱隊在六間房戰鬥的勝利,使國民黨廖耀湘兵團向營口撤退計劃完全失敗……」

    那麼,被軍史和歷史巨片所肯定幾十年的「史實」,即堵住廖耀湘兵團的遼南獨立二師這個時候在哪兒呢?該師師長左葉1988年7月所寫回憶文章中這樣講:「10月25日中午,『總部』代表蘇靜同志對我說:『我們不能再等了。敵人昨天佔了營口,今天廖耀湘肯定南逃。你師於三點半出發,目標是大虎山以東地區。』「蘇靜同志佈置任務之後,一直等到獨立二師從盤山出發,確信情況不會再有變化才登車返回『野司』。」

    就是說,10月25日上午8點,八縱在六間房堵住廖兵團時,遼南獨立二師不在交戰的六間房,也不在林彪及軍史所言台安,而是在遙遠的盤山。

    25日中午,八縱已打退敵人7次衝擊,遼南獨立二師才決定向大虎山以東地區行動。

    25日下午3時,八縱二十三師六十七團付出重大代價,六十八團、六十九團相繼投入戰鬥,傷員多得「用了兩個營的兵力來抬」。而這時的遼南獨立二師正集合隊伍,又過半小時才「從盤山出發」。

    退一步講,就算遼南獨立二師從盤山趕到台安,台安還在六間房以南20多里,怎麼能是廖耀湘兵團「被獨立二師和隨後趕來的八縱阻截」住呢?

    遼沈戰役的親歷者,無論敵方我方,都證實八縱不是「隨後」趕來,而是首先趕到,並阻截了廖耀湘兵團。

    某些「史書」和「影視片」,或不提八縱,或將八縱說成「隨後」趕來投入戰鬥,這種誤會,林彪是始作俑者。

    因為八縱的司令員「是冀察熱遼」的人。

    當年段蘇權卻沒想到這種誤會的「歷史意義」。他拿著「遼南獨立第二師在台安截住廖兵團」的戰報,只是覺得有點對不起六間房戰鬥中死傷的數千名指戰員。

    可是,他馬上又想到林彪講的話,自己安慰自己:什麼你打的我打的,都是人民解放軍打的麼……

    不過,他再也發不出那種感慨:在林總指揮下作戰真痛快!

    勝利不一定都痛快。

    26日凌晨,林彪下令「四野」全線出擊,將廖耀湘的十萬大軍,圍殲於遼西的幾十個「窩棚」內。敵人垮了,兵敗如山倒,你只管追,只管殺,只管抓。但也不是沒有危險和犧牲。

    這種危險,八縱的兩位老人回憶略有不同。一本書中,八縱政委邱會作是這樣回憶:

    「在遼河西岸一個村子,我們縱隊部讓敵人衝散了。槍象炒豆樣響,身邊就跟著整個警衛班。我和參謀長黃鵠顯被沖在一塊兒。他槍打得好,抓過警衛員的卡賓槍,打倒幾個衝上來的敵人。我乘機跳出窗戶去找部隊,正碰上七縱一股部隊,是聽到槍聲跑來的。我說:『我是八縱政委,你們現在聽我指揮,任務是保護我們──馬上去找司令員他們,必須給我找到!』」

    八縱司令員段蘇權是這樣回憶:

    「圍殲廖耀湘兵團是在運動中進行的,不像有些書和影片描繪的那樣『分割包圍』,始終是在運動中追逐、逃跑;包圍、突圍;反覆糾纏扭打,直至把敵人吃光。

    「敵人始終不曾建起什麼陣地,一股股地四處逃散。敵人亂了,我們也『亂』,敵人像潮水一樣潰散,我們象潮水一樣扑打;哪裡槍聲緊密就朝哪裡沖,這邊打得沒了聲息,馬上又朝另一個槍響的地方撲去。遼西那一百多平方公里的地面,沒了前線後線之分。我們的司令部就在這彈雨炮火之中,在潮水一樣湧來湧去的敵我雙方的士兵群中。

    「我們八縱司令部的具體位置是在前尖崗子村。激烈而又混亂的戰鬥中,敵人的五大主力之一,新編二十二師的六十五團衝進了前尖崗子村。我身邊沒有部隊,只有一個警衛連。槍打響後,邱會作跑了,跑了五里地,跑到後尖崗子去了。我在倉促中,組織司令部全體人員,參謀、譯電員、甚至伙夫都拿起了武器,利用村子的土牆進行抵抗。

    「困獸猶鬥,何況又是急於奔命的『王牌』,仗打得十分慘烈。這張『王牌』在遼沈戰役第一階段和大虎山以南的戰鬥中,已經被我們八縱消滅過半,氣勢上早被我們壓倒。所以,儘管他們人多,儘管我們都是機關人員,仍然打垮了他們。縱隊參謀長黃鵠顯這樣的高級幹部,也抓著卡賓槍象士兵一樣戰鬥,親手擊斃了幾名衝進來的的敵人。

    「事後,羅榮桓曾對我講:蘇權同志,你在前尖崗子還當了一下『連長』,打得很勇敢麼……」

    三

    茫茫雪原跳動著望不到頭的狗皮帽子,刺刀閃爍出望不到頭的寒光。

    百萬大軍的腳步踏得山搖地動,在他們的前方是山海關、北平,是黃河、長江……

    黃永勝紅光滿面,興沖沖跨入擋有棉布簾的屋門。

    「林總,我來了!」他立正敬禮,神采飛揚。

    「嗯。」林彪還是那副平淡的面孔,那個平淡的聲音,伸出一隻手,與黃永勝一握便抽回來,示意他坐下。

    黃永勝仰面望林彪,兩眼不眨:就是這副平淡的面孔,這個平淡的聲音,覆手之間便殲滅了國民黨47萬精兵,從根本上改變了敵我力量對比,使東北成為共產黨軍隊的戰略大後方。現在他統帥了12個步兵縱隊,17個獨立師,1個炮兵縱隊,1個鐵道兵縱隊和30萬地方部隊,是真正的百萬大軍。現在他就要率領這百萬大軍轉戰關內各戰場,這支力量簡直是沒有誰能夠阻擋。

    「林總,」黃永勝見林彪深思著遲遲不開口,激情難捺地說:「這次入關,單是咱們『四野』一家也能跟蔣介石一爭天下,徹底打垮他!」

    林彪既不誇他豪邁,也不罵他狂妄,就像沒聽見一樣,平平淡淡宣佈他思考後的決定:「你回八縱,還任司令員。」

    黃永勝又是一陣激動,馬上又轉為疑惑,小心翼翼探詢:「那段蘇權呢?」

    「入關後,大仗不會少,但一次會比一次好打。兵敗如山倒,蔣介石元氣喪盡,我們放開腳追就行。」林彪仍然沿著自己的思路講,不理睬黃永勝的疑問,「平津會有一仗,估計動嘴要比動手多,然後就可以過江了。」

    黃永勝兩眼閃閃發亮,彷彿林彪在他面前施過魔法一般,突然展現出一個美妙的童話世界。可是,他還是忘不掉心中的疑惑:「我回八縱,段蘇權去哪兒?」

    林彪皺了皺眉,勉強接過黃永勝的話題:「他是冀熱察的人,程子華推薦的,進關不合適,還是留在東北好。」

    「段蘇權要是鬧意見呢?他跟任弼時、羅榮桓也很熟……」

    「他不像你,」林彪直到這時才看一眼黃永勝,「他不是一觸即跳,他是忍辱負重。」

    黃永勝有些紅了。

    但是他也笑了。

    程子華匯報完工作,繞山繞水地問林彪:「蘇權同志還好吧?」

    話問得不明確,林彪回答得也模糊:「弱一些。」

    程子華微微蹙一下眉毛,說:「蘇權來時,八縱3萬6千人,武器很差,現在發展到6萬人,武器精良……」

    林彪淡淡地說:「四野12個縱隊,都發展到五六萬人,武器精良,關內沒有哪支部隊能比。」他瞟一眼程子華,「我們來東北晚,沒有接收到日本人的武器。開始武器都很差。現在精良是從國民黨那裡繳來的。」

    程子華聽出弦外音,忍住了,繼續說:「八縱犧牲5千,殲敵6萬,立大功以上功臣3451人,命名12個英雄單位,6個英雄個人。我看蘇權同志不弱。」

    林彪難得一笑:「那要看和誰比。四野犧牲6萬,殲敵47萬。英雄功臣不計其數。牽頭羊來也變成虎。」

    程子華明白無法挽回,便問:「黃永勝回八縱,段蘇權怎麼辦?」

    「他自己早說過,不願來八縱,願意留冀熱察工作。」

    「怎麼安排?」

    「留東北軍區作戰處當處長。」

    「怎麼?降一大截子!」

    「打一個錦州就三次通報,如果打北平南京會怎麼樣?」林彪將早已準備好的材料交程子華:「你自己看,毛主席都講了話。」

    程子華看著材料,心裡明白有冤枉卻硬是說不出一句話。

    林彪送客,口氣變柔和:「要是另有合適幹部,你再給我推薦麼。」

    「沒有,沒有,暫時沒有。」程子華忙不迭說了三個沒有,告辭林彪。

    3個月後,羅榮桓同段蘇權談話:「你的問題是作風不潑辣,不善於堅持己見。但你為人忠厚,工作積極,作戰勇敢。八縱受通報批評不能由你個人負責,縱隊其他領導對你在軍事上幫助不大。現在戰爭主要是講組織,做做參謀工作對你是有好處的。但在分配工作上是不妥當的。」這次談話之後,段蘇權由作戰處處長恢復原級別,擔任東北軍區副參謀長。有人將此事報告林彪,林彪說:「我同意的。」

    據說,林彪對他的一員愛將講:「蘇權是個老實人,我不是要處分他,我是處分冀察熱遼。」

    1955年,段蘇權被授予少將軍銜。授銜那天,站在他周圍的是他當年指揮下的團長;在他的前排,被授予中將軍銜的行列中,有幾位是他當年指揮下的師長;再前排,被授予上將軍銜的行列中,站著當年與他同樣擔任縱隊司令的的一大批神采飛揚的將軍。

    肖文玖將軍小聲說:「老段,你該站前邊去,向前走兩排。」段蘇權淡淡一笑:「組織上叫我站這裡我就站這裡。」

    漆遠渥將軍說:「老段,這一個花你還扛它作什麼?」段蘇權仍是淡淡一笑:「組織上給的我怎麼不扛?」

    皮定鈞將軍說:「老段,才讓你任個戰略教研室副主任,你還干個啥?」段蘇權還是淡淡一笑:「這是組織上決定的,我服從。」

    「文化大革命」發展到「揪軍內一小撮」。

    抗戰時,曾與黃永勝搭檔的王平上將被關押。有人說:「段蘇權也不能放,他在東北奪過黃總長的權。」

    黃永勝搖頭:「那是程子華,不是段蘇權。不要動他了,那是個老實人。」

    「九大」結束後,有人說到段蘇權,想「動動他」。

    邱會作說:「九大的中央委員、候補委員,咱們八縱就出了10個。」

    丁盛說:「蘇權同志也是咱們八縱老人了,他沒當中央委員。」

    吳法憲說:「他才授個少將,是低了,可是他從來沒跟老帥們講,這樣的人不要再搞他了。」

    段蘇權自己也對聶榮臻談到這件事:「聶帥,我們1個八縱,出了10名中央委員。」

    「有這種事?」聶榮臻始而驚訝,繼而皺眉,最後深思著說:「1個縱隊,撤1名司令員,出10個中央委員,這樣搞就是山頭主義,很危險……不行,我得講話,我向中央反映……」

    「九.一三」事件後,程子華對段蘇權講:

    「在東北我說什麼了?」他無限感慨地歎一聲:「唉,早聽我一句也許不會發展到今天這一步。林彪將將,術有餘,少……」

    少了點什麼?仁者見仁,智者見智……

    四

    黑色奔馳車在北京二環路上一個勁超越。

    秘書李傑回過頭:「段政委看了《大決戰》有意見……」

    「拍得挺好麼,建國以來少有。」權延赤仰坐在寬敞的後座椅上揉太陽穴。

    「主要是為八縱不平。」

    「大決戰,不能只看自己那一畝三分地。」

    「等會你聽段政委給你講。老頭子看完電影就讓我給總政楊白冰主任打電話,還寫信,要求組織『四野』和冀察熱遼的老人討論……」

    天色暗了,工作人員開燈,端上切好的西瓜。

    權延赤合上筆記本,撓撓剛剃過的青幽幽的光頭皮:「段叔叔還有什麼補充嗎?」

    「這些資料、電報,你都可以看。中央命令林彪派部隊占營口,高崗和伍修權也建議,林不聽。伍修權寫的回憶錄有這一段。程子華、李運昌都談過寫過許多東西,你缺什麼可以再聯繫。」

    「別的沒什麼,我只是擔心部分內容牽扯到軍史……我只能說明這是一家之言。」

    「是歷史,一家之言也是歷史;不是歷史,眾家之言也不是歷史。」

    「就這樣吧,我『消化』兩天再寫。」

    段蘇權兩手抖抖地將一牙西瓜遞給權延赤,看著他吃,自己並不吃,底氣不足地小聲說:「我老了,身體不行了……過去沒講過,現在想說。八縱在東北犧牲5千多,不講講,不好見他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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