狼毒花 正文 第四節
    二萬多日本兵加上四五萬偽軍,將分區司令部追到神仙山,追入一道山谷。隊伍進谷十幾里,發現是絕路。那溝掌子裡有個廢棄的煤礦,叫炭灰鋪,礦上早已無人。三面危巖絕壁,一面被日偽軍封死。司令部只有兩個連兵力,帶了地委、專署和白求恩學校的師生,還用擔架抬著重病在身、從晉察冀軍區疏散下米的軍區副司令員肖克將軍。

    惶懼的情緒在流動。常發這漢子異常,在馬背上搖晃著身子,竟似懷上一種暗暗的喜悅,手撫駁殼槍,兩眼左瞟右瞟,忽然朝帶兵的任連長嚎一嗓:「喂,夥計!」

    「你嚎什麼?雞巴又癢了!」任連長煩躁,罵得粗野。

    「現在敢癢癢才是好漢。」常發揚著腦袋,果真將手伸入褲檔,抓撓著,摸出一個什麼小動物,放嘴裡卜地咬個響,扯開嗓門喊:「你癢不起來,我替你帶兵!」

    任連長被噎住,咬牙嘟噥「這個狗娘操的雜種!」

    警衛員陳發海朝常發的馬屁股狠狠碎一口。常發跟了我的父親後,陳發海始終不曾理他,走對面就像走過曠野,就當不存在這個人。

    「難得你肯啐我一口馬屁股。」常發長了後眼一般,回過頭嬉皮笑臉。那馬尾掃蠅虻似地掃過屁股上的痰跡。

    陳發海一如未見未聞,自顧跟三名老警衛員說話:「真他娘背興,這幾天老有西北風吹著臊臭味,受不了。」

    常發不再笑,陰沉了兩眼望陳發海。陳發海不看他,又朝地上狠狠啐一口。常發鐵扇般的胸脯便開始搧動,寬直的肩膀也開始起伏,忽然將牙齒磨出一串咯咯聲,腳跟便踢在馬肋下。那馬身一縱,箭一般射出。馬蹄蕩起的煙塵後邊,有人在罵:「這狗雜種今天是真發情了!」

    黃永勝在前邊勒住馬,望望催馬狂奔的常發,回頭喊。

    「他幹什麼去了?大個子!」

    也不知什麼心情什麼意識作怪,父親應了一聲,「看看地形!」

    「老子還沒看,他算個雞巴!」黃永勝罵著,將鞭子朝礦區的破房一指:「先升火吃飯!」

    山後傳來嗡嗡聲,轉瞬間,兩架日本飛機來到頭上,貼著山脊隆隆盤旋,氣浪將山上的大樹沖得東搖西晃,喝醉酒的一般。散開的隊伍不再升火,騷動著,從隱蔽之處朝天上望。

    政委王平望望飛機,又環視突兀顛連的群峰,好像忘記有七萬敵兵壓過來,忽然輕鬆地笑響一串:「哈哈,山高出猛虎。咱們八路軍,有一座山就等於有一個團的兵力。上了神仙山,咱們就是天兵天將,我怕嚇壞日本兵呢。」

    情緒可以傳染,惶懼停止流動。將領的輕鬆換來士兵的鎮定。

    警衛員弄來乾糧,父親吃幾口,疲睏得靠了半截斷壁打盹。正朦朧的愜意,忽然被人抓了肩膀搖撼醒。睜開網滿紅絲的眼睛,看清是政委。

    「大個子,趕緊來一下,開黨委會。」性格開朗的王平顯出少有的嚴肅,「黃永勝堅持要睡覺呢!」

    「大家都睏。」父親迷糊說。

    「你還沒醒?」王平難得瞪眼難得吼,父親晃晃腦袋真醒了,聽王平介紹情況。

    常發這漢子應了父親說過的,果真是看地形。他常年跑口外,隨便什麼山,什麼嶺,望一眼就知道哪裡能走通。他毫不費力就在溝掌子裡尋到一條沒人走過的過山「路」。沒有驚動打盹的父親,逕直去向司令員報功。

    黃永勝只須朝常發那張溢滿得意之色的面孔瞧一眼,心裡便有了數。但他不露聲色,他說過「老子還沒看,他算個雞巴」。

    黃永勝板著面孔舉起望遠鏡,鏡頭在遠山上移動,那裡響過槍。他找到意料中的三個鬼子兵,無疑是尖兵。一旦看清鬼子兵也用望遠鏡朝自己這邊望,心裡更有了底。放下望遠鏡,瞄一眼遮去落日的西山,拖慢聲音下令:「通知部隊,吃過飯就地休息睡覺。明天拂曉行動。」

    「這不行吧?」王平搖頭。

    黃永勝的神色,等的就是王平搖頭。他不忙說自己下決心的根據,故意斜著眼光瞄政委:「怎麼不行?」

    「那些尖兵是阜平方向來的敵人。就算他們發現我們進入絕地,也可能不等天明就進攻。」

    黃永勝臉紅上來。他不傻,政委更聰明。該看到想到的都看到想到了,只是判斷和決心有不同。

    於是,黃永勝的蠻勁上來了:「什麼進攻?他吃了豹子膽也不敢半夜來撩撥老子!」

    「不是撩撥,是合圍。」王平聲調平緩,他常說有理不在聲高。抓了一根樹技在地上畫圖:「阜平來的敵人單刀直入,追在屁股後面。淶源和唐縣的敵人也已出動。敵機已經發現我們在神仙山,淶源和唐縣的敵人勢必連夜趕到合圍。」

    「他圍個雞巴,老子翻山走!」

    王平望一眼常發:「是有一條翻山路,一步一壁像豎梯子,緊接著都是胳膊肘彎。」

    常發驚異地眨眨眼:「政委怎麼知道?」

    「其實幾處最險地段你還沒全走過,你只是看看能過去。那幾處地段叫『閻王鼻子』、『木溜珠』和『大姑娘肚子』……

    常發目瞪口呆。他哪裡知道,王平來此開闢根據地時,曾只帶一名警衛一名馬佚,走遍這裡的山山水水。

    「翻過神仙山可以到唐縣的黑角村。如果我們行動遲緩,這個缺口被堵,形成合圍之勢,我們就危險了。」

    「聽螻螻蛄叫我還不種地了呢,你怕死你先走!」黃永勝又吼起來,「我不怕!」

    「我怕什麼?從井崗山打到延安打到晉察冀,我怕什麼?」王平血性上來,聲音提高了:「我怕肖克副司令出意外,聶老總對我有交特,我要負責!」

    「你負責去吧,老子睡覺l」黃永勝吼罷,飯也不吃就躺倒在那半張殘炕上。

    個別談話無效,王平只好決定開黨委會。他對張林池、荀昌五和我的父親說:「我跟永勝談不下去了,就剩下吵架了。大敵當前,你們三個委員先去找他,用你們的話講出我的意見。」

    我的父親敲響黃永勝睡覺的破屋門,屋裡雷也似的一陣吼:「混蛋!滾!」

    父親硬起頭皮推門。門沒有插,只擋幾塊磚。父親小心翼翼將門推得半開半不開,叫一聲;「黃司令……」他忽感不對頭,有黑影掠過,忙吞下半截話縮頭閃避。

    啪!馬鞭抽門上,框子上的土簌簌落了父親一身。

    「媽了個x的,老子揍你個……」黃永勝猛地扯開門,鞭子在空中繞個圈,沒有再落下。改口道:「大個子,我不是抽你,我抽那個……」他朝父親身後望,父親個子高大,他什麼也沒望見。

    三名黨委委員各自談看法,看法自然都與王平一致。

    「合圍?嗯、合圍!」黃永勝動心了,皺起眉頭問:「政委呢?」

    通訊員很快將政委請來。黃永勝仍然要找回而子,「我想好,我們就趁天黑朝阜平方向跟敵人對插過去。」

    「大隊人馬對插會暴露目標。」王平嚴肅地說,「我們現在開黨委會來決定行動方案。」

    「開個蛋!」黃永勝又抓起馬鞭子。

    「我是黨委書記,再宣佈一遍:現在升黨委會!」

    「部隊聽你的還是聽我的?老子是司令!」

    「部隊聽你司令的,你司令要聽黨的。」王平的聲音顯出格外的低沉,也格外的有力。

    黃永勝胸脯起伏一陣,發洩著將馬鞭奮力摔向牆角,重新躺回炕上不再做聲。就那麼躺著參加了黨委會。

    黨委會適當照顧黃永勝的面子,決定部隊就地休息兩小時,天黑後開始突困。

    群山環繞的溝掌子裡,天說黑就黑。部隊悄無聲息地集結完畢。黃永勝下令前,仍然不忘挖苦一句他的政委:「黨領導完了?」

    「這是什麼時候?你不要鬧個人意氣。」王平兩隻眼睛在黑暗中閃爍。黃永勝略顯不自在,搖搖肩膀,朝部隊走去。順便一腳踢在隊伍旁邊擺放的油桶上,那是王平帶人從煤礦上找來的。

    黃永勝調動部隊確有一套,下令簡捷明確。他命令一個連隊隨司令部行動,人手一支火把,上山時將火把燃亮,盡量造聲勢吸引敵人。命令另一個連隊由42團政委熊光焰率領,保護軍區副司令員肖克,乘亂與敵人迎頭對插,朝阜平方向突出去。

    王平向熊政委低聲交待:「你不能丟了肖克。你可以犧牲,不能丟了他。這也是聶司令的交待!」

    黃永勝在另一邊指著擔架上的副司令員向連長下令:「你跟住擔架,不許離開一步:敵人不發現則己,萬一發現了,你要先打死他!」

    「啊:」連長吃驚。

    「先打死。」黃水勝低聲說,口氣不容置疑,「別人可以被俘,他不能被俘虜!」

    連長走後,父親小聲問:「為什麼要先打死首長呢?天這麼黑,就是發現了也可能突出去。」

    「你懂什麼?」黃永勝仰面望天,沉重地說:「他知道得太多了……」

    都隊開始分頭運動。常發風頭十足地騎馬緊跟黃永勝,走在最前邊。

    黃永勝忽然回頭,喃喃著:「這麼多馬不能便宜給日本人。」

    常發在馬上朝黃永勝探過身去。「司令員放心,我的馬丟出去三千里,也能自己找回來。我的馬不丟,大家的馬就都不會丟。」

    黃永勝將信將疑。常發雙腿一夾,那馬立刻竄向前去,樣子似要朝一塊兩三來高的巖壁撞。就在撞壁的剎那,常發手臂一兜,那馬竟無聲地人立而起,前腿彎曲如人臂,在下落之際,突然向前一搭,前蹄便撐緊巖壁上。幾乎同時間,常發迅如狸貓,身形晃動,只一閃,便順了馬背躍登上去,穩穩立於巖壁上。

    「好狗日的身手I」黃永勝失聲喝彩,朝我的父親揚揚下巴,「啊,大個子,沒錯吧?亂世用人亂著來!」

    常發已經將他的青緞子腰帶甩下來:「上吧!快!」

    機關幹部在前,連隊戰士在後,仗了常發那條丈把長的褲腰帶,都上了山。當連隊戰士齊將火把燃亮,吶喊起來登山時,通向溝掌的山谷立刻槍聲大作,並且越響越激烈,越響越近切。

    政委王平立在一塊巨石上凝神聽過半個鐘點,輕鬆吁氣:「沒事了,他們己經插過去了。」

    父親明自王平說的是軍區首長和保護首長的那一連人,便也隨著吁口氣。這位身經百戰的紅軍將領判斷自然不會錯。

    天亮時,部隊己經翻到那邊。那邊的地委副書記馬天水趕來迎接。他替我的父親捲了一支「大喇叭」,幫助父親點燃。他指著不遠處的一抹沙坡說;「那裡本來有鬼子的一個炮樓,去年被我們端掉了。」父親與馬天水一道喜悅時,何曾想到二十多年後這片土地上會捲起一場玫治風暴;更何曾想到,這位戰友會因為投靠「四人幫」而在三十多年後精神失常,聽見汽車聲便在這片土地上狂奔狂逃,一頭扎入草窠裡。當汽車拉著這位也曾紅極一時的上海市委書記去醫治時,這片土地又喚回他遙遠的記憶:「那裡本來有鬼子的一個炮樓,後來被我們端掉了……」

    唉,這就是歷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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