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國的惆悵 鴉片的戰爭與戰爭的鴉片 五、小曲好唱口難開
    在這樣一個前提下,劉韻珂這個人物就很有點意思了。

    劉韻珂在當時的封疆大吏中是個「另類」。他不是滿人,不是親貴,甚至不是科班出身(連舉人都不是,只是國子監中的拔貢生)。他家境平常,關係不多,既無顯赫家世,也沒有後台老闆,然而官卻升得很快,14年間(其中包括因父親去世在家丁憂守制3年)由七品小京官而主事、員外郎、郎中、知府、道員、按察使、布政使拾級而上,直至1840年8月出任浙江巡撫,成為地地道道的「方面之員」。茅海建先生認為,這是因為他「辦事結實」又「為人乖巧」。辦事結實,皇帝欣賞;為人乖巧,同僚喜歡。這自然是不錯的。但劉韻珂的一路青雲直上應該還有一個原因,那就是他的「特別用心」。

    劉韻珂的「特別用心」在這場戰爭一開始時就表現出來了。作為巡撫,劉韻珂雖然名義上是浙江戰區的最高軍政長官,但實際上卻是當不了家的。因為在他之上,還有三位欽差(伊裡布、裕謙、耆英)一位將軍(奕經)。然而劉韻珂卻並不因此而袖手旁觀。相反,他積極主動地做了很多工作,又決不居功,因而頗得皇帝和長官的喜歡。關於這一點,《天朝的崩潰》一書中多有描述,此處不贅。這裡要說的是,正是他的這種「特別用心」,才使他講出了別人想講又不敢講的話,而且成功。這正是劉韻珂「另類」的地方。

    前面講過,在這場戰爭剛剛開始的時候,朝野上下基本上是只許言「剿」不許言「撫」,只許言「勝」不許言「敗」的。由此便逼出了許多謊言。等到前方「戰事糜爛」,許多人都意識到「事不可為」的時候,卻又三緘其口,噤若寒蟬。每個人都顧慮著自己的頂戴和腦袋,沒有人敢出來說真話。

    這個時候,劉韻珂說話了。

    劉韻珂說話並不容易。他沒有後台沒有背景,一條小命晃晃悠悠,隨時都可能因為「出言不遜」而被拿掉。更重要的是,他和顏伯燾一樣,曾是鐵桿的「主剿派」,而且曾為浙江防務殫精竭慮。要他主張由「剿」改「撫」,不要說別人,他自己就通不過。

    然而不可收拾的戰局使劉韻珂再也不敢心存幻想。定海、鎮海、寧波接連失陷,葛雲飛(定海)、王錫朋(壽春)、鄭國鴻(處州)三鎮總兵相繼戰死,欽差大臣裕謙兵敗自殺,這一連串的噩耗猶如晴天霹靂,打得劉韻珂大驚失色,目瞪口呆。驚駭之後是反思。他想不明白,如果連定海、鎮海這樣的防禦工事都檔不住「英夷」的凌厲攻勢,裕謙、三總兵這樣的忠臣良將都壓不住「逆賊」的囂張氣焰,那麼,我們還能指望什麼?尤其是,當所謂「揚威將軍」奕經兵敗浙東,倉皇出逃,夜奔杭州時,劉韻珂的熱情降到了零度,頭腦也清醒起來。出於憂國,也出於憂民,他決定上書朝廷,調整政策。

    不過,僅僅敢說還不行,還得會說。劉韻珂恰恰就是一個「會說」的人。在這道奏折中,他完全避開了「剿撫之爭」,甚至隻字不提「撫」或「羈縻」,而只是提出繼續進行戰爭的十項「深屬可危」的因素。這就是他1842年3月21日那道「十可慮」的奏折。其中,最有可能打動道光皇帝的,可能是第九條:浙江去年雪災,春糧多未布種,物價與日俱增,小民度日艱難,人心浮動,盜賊四起,而地方官又忙於戰事,無暇兼顧。在這樣一種動亂時期,誰能保證沒有「不呈之徒乘機而起」?

    這是有道理的,也是很能讓道光驚心的。對於一個專制君王來說,頭等重要的,是保住皇權。「英夷」雖然可惡,但畢竟只是要求通商、賠款、割地,並無滅清亡國之意,也動搖不了國本。然而一旦民眾造反,則很可能就是皇冠落地。這可是大意不得的。「清朝統治者們儘管在諸多事務上糊塗昏聵,但在這一根本大計上十分清醒。」道光皇帝看了他這段話,很可能會心裡打個激凌。

    劉韻珂的這個觀點很容易遭到今人的詬病:這完全是為了維護滿清王朝的統治嘛!在我看來,這種批判也完全是唱高調!劉韻珂畢竟是大清帝國的官員。他不維護大清王朝的統治,難道維護大英帝國的統治不成?再說了,他的話,是要講給道光皇帝聽的。如果他的立場不是維護大清,道光皇帝會聽嗎?

    現在看來,道光皇帝是聽進去了的。朱批曰:「所奏不為無見。另有旨。欽此。」

    茅海建先生總結說:「講真話,需要點勇氣,也需要點正氣。」我想補充一點:在專制制度下,也需要點技巧和心眼。劉韻珂就是證明。他在朝野上下不是唱高調就是說假話的氛圍下,唱了「反調」講了「真話」(真實的想法),卻不但沒有得咎,反倒升了官職,──由浙江巡撫升任閩浙總督。順便說一句,他也是交戰省份督撫中唯一未獲咎處反得陞遷的人。這不能不歸結為他的「為人乖巧」。

    不過,劉韻珂的技巧和心眼也給他帶來了麻煩。他擔任閩浙總督後,繼續用對付皇上的辦法搞「曲線救國」,用「陰柔之策」對付「英夷」。表面上,他遵守條約讓福州通商,背地裡卻做盡手腳,讓英美商人無利可圖,以致1855年福州的貿易額僅為37萬元,1856、1857年竟無一艘「番舶」光顧。劉韻珂對此十分自得。他在給道光皇帝的奏折裡洋洋得意地說:「福州竟不通商,數年後,該夷灰心而去,則省城根本之地,不令非我族類實逼處此。」

    可惜他這一套到了咸豐朝就吃不開了。登基未久的咸豐皇帝要的不是這種鬼鬼祟祟的伎倆,而是堂堂皇皇的勝利,而朝野上下對劉韻珂的「媚夷」姿態也久為不滿。劉韻珂混不下去了,稱病請假。咸豐皇帝看穿他的把戲,將計就計,打發他回老家「調理」,而且一「調理」就是12年。等到同治朝他再復出時,已經不可能有所作為了。

    這可真是「聰明反被聰明誤」。

    劉韻珂的「悲劇」是時代的悲劇,制度的悲劇。作為專制制度中人,劉韻珂輩做人的最高境界不過就是「乖巧」。「乖巧」之人想得出來的「制敵方略」和「錦囊妙計」,大約也只能是些「陰招」。劉韻珂靠著這一套在官場上混,也許還能如魚得水。一旦置身於一個全新的國際大環境,就總有一天會混不下去。即便咸豐皇帝不讓他「回家養病」,他遲早也會在別的什麼地方崴了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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