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國的惆悵 明月何曾照渠溝 四、晁錯其人
    晁錯是一個什麼樣的人?

    他是一個有學問的人。《史記·袁盎晁錯列傳》說,晁錯是穎川(在今河南省境內)人,早年追隨軹縣人張恢學習申不害、商鞅的「刑名之學」,擱在現在,就是政法學院或政法專業畢業的。學成之後,參加太常寺的博士考試,因為文字功夫好而當上了太常掌故(以文學為太常掌故)。太常掌故是太常寺裡的一個小吏。太常也叫奉常,寺就是部。漢代的太常寺相當於隋唐以後的禮部,掌管宗廟祭祀和禮儀,也管教育,負責選試博士。那時的「博士」不是學位,是官職,戰國時期就有,秦漢因之,職責是「掌通古今」,也就是掌握古往今來的歷史知識,以備皇帝顧問和咨詢。太常寺博士考試的結果分為兩等,一等的叫甲科,二等的叫乙科。甲科出身的補郎,乙科出身的補吏。郎,就是宮廷侍衛官;吏,就是政府辦事員。一個年輕人,在皇帝身邊做幾年「郎」,便很容易升上去,吏要陞官就難一些。所以郎的出身和出路都比吏好。太常掌故就是乙科出身的小吏,級別百石。漢制,副縣級的吏員秩四百石至二百石,叫長吏(長字讀上聲);百石以下的,叫少吏(少字讀去聲)。太常掌故就是這樣一個相當於主任科員(科級幹部)的「少吏」。

    這位正科級的少吏時來運轉,是因為被朝廷選派出去學《尚書》。我們知道,由於秦始皇的焚書坑儒,許多學問幾乎失傳,以至於「孝文帝時,天下無治尚書者」,精通《尚書》的只剩下一個「濟南伏生」。可是當朝廷發現他時,這位「故秦博士」已經九十多歲了,「老不可征」,只好詔令太常寺選派可造之材到老先生家裡去學。蒼天有眼,太常寺選中的年輕人就是晁錯。這下子晁錯的學問大長,名聲也大振,說起話來頭頭是道。文帝發現了這個人才,便任命他做太子府的官員。先是做太子舍人,以後做門大夫,最後做到太子家令。太子家令的級別是秩八百石,可以算是「中層幹部」了。

    家令雖然比不上太子太師、太子太傅或太子太保,晁錯對後來的景帝影響卻很大。此公「學貫儒法」,口才又好,經常在太子面前「指點江山,激揚文字」,太子便對他「有點崇拜」(以其善辯得幸太子),太子的家人也都稱他為「智囊」。「智囊」這個詞,最早是用在秦惠王的弟弟樗裡子的身上(樗音初)。樗裡子這個人,大約是足智多謀的,故「秦人號曰智囊」,並有「力則任鄙,智則樗裡」的諺語。可見「智囊」是一個很高的評價(顏師古的解釋是「言其一身所有皆是智算,若囊橐之盛物也」)。顯然,晁錯也是個有才華的人。

    晁錯還是一個有思想的人。他和同時代的賈誼(二人均誕生於公元前200年),堪稱西漢初年最有頭腦的政治思想家;他的《論守邊疏》、《論貴粟疏》和賈誼的《治安策》、《過秦論》,也都被譽為「西漢鴻文」。一個人有了思想,就總想表達出來。如果這思想是關乎政治的,則還會希望實行。所以,晁錯在太子府的時候,便屢屢上書言事,對時政發表意見。其中最有名的,就是「言守邊備塞,勸農力本,當世急務二事」。這篇疏文在收入《漢書》時,被分成兩個部分。言「守邊備塞」的那一部分(即《論守邊疏》)收入《晁錯傳》,言「勸農力本」的那一部分(即《論貴粟疏》)收入《食貨志》。我們現在讀這些文章,仍然能感覺到晁錯是很了不起的。

    就說「言守邊備塞」。所謂「守邊」,當時指防禦匈奴。作為北方的遊牧民族,匈奴一向是「中國」的大患。用晁錯的話說,就是「漢興以來,胡虜數入邊地,小入則小利,大入則大利」。這實在讓人惱火。所以晁錯也主張對匈奴用兵,還比較了匈奴與「中國」的長短優劣,得出「匈奴之長技三,中國之長技五」的結論。這裡要說明一下,就是當時所謂「中國」,和我們現在所說的「中國」,並不是同一個概念。當時的「中國」,是「中央之國」的意思。古人認為,天下五方,東西南北中。中央居住華夏民族,四方居住其他民族。其中,住在東方的叫做「夷」,住在南方的叫做「蠻」,住在西方的叫做「戎」,住在北方的叫做「狄」。華夏民族既然住在中央,當然是「中國」。「中國」之「長技」既然多於匈奴,當然可以戰而勝之。因此,晁錯主張,用「以一擊十之術」,「興數十萬之眾,以誅數萬之匈奴」。

    對於這個「紙上談兵」的建議,文帝表示嘉許,但並未當真採納。於是晁錯又提出新的建議,這就是《論守邊疏》的內容。

    晁錯認為,秦代的戍邊失敗,在於決策有誤;匈奴的難以對付,在於流動不居。秦有什麼錯誤呢?第一個錯誤,是動機不純。秦始皇的目的,不是為了保衛邊疆救助人民(非以衛邊地而救民死也),而是為了滿足貪慾擴大地盤(貪戾而欲廣大也),結果「功未立而天下亂」。第二個錯誤,是方法不對。秦王朝的辦法,是調遣內地軍民輪流戍邊。內地軍民千里迢迢趕到邊疆,既不熟悉情況,又不服水土,結果是作戰則被人俘虜(戰則為人擒),駐守則自取滅亡(屯則卒積死),到了邊疆的死在邊疆(戍者死於邊),走在路上的倒在路上(輸者僨於道),不過徒然地勞民傷財而已。第三個錯誤,是政策不好。晁錯認為,但凡軍民人等甘願堅守戰鬥到死也不投降敗退的(凡民守戰至死而不降北者),都是有原因的(以計為之也):要麼是因為「戰勝守固」能獲得封賞,要麼是因為「攻城屠邑」能掠得財物,這才赴湯蹈火視死如歸(蒙矢石,赴湯火,視死如生)。可是,秦代的戍卒只有千難萬險(有萬死之害),沒有半點好處(無銖兩之報)。一個人戰死之後,他的家人連減免一百二十錢賦稅的待遇都享受不到(死事之後不得一算之復),誰還肯前赴後繼?所以秦代的軍民,無不視疆場如刑場,視戍邊為送死(秦民見行,如往棄市),還沒走到半路就準備叛變了,陳勝就是例子。這是秦的錯誤。

    匈奴的特點,則是流動性強。他們就像野生動物一樣,自由自在地生活在大自然(如飛鳥走獸於廣野)。條件好就停下(美草甘水則止),條件不好就搬走(草盡水竭則移);一會兒在這裡,一會兒在那裡(往來轉徙);說來就來,說走就走(時至時去)。這是他們的生存方式(此胡人之生業),也是我們難以對付的原因。試想,匈奴人來了,朝廷派不派兵呢?不派,「邊民絕望而有降敵之心」;派,派少了不管用,多派一點,則我們的部隊還沒到,匈奴人就跑得無影無蹤。還有,派去的部隊,是留下呢還是撤走呢?留下,朝廷耗資巨大;撤走,匈奴接踵而來。連年如此,中國就又窮又苦又不安寧了。

    因此,晁錯主張改革邊防軍「一歲而更」(一年輪換一次)的制度,用免稅、賜爵、贖罪等辦法,鼓勵那些在內地生存有困難的人向邊疆移民,安營紮寨,屯墾戍邊。這些內地移民以他鄉作故鄉,視衛國為保家,必能「邑里相救助,赴胡不避死」。因為國家利益和他們的個人利益已聯為一體,而且也沒有敵情不明、水土不服的問題。移民解決了生計,國家節約了軍費,邊防得到了鞏固,人民得到了安寧,豈非兩全其美?

    這是一個好主意,因此被採納(上從其言,募民徙塞下)。言「勸農力本」的主張也被採納,其他如「削諸侯事,及法令可更定者」等等則被拒絕(孝文不聽)。不過文帝還是很欣賞他的才華(奇其材),調他做了中大夫。中大夫也是郎中令的屬官,秩比八百石,和太子家令級別一樣,但職責不同,是「掌論議」。

    晁錯終於如願以償,參與朝政了。這也正是他的宿命。他這個人,是不甘寂寞的;而歷史選擇他來唱削藩這場大戲的主角,也絕非偶然。

    可惜,歷史選錯了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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