蹉跎歲月 正文 第三章
    秋去冬來,白天變得短了。冬了田土冬了田土——秋收以後不再栽種小季的田土,犁翻過來凍死害蟲,山區習慣稱之冬田冬土。冬了田土,意即田土已經犁翻完了。,栽下了油菜、麥子,湖邊寨男勞動力天天合著女社員種洋芋。十點多鐘吃過頭一頓飯,男女社員呼群結伴地上坡去,走攏坡上的洋芋土,少說也要十一點。打犁溝的在前頭吆喝牛,丟灰糞的胸前掛個箕丟草糞和灰,下種的跟著丟洋芋,絕大多數人拿著鋤頭蓋土。干到兩三點鐘,喊聲歇氣,社員們有的放倒鋤頭坐下,有的去嶺上找毛栗、冬菇,也有的躺倒在草地上,用草帽蓋著臉打呼嚕。一氣可以歇到三四點鐘,隊長拉開嗓門喊上幾道,人們才懶懶散散站起來,繼續幹活。做不了一兩個小時,太陽落坡,暮靄低壓,小伙子嚷著肚皮餓了,隊長吹聲哨子,收工的隊伍比運動員疾奔還跑得歡。這些年來,興強調拖大幫幹活路,拿句報上的話來講,就是"紅旗招展,人山人海;笑聲歡語,車來人往。"實際上呢,這種幹活是標準的混工分。在鰱魚湖邊守著全大隊幾十條小船的ど公邵大山,給編了幾句順口溜:"出工人等人,幹活人看人,收工人趕人,秋來害死人。"但是,這能怪誰呢?社員哪一個也不願這樣"拖大幫",

    這是上頭一級級傳下來的。干多干少一個樣,按人口評工分,有一個人便有十分。社員們的積極性哪能提得起來呢!本來,湖邊寨不缺糧、也不少錢花,寨上有田、有土、有橘園,一鬧"文化革命",造反的人物說湖邊寨方向路線有錯,一聲令下,不但幾十畝橘園給砍了變成水田,連林果、花紅、李子、楊梅也不許栽。湖邊寨林業上的收入被杜絕了,賣山貨特產又說是走資本主義道路,手頭的錢落了空。增加了水田,糧食增了產,該有些彌補吧,上頭又喊在公餘糧之外,上交"忠心糧"。這"忠心糧"的數字又是指定的,往上一交,不但錢沒得用,糧也不夠吃了,大好的春天總是有愁糧的春荒伴隨而來。所以,一到夜長日短的冬臘月間,湖邊寨的社員們一天只吃兩頓飯,早上起得晚一些,十點來鍾吃頭一頓飯,五六點鐘收工,擦黑時分吃第二頓飯。難怪正在長身體的年輕小伙子常常公開喊餓了。

    收工的時候,柯碧舟總是走在後頭,他不慌,回到集體戶,煮他一個人吃的飯,吃完飯沒事就睡覺,急個啥。湖邊寨沒有電燈。點蠟燭、點煤油燈都得花錢,他窮得每年發的一丈五尺七寸布票也愁著用不了,點不起亮,晚上只能躺在床上想心事。

    滿寨的社員都走到前頭去了,柯碧舟扛起鋤頭,沿著黃泥巴小路,慢慢地向寨上走去。暮色裡,柯碧舟走到拐彎處一棵六七丈高的柏枝樹下,同戶的華雯雯支著鋤頭在那裡等他。見他走近,華雯雯朝他笑著,說:"柯碧舟,我和你商量件事。""什麼事?"柯碧舟也放下鋤頭,和華雯雯相對站著。"是這樣,"華雯雯用商量的口氣說,"防火望哨,今晚輪到我值夜。真不巧,從昨天起我就頭痛,我怕著了寒,生病太麻煩了。想請你幫我值一夜班,工分歸你,好嗎?"

    在湖邊寨東北面,是一大片茂密的森林,森林裡的樹木,一棵棵都粗壯高大,通圓挺直,枝繁葉密。冬春季節,雨水少,常會引起火燒山。因此,暗流大隊一過立冬,就要派一個社員去防火望哨值夜,注視林子裡有沒有火光,一發現火燒山,立刻打火銃槍報警。因為這一大片樹林是專屬兩個大隊的集體林木。每夜值班,都是暗流大隊派一名社員,緊挨著暗流大隊的鏡子山大隊也派一名社員,兩個人同值。由各大隊自攤工分。雖然到湖邊寨插隊快兩年了,知識青年們都還沒被派到過這個差使,柯碧舟也不瞭解情況,他蹙眉思索了片刻問:"隊長同意嗎?""同意,同意,完全同意。"華雯雯連說了三個同意,一偏腦殼說,"現在就看你同意不了,怎麼樣,不給我這個面子嗎?"

    華雯雯長得嬌小美麗,她的個頭不高,瘦瘦的,窄肩膀、細腰身,體形窈窕。兩條細彎細彎的長眉下,一對撩撥人的烏光閃閃的大眼睛,挺挺的鼻樑,小巧的櫻桃嘴兒,瓜子臉形。烏黑的頭髮時常變換髮型,不是用鐵梳子在火上燒熱,捲著她的劉海或髮梢,便是把頭髮蓬蓬鬆鬆梳在頭頂上,盤一個S髻。要不,她就用夾子把頭髮全夾起來,緊貼在後腦殼上,只露出白皙的瓜子臉兒。為了保住臉盤的白皙,她真是動用了渾身解數。不管春夏秋冬,每次洗臉之後,她都要抹一道雪花膏。出太陽的日子,她非戴草帽不出屋門,颳大風的日子,她不是躲在屋頭不出工,便是戴上個大口罩,憋得再難受也不除下來。為此,還惹出了不少笑話。不過,功夫不負有心人,華雯雯的臉蛋在她的精心保護之下,確是白皙紅潤,光滑鮮嫩。臉子漂亮,再加上她愛打扮得花俏,每當出外趕場,她的出現,總會引來不少人的目光。

    平時,沉默寡言的柯碧舟和一心想當女高音歌唱家的華雯雯很少講話。華雯雯嫌柯碧舟窮,穿得又破又髒,講話太實在;柯碧舟覺得華雯雯穿戴得太妖嬈,喜歡背後嘀咕,說三道四,練起歌喉來又不顧別人願聽不願聽。不過,他們之間卻沒什麼過不去的地方。相反,雨天裡柯碧舟還幫華雯雯挑過水;有一次她的煤用完了,柯碧舟也去煤場給她挑回過一擔煤。也許正因為這樣,一個多月以前,華雯雯從"黑皮"肖永川嘴裡得悉,有幾個流氓要來打柯碧舟,她把消息悄悄對柯碧舟講了。那晚上柯碧舟一個人去烘房烘房——山區出煙葉。收割以後,烘烤煙葉的房子叫烘房。差不多每個生產隊都有烘房。裡踡著睡了一夜,幾個流氓撲了個空,氣咻咻地走了。

    柯碧舟覺得去防火望哨值夜,挺有趣味的,便點著頭說:"既然隊長同意,我就代你去值一夜班吧。不過,工分我不要。""那怎麼成呢?"華雯雯見柯碧舟這麼爽快地答應下來,還不要工分,急得直擺手說,"你去值夜,工分還得歸你。哎,柯碧舟,你沒聽說什麼嗎?""聽說什麼?"柯碧舟有點疑惑地睜大眼望著華雯雯。華雯雯蹙了蹙眉,撅起嘴說:"你沒聽說,團轉山林裡,時常有虎豹出沒,總有傷人的事兒發生嗎?"柯碧舟這才恍然大悟,華雯雯怕去值夜,主要是因為這個原因啊!他淡淡一笑說:"我不怕,你放心吧。"華雯雯的臉上豁然開朗,瞇縫起雙眼,連聲道:"柯碧舟,你太好了,謝謝你!"說著,她扛起鋤頭,一邊往湖邊寨走,一邊仰著臉唱:"年輕的朋友,你真實地告訴我,不知道我的愛人,他在什麼地方……"

    晚飯後,柯碧舟背上隊裡的火銃槍,衣袋裡帶一包火柴,揣著一本薄薄的小書,點燃一支長長的葵花稈亮蒿,朝著寨後三里地外的防火望哨棚走去。兩人寬的拾級而上的青崗石山道,忽陡忽緩,忽彎忽拐,從山埡口吹來的風,把柯碧舟手中的亮蒿吹得"噗噗"直響。走出一里多路,他才感到冬夜徹骨的嚴寒,想轉回去添件衛生衣,又怕亮蒿燃完了,再去老鄉家要,不好意思了。柯碧舟硬硬頭皮,照舊順路走去。

    望哨棚紮在暗流大隊和鏡子山大隊交界的峰巔上,幾棵粗大的紫木、槐子、沙塘樹間,搭起一間楠竹支架、茅草蓋頂的小屋,小屋裡有張竹笆床,床上鋪滿了谷草,看樣子是給人打瞌睡的。屋角落裡堆著一大捆乾柴,不知是哪個勤快的老漢值夜時為後來人砍的,還有一盞馬燈,幾塊碎磚。

    柯碧舟手中三四尺長的葵花稈燃得只剩一尺來長了,他藉著亮蒿的光,一捻馬燈,馬燈裡的煤油用完了,沒人添。他一想不妙,趕緊抱過一捧乾柴,將就葵花稈的火,在小屋門檻外點燃起一堆篝火。這既能御寒,又能嚇退野獸。篝火燃起來了,映紅了他消瘦的臉。他背著槍,在小屋四周察看了一遍。幾棵一個人抱不過來的大樹之間,用林間牢實的籐子紮起了一個晃悠晃悠的空間籐床,這又是哪個圖安逸的機靈鬼扎的,好躺在那上頭向東北方鋪天蓋嶺的大樹林眺望。

    那順著峰嶺交錯、連綿無盡的群山伸展而去的原始森林,此刻靜幽幽地躺臥在柯碧舟的眼下。冬夜的風吹過,掀起陣陣林濤。大樹林上空,浮動著幾朵淺藍色的夜霧。

    一眼望去,山巒重疊的遠峰近嶺,一整片都是黑黝黝的,莫說火光,就是點著亮走路的人也沒有。莊稼人,誰願意沒事趕黑路、鑽林子啊。除了嶺巔上的風比較大以外,柯碧舟覺得四周的一切安靜祥和,盡可放心。

    他回到小屋前的篝火旁,卸下火銃槍,坐在小屋的門檻上,藉著篝火的光亮,看書消磨長夜。

    只一忽兒工夫,風聲、林濤、篝火"辟辟啪啪"的響聲,他都聽不見了,書中的故事深深吸引了他。篝火舔著乾柴,燒得很旺,火焰不時地被風吹歪過去。"好啊,原來是你,快給我站起來!"柯碧舟猛聽到一聲喝,嚇了一大跳,驚懼地抬起頭來。一隻電筒雪亮的光柱,劍一般直射到他手裡的書上。他藉著篝火的光影一辨,不由得喜上眉梢。站在他跟前的,竟是

    杜見春。"你……你怎麼來了?"柯碧舟若驚似喜地問。杜見春嗔怒地瞪著他,響亮地反問:"我正要問你呢,誰叫你到這兒來的?""我來哨棚值夜啊!"柯碧舟順手把書放進衣袋。"我還不是來哨棚值班!"杜見春一手握著電筒,一手也拿著本書,身上穿得鼓鼓囊囊的,有些臃胖,還披著一件八成新的軍大衣。說著話,她從衣袋裡掏出一張報紙,鋪在地上,臉帶喜色地面對著柯碧舟坐下來,詫異地問,"你知道今晚上我在這兒值班?""不知道啊!"柯碧舟認真地搖搖頭,反問道,"你怎麼這樣想?""你要說不知道,就是閉著眼說瞎話!"杜見春毫不放鬆地盯著他說,眼睛裡閃爍出晶亮晶亮的星光,她略含羞澀地說,"我知道,你們男生總有法子搞清楚姑娘的行蹤。即使一時搞不到,也會千方百計去打聽。算你聰明……"

    起先,柯碧舟聽著這些話,直覺得莫名其妙,聽著聽著,他聽出話外音來了,臉也有些臊紅,急忙否認道:"不是的,不是的,杜見春,你搞錯了,我從沒有打聽過你的行蹤。今天是華雯雯叫我代她來值班的。"杜見春哈哈大笑:"還要騙我呢!你這個人啊,哈哈。""不騙你,真的!"柯碧舟一本正經地說,"事情是這樣的……"柯碧舟把華雯雯請他來值班的情形細細告訴了她。

    杜見春的目光頓時暗淡下去,面頰上有點兒潮紅。她神態上由喜悅振奮到頹然失望的明顯變化,柯碧舟立刻感覺到了。他略微有些不安。是的,他確實從未向人打聽過杜見春的行蹤。可自從杜見春見義勇為,打退流氓,救了他的難之後,只要稍有空閒和餘暇,他就會自然而然地想起她來。她是哪個大隊的知青?離湖邊寨遠還是近?她來插隊前,在上海哪座中學讀書?一連串問題橫鯁在柯碧舟心頭,使他愈發想盡快遇到杜見春,把一切問個明白。這不僅僅

    是對杜見春懷有一種感激之情,還有一種、一種……一種柯碧舟也說不上來的感情。他常想杜見春,想她直率爽朗的個性,想她執拗地盯著人的亮眼睛,想她嘴角旁那一縷頗具諷刺味的笑紋。一旦見了面,說的話為什麼竟是這樣呢?柯碧舟內心在責備自己,不吭氣了。

    兩人一沉默下來,氣氛有點兒僵;相互之間也立時感覺到了,本來挺自然地講著話,這會兒反而不敢仰臉望對方了。沉吟了半晌,杜見春掩飾著自己的失望情緒,低聲說:"難道你們那個華雯雯,不知道暗流大隊和鏡子山大隊說定了,這個月每夜都派女勞力來值班?"柯碧舟吃驚不小,經杜見春這一說,他才意識到她為什麼要說那些話。不是嗎,現在他們一男一女,在這嶺巔上,要度過這漫長的冬夜,足足有八九個小時呢,豈不尷尬。他垂下頭說:

    "可能華雯雯也不知道,她只是怕到山上來值班,怕老虎豹子把她吞了,只想把這差使推掉。我問她,隊長同意嗎?她顯然騙了我,說隊長完全同意。這個人,怕死怕得不惜撒謊騙人,真不應該。杜見春,這樣吧,你在這兒烤著火,我回去叫她來。她要怕,我陪她來……"

    柯碧舟說著話抬起頭來,他的話音戛然而止,微張著嘴怔住了。杜見春那雙黑溜溜烏閃閃的眼睛筆直地探究似的望著他,臉上的表情是奇怪的,羞怯中含有怒意,嘴角上有一絲譏諷似的笑紋,臉頰上又似塗了油彩,在篝火的光影裡一亮一熄。

    柯碧舟彷彿凝固住了,他意識到了什麼,血湧上了他的臉,心房不由自主地"咚咚咚"揣了頭麂子般驟跳起來。他不敢久望杜見春的臉,手足也感到無處放了,簡直不知說什麼好。唯有一點他是清楚的,他在心裡由衷地讚歎著:"她是多麼動人啊!""怎麼不回去陪華雯雯來了?"杜見春忽然問他,語氣冷冰冰的。

    柯碧舟的本心並不想離開這兒,但他又簡直招架不住杜見春的凌厲攻勢:"如果你感到麻煩,我馬上就去。"說著他下了決心,站了起來。杜見春又急促地問:"華雯雯是你的好朋友嗎?你又代她值班,又要陪她來!"柯碧舟揣摩著杜見春這些突如其來的問題的含意,他連連搖著頭答:"不不!不是好朋友,只是一般的關係,不,連一般的關係也談不上。她特意請我來代值一夜班,我能推辭嗎?上一次,流氓要打我,她從小偷肖永川那兒得到消息,特地告

    訴我,我避開了。因為這件事,我覺得不便推……"

    "怎麼,那件事還沒結束嗎?"杜見春的眼睛又輝亮起來,整個臉部也變得輝耀明晰,嗓音仍是那麼清亮悅耳。這一回,柯碧舟看清了,杜見春的雙眼不僅輝亮得逼人,而且在深淵般暗黑的目光深處,透出股一般姑娘沒有的、專注執拗的神情。

    柯碧舟站在門檻邊,歎了一口氣說:"根本沒有結束。我當眾讓肖永川把錢退還給老鄉,他對我懷恨在心呢。從那次以後,他沒跟我說過一句話。"

    "你為什麼那樣怕他?"杜見春不理解地問,"這件事你

    向領導匯報了嗎?"

    "沒有。"

    "為啥不匯報?"杜見春震驚了。

    柯碧舟的臉色暗淡下來,他不大情願地回答:"因為……大隊領導不信任我。"

    "他們為什麼不信任你?"杜見春眨巴著眼睛,接著問出一連串問題,"你表現不好嗎?你得罪過他們嗎?哎,你幹嗎不說話呀?有話坐下說嘛,一直站著幹啥?"

    柯碧舟像被捅到了痛處,頹然坐在門檻上,雙手撐著太陽穴,兩條眉尖有些鎖皺,癡癡地瞅著搖曳舞動的紅色火焰。憂悒地低歎一聲。

    "你怎麼了?"杜見春目不轉睛地盯著他,雙肩聳了聳,讓軍大衣披得更妥帖些,她自己也沒察覺,平時說話清亮的嗓音,這會兒變得溫柔而又關切,"來插隊後出過什麼事嗎?"

    柯碧舟搖搖頭,兩眼瞪大了,篝火的光影裡,閃出他眼角上的淚痕。一陣凜冽的風吹來,他劇烈地打了個寒顫。紫木樹未落盡的葉子沙沙響,一張黃葉,飄飄悠悠地從空中掉下來,翻捲著,落在篝火上,"滋滋"幾聲,便給鐵紅色的火焰吞噬了。

    柯碧舟的兩眼一直緊隨著那張殘葉,看著它被燒燬,他心情迷亂地說:

    "我的命運,就像這張殘葉一樣,快該有個歸宿了。"

    他沒有回答自己的問話,陡然說出這麼一句,更叫杜見春驚疑困惑。眼前這個與自己年齡相仿的小伙子,為什麼說出這樣傷感的話來。她兩條淡淡的眉毛微蹙在一起:

    "你怎能這樣想?"

    "是生活叫我這樣想的……"

    "誰逼你了?誰要你這樣悲觀失望?我看你啊,是經受不住艱苦生活的考驗!"杜見春激動起來。

    "不!"柯碧舟氣惱地辯駁著,"物質生活的艱苦是一回事;我最不能容忍的,是沒有一個人看得起我,沒有一個人信賴我,沒有一個人注意到我的苦衷。他們忘了,我是個人,我也有希望和理想,也有做人的尊嚴,也有……"

    他發覺自己的情緒太激烈了,立刻收住了話頭。

    杜見春急切地問:"也有什麼?"

    "也有生活的權利!"這回他的聲氣變得輕而又輕。

    "人家怎麼會這樣對你呢?"杜見春覺得很不理解柯碧舟這些話。

    "我家庭出身不好……"

    "噢,"杜見春恍然大悟,她留心地細瞅了柯碧舟幾眼,心裡明白了,柯碧舟為什麼這樣憂鬱寡歡,為什麼這樣消瘦,為什麼頭一次見面時,講到他同戶的知青,他會情不自禁地說出人家的成分。所有這些,都因為他出身不好啊!杜見春意識到,以前他對她說過的話,關於他窮、關於他的觀點,全是真話。甚至他衣著破舊,頭髮老長,也是實際情況。她想了一陣,抬起頭來,一字一句地說:"柯碧舟,你不要背家庭包袱,家庭出身不能選擇,道路是可以自己選擇的。我們黨的政策,歷來是……"

    "有成分論,不是唯成分論,重在政治表現。是嗎?"柯碧舟截住話頭,自己流暢地把話講完,"可是,這些年來,講是一回事,做又是一回事。"

    "也許……"杜見春輕聲應了一句,覺得話很難說下去了。雖然她很想知道,他的家庭出身是啥,但她明白,此時此刻再問,是會刺激他情緒的。她見柯碧舟又打了個寒戰,趕緊從肩頭拿過軍大衣,用勁扔在他胸前,說:"看你,來值夜,也不多穿點衣服,冷得都發抖了。快把大衣披上。"

    柯碧舟雙手緊緊摀住胸前的大衣,嗓子哽咽地:"不,杜見春,我不冷,我……"

    "快披上!"杜見春用命令的口氣說,"我穿了三件毛線

    衣,一點也不冷,看你,臉都青了。哎,我來的時候,你在看什麼書?我見你看書時眼裡有淚光,這書一定很好看吧!"

    柯碧舟被杜見春說的有些難為情,他披上軍大衣,掏出一本薄薄的小書,說:

    "是劇本,《陰謀與愛情》。"

    杜見春有點意外:"這樣的書?"

    "是啊,德國人席勒作的。寫一對出身、門第相當懸殊的青年男女的愛情悲劇。"

    杜見春發覺,一說到書,柯碧舟的話要自然多了,而且還帶著深深的感情。她對這類"封、資、修"的書不感興趣,

    一聽名字就不是好書,什麼陰謀與愛情,肯定又是寫哪個資本家的兒子愛上了一個貧窮的姑娘,不擇手段耍弄陰謀想達到目的。聽著都作嘔。

    要在平時,杜見春早就朝著看這種書的人開炮了,可奇怪的是,今晚上她不但沒批判柯碧舟,連一句貶斥的話也沒說。到底是什麼原因呢,她自己也來不及去探究。但她也不願朝這個話題上講下去,便另提話頭說:

    "頭一次,我在你那裡躲雨,你不是說在寫小說嗎?寫完了嗎?"

    "寫完了。"

    "你不出工只躲在家裡寫嗎?"

    "不,下雨天不出工,躲在蚊帳裡寫。"

    "寫的什麼內容?"

    "我的一個同學。"

    "叫什麼名字?"

    "天天如此。"

    "能給我看看嗎?"

    "呃……"柯碧舟怔了一怔,他返身抽了幾根干樹枝,架在篝火上,用一根細樹枝撥著火,以此來拖時間。記得,頭一次見面,她就這麼提出,當時他拒絕了。可現在,他覺得

    拒絕的話說不出口了。

    "怎麼,為難嗎?"杜見春追著問。

    柯碧舟抬起頭來,坦率地說:"不為難,以後見面,你拿去看吧。"

    杜見春喜吟吟地點點頭:"你愛好文學?"

    "嗯。"

    "想當作家?"

    "想。"

    "成名成家,資產階級名利思想,要不得!"杜見春抑制不住自己的直率脾氣,心裡想的,嘴裡也說出來了。不過,她是笑著說的。

    不料,柯碧舟又唉聲歎氣地說:"想也想不成囉!你不知道嗎,文藝界是黑線專政,出版社都給砸爛了。寫出書來,也沒人出。"

    杜見春不由得以輕屑的口氣說:"你還想出書嗎?野心真不小。"

    "這不是野心,這是我的志向。"柯碧舟並沒在乎杜見春的輕蔑口吻,他認真答道,"我們小時候,書本雜誌上、學校裡的老師,不都是要我們自小樹立遠大的理想嗎?記得,五年級的時候,做過一篇作文,題目叫《我長大了幹什麼》,我寫過,我長大了,要當一個小說家,寫很多書……"

    杜見春兩眼睜得大大的,略一點頭說:"看得出,這念頭在你心裡生了根。"

    "是的。"

    "可你難道沒看見,在"文化革命"中,凡是作家都挨批嗎?"杜見春的嗓音不再是清亮輕屑的了,詢問的語氣中,透著她的關切和每一個姑娘都會不由自主顯露出來的體貼,她放低了聲音說,"寫過很多書的老捨自殺了;上海雜技場批巴金,電視台還轉播。柯碧舟,這是一條危險的生活道路。你為什麼念念不忘呢?還是老老實實地接受貧下中農

    再教育,在山區農村這廣闊的天地裡大幹一番吧!"

    柯碧舟垂著頭,沉吟了片刻,輕聲道:"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你的話是對的,實惠的。可是,我不能接受。"

    "為什麼?"

    "我看過一些翻譯小說,那些書中,曾經揭露過,萬惡的資本主義社會,怎樣摧殘、壓抑了許許多多有才能的人。按理說,我們社會主義社會,決不會發生這類事情。可為什麼像老捨、巴金那樣有才華的作家,要被逼著去自殺?要被揪去批鬥?"柯碧舟伸出一雙手,激憤地晃著,"杜見春,你能回答我嗎?"

    杜見春驚愕地瞪大雙眼,疑訝地望著憤激的柯碧舟,她絕沒想到,他會如此激動!她在柯碧舟的瞪視下,有點著慌了,只得機械地說:"因為他們放毒呀!大字報上說,他們反黨反社會主義反毛澤東思想呀!"

    "我不信!"柯碧舟幾乎有些粗魯地一扭頸子,回答道,"我看過他們寫的書,他們不是大字報上寫的那種人!我崇拜他們。我信賴他們!"

    杜見春放大了聲音,道:"我提醒你,那樣你會走上歧路的!"

    "決不會!"柯碧舟低聲地但又斬釘截鐵地說,"我相信自小立下的志向不會錯。記不得是在哪本書上寫的了,書上說,立志是事業的大門,決心和毅力是事業的立腳點。沒有足夠的信心,是注定幹不出偉大的事業來的。古詩中不也說"天生我才必有用"嗎!"

    火焰騰躍著,鐵紅色的火光裡,映出柯碧舟清瘦清瘦的臉龐上那一對閃爍異彩的眼睛。他說過的話,彷彿仍在杜見春耳邊迴響著。杜見春原先犀利的目光,變得柔和了,流光溢彩的眸中,那股專注執拗的神采又顯露出來。右邊嘴角那一縷頗帶諷刺味的笑紋,此時那麼服帖地舒展開來,幾乎看不見了。坐在她跟前的這個柯碧舟身上,有些什麼吸引她的東西,引起了她的思索。

    杜見春生活在優裕的家庭環境裡,無拘無束地長成一個二十多歲的姑娘。她崇尚堅強的毅力、鐵一般的意志、優秀的品質、高尚的人格、豐富的精神世界;她覺得精力充沛,有決心改造這世界上的一切,她想望著去做一件又一件見義勇為的事。她看不起那些開口閉口便是論條件、講實惠,斤斤計較個人得失、津津樂道權衡利益的姑娘。她有自個兒的精神境界,她有她自己青春的夢。今天是頭一次,柯碧舟以他幾乎是氣惱地說出的話,叩動了她的心扉,引起了她的注意。

    柯碧舟在杜見春專注的目光注視下,有些不安和慌神,他迴避著杜見春熾熱的目光,喃喃地問:"你……你怎麼不說話?"

    杜見春一頓,這才發覺盯著柯碧舟望得太久,有些失態了,為了掩飾自己的窘態,她故意張揚地大笑著:"哈哈哈,真看不出,你還挺狂妄的哩,哈哈!""聽你說話,就知道是幹部子女。"柯碧舟並不為她的取笑不高興,他已平靜下來,恢復了鎮定,"是高幹子女嗎?"

    火焰躥高了,照得杜見春的臉紅彤彤的,兩眼更是灼灼有神,像兩顆星星。她用幸福愉悅的口吻說:"我爸爸是正師職的幹部。六五年冬天調到上海……""六六年造反派沒衝擊他嗎?"柯碧舟插進話頭來問。"衝擊了,但不大。"杜見春接著說,"六六年春天他才到新崗位上任職。只幾個月,"文化大革命"開始了,造反派抓不到他的把柄,只好把他掛起來。後來他下干校。我下鄉前,正是"九大"前夕,強調"老中青"三結合,爸爸又當了個副主任。他來信說,名義上是副主任,實際上有職無權……"

    "那有什麼,"柯碧舟說,"你爸爸沒被打倒,你還是高幹子女。"

    "你怎麼把家庭出身看得這樣嚴重。"杜見春睜大雙眼道,"告訴你,道路還得自己走。哼,要是你在我們集體戶啊,我準能改造你!"

    "改造……我?""嗯!"杜見春極有把握地點著頭說,"叫你變得對生活充滿信心,丟掉那些私心雜念、成名成家思想,朝氣蓬勃地投入建設新山區的鬥爭,把青春獻給祖國和人民。你信嗎?"說著,她伸出有力的拳頭在火焰上方晃了晃。

    柯碧舟看到她的英姿,抑制不住地笑了,他想到杜見春那次勇敢地打退四個流氓的情形,忍不住感激地說:"我信。你真是見義勇為。上一次,要不是你趕來,我不知被那些流氓打成個啥樣呢。""哈哈哈,你不知道當初你自己那副害怕、畏懼的樣子,看了真叫人可憐!嗨,你還沒謝我呢!"

    "是的,當時太匆忙了。"柯碧舟誠懇地說,"事後我直懊悔,心裡常在說,等以後碰上了,一定要好好謝你。"說著話,兩人間感到自然、輕鬆了,開初的拘謹和不安都在無形中消失了。他們談到各自生活的集體戶,談到暗流大隊和鏡子山大隊的社員和幹部,談到山區的貧困和未來,也談到過去看的電影和戲。杜見春甚至興致勃勃地談到她在紅衛兵組織裡當頭頭時的日日夜夜……

    他們事前都沒有想到,會有那麼多的話要說;他們也絕然沒有想到,交談間兩人有那麼多共同的語言。篝火不時地燃燒著,風越刮越大,寒露降下來,兩人的肩頭都有些發潮了。四周的群山峻嶺,隨著夜愈加深沉,變得更是黑黝黝的了。

    柯碧舟環顧了一下漫無邊際的大樹林,抬頭望望漆黑的天幕中幾顆稀疏的星星,發覺夜已深沉了。他提議:"杜見春,這樣吧,你進屋裡去睡,把門閂上。等你睡醒過來,跟我換。"

    "要睡你去睡!"杜見春有些不悅地說,"今晚上,我一點兒也不累。再說,規定值班是不能睡覺的。"

    柯碧舟說:"我怕你瞌睡來。"

    "沒關係。"杜見春微微一笑,"這樣談談,不是挺有趣嗎?為啥非要違反規定呢?"

    柯碧舟贊同地一笑,又往火堆裡添了幾根樹枝。篝火旺旺熾熾的,細小的火星子螢火蟲般飛起來,飄散開去。從鰱魚湖那一方升騰而來的冷霧,隨著長夜的消逝,越來越濃了。

    柯碧舟和杜見春,還在津津有味地交談著。話說多了,兩個人的聲音漸漸輕微低弱了。也許是那堆火,也許是不斷襲來的冷風刺激著他倆,兩個人誰也沒有倦意。相反的,隨著漫漫長夜的過去,兩人間都朦朦朧朧地覺得有一種奇妙的感情和希求在萌芽、在發展。……

    當熹微的晨曦剛在東方刺破長夜的帷幕時,值了一夜班的柯碧舟和杜見春才感到像坐了幾天長途火車一樣疲倦和勞累。兩人不約而同地一齊站了起來,互相凝望著落扣進眼窩的雙眸,似乎還有什麼話要講。

    破曉了,冬日黎明的曙光中,兩個年輕人站在高高嶺巔上的小屋跟前,互相道別。柯碧舟懷著一臉感激的柔情把軍大衣披到杜見春肩上,嗓音低沉輕柔地說:

    "杜見春,下一個趕場天,你到我們集體戶來玩,好嗎?"

    "好是好,不過,有一個要求。"

    "什麼要求?"

    "你要來接我。"

    "這個……行!"

    杜見春披著軍大衣下山了,一直下到山腳,她才憋不住地回過頭來,留戀地向山巔上防火望哨的哨棚望了一眼。意外地,她看到,柯碧舟還佇立在峰巔上,朝著她這兒揮手。

    杜見春心頭一熱,急急地跑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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