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日的情書 正文 第二節
    承熹:你好!

    我已於本月3日到達這裡,本該早就給你寫信,但考慮到種種原因,所以,一直未動筆,望原諒。

    今天,接到你的來信,知道你準備9日來接小妹,我是這樣考慮的:如你有事,來一次,也不妨;如只為接小妹,我想你就不必來了。這樣可以節約點車費,反正我和哥哥可以去接她。並且,回久長,我哥哥可以送我們到貴陽。我這個建議不知提得是否恰當?我這樣實事求是地說,你不會生氣吧?

    我準備等她來後,休息一天,11日上午乘94次列車一起回久長,我已去信告訴劉小炎,大概她也告訴你了吧?所以,希望你這天到久長車站接我們,可能的話,多找幾個人來,好嗎?余言面談。

    祝好!

    淑君

    1970年4月7日

    【附筆】

    從前一封信的1月17日,一下子跳到這封信的4月7日,是因為她和我妹妹葉文最終還是沒有在山寨上度過冬天和春節。就在春節前些天,她們一同回到了上海。而我,由於比她們早回上海,一過完春節,就匆匆忙忙地回到了山寨。她們是遲至3月底4月初才由上海回到貴陽的。

    這封信,就是在她們到了貴陽市郊一個叫二戈寨的地方,她寫給我的。當時,她的姐姐在貴陽南站工作,在二戈寨的鐵路新村裡有一個小小的家。那裡,後來也是我路經貴陽時常常落腳的地方。貴陽,雖是個省城,但對於我來說,卻是個舉目無親的地方。

    【附】我的省城情結

    在很長的一段時間裡,省城對於我這個外來人來說,不但是陌生的,而且是有點駭人的。

    記得最初接觸到省城貴陽,是我們初來乍到的1969年早春。在上海上火車的時候,我們被告知,此行的第一站是貴州省的省會貴陽,然後,再由貴陽分別奔赴各自將要去的鄉村插隊落戶。但是,當我們疲憊不堪地坐了兩天兩夜火車,即將抵達貴陽的時候,我們接到通知說,我們必須在貴陽前面100公里的一個小站貴定下車,從那裡分乘卡車直接到各個縣城去。什麼原因呢?據說是貴陽的兩派正在武鬥,怕不長眼睛的槍彈傷著聽毛主席的話遠道而來的知識青年們。而當我們真的乖乖地坐上卡車分散走開以後,卻又被人告知,真實的原因是怕我們這些上海來的小將們捲入當地的兩派鬥爭,把已經非常複雜的形勢搞得更複雜了。

    第二次接觸到貴陽,對我來說就更為難忘了。那是1969年的盛夏,由於水土不服,由於山鄉里連月的體力勞動,也由於吃得過於簡單,我的牙痛得難以忍受,而在鄉村又治不好,只得到省城裡去找醫生。哪曉得牙沒治成,反而在省城裡遇上了荷槍實彈的武鬥,平生第一次聽到了真正的槍聲。害得我第二天步行了近100里的山路才回到了鄉村。

    為此我寫過一篇短文。再後來,武鬥的風波雖然是平息了,但從省城裡傳來的消息,總是讓人心驚膽戰的。一會兒說什麼小偷們在開會,一會兒又說在公安廳門口有人開槍;一會兒講騎兵旅的馬隊是一色的白馬、威風凜凜地在省城的大街上檢閱,一會兒傳去年10月1日的肉票到今年的5月1日還沒買上肉——聽來總是讓我們哭笑不得。

    農閒時節,耐不住寂寞,知青們成群結伴地進過一次省城,留下的印象就是小攤上難得一見的豬頭肉上叮滿了蒼蠅,黔靈公園裡的動物散發著難聞的臭味。幾乎所有的公共汽車上都沒有窗玻璃,而且過站都不停;百貨商店裡不是少這就是缺那,小偷多得防不勝防,而火車幾乎永遠都是晚點的。一句話,印象差極了。回到鄉間,知青們說起來,總是不住地搖頭,並且說與其住在這樣的城市裡,我們寧願回到鄉下來清靜。

    總之,每去一次省城,我總要想起臨離開上海時母親告訴我的那個地方只有一條街的話。母親是抗戰逃難時路經貴陽的,她的記憶已是久遠的往事。我曾經在茅盾先生的文集中也讀到過類似的描述。和只有一條街時的貴陽相比,我們見到的貴陽算是像個省城的模樣了。但是,從心裡來說,我和大多數知青的心情是一樣的,不喜歡這個城市。

    但絕沒有想到,若干年之後,我會成為這個城市的居民,而且一住就是8年。1982年,當我搬進這個城市的時候,我差不多已經習慣了鄉村裡的幽靜生活,習慣了山野的情趣和大自然的風光。但是,我必須走出來。《蹉跎歲月》這本書的出版和電視劇的播出,使得本省和外省的許多文學界的朋友們要來找我。他們大多數是來約稿,也有來拍電視專題的,來採訪的,來做文學訪談的,來交朋友的。我居住在深山老林一般的貓跳河畔的水電站上,兩天才有一班從省城開來的班車,只停半個小時或是一個小時,使得要來找我的人很不方便。有一次,四川文學研究所的一位年輕評論家從成都拍來電報說要來找我,他從成都飛到貴陽,又從貴陽坐了顛簸的班車來到水電站,在水電站修建的歪歪斜斜的蘆席棚招待所裡整整住了3天,完成了預定的關於寫我的報告文學的任務。回去那天,我攀山走小路,送他到設在嶺腰間由木板搭起的臨時汽車站,才拿到他在成都拍來的電報。他雖然離開了水電站,但是,到了貴陽之後,還是沒有買到回成都的機票,結果只得在旅館裡過了春節。這件事使我至今想起來心中都不是滋味——類似的難堪事當然還不止這一件,遇到的多了就促使我下決心要到城市裡去。我的戶口早在1979年就已落進了貴陽,於是,我們小小的三口之家就此成了省城裡的居民。

    當我舉家搬進貴陽的時候,貴陽已不是我插隊時那個混亂不堪的省城了。畢竟是80年代了,貴陽也充滿了勃勃的生氣,充滿了令人興奮的活力。我盡自己的適應能力,以圖盡快地融入省城社會的生活節奏。作家的身份使我有了很大的寬容度和接觸面,1983年,當選為全國人大代表使我和省城社會的各族各界都有了廣泛的聯繫。我為省城裡的居民伸張正義,我深入到大小廠礦去採訪,我興味濃郁地觀察著窄窄的巷子裡的一切,我津津有味地品嚐著省城裡的風味小吃,並且職業性地收集關於省城歷史的材料。我記錄下和"戀愛豆腐果"有關的幾個民間傳說,我還和人討論腸旺面究竟起始於哪個年頭,我有意識地記下那些解放前地方軍閥的奇聞軼事,我甚至還留神到,即使到了八九十年代,省城貴陽的人們還是像三四十年代那樣津津樂道地講軍伐周西成買汽車抬進貴陽的故事。前4年,我居住在貴陽的名勝黔靈山麓;後4年,我又居住在"水從碧玉環中出"的甲秀樓邊,都是省城裡的風光名勝,都是貴陽人引為驕傲的地方。幾年時間,我走遍了省城裡的大街小巷,上至省長市長,下至黎民百姓、普通職工及打工的"川軍",我和他們都有所接觸並打過交道。我還擔任了近10年的省青年聯合會副主席,在這個組織裡結交了很多世世代代居住在省城裡的朋友。我開始熟悉省城、喜歡省城,並且確實考慮過要一輩子居住在這裡,當一個內地省城的居民。更為令人驚奇的是,在離開了省城多年之後的今天,我還會時不時地思念起省城裡的生活。到南明河畔散步,到黔南第一峰登山,星期日的清晨,到偌大的山青水碧的黔靈湖上泛舟。哦,省城!在我的命運軌跡裡,已經留下深深的印記。大約在居住了六七年之後,我開始用手中的筆來表現省城的生活。一部是《省城裡的風流韻事》,另一部就是《家庭的陰影》,第三部則是《炫目的雲彩》。三部書都是15萬字左右的長篇小說。這三部書最早的構思篇幅都遠遠大於後來完成的字數。起筆寫的時候,我都計劃要寫40萬字。但是都在寫到10萬字的時候改變了主意,寫成了現在這個樣子。什麼原因呢?思來想去,總覺得再往下寫,故事彷彿還是能讀下去的,但是,意思也就是那麼一點點了,於是乎就決定剎車。這一層意思我在其他的場合曾經講過,算不得新鮮。沒有講過的另一層意思,那就是對於省城來說,我終究是一個外來者,和從小生活在省城裡的人相比,我缺乏的是一種從根上開始的體驗。我不熟悉省城里拉煤巴的小工我不瞭解省城破街陋巷裡的生活,我幾乎很少同省城裡的小市民打交道。在進入省城社會的時候,我已經是一個作家了,我從一開始,接觸最多的,就是省城裡的文藝幹部、政府官員、文人墨客、畫家、書法家、新聞界、出版界、理論界,乃至各族各界的頭面人物。我不認為這是一種局限,但我又總覺得還沒有把我已深深體驗和感受到的省城社會淋漓盡致地寫出來。願命運假我以時日吧,我還要寫的!

    承熹:你好!

    分別已有幾天了,答應你的事情,到今天才執行。其實,這幾天我總是在考慮著這個問題,但不知為何,換了一個環境,心裡反覺不定。今天,我努力克制自己,給你寫上幾句話,可能你看了也不會滿意的。但請你原諒我,因為我不是一個筆頭勤快的人,這一點,你也是曉得的。那天,上了汽車以後,我和鄰座的兩位攀談起來。他們也是在久長上車的,去北坳知青那裡玩。其中一位是貴陽的知青,仁懷縣的。開始,我的精神還挺好,但過了沙子坡以後,就感到頭昏心煩,也就無心和他們閒談了,更無心觀望車外的景色了。雖然山區的夏景同樣是迷人的、令人陶醉的,但生理上的反應,已使我無法觀賞這錦繡山河。5點鐘,汽車總算到達了目的地。下車以後,感覺恍恍惚惚的,幸虧這兩位好心人,他們幫我拎東西,直到送我上了去二戈寨的公共汽車。到家已近6點,姐姐已下班了,小瑋還在樓下玩耍。這裡的生活,可以說與上海的生活不相上下,每天姐姐和姐夫上班以後,就剩下我和小瑋兩個人,很清靜。望著窗外連綿起伏的山嶺,一排排整齊的瓦房,一大片翠綠的莊稼,照理說,心情應該是舒暢的、悠閒的,但一點也沒有這種感覺。看到那灼人的太陽,不免想起農民的生活,心裡就很憂悒。難道我們寶貴的青春年華,就要在默默無聞地挖泥巴中度過嗎?我多麼希望自己有點"出息"啊!但現實卻又是這麼明確地告訴了我。對於生活,只能忍耐,對於前途只能等待,命運只有讓上帝來安排了。

    承熹,有一點我早就想說,我希望我們之間的愛情,能夠成為一種前進的動力。因為,我們還年輕,有許多東西我們還要學習,單純為了愛情的愛情,其結果必然會使人變得庸俗,變得低級趣味,你說對嗎?你不要太熱切了,你的感情,我是理解的,我也完全接受。不過,過分的熱切也不好,它會妨礙我們進步的。真的,承熹,把感情的激流抑制一點吧!我這樣坦率地提出意見,你不會生氣吧?你會不會怪我是個不懂感情的人,就像過去怪我對一切都毫不在意一樣呢?其他也想不出什麼了,望你能愉快地生活,這是我最大的安慰了。

    祝愉快!

    你的淑君

    1970年8月1日

    【附筆】

    4月上旬,淑君從上海回到插隊的山寨,經歷了春耕大忙季節,經歷了入夏的薅秧、鋤草。7月份,去貴陽二戈寨姐姐的家,代她姐姐、姐夫看他們的女兒王瑋,也就是她信中提到的小瑋。這是她在姐姐家裡給我寫來的信。從信中可以看出,由春至夏,我們的愛情發展神速。已經進入了心心相印的相互愛慕階段。同時也看得出,她當時要比我理智得多。關於我們的初戀,我寫過一篇短文:《我們的愛之路》,也附在這裡見本書第292頁……秋天,我要去湘黔鐵路工地。當時她所在的大隊沒有安排知青去,眼看著我們即將分離,她寫了平生第一首詩,和一件毛衣一起送給了我。受感動之餘,我也回寫了一首詩感謝她。同時極力鼓動她一起到鐵路工地去。她經再三考慮,果然找到了楊柳大隊的支書,要求上鐵路工地,並獲得批准。

    【附】毛線衣

    你為我編織了毛線衣,

    這毛線衣

    織進了你的心意。

    我穿起這件毛線衣,

    那溫暖,

    直暖進我的心裡。

    毛線衣

    它是你織的,

    貫注了你的無數深情。

    毛線衣

    穿在我身上,

    激起了我的無限熱情。

    我們的兩顆心相依,

    永遠不會離開——相依,相依。

    讓我們的心,

    永遠永遠這樣地愛戀。

    承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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