巫言 正文 第三章:巫事
    巫事(1)

    因為我知道時是時,空是空,

    所有真實意義皆限於一定時空——

    《聖灰星期三》

    兩千年五月,一張電子郵件的影本送到我手上。

    寄件者點點,主旨是:"我的店——一所懸命"。

    點點寫說:"各位親愛的朋友們,我是可愛的點點。在前一段時間,我為自己的未來做了一個計劃,一件對我來說,很突破很重要的事,所以請大家多多幫忙和支持。我在士林開了一間小店,叫一所懸命。這個名字的日文意思是,很努力。而我就是要很努力地把它做起來,也請大家很努力地來捧場。我店內有很多元化的商品,美美的髮夾、耳環、戒指、小娃娃,還有我各種糰子三兄弟的收藏品,當然還有衣服、褲子、裙子等。雖然現在貨不多,但慢慢地,我會進更多貨品,提供大家不同的需要。希望你能來參觀比較,不然來捧個人場,我也會很開心喔。五月二十日正式營業。士林夜市內有一條少年街,地址是大東街十六號之十三。請大家告訴大家。"

    送件來的人,不是快遞,不是郵差,是,唉是公司老闆吔。

    沒錯,公司老闆。

    我在屋內瞧見艷黃車頂跟天線閃過院牆的鏤空花磚停下,便搶在狗吠和叫人之前跑出門。老闆鑽出計程車,把東西交給我,復鑽回車,開走。如果自城裡進隧道來,老闆就是去山上舊公司。如果從山上來,即要出隧道去城裡的或者新公司,或者咖啡館,於是關機不接電話或發呆或塗鴉或讀字,或趴桌上盹一覺醒來去吃個肉丸或面再回咖啡館坐。老闆打城裡來時,進隧道前會先撥手機告知我快到了。由於隧道內無法收訊,調幅也好,調頻也好,不論怎麼聒噪和言之鑿鑿,皆頓時消音。偶爾我回家的深夜,超速的話,橘燈隧道便收縮成一束光,人車於光中靜浮不動般,久久,比感覺上更久。倏然,換軌移位,人車滑出了隧道,見又白又大,以為是日光色溫五千六百度的鹵素燈在拍電影?不是。是白大月亮,好低的,低低貼著橫穿公寓樓棟間的捷運高架橋,找到了盧梭的超現實畫境。

    有時候,如果我拜託老闆帶東西給誰,就走出溢滿牆外的桂花樹陰至轉角,待計程車到,從老闆搖下的車窗將物遞入。一年四季,包括大冬天西伯利亞冷鋒過境,老闆永遠一雙白布鞋,狀似矮。兼又小平頭,盲不可測的酷墨鏡,如此流氓造型鮮明到不行,每使老闆與我的易貨行徑宛似一宗黑社會犯罪。事實上,我們的易貨清單駁雜之極,容列如下。

    各種辣椒製品,老闆太太的拿手絕活,辣椒醬,剝皮辣椒,辣椒塞肉,辣椒小魚。早年,早在還未有新經濟新公司的上個世紀末老爹還在世時,經過老爹嚴格認證,老闆太太的辣椒是可吃到的辣椒裡最辣最辣的。此乃總也嫌不夠辣的老爹一旦頷首噴舌稱讚辣,話傳至老闆處,遂供貨不絕。辣椒來源,說是老闆晨間爬山途中菜農所賣。山階路,最遠老闆會走到山頂小學那裡,見榕樹下一溜高矮單槓,忍不住就吊就扯就翻轉幾個大車輪,以致鑰匙掉落沙坑待回家才發現進不了門只好叫車繞遠路上去,沙坑裡,果然就在。今世紀初始,老闆送來一瓶新妍如香療沐浴品的辣椒醬,容器不再是岡山哈哈豆瓣醬或斗六川伯壺底蔭豆豉之類,而是北海道Haskap漿果物語果醬瓶。我觀之二日,嗟歎今時越來越多浴妝品做得像餐桌廚台上可食用的果醬蜂蜜奶油契司香料調味油,食物則越來越似Spa產品。譬如我手邊這盒鹽(每令人當場變成土包子的猶豫著天啊搞不好是浴鹽的話?)系法國一八五六年便開始出品的鹽,四點四盎司,叫做鹽之華,鹽玫瑰。它脫離那華麗場域孤零零來到毫不缺鹽的東方之島,領有法國菜執照的友人說,這是最好的鹽,謙遜又驕傲。冬春包谷季,我將此鹽灑抹於快鍋煮出來的包谷一口氣吃掉五六根,心想鹽啊,你是落難的貴族。故而家中再沒有人吃辣的新世紀,我請老闆來取走浴妝品般辣椒醬,帶去山上舊公司必是員工們叫便當吃時佐餐的搶手貨。自老爹去世後,至此,老闆太太的辣椒製品遂絕。

    夏天,老闆太太做芒果布丁,紫蘇梅冰,杏仁露,蒟凍,檸檬愛玉。端午包潮州粽。中秋是綠豆凸和蛋黃酥裝在有塑膠凹殼保護好專業的盒子裡,乃老闆太太參加日僑洋子班的優良戰果。甚至一缽提拉米蘇。幾盅符合現代人怕胖口味不太甜的巧克力或綠茶慕思。端看老闆太太那一陣子著魔什麼了,壽司卷,XO醬,混拌枸杞南瓜子黑芝麻的雜糧饅頭。某年,時興印花布,椅墊背靠枕套啦,百慕達褲啦,以及就穿在老闆身上花到不行的夏威夷衫。復古風吹襲,我也分到一隻怎麼看都不像業餘自製的英國式花園圖案手提布包包——為此,不識貨的老闆認定這種老土布包不大不小誰要呀而不肯送人,惹火了老闆太太沒辦法只得代為贈發故羞澀對每位受贈者嚅嚅囁囁。

    還有廠商酒。外景地帶回的稀罕土產,蘭嶼飛魚乾,白河鎮新採蓮子。

    我交換給老闆兩瓶芒果青,此並非市上所售漬得過度的情人果,卻是老友故鄉玉井土芒果曾經年年箱寄來,熟的吃,特選生綠的為做芒果青。老闆帶上山給對此物有癮的剪接師,一吃屢試不爽,立即掃蕩其昏盹狀態,神啟起乩好漂亮剪出了一段進度。

    亦有大袋洋芋片跟玉米片,是牡羊座小朋友伉儷又去大賣場之後繞路送來N包及一加侖裝墨西哥辣蘸醬,完全服膺此星座衝動無算計的特徵,令受饋者哀叫連連。我苦歎此等物除了短暫滿足口腹之慾,接著火氣大長痘了並累積成體重之外沒有半點好處,便央告老闆領走若干包,帶給嗜食肯德基炸雞塊的秘書會計小姐們吃。年輕小姐們好令人妒羨的新陳代謝系統充滿了彈性,每在暴食暴飲暴胖後不費力餓兩頓就立刻瘦回來了。

    老闆自東京返,交換給我新潟的味暖簾米果。一粒一粒精選新潟米製成的米果,一方方,一箋箋,置於正方形錫鑞盒子裡,為了保鮮市面不售只接受電話郵購或宅急便,多年來日本人的友誼,這位會用一句完整漢文寫便條的友人若超過便條長度就夾漢文日文英文或簡圖以達最大溝通可能,多年來,日本友誼一如味暖簾米果永遠在那裡的,只要老闆在日本任何旅處近如祈宿大久保,遠則京都凹條河原町乃至北海道夕張逗留超過五天,友人即遣宅急便送達此米果。錫鑞盒類若無印良品原色原味的原生包裝,盒內贈有插著一枝新澄稻穗的素白簽卡,其上手寫墨書或楷或草,我望漢文生義讀懂的一句是,風吹著雲影走過的青田。幾幾乎要令食者起了反心認為恐怕又是說的比看的好,看的又比吃的好的那種,日本式美物罷?但味暖簾米果,它不是,它實至名歸真的很好很好吃。

    當然,夕張。老闆不說夕張而說,Yu-ba-ri——音韻沉抑,像一首浪華悲歌。

    這麼說吧,夕張的百分之百純濃哈密瓜果凍。純濃得!驚為天人,但凡族中誰去北海道,忙不迭囑托代買,以為那形同超級市場的千歲空港免稅店肯定有。沒有。沒有這種。所以得知老闆將赴夕張勘景,就鳥為食亡再顧不得公私分際,根本是為吃失節的懇請老闆能否,能否代尋此果凍。

    啊夕張?日本友人好狐疑,夕張有什麼可拍的?夕張只有哈密瓜。果然,老闆眼花繚亂帶回一盒似琥珀似黃水晶的?老闆說,鹿鳴館的喔。

    我打開見一箋印以鹿鳴館夜櫻為襯底的說明書,不,血統鑒定書,鑒定這是,百年幻果,鹿鳴館布丁物語。這是明治維新急欲脫亞入歐的北海道煤礦產業重鎮夕張,於大正時代所建迎賓館,資本家政治家貴族外國人出入其間,庶民望之如雲上城。彼時,餐末甜點,只能用附近農家現擠牛乳和庭中走動母雞現生雞蛋所制,如此鮮產之英國傳統點心,味道深邃又素樸,是客眾至鹿鳴館的終極享受。我平靜放下手上物,不受絲毫迷惑。我只消看一眼即知,沒錯它們都是哈密瓜,慕思,布丁,甚至果凍,可它們都不是多年前我邂逅的純濃天人果凍。

    二月夕張大雪,老闆從拍攝地返,雪曬黑了,交換給我一盒說是夕張市長所贈,(即溶顆粒的老闆,我意思是,像即溶顆粒會立即溶入環境而被當下熏陶得不辨其原貌的老闆,便操著一口標準日本外來語的拙劣發音說)mellonpurejelly。

    我失望過多次,早已自我建設成功再不役於此物。冷淡打開包裝,照面,倒是它。多年來,我一直削去法的不是不是,那麼究竟又是什麼呢不知道,可眼前一出現,就是,絕不遲疑亦絕不錯失的,就是。

    包裝上浮貼市長的秀雅名片和問候語,我細細查索產品出處,它出自,夕張市農業協同組合。原來江湖道上不見其蹤影,它另有管銷通路。我終於找到其間線索,其間九年,上次跟這次,兩次都是,夕張映畫祭。

    原來,為使煤礦廢棄的清冷小城再生因此設置了電影節。一年一度,那老得有時間一半老的居酒屋,擠著奇奇怪怪來自世界各地的人,半夜凌晨滿滿仍是人。那屋裡背駝得跟地面呈平行線的老祖母,那梳妝儼然鬢髮濃黑稠亮如江戶婦女的媽媽桑,女兒三個嫁到札幌每於電影節期間都回來幫忙店。九年間,老闆就像黃石公園馳名世界的間歇泉,時不時噴湧一下,如夢似真講起夕張那間店。最後老闆把夢中事付諸具體,在旅館皆滿訂不到房間的電影節期間拍夕張。零下四十度,有一條街,密密看板全是老電影,有卓別林,有奧黛麗·赫本,有約翰·韋恩,三船敏郎,一堆一堆上個世紀家喻戶曉的人在無聲飄雪裡。

    我好奇老祖母還在?

    "在呀。"

    "背更駝了。"

    "也沒。也許老到某種地步,老就沒有差別了。"

    沒錯九年,對老祖母九年如一日。對老闆,九年,他越剪越短遂短成流氓小平頭因為不剪就一頭雜白夾灰好喪氣的,不然索性全白了倒又神采的,天啊九年。我諫告老闆拜託不能再短了,否則會以為是智力受損不幸的龍發堂同胞。

    其間九年。我經常把看完的兩份週刊交換給老闆,值得一看的內容折出頁角老闆就會看。一份時尚雜誌給秘書小姐。剪報啦,影印物啦,書啦,月刊啦。而作為月刊的長期訂戶不再續訂後,三番兩次接獲催續電話,從柔聲婉轉到好強勢質問我為什麼不再訂閱讓我錯愕自己成了負心漢,懊惱答說因為你們雜誌怎麼搞的越來越像一個政府拉拉隊吔。有時,老闆將物件釘在公司佈告欄上,我就看見剛轉給老闆的一篇徒勞呼籲釘在那裡,"擴大全民參與監督"國大修憲"",令我登時面紅耳赤。我不認為老闆可以這樣將個人的主張昭示於辦公室。甚至社論,"由在野領袖到元首的那一代!"社論指出,那個由不滿分子成為領袖的一代已到了畫下句點的時候。被點名的有哈維爾金大中曼德拉,最完蛋的華勒沙,當然,沒有被點名的約書亞先生但誰都知道是寫給他看的社論,不過肯定看不到。此因自從約書亞上台後就毫無抵抗力地走向可悲宿命——他只看他想看的,不想看的不要看因此看不見故而就也不存在了。社論跟許多卡片函文釘在一起,雜沓堆疊,新件覆蓋了舊件,惟社論不會被覆蓋因為那是老闆張貼上去的。我懷疑老闆是否過度擴張了一個老闆的範圍。

    老闆並且還,那時,老闆並且還付諸行動。

    沒錯就是那時,摩西老大黨跟約書亞黨開始外遇的那時,即溶顆粒老闆,我意思是,立即溶入監督此外遇事件好心急情境中的老闆,急急聯絡了同樣好擔憂的半個同業,更正確說,三分之一同業,無二話允借排練場上一次課,政治課。老闆以發通告的方式呼朋引伴,亦即,將之當成在拍片的發出命令要人員準時抵達拍攝地,而所有接獲通告的人全都乖順聽令齊至排練場。

    有一整面牆鏡的排練場,間或拉起幾幢黑色幃幔,演出又富實驗性又好看的劇(照理二者不可兼得真是個奇跡)。排練場的裸亮牆鏡,無所遁形收納著所有人,這人跟那人,八竿子打不著除了在這個場合遇見以外一輩子也碰不到的人,因為老闆,在這面牆鏡裡碰到了。

    演講者是第三黨黨魁,當日早晨有其黨員十幾人跑到盆地周沿無數山丘中最華麗的一座去獻"龍袍",拉布條雲"恭賀摩西王朝登基",摩西老大黨在山上開三中全會。

    第三黨黨魁未到前,牆鏡呈現來眾分佈成聚落狀,三三兩兩各自恍神著,為那鏡中一瞥,啊鏡中那不可置信的一瞥!有人大吃一驚自己發福了怎,麼,可,能?行人駭異自己應是稠稠劉海裡的眉睫幽深卻如何稀毛禿目好醜因此頻扯額發覆掩住。行人後悔沒先打聽是櫸木地板必須脫鞋遂不慎穿了爛鞋破襪來。有人喪氣好挺拔的長褲一旦脫掉高底鞋頓時短了一截腳且臀部又低又塌所以好想把高底鞋重新穿上就算光鑒木板地又奈我何,鏡中不是就有一個沒脫鞋的還在那兒笑語晏晏!

    著軟底便鞋的沒脫鞋人,素以品味講究傳名,卻如何拎只遍處氾濫丑中之醜的紅白條相間塑膠袋,令無數目擊者狐疑此中莫非有玄機?安迪·沃荷的普普風?壞品味時尚?大巧若拙的無印良品?抑或不堪品味品牌負荷之後的大倒味,完全印證了數千年前老子先生就已預言的,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聾,便絕聖棄智拉倒算了提只塑膠袋?但我咦怪的是,如此品味講究者終至拉倒算了者,什麼天大理由他會對政治,沒錯就是政治,他會對政治感興趣來上政治課?想來想去只有一樁,沒脫鞋人,莫非他懾於老闆的,不,不會是淫威他們從未行上司下屬關係,我斷定是,懾於他跟老闆之間的,男性情誼。

    沒錯男性情誼。無需說明,不給理由,只一句,阿明你來一下吧,就來了。

    據我目視所及,明顯就有幾人是跟老闆的男性情誼而出現於鏡中。看吧,那位說話拿三字經當逗點的余經理,嘴巴滲著血紅正四處找容器吐檳榔汁。那位垮痞,原始人披髮隨意用橡皮筋一扎一把杵在顱後,向以攝影報導蘭嶼原住民著稱。那位冷面須生,廣告製作。而副導小紀好恭敬引進一行三人,為首者白頭飄蓬,骨態崢嶸似鍾馗,長居東京每返台摩西老大必召見全程日語交談好貪戀那鄉音泌人遂問不盡摩西母國種種。

    一介鍾馗,老闆曾率眾走京成線去他習志野家攝錄日據時代老照片資料。盛開水仙和吹雪的鍾馗家,樁花高齊二樓尚未開,石榴菖蒲還在睡覺,悄靜懸落窗簷下的江戶風鈴是盅玻璃罩子其上繪著水草和鼓眼紅金魚令人想念夏書蟬嘶裡盪開來的丁丁丁聲。鍾馗家除了書還是書,書與墨澤如古松的日式老屋結為共生體,不可粗率抽取或搬移否則會轟然屋倒。於是樓下人六名,美術服裝偕助手,拍照大個兒,副導持V8,老闆廚房沖茶之後刨富士蘋果皮,皆屏氣凝息宛似格列弗在小人國惟恐一呼吸把國吹塌了。樓上人鍾馗在寫字,多篇時論於此完成交報紙大幅刊載終至後來跟摩西老大漸行漸遠一如所有古代以來諍友的命運,以及不管是諫言或預言一概是卡珊德拉的預言,好悲哀,好無用。我被派上樓送一碟涉過鹽水因此不會很快變黃的切片富士,夾樓梯書牆危危峨峨,我躡步而上走入古松奧處,見鍾馗坐書的樑柱間可能原本是台書桌,墳高肩背底下銅鑄樣的臉望著我但其實望穿我停在遠古某一時空點上,我不敢驚動將碟子放好合十退出,喜悅自己像一尾稻荷狐狸供盞於神祇前。於是老闆打電話給正巧在台灣的鍾馗,鍾老師老闆親熱喊,第三黨黨魁講政治——不待說明,不囉嗦鍾馗打斷老闆話問,什麼時候?在哪裡?OK他會帶兩名學生一起過來。

    於是八竿子打不著的人聚到牆鏡裡面來,折照幻殖出兩倍三倍人。就譬如第三黨黨魁,來眾是同時見他正面人跟他背面影在講話。亦譬如當做是接獲通告老實來報到的憤怒二人組和國民美少女、

    是的國民美少女。波浪發瀉到腰,漁夫帽覆住大半臉以掩避公眾耳目,混搭的多層次衣裙迤垂腳踝,若非美少女,此種裝束必淪為一名掃帚女巫滅頂於布堆裡。但美少女!全場,惟全場她一人敢目視自己的鏡中影,不但沒被嚇跑,而且從那漁夫帽掩體底一視再視鏡中影,挑釁又愛戀。憤怒二人組,只來了憤怒甲,說是憤怒乙暈倒浴缸旁查原因是鈉離子流失現躺醫院裡吊點滴。憤怒甲反穿夾克,及一頂帽舌反扣的棒球帽其悠久歷史曾經閃手大師好甜蜜憶歎道:"如果霹靂舞者打算做一些接觸動作,飛踢啦,搞怪騷擾對手啦,就會把帽子反扣,表示,聽著我現在不是和你軋舞,我是要傷害你。"故此憤怒二人組和國民美少女,兩者由於分屬不同陣營,另類派跟偶像派,他們互相於鏡中誰也瞧不起誰。但是啊別忘了,正跟負,是磁吸的。青春俊美是磁吸的,男女是磁吸的,他們在鏡子裡無聲息進行著一種以為是相反可其實是相成的緊張關係。

    有識之士皆愁容了,焦急這面攝魂的牆鏡如此施放幻人於幻生空間裡迷離衝撞肯定要搞砸這場演講了。即溶顆粒老闆,嗅著空氣已潛行至三分之一同業身邊,鏡中我見彼二人頰貼頰嚅語,知是老闆請啟動幃幔將鏡子遮住不過似乎出了什麼問題無法啟動。我亦甚憂愁。

    那時春晴如夏,第三黨黨魁,理性又煽動的雄辯家,理性?煽動?沒錯這半點也不矛盾結合於天秤座的風系平衡上,那時便成了孤力競抗攝魂牆鏡的大法師。看吧大法師洪洪誦著咒辭云:"我們堅決主張"責任內閣制"。"

    唉此辭,此辭灌入美少女腦中是否無異於心經密碼,"故得阿耨多羅三藐三菩提"?我太憂愁乃至太敏感脆弱而變成一枚紅外線感熱器,不休止掃瞄鏡中每人對大法師咒辭的反應,有兩位竊竊私談者已被我用最嚴厲的譴責目光封住嘴。美少女的反應是我檢測下限,比三字經當逗點的余經理更墊底。於是法規,法規,大法師口中如數學定理根本不必再解釋的法規二字,可憐啊我見美少女宛若端坐我案頭的白腹橘背貓圓圓眼睛看著我遂好溫柔我把封夾上的燙金字念給它聽,"出版權讓與契約",聞言它收回圓圓目光啃起封夾上一截繩結,唉我說這就有點難懂了是不是?它便七擦七擦在封夾上磨起爪子來。美少女收回鏡中魂魄凝成人,張著圓圓眼圓圓嘴聆聽法言,我好可憐那馴良得如空空無內容,無經歷,無閱世的人子之形啊。

    法言難聞,人身難得,"這一刻真美,請停駐。"我竟默念出浮士德與魔鬼的契約。

    那時我嗟歎法師法力,將如此抽像絕對聽者藐藐而閱者當場變文盲的法規二字及其條文,賦予如此聲光和實感怎麼可能?有識之士真謝謝法師,不僅法師沒塌台且半點不怕給看光光的買一奉十,索百送千,悍得。然則我驟憂驟喜驟嗟像洗三溫暖,怵怵於自己功力簡直不是普通的差也來不及了惟趕快先牢記法師咒辭和撇步以備即日派上用場。且聽法師誦出咒辭,那是上個世紀末的話,何以九十年過去仍與世紀初二次革命時候講的話一樣,這就叫輪迴?

    所謂輪迴,輪迴之香,不可思議。以檸檬輕盈揭開序幕,奏之以茉莉紫羅蘭鳶尾水仙依蘭,最後沉底於玫瑰頓加豆檀木的記憶忘川裡。Samsara,輪迴之香。

    我詫異於那時綜藝島上,絕無僅有大法師一人,僅他一人在相信法規,此所以其悍魅法力之由來?遂令法規如兩千年前那位拿撒勒人令病亡坐起,癱瘓走路,法規啞巴開門,於是法規好感激地不說不說卻說了千言萬語。

    那時,便法規宛若瘖啞美人兒,非但法師要救她,亦有在場聞法者,沒錯法言難聞,直信難有,大心難發,難難都是難但亦有聞法言者驀地裡起了英雄膽,看吧國民美少女一臉煞黃道:"好可怕喔。"

    美少女,不,白腹橘背貓,果然比當下任何人都更實感,動物式實感的,感到政治之危險了。此乃法師舉例正在上映的院線JFK,誰殺了肯尼迪,大家都看過吧?美少女是看過的猛點頭,她真高興完完全全聽懂誰殺了肯尼迪六個字。我也看過只覺奧裡佛·史東好吹噓,弄得雷大雨小快不行時結局一場長半小時法庭大辯論史東的精華出盡總算保住顏面。法師咒辭描述總統制,凡總統制之國兩百年來除米國外,對,米國,幾無其他一國可有十五年以上政局穩定。

    唉橘背白腹貓,叫她貓言如何講人語。那動物式實感,那頓刻的覺心覺信覺身,好美,好飄忽。只要走出排練場這棟樓,這條街,街角一轉一家咖啡專賣店,滾滾湧至的咖啡香,霎時掩過飄忽心苗,什麼什麼沖得精光一句也不記得了。也許剩下感覺還留著,危險的感覺,焦急的感覺。那麼你問她何以是危險的?因為,因為有人殺了肯尼迪。那又何以是焦急的你再問?因為這個嗯,好像不過後來結果所以好焦急可到底為什麼焦急呢?唉呀不知道吔。也許幾天,幾星期,撐不到一個月,一縷清風吹過,橘背白腹貓仰空嗅嗅,嗅到了,啊吹走了??瞇擠擠眼,伸個好大懶腰,夏日的煙雲。

    那時,英雄膽老闆,不,即溶顆粒老闆,溶於法師咒辭中而成為護法供養人。

    我們都成了供養人。

    秋末一場雨後天變冷時,老闆太太托順路鄰居趕快送來老闆的畢業證書身份證印章,我攜之並一份繳費八百七十元的檢核表前往"考試院",果然地處偏隅,文教區多樹多蔭,走入檢核司第一科,孤簡無人煙惟二人,我跟另一位,是的另一位,俠盜羅賓漢的本島版,義賊廖添丁。此人多年在地下電台講古廖添丁,以古諷今擁有廣大癡醉聽眾故而搬上舞台自導自演廖添丁,跨界仍然轟動。檢核司戴著官方面具告以畢業證書有問題,語調客氣,太客氣了點幾乎聽得見笑泡泡幾顆破掉聲,畢竟,義賊哪需要畢業證書對不對。義賊莊嚴離去後,代理人我遞進老闆證件,嗄,也有問題?臨時畢業證書,不算數,必須正式證書或由學校出證明。一輩子用不到畢業證書的供養人,為了名字拿去給第三黨掛不分區"立委",急電母校從檔案裡找出二十年前不來換取的正式畢業證書快捷寄達,其上貼有老闆二十年前兩寸黑白照片使我踉蹌一跌,原來人是會老的,我以為已經很老了,但還會更老!我受到驚嚇攜之再進"考試院",一輩子不可能來的地方竟也來了第二次,取得檢核書便可申請不分區"立委"表格給拿去當票筒掛。

    報名截止前,老闆太太又拜託旅行社把放在那裡的大頭照底片立刻加洗一打送第三黨總部作報名用。其時老闆於福州將軍廟拍剪辮子戲,百餘根辮子系大鬍子好友從北方調來,一場二鏡,剪掉五十萬台幣。於是第三黨掛妥票筒全島區域"立委"十九名,每名保證金十二萬皆黨付,大法師黨魁沒錯黨魁所以負責一百萬。吳護法名律師所以錢較多亦負責一百萬。不分區"立委"提三名,第一位楊護法,乃資深市議員帶槍投效。第二位,老闆。第三位,第三位,我妹妹。

    楊護法主持決策會議,缺席的法師在外募款,並返回其選區繼續行程蠶食般一小站一小站耐心釋法綿密行遍那盛產大哥小弟的黑道故鄉。決策會議通過三人為不分區"立委",保證金十五萬,楊護法說明妹妹跟老闆的保證金由黨付,實在,楊護法說,已經太委屈你們了。法師僕僕於風塵道上,遙知老闆來掛票筒敢有影?待公諸報閱之始信為真仍道,是真的?

    其時橘背白腹貓打電話來,抱歉口誤了,老闆太太,唉某方面來說也是另一隻橘背白腹貓,老闆太太打電話來,愁苦問我要是老闆選上"立委"的話豈不糟糕了?

    "放心百分之百選不上。"

    "那還選?"

    我好溫柔對之講起貓語,不分區"立委"與區域"立委"之不同果然貓是不知的。我說若按總得票數比例分配,最最最樂觀,第三黨也僅夠送進一名不分區自然那是排第一順位的楊護法,所以,貓語說:"所以老闆跟我妹妹是形象牌,做號召,講白點就是,名字借去用一下。"

    "有用嗎名字?"老闆太太不掩飾笑起來。

    "唉我想是沒用。"

    "就說嘛都是一群窮光蛋。"

    即溶顆粒老闆並從福州傳真給冷面須生,請幫忙攝制廣告其時島上首度開放電視政黨廣告。冷面須生很快成了供養人,男性情誼其語酷斃了說這哪是幫忙,不過是為自己也認同的想法盡一點公民責任如此而已。老闆不言謝正在拍拆飛機,本島光復期間有濱江街居民把灌了鹽酸的廢機拖出來敲,鋁歸鋁稱鐵歸鐵稱賣給古物商,道具飛機搭得像史前大蜻蜓只好遠距離拍,荒莽草長裡飛機小小的,人更小到不見了。冷面須生向我妹妹轉述老闆言,還有妹妹的先生無論叫他假婚人或叫他寫字鬣蜥,他跟妹妹兩人負責廣告文案因而與冷面須生互相初識。冷面須生謂老闆的傳真言,今天拍了飛機場戲,很棒,陽光裡反差很大很過癮。

    老闆自福州回,交換給我一捆牛角梳子,有柄的沒柄的,原色的黑色的,說是太便宜了不買對不起梳子誰知後來碰到更便宜的,又更便宜的,結果弄到這樣一捆梳子,抱歉請我這裡女眷們及友人如地瓜籐蔓延甚廣代為吸收一下。我忙不迭交換出去一厚疊剪報像資訊焦慮症患者將此症傳染給老闆,很不幸,若光看剪報消息會以為本島已爆發族群內戰。那時我趿拉著拖鞋走三分鐘至路口小學接小一生可見島內不靖短短歸途也不敢讓小一生獨行,走經校門口警衛室我聞裡頭電視聲,一嚇,差點摔跤。

    是老闆。

    十餘秒鐘,老闆出現正午間新聞的螢幕上,手持擴音喇叭講話,頭綁黃巾,胸前斜背紅布條墨字某某某,如此也算幫某某某曝光了十餘秒?

    "立委"抽籤日,大早老闆應召去中山堂門口,幹嗎呢?圍事。不,彼時尚無圍事二字,都說造勢。某某某向以肥皂箱上發表政見著稱,小市民代言,其黃衣團艷黃背心一隊人馬從頭到尾只追頭號金牛打,我意思是,我不止一次看見黃衣團的小發財車跟屁蟲般跟定金牛豪華車隊開到哪兒盯到哪兒一路播放擴音器似歌似謠罵,竟罵衰金牛至落選。抽籤日,老闆為黃背心站台,站在一張可以拎來拎去的肥皂箱上發表支持感言。其言攫取鏡頭停留之秒數,多過素面白臉扮包公者及隨扈王朝馬漢的造勢團,多過股市大亨以其招牌裝束一掛敞襟唐衫名士派姿態卻也淪落到來抽籤?甚至秒數多過,沒錯,多過才因土地增值稅而沸沸揚揚被摩西老大(財團們告狀),和約書亞黨(祭起族群咒辭外省人搶本省人土地),二者聯手幹掉的財政主管因此逼上梁山出來選"立委",其事跡辣辣猶鮮小市民目送一介布衣抽籤離去不由熱淚填膺叫一聲,王先生,加油。

    我震驚老闆的秒數多過王先生。而就在這多過的幾秒內,朝生暮死。老闆由於跨界此場合遂顯得又凸槌又新奇的名字,我似見一件換季新產品登場撻亮打出字母,newarrival,幾秒內,這名字已經消費掉了。如同不久前剛被消費掉的王先生,眨眼之間,老闆已淹沒於突然漂流來大批幼童持氣球好似蝌蚪的造勢團中,此團屬於一個叫不出名字但見其斜背布條名為林秋土者。

    誰說的,死亡使一切平等。錯了,不是死亡,是綜藝化。是綜藝化使愚智賢肖和垃圾,一概,平等。

    儘管絕不天真,我仍然被這遲來的發現擊中,直到小羊叫聲喚醒我。是小一生,用角,當然啦是用頭,一下下觸我肚子表示親愛。小一生今天決定當隻羊,兩手握拳置於身前握姿準確傳達著不同於單蹄目動物,它是偶蹄目,得得得跟隨主人走回家。遇見含笑小羊上前嗅碰花苞表示吃草,主人耐心等候,吃飽了嗎主人問?小羊答以滿足而輕快的咩咩。

    羅馬人說,出非洲一如新生。我說,出南島恍若蠻荒。那時世紀末,我們一輛九人巴,行駛在蠻荒上。

    車上我跟妹妹,即溶顆粒老闆,開車阿毛,胡阿毛嗎?小學課本裡那位把一卡車日本兵開進黃浦江的愛國司機胡阿毛?雖不中,亦不遠矣。我從公款袋取出五千元裝好封套塞給阿毛權當開車費,阿毛刷地掛下臉唬道:"我們是朋友吧?你把我阿毛當朋友這錢就不能拿。"

    好罷,酷。第二酷。

    第一酷,玉井老友。不寫信不打電話不聯絡的老同學惟年年夏天箱寄玉井芒果來,那時卻突然來電話,我驚聲啞住,發生了什麼事?老同學問我賬號欲匯款六萬元知道我們在選"立委"。我解釋倒也不是選"立委"而是第三黨——

    老同學直截了當說:"我是不管什麼第三黨,我只認你這是給你花的啦。"

    既然這樣,不婆媽,不推辭,我接招言謝,互相完成一種高空炫姿,看哪多麼像雪碧汽水的廣告詞,"雪碧風情萬千,因為你依本色行事"。

    六萬塊當成公款,還有一位專跑工運和弱勢團體的記者志願隨行,我們五人行走於蠻荒之中。

    我們越過,是的我們越過彼時皆曰外省人休想越過的濁水溪。不小心打個嗝,一股九層塔味是中午從三義交流道轉下找到街上那家小店吃了頓客家菜,茴香和九層塔炒蛋,九層塔即羅勒換個名稱當場變成時髦的地中海菜。我們直直開進北港總部,一干女眷在折紙,西曬冬陽裡惚惚時光倒流三十年在做家庭手工業?在折文宣傳單,剛送到還帶著油墨氣。介紹是法師的媽媽,法師的大嫂,三嫂,大姊,以及星期六下午不上課故而族系不及備載的下一代都動員來折紙。總幹事法師的大哥,奉茶敬煙。法師大哥有著一凸奔巖額頗似南極仙翁的壽星頭,與三哥四哥無意中走到一起時,三個壽星頭,彰顯著家族標記。遂由法師大哥帶隊去各處後援會,都說台北來的讀冊人,彷彿迎接一車文曲星下降。後援會毗鄰鬧街皆供養人捐借場地,牆壁張貼捐獻榜單,其名其捐無非百元千元,茶几斤,汽水幾箱,酒幾打,鞭炮蜂炮幾捆。後援會無止境供應滾煙的紅豆湯紅白湯圓,長壽煙整條整條拆,保麗龍碗跟紙杯成落成堆如雪山,或叫便當,或炒米粉,一刻來掃一次遍地喳喳響的瓜子花生殼。電視二十四小時播放豬哥亮秀架高於半空,其下永遠黏聚了大批笑傻的人。一隻貼地匍行像狗的鱷魚,抱歉,一隻像鱷魚的肥狗,好快樂逡巡著。即溶顆粒老闆立即溶入環境之中,其閩南語輪轉不但南部腔且必定是磁波共振效果,放眼望去,已共振來一圍大小兄弟在互遞名片,不,互遞檳榔跟吐汁的杯盒便一啟口皆滿嘴溢紅彷彿吸血鬼聯盟好親密的狎做堆。

    斗六後援會,虎尾後援會,西螺後援會,會與會之間黃昏西沉天黑下來。農業縣的黑,往往一程不見半盞燈火,無垠黑地,惟車燈劃開省道照亮前面宣傳車看板上的法師名諱和大大的阿拉伯數字,4。好晦氣四號,簽抽到時幸虧法師朗朗成咒曰、"四兩撥千斤,百姓才會興",當場令擁眾翻轉尷尬為笑顏,之後收進宣材當做標語,念成口訣也響亮。宣傳車好喧騰載著擴音器駛入市鎮,熱切呼喊鄉親支持四號,那呼喊儘管肉感,在無明長黑的省道途中反覆聽之也讓人聽出來有著一個小小的邏輯和故事性。它訴說,三年前因為鄉親拒絕賄選,抗除謠言,遂以最高票將法師再次送進"立法院"為咱鄉親咱縣打拼,君不見,法師二度暫緩政府調高農保費用,爭取到水租全額補助使全省五十萬農戶受惠,立法鼓勵產業至咱縣發展為咱縣經濟帶來希望。而今年,派系金牛摩西老大黨圍剿更激烈,約書亞黨耳語中傷更毒惡,故請鄉親再次發揮正義力量用神聖選票替法師討回公道。它說,不怕(有時候它說不信),不信人性喚不回。

    可有時候宣傳車也累了,關掉擴音器大家打個盹。總是一盹,沉沉沉沉如永夜,但也許不過幾分鐘,幾秒鐘。那無數個盹與盹之間啊漂浮過斜聳於地平線上一座KTV城,巨型霓虹塔映亮四周荒涼如月球因此那城恍似空城,或者一座廢棄的太空站?或者漂浮過一珠串火彩黃榴石,那是天邊高速公路交流道上的燈?或者飛掠過一戶接一戶釣蝦場暗橙橙瀉著光。飛掠過森幽幽熒燈的水族箱?呃,檳榔攤。或者就是黑,靜駐不動的黑,惟前方車燈有光晃悠推進才醒知是在車上。可憐啊兩個票筒,老闆跟我妹妹,一個盹著一個警醒,盹入酣境的老闆果然就像一個傾斜的票筒那樣倒在車裡。那時好沮喪。我看見像兩個捕蚊燈,努力發射了整夜明藍螢光如今也沒電了。

    多年前我還年輕時候夜晚接得電話說有漁船出海捕一批過境烏賊,急央少年好友飛車到八斗子上船,我們持一隻小網伏在船隅狂喜癡看因燈照彙集來的烏賊萬頭攢動。而今,我們一車兩票筒像拋擲於浪中的捕魚船,自北至南,從南返北,三更半夜開進台中市一幢幢比賽蓋成聳動異國風情的汽車旅館使我愕然以為正從沙漠開進賭城拉斯維加斯。

    我們借用隨行記者的報社之名訂得旅館優惠六折,翌日在北屯小學門口人潮來去處幫台中李姓票筒撈魚,呃抱歉,助講。中午到小妹妹家吃麵疙瘩一大鍋吃得鍋底朝天,肚飽昏聵,瞧著巨只但不咬人的台中蚊在我們頭上吵人盤旋像座老引擎。司機阿毛好厲害,嬰兒一到他手上不哭了,老闆也會抱小孩,抱抱嬰兒也睡了。斂聲躡步莫吵醒嬰兒,搬上車三箱白柚兩箱白布帆楊桃,小妹妹公認是第一會挑水果的人已先代購最佳產品,包括一袋紫糯玉米一鍋膠稠仙草。我們直駛新竹鎮安宮幫曹姓票筒助講,台上台下隔一條馬路不時行車開過,刮起旋地風,亮蒼蒼斜陽也打了個哆嗦。

    於是去城隍廟前約書亞黨大本營助講,可憐不會講閩南語的妹妹,永遠搬出母系客家人血統做盾甲,再或搬出新竹中學時因參加排球隊讀書會而去綠島住了一年半的大舅舅做頭盔,看狀況也揭示其夫家假婚人的出身來自黨外聖地,,宜蘭!真僥倖有此三張免死牌遂得以立足台上至少把話講完。

    於是聞知虎尾,啊虎尾竟存在空軍眷村?就去發傳單。過橋,那橋過去卻像塞外,曠礫礫的是有一個村子且村門口插有兩桿法師旗幟瞭望去,好孤枝,好似北海邊蘇武牧羊。捕魚船忙趨近如逢故人。蓋成連棟水泥公寓的故人,不再是村,是樓,眷樓。我們分頭遞傳單,輕敲門若開,致上笑容跟咒語。僅五分之一門戶有人應門,下班時間,已聞見噴噴紅燒肉香,老弱婦孺,帝力於我何有哉的遙遠和茫然。我們沮喪捕魚船是個闖入者。

    日頭炎炎,島上漂荒的二十二個票筒啊。

    生平不認識,可釘上牌子掛出第三黨旗號就認識,而且好認識的票筒同志啊。

    那崖海渺渺的票筒同志,那法師承諾必定會現身的迢迢後山,遂由駕駛七小時奧迪來的藍護法夫婦誦了一大段咒辭合理房價及生存空間,再由搭機來的黃護法誦社會安全制度辭。接力復接力,撐到最後確知法師不能來了便冒充法師文書由老闆登台宣讀致歉,為撫平翹首魚群,老闆連唱四首閩南語歌算是補償,或抵債?可憐啊一向懼搭內線飛機的老闆選擇走鐵路六小時,以及火系星座中沖沖沖初生星座的老闆最怕久坐一處不能動彈因此曾恐怖說,若把他關在一個密閉空間然後灑一點香水,那肯定不必用刑什麼什麼都招了。鐵路六小時令噩夢成真,老闆嚎著三字經一字經五字經並拔斷毛髮無數,怒到大惑不解,既然掛票筒就安靜做一個票筒講那麼多有用嗎?有用我頭剁下來給你當球踢。有時他嚎當椅子坐。

    可憐,臨到火旺現場,即溶顆粒老闆好宿命就溶入現場,閩南語咒辭越講越溜誦著農民退休年金製。復又溶入孫中山紀念館,為黃衣團肥皂箱的選前最後萬人造勢(起乩)高唱兩首招牌歌,《港都夜雨》,《媽媽請你也保重》。後者訴說鄉鎮小孩來到大都城做工流淚想念媽媽但旋律好歡揚,是啊,那個明朗劃一南島起飛的生產線時代,竟叫世紀末新貧時代緬懷?不,返祖。老闆應掌聲哨聲之邀再唱一首新制曲,本島版靈魂藍調《無聲的所在》,那一股腦江湖空氣靡靡漫開,之於小市民們,太冶蕩了點。換由搖滾叛黑如今好慈眉善目吟起他自個的《戀曲一九九○》,最後結束於光頭藝人帶動台上台下打成一片齊唱非常小市民口味的(稍異於中產階級的C大調),《瀟灑走一回》。

    啊那時,黑槍頻響,中彈頻傳。

    票筒同志中有富於動員力者小個子阿南,其兄流氓阿雄帶一批辦事之徒,辦事果然整齊頗是社會中堅而非學生式陽春或畸零分子。其保全人員(保鏢)乃警察阿國好大個子,其同事皆台下警察也維持秩序也圍事。兄與保鏢雙方,相濡於老闆的浪華悲歌裡,散場後竟散不掉,席開八鍋羊肉爐在總部。此部原是小個子阿南計劃中的餐廳,木工做了三成停止仍是滿屋子材料氣味,錢卻砸光光。好大風險的投資案,擇法師名號靠行或許仍勝過單干戶,十天前釘牌掛旗開張。一名認同法師之法的寂寞奇數人也是機場現役軍官經過,料不到撞見此奇數驚喜入內欲相加而成偶數於是成為小個子阿南的文宣。奇數軍官變造其軍中科技,搞出一牆電子螢幕聳立在民主廣場可同步映播法師的法相法言。雖然結果是法師晃點,代之以老闆連講帶唱彷彿綜藝又俗辣,可憐,更對味。圍羊肉爐,膻香襲面,蹲著坐著站著,野戰篝火,露水的同志,一似玉堂春好華麗唱腔裡催老流年聽哪、"我與你露水的夫妻有什麼情",我們乾杯到天明。

    我行走路上接到空中撒下一紙雲,"做著歹田望後冬,嫁著歹一世人,選呼(約書亞黨旗)有希望,當呼(老大黨徽)子孫足淒慘!演講者:"中央"助選團,海外助講團,專家學者全力助講。"

    那時哀鴻遍野,求爺爺告奶奶搶救某某某一票。苦肉計自射大腿一彈登上四版頭條也好。忽然一晨,好爽淨半版翻亮眼前,歲月的塵色調,大頭照戴復古式小圓鏡片眼鏡,誰個候選人恁斯文,啊胡適?嚇人吶。第三黨平面廣告,此是寫字鬣蜥幹的好事,援用世紀初胡蔡一干小子"我們的政治主張",幾行字,天啊七十年過去這些主張依然適用完全適用只有更適用?廣告意圖把時空拉開拉大透口氣,然則短暫一瞥,清明之聲,第三黨自己過癮罷?沒錯,我自高歌我自遣幽懷,畸態一樁,替蠻荒綜藝再添一筆後現代。

    看哪法師安步當車自己的節奏,謂之釋法?謂之啟蒙?密織嚴繡一小隙不放過的鄉親之地掃蕩一遍,選前起乩再掃一次。大稻埕廟前,法師到時放起煙火沖天蜂炮,法師偕太太先進廟裡拜拜,出來登場。那場子已由各路護法和供養人使盡各種撇步暖得烘烘只等法師現身,包括龍發堂遠來南島之南自組鑼鼓鐃鈸隊伍每每舞一番龍獅為法師開道。此堂,收留智力或精神受損同胞,多是家屬長年照料不堪負荷後送來堂裡當做出家。捐獻和香油錢,出家同胞養雞生產雞蛋種菜自給自足,或叫做民俗療法亦有療愈者復返家庭。堂頗占面積雞蛋生產量足以市上供銷,我在募款餐會上吃過便當其中鹵蛋即是,但也那麼一下下,慚愧啊那麼一下須得理性告訴感性,食此蛋絕沒半點問題難不成還會變笨變癡?所以,所以就有社會體系見此堂難以歸檔既入不了醫療系統又無法可管,就違建拆除之何妨。一如約書亞先生還做市長時恃龐大中產階級之勢建設光鮮城市,最正當就是把最大公約數認為的城市破銅爛鐵和垃圾消滅反正他們票數少得可憐,看看約書亞怎麼對待拆遷戶和公娼罷。所以堂主陳情四面八方不果,陳到法師這裡終獲緩拆重議,且終於還成功推動了精神衛生法。"報一飯之恩",堂主的外交辭令漂亮雲,便卡車一輛舞籠舞獅團加入助選。於是坐滿一卡車的出家同胞,與阿毛駕駛的捕魚船,百年修得(同船渡,十世修來共枕眠),我們共渡過一程農業縣的漫黑省道。

    看哪,留德的法師,不罵摩西老大,不咒約書亞,我自高歌背誦一段浮士德,用德語,用閩南語,娓娓道來有個了不起的人名字叫歌德,他開啟現代德國之先聲。

    舊歷十九,旗旛在飄動,人鴉無息。

    "上帝的靈運行水面上。上帝說,要有光,就有了光。上帝看光是好的,就把光暗分開了。"

    法師閩南語創世記。月十九,仍圓,仍大。雲片馳過大圓月所以月像在疾走。

    "上帝稱光為晝,稱暗為夜。"

    暗裡看去,一個,兩個,彪形大漢五個,六個,許多個,大頭大臉幾刀斧劈出的石雕,沒錯,讓人想起復活節島上那些向著海洋的巨石群,他們站穩有利位置擋暗槍。那時我像背得爛熟的主禱文默默跟著法師念:"有晚上,有早晨,這是頭一日。"

    主看一日如千年。

    這是千禧年,這是啟示錄,這是末日學。

    從天啟聖諭至倒數計時,這是西元兩千年。老闆交換給我一本書參照,《末日早晨》,說是某些元素可以用。

    我交換給老闆幾頁劇本本事,其實更像一份簡譜,它有許多可能性,若演奏成兩種完全相反的風格也不奇怪。我且附上一本夏卡爾畫冊,表達我想像中的一種可能性。

    那是上世紀初第一個十年,二十三歲的夏卡爾來到巴黎,煤氣燈照亮裡的巴黎,照亮他,照亮他攜帶著俄羅斯陰鬱拖不動的厚重巨影。那是立體主義解剖刀般把物形析解之後使互相遠離的時間空間並列在一起,時間因素加入,三分鐘前看見的臉跟三分鐘後看見的臉,同時並存於平面上。析解法使他拆散現實,重組現實。使他輕盈。他不畫他所看見的,他畫他所記住所夢想的。我用標籤夾頁,《我與我的村子》,那是革命前沙俄小城河對岸的猶太貧民區,景物皆掙開地心引力在沉湎中靜止,而顏色在回憶裡激動。綠色側面的夏卡爾,對比著襯底東正教的紅,深藍之黑夜黎明乳牛的大眼睛垂看人間,黃是俄羅斯娃娃身上的黃塗在圓頂教堂上,黃房子藍房子紅房子綠房子和擠牛奶的人和農民肩著長柄鐮刀和指路的婦人,他們在深藍裡都變成為星星。

    我跟老闆說,這是我想像中薇其的西元兩千年。薇其的回憶和敘述,回憶她十年前倒數並且跨越兩千年的那時候,也許是像夏卡爾的這幅畫?

    老闆便邀二三人勘景,捷運圓山站下車。東邊是城市的臉,西邊城市的背,好貧瘠的背。我見過一副寺前楹聯雲,佛身圓滿無背相,四方來人皆對面。當然那位票戲成癮的財閥一代暨兩岸使者是說,下台的背影要下得漂亮。而就在城背的黃昏極處亮著一顆明星,久久,久久,原來是飛機,正對準我們捷運月台飛過來。

    閃眼間,飛機已到跟前,機輪從空中伸下,像命運之神如果命運是有形體的話它就是長成這個樣子的,轟然輾過我們頭頂——

    萬念俱息。

    然後,我吐了一口氣,回過神,飛機已在東方降落。航道下的足球場,靜如廢墟。

    我與老闆對望一眼,是的,末日的早晨。

    其書曰,然而我確知曾經有一個晚上,世界在預言實現的邊緣猶疑了一會兒,卻朝著背反的方向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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