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華之歌 正文 第六十五章
    林道靜住到秋水村汪金枝家,等待地委檢查團來安定縣檢查工作。

    自從方方不幸遇難,她常常若有所失。她曾對心愛的兒子有過許多幻想--他長大了,日寇已經被打敗,也許革命也已經成功。在大城市--她熟悉北平,想叫兒子去的地方自然是北平。她們回到北平,她要叫兒子好好讀書,上中學、上大學。他長成一個英俊的小伙子,還遇上一個漂亮、善良的姑娘,他們成了親……這些夢幻似的憧憬,在她工作、戰鬥完了後,在她長夜漫漫獨自躺在老鄉小炕上的時候,曾經像簇簇美麗的鮮花,在她眼前繚繞;也像天上的彩雲在她心上飄蕩……她對敵人和一切邪惡、自私恨得狠,敢於斗;工作起來可以忘我。可是,她是個女人,她也有愛的渴求。她愛盧嘉川。但是,她用理智壓下她認為無法實現的愛。就是江華向她提議離婚,她也不願在戰亂中打亂她的生活節奏。雖然這樣做,她需要抑制,需要忍受巨大的痛苦。她曾經把愛轉移到兒子身上--當然只能轉移一部分。她寂寞的心有了慰藉,有了母親的歡快。但是,忽然間,她親手悶死了兒子,兒子永遠地失去了。殘酷的戰爭環境,接二連三地給她壓來沉重的、幾乎無法忍受的悲痛……現在--黃昏時刻,她衰弱的身體獨自倒在汪金枝的小炕上,思緒紛紛,宛如大海的波濤。因為馬寶駒不久前從受訓的五公村回來了,說了一些盧嘉川如何英明果敢的事跡,她的心突地被擾亂了。自從他們有了突破性的表白--她曾被他那有力溫暖的雙臂緊緊地擁抱之後,不管做什麼事,甚至在發現方方死掉了的極端悲痛的時刻,她都恍惚覺得是他死了--是她的盧兄死了……盧兄和方方彷彿是一個人,都是她極愛的人。然而,自從那最幸福的時刻過去後,他沒有再來看過她,甚至連一個字都沒有寫給她。她因為忙,又因連遭意外事故,也無法去看他。有時,她真切地感到他深沉熱烈的愛,這愛不時在心上燃燒,使她更加煥發戰鬥的勇氣。可是,因為他杳無音訊(他要給她寫封信找人送來是很容易的),她又產生了疑慮、不安:他已經實現了他的最大願望,只渴望吻她一下的最大願望。難道這之後,他忘掉她了麼?或者,他慚愧、懊悔了自己的行為--一個久經戰鬥的共產黨員,竟對朋友的妻子擁抱、親吻的內疚和悔恨麼?從此他不敢再理她,也許從此再也不理她了,他退縮了麼?

    "林妹子,你怎麼又難受了?是想小方方吧?別難受,你還年輕,以後孩子有的是……"

    汪金枝抱著她的胖娃娃掀開門簾走進裡屋來。

    道靜略一扭頭,苦笑一下:

    "不想了。老鄉親--中國人在這場戰爭裡死了多少親人……"她說不下去了。

    "妹子,可別難受,看你這些日子瘦多了。還有曹書記為柳妹子瘦得都縮了腮啦……"說到柳明,汪金枝忍不住把孩子往炕上一放,摀住眼睛,眼淚從指縫間刷刷往下滾。

    這時,一個低沉的聲音在門外喊道:

    "林縣長是在這裡麼?"

    "啊,江華來了。"道靜猛地跳下炕來,推了汪金枝一下,急忙回答:

    "老江,你來了。我在這裡……"

    江華快步走進屋裡。汪金枝向他點點頭,急忙抱著孩子走出屋外去。

    屋裡只剩下江、林兩人的時候,道靜站在江華身旁,失神地望著那張黑蒼蒼的臉,半天,拉住他的胳臂,哭著說:

    "老江,我,對不起你,咱們的方方,叫我,在地道裡憋--憋死了……"

    江華不出聲,只有淚水一滴一滴地從腮邊往軍服上滾落。半天,他才哆嗦著嘴唇,說:

    "小林,別難過--這不是你--的錯……為了群眾,你只能……"他握住道靜冰冷的手,微微喘息著,"我想到他墳上看看他,可是,分不出身……"

    "他沒有墳。我把他和奶爹埋在一個墳裡了。"道靜說著,淚水盈眶。

    屋裡悄無聲息。

    兩個人都有許多話要說,都說不出來。

    道靜忽然想起來,急忙問:

    "你吃飯了麼?沒有吃,叫小馮給你們做點。

    "不,吃過了。我已經在安定縣住了三天了,今天才顧得上來找你。"

    聽了江華這句意外的話,道靜的心突然像被刀子捅了一下。怎麼,他們檢查團來到安定縣三天了?怎麼也不向她這個縣長和縣委書記曹鴻遠打個招呼,這是為什麼?且不論夫妻關係,就是工作關係也不應當這樣呀。

    "你們已經來安定縣三天了?"道靜機械地重複著江華的話,"三天了?你們住在哪裡?我和曹鴻遠一點都不知道……"

    "這是集體行動。我沒有先來看你。"沉默了一陣,江華答非所問。

    道靜的心一陣發緊,又一陣發冷。她不想說什麼,只是沉默著。

    "是住這個村麼?在誰家裡?"半天她才問了一句。

    "住在劉繼功家。這是老常的老房東。"

    "老江,你可千萬不要住在劉繼功家!千萬……"

    "為什麼?你們破壞了統一戰線,我們來彌補,來道歉,這有什麼不好?"

    道靜情緒穩定下來,望著江華的臉,用嚴肅的口吻說:

    "老江,你又自以為是了!常裡平那個人,我認為黨性很不純,總是陰一套,陽一套的,你怎麼對他總是這麼信任?我們認為劉繼功的家是個危險地方,他兒子劉世魁從受訓地方偷跑回來了,難道你不知道?幹什麼非住在他家裡不可!"

    "你們真是草木皆兵。怕吃苦、開小差的人有的是。劉世魁開了小差,可是,他的父親劉繼功還是開明士紳嘛。"

    道靜不出聲了,她想起昨天馬寶駒敘述的情況和縣委緊急會議的決定。

    劉世魁逃跑的第二天下午,盧嘉川找來馬寶駒,一進門就把他按坐在椅子上,倒了一杯白開水端給他。然後告訴他郭仁交待的事實:

    "他們早就有人跟日本人掛上了鉤,準備時機一到,就投降日本去-曲線救國-……老馬,昨天我批評了你,現在告訴你這些情況後,你還以為郭仁是好人麼?我批評你還有一點道理吧?"盧嘉川態度和藹從容,對馬寶駒像兄弟般地坦率、親切。

    經過一夜的內心鬥爭,又經過劉世魁逃跑給他的教訓,馬寶駒像大夢初醒,心裡一下子亮堂了,他雙手緊緊抓住盧嘉川的雙手,氣喘吁吁地說:

    "老盧呀,我錯了!我馬寶駒有眼無珠,還把郭仁那樣的內奸當成了好人……因為咱腦袋裡裝了一盆子糨子,差點兒上了劉世魁的當。他總表示對我關心,拐彎抹角地挑撥我跟咱八路軍的關係,想拉著我跟他一起逃跑……您、您真是我的救命恩人……我頂撞您,把郭仁當成好人,我糊塗……您、您處分我吧!"

    盧嘉川有力的雙手緊緊握住馬寶駒的大手,笑著回答:

    "老馬,你能夠明白你錯了,就很好嘛。現在,不但不處分你,還要給你一個光榮艱巨的任務哩!"

    "什麼任務?我犯了錯誤還要給我光榮任務?"馬寶駒瞪大驚喜的眼睛。

    "劉世魁逃跑,決不是單純地開小差回家,我和張政委研究,估計這和郭仁的被捕,怕他交待出他們的反動關係有關,更和當前國民黨內的反動派掀起一股投降反共的逆流有關。我們估計他不會往遠處跑,他會逃回你們縣,去和那裡的反共頑固派勾結起來搞什麼名堂。所以我派你馬上趕回安定縣去,先找到曹鴻遠和林道靜同志,把這些情況通知他們,叫他們密切注視劉世魁的動向,更要注意你們縣國民黨頑固派和駐在那裡的國民黨軍魏寶善的活動--此人一貫兩面三刀,郭仁交待他是奉了魏寶善的指示,和安定縣的敵人勾搭上的。你們要做好各種準備,甚至最壞的準備……老馬,這個任務我相信你會很好地完成的。到那裡後,一切聽曹書記的指揮,要你回來,你就回來;不叫你回來,你就留下……"

    還沒等盧嘉川把話說完,馬寶駒的淚珠吧嗒吧嗒往下掉。他完全沒有料到,當他誤把郭仁當好人,又聽信了劉世魁攛掇他的許多壞話,火冒三丈地狠狠頂撞了盧嘉川之後,這位紅軍司令員,不但不處分他,打擊他,反而十分信任他,委任他去追趕劉世魁,並回本縣去傳達那麼重要的工作任務……他感到溫暖,也感到慚愧。這個很少掉淚的漢子,再也抑制不住地哭了。沉了一下,他克制住自己,用袖子往眼上一抹,向盧嘉川恭恭敬敬地行了個舉手禮,大聲說道:

    "司令員,我馬上動身,堅決完成任務!"

    一天加半夜,他用兩隻腳一氣走了將近二百里路,找到了曹鴻遠和林道靜。

    聽了馬寶駒的匯報後,曹鴻遠決定馬上召開縣委緊急會議。好在事先地委已經通知他們,全縣主要幹部在秋水村集合,地委要召集他們開會,人都在,會好開。

    經過一番討論、醞釀,開了一天擴大的縣委緊急會議,最後主要幹部都提高了認識,統一了思想。縣委會上還作出如下決議:

    (一)全縣幹部,對當前平原根據地的形勢,要有清醒的認識,要有應付突然事變的準備。對我地區的國民黨頑固派尤其要提高警惕。要遵照中央的"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的原則來對付一切可能發生的事件。縣委會上還同意曹鴻遠的安排--秘密地、迅速地把五個區小隊都集中到秋水村的周圍。因為全縣的主要幹部都正集中在這個村,地委的領導同志也要來到這個村。問題容易從這裡出,必須保衛這個村的安全。

    (二)在群眾中,要更加廣泛、深入地揭露國民黨頑固派反共投降的陰謀,要調動一切宣傳手段,做到群眾家喻戶曉,瞭解中央分析的當前的形勢和任務:"堅持抗戰,反對投降;堅持團結,反對分裂;堅持進步,反對倒退",成為安定縣當前的重要任務。為爭取抗戰勝利,為鞏固和加強抗日民族統一戰線,必須動員廣大群眾共同奮鬥。

    會議完了後,鴻遠、道靜還有縣委組織部長聞雪濤,宣傳部長李信一起和馬寶駒談了話,叫他不要再回受訓地點去了,由他趕快把各區小隊調集來秋水一帶;縣委也即刻寫報告給盧嘉川說明劉世魁已回安定,江華等同志又要住在秋水村,這個縣可能發生意外情況,請分區司令部迅速調部隊靠近這個縣,以防意外。

    道靜耐心地而且一再以安定縣縣委的名義,勸說江華和同來的常裡平等地委幹部,無論如何不要住在劉繼功的家裡。他家裡雖然房屋寬敞,吃得好。可是,目前的形勢,國民黨頑固派正在大鬧反共磨擦,聽說新四軍的項英同志就因為麻痺大意,對國民黨頑固派的反共政策估計不足,以至造成皖南事變,吃了大虧,丟掉了自己的性命。

    聽著、聽著,江華忍耐不住了,霍地從椅子上站起身來,臉上的肌肉痙攣,語氣又冷又硬:

    "小林,這幾年你已經變成我的上級和老師了!總是叫我聽你的,而不再是你聽我的。這是怎麼回事?什麼人在幕後指揮你?……好吧,明天就召開你們全縣主要幹部討論會。有什麼理論高見,你在會上去說。現在,我走了。"

    道靜望著江華魁偉的背影走出門外,心裡的痛苦比氣憤強烈得多。她望著,定定地望著,渾身在顫抖。

    "姐,瞧你,又生氣了!"小馮扶著倚在外屋門框上的道靜,在她耳邊溫柔地輕聲說,"姐,你身子骨這樣--單薄,還、還總受--氣……你、你的命太--太苦、太苦了!"小馮說著說著嗚咽起來。

    道靜反而勸慰起小馮:

    "小馮,你別為我難過,我不信命,我一點不苦。我只是擔心江華他們,這個時候,跑到咱們縣裡來開會。這麼多幹部集中在一起,萬一出了什麼事……小馮,你能跑一趟,給盧司令員送個信,叫他連夜趕來咱們縣麼?"

    "我不去。這個時候,我不能離開你。你寫個信,我找民兵-飛毛腿-小嘎子替你送去--他比我跑得快。"

    道靜沉思地點點頭。此刻的江華忽然在她心裡佔據了異常重要的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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