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華之歌 正文 第二十二章
    道靜、柳明,帶著小馮,傍黑天一同走到二區秋水村。剛走到汪金枝家的街門口,還沒進門,昏黑中看見房上站著一個人,模樣不清,卻披頭散髮,跳著腳聲嘶力竭地高聲叫罵:

    "哪個爛舌頭根子的,下三爛賤貨!怎麼總對我這孤兒寡婦狠下毒手啊?你們都是好東西麼?尿泡尿自個兒照照自個兒吧!你們貞節烈女,你們樹節孝牌坊去,幹嘛拿我汪金枝當墊背喲!我偷了多少漢子,你們拿住了一個麼?什麼-破鞋-、-破鞋-的,到處給我揚名,你們得了多少金銀財寶啊?……你們就准守著一個漢子,一個老婆,鞋就永輩子不破麼?楊梅大瘡長上臉的臭娘兒們,下三爛的騷貨呀,一天價舔著臉子東家長,西家短,背地裡嚼舌頭根子,誹謗人,你們男人就沒有姐姐,妹妹,老婆,媳婦偷人養漢的呀?我汪金枝不怕你們!有膽子的,站出來,咱們找政府說理去!……狗男女,諒你們也不敢出來--誰敢出來,看我不撕爛他的狗嘴……"

    昏沉沉的夜晚,天上的星星閃閃地眨著眼睛,汪金枝站在自家的房頂上,哭喊著,叫罵著,還不斷跳起腳來,拍打著兩隻手掌呼嚎著。林道靜、柳明見汪金枝這般模樣都吃了一驚。怎麼那個溫柔和藹,總笑瞇瞇的小媳婦不見了;她們眼前看到的卻是一個瘋狂的潑婦,目空一切地罵著街。罵得又難聽、又下流。

    街上沒有回聲,各家都在昏暗中緊閉門戶。

    "怎麼辦,咱們還進去麼?"柳明輕聲問道靜。

    "當然進去。看看是怎麼回事。"道靜說。

    街門沒有關,三個年輕姑娘一推門就走進潔淨整齊的小院裡。站在院當中,柳明焦灼地衝著房上喊道:

    "汪大姐,你怎麼啦?快下來,不要站在房上啦!"

    正在房上跳罵著的小媳婦,見有三個女人進了院,似乎驚了一下,聲音小了。當聽見了柳明的喊聲,她一屁股坐在房頂上,

    叫罵聲停止了,忽然嚎啕大哭--哭聲悲切、淒涼、激忿、絕望,像黑夜裡從遠處墳地飄拂過來的哀哀慼慼的哭訴。

    柳明仰頭望著坐在房上的汪金枝,哽咽著,喊道:

    "汪--汪大姐,你--你下來--呀!"

    汪金枝不理會柳明的呼喚,坐在房脊上用手掌使勁拍打著堅硬的屋頂,邊打邊哭喊:

    "欺侮寡婦、孤兒,專門給年輕老娘兒們造謠生事的老爺,奶奶們,你們--行行好吧!我汪金枝自小兒當丫鬟使女,受夠了窩囊氣,哪兒過過一天舒心日子啊?!這工夫八路軍共產黨過來啦,婦女解放啦,你們也該饒了我這條不值錢的小命啦!我--我給你--你們燒高香、磕、磕響頭啦!……"

    汪金枝哭著,喊著,披散著頭髮,臉上的淚水,在暗淡的夜色中閃著光。她還要向下哭訴什麼的時候,被兩隻溫柔的胳臂抱住了雙肩。

    "汪姐,不要哭了,下去吧,到屋裡把你的苦跟我們細說說,我們一定想辦法幫助你……"

    聲音溫存,體貼,入心入肺。汪金枝混亂的神經,立時安靜下來。扭頭一看,是林道靜--林書記,她身邊還跟著背著馬槍的馮雲霞,也在用力拉她起來。

    汪金枝止住淚,順從地站起身來,把散亂在前額的頭髮用手向後攏攏,輕聲說道:

    "林--書記,你怎麼也上房上來了?留神摔著……柳妹子呢?剛才,我好像聽見了她的聲音兒。"

    "她在院裡等你呢。咱們下去。"道靜說著,和小馮一邊一個,扶著汪金枝向架在房沿的梯子走去。可是剛走了兩步,汪金枝忽然像一攤軟泥,一下歪在馮雲霞的身上,差點摔倒在房頂上。道靜立刻像抱嬰兒般,把汪金枝抱在懷裡,微微驚恐地說:

    "汪姐,你病了?怎麼這麼發軟?叫小馮把你背下房去。"

    小媳婦暈過去了,微弱的唏噓聲,說明她還活著。小馮背著她的身子,道靜在後抱著她的雙腿,終於把汪金枝背下梯子,抱到她的小炕上。

    柳明隨身帶著聽診器,急忙給汪金枝聽心臟,捏掐一陣人中穴,小媳婦漸漸睜開眼來。喘息一下,開了口:

    "林書記,柳妹子,你們真是我的救命恩人呀!村裡人瞧不起我,罵我,連你們區縣幹部,也都跟著爛舌頭根子的人,說我是破鞋--我明白,林書記因為堅決保舉我當婦救會主任,都挨了批,叫我連累了你們……我,我這是哪輩子造的孽啊……"話沒說完又哭了起來。

    道靜和柳明、小馮都睜大眼睛望著她。

    "我的命好苦啊!……"汪金枝像發了神經病,自言自語地拍打著炕席哭訴著。

    她更加詳細地講了她被賣當丫頭、和小桂子相愛、給劉繼功當"外家"的經過。

    "你受欺侮好幾年了,怎麼今天才發這麼大的火,在房上罵得那麼潑?"道靜插了一句。

    汪金枝羞澀地低下頭來,眼淚簌簌地向下落。半天,才哽咽著回答:

    "我--我找他去了,昨夜裡我又找那個下關東的去了。我等得他好苦呀!可是,他,他也罵我是破鞋,不認我,還叫我滾。忍不住啦!我真想在房頂上臭罵個夠,然後,跳下房,一頭摔死……"汪金枝沒有說出她去找馬寶駒的細節,她罵人不臊,一提到他,就臊了。

    "汪姐,你的痛苦我們瞭解。我們信任你,以後,瞅機會,我們會幫助你和馬寶駒破鏡重圓的……"道靜輕輕說。

    "啊?你們知道他就是馬寶駒?那太好啦!"汪金枝破涕為笑,"他原先叫馬桂秋,我叫他小桂子,他叫我小枝子。"

    "今天我們來是要找你和關大媽商量照顧傷員的事。沒想到遇見你這麼痛苦。汪姐,你好點兒了吧,現在咱們一起去找關大媽好麼?"道靜親切地握住汪金枝的手。

    "好,好哇!我耽誤了咱們的公事,真不好意思。得,咱們現在就走!"小媳婦又恢復了溫婉柔順的神態。一手拉住道靜的胳臂,一手握住柳明的手。

    汪金枝對年輕時的戀人表現得如此鍾情,道靜,被深深觸動--一個苦苦戀著初戀情人的女人,一個肉體雖被蹂躪,而心靈卻純潔、忠貞、矢志不變的女人,卻被人們稱作"破鞋"、"下三爛",受盡屈辱。人間的美、丑、香、臭、是、非,應當怎樣才能分辨清楚啊?多少年來,盧嘉川,雖死猶生一直是活在她心裡的一尊神明。而當他沒有死,他們又重逢時,她卻要把他從自己的心裡挖出去,把他深埋在無底的深淵中。這是為什麼?不是和汪金枝的遭遇一樣--怕人罵自己是"什麼"、"什麼",怕輿論的譴責……道靜心思繚亂極了。

    "前兩天就聽說俺村要來傷員,縣裡通知咱們婦救會準備準備。我心裡難受,就把這件事都托付給關大媽辦了。現在咱們是該看看大媽怎麼忙乎的了。"

    "這兩天咱們部隊在鐵路線上打了勝仗,我來你們村是想瞭解一下群眾的情緒和反映。"道靜強打起精神。

    "那好,那好!林書記你快去瞭解吧。群眾那個熱乎勁兒就別提啦。"汪金枝說著,拉著林道靜的手越發緊了。

    柳明神情悒鬱,很少說話。她和小馮一起,跟在道靜的身後,沿著沉寂的昏暗村街向村西頭關大媽家走去。

    三個女同志和汪金枝一進屋,道靜的眼睛突然睜大了。

    關大媽的土炕邊緊挨著放著三支大槍,炕上還放著幾筐雞蛋。三個年輕的戰士正坐在屋地的一條窄板凳上,和盤腿坐在炕上的關大媽說著話。語聲朗朗,說說笑笑。

    "人們都說-鐵腿夜眼神八路-,果不其然啊!這回又打了個勝仗,咱老百姓心眼裡樂啊樂啊……"老太太正興奮地說著,見道靜、柳明她們跨進門坎,急忙下地招呼,並向那三個八路軍介紹四個女人。老太太說話有板有眼:

    "這位是咱們縣裡的副書記,叫林道靜;這背槍的是她的警衛員小馮;這位是縣婦救會的柳同志;這位是咱村婦救會主任汪金枝。今兒個真巧,你們認識認識吧。"

    三位戰士立刻起身向道靜舉手敬禮,也向柳明和汪金枝敬禮。

    道靜和三位戰士--握手,柳明、汪金枝卻躲在道靜身後不出聲。汪金枝害臊了,那會兒她站在房上跺腳罵了那些髒話,如果叫這些八路軍同志聽了,夠多臊人啊!柳明被沉重的政治包袱壓著,又不敢和她日夜思念的曹鴻遠見面,整日神情憂鬱,悒悒寡歡,像個啞巴難得說話。馮雲霞執行警衛員的職責,站在屋門外。

    沒等道靜開口,那三位戰士中的一位,好像向首長報告似的說:

    "林首長,我們是二十三團的戰士,我是衛生員。我們奉命來這幾個村商量安排傷員的事兒。昨天黎明的時候,我們部隊在平漢鐵路上襲擊了幾輛鬼子的軍車,打了車站,有些傷員立馬就要撤下來……"

    衛生員恭敬地站著,剛說了幾句就憋得滿頭大汗。道靜溫和地笑著,叫衛生員和另兩位戰士坐下說話。三個戰士坐下了,一位只有十六七歲的小戰士,見道靜雖然是個大官兒,卻那麼和藹可親,膽大了,隨便地拉起話來:

    "首長,咱這縣的工作怪不錯的哩--我們到這村找到關大媽,大媽對我們好親熱啊!她老人家聽說有傷號要來,剛出去轉了一趟,只一會兒工夫,婦女們就送來了這麼多的雞蛋。你們的婦女工作做得真不錯啊!這村的群眾抗日熱情可真高啊……"小八路的話還沒說完,就聽外面有個婦女高聲喊道:

    "大嬸子,送烙餅來啦!"

    兩個二十多歲的年輕婦女抬著一笸籮烙餅走進屋來。

    兩個婦女把笸籮抬到炕上,抹著臉上的汗水,對柳明不錯眼珠地看了起來。其中一個看了一會兒,笑著說:

    "這不是柳同志嗎?是找我們汪主任來的吧?"

    柳明不好意思地點頭,搖頭。道靜笑著說:

    "你們怪累的,坐下歇會兒吧。"

    "不累,同志,您是林書記吧?今兒個又到我們村來,太好啦!"

    那兩個婦女看看坐在板凳上的八路軍戰士,那個跟柳明說話的年輕婦女又開口了:

    "我叫劉秀芝,她叫呂文蘭……哈哈,這是打從昨兒個後晌才起的名兒呀!早先,人家總管娘兒們叫什麼-氏"、什麼-氏"的。貓狗還有個名兒呢,婦女們連個名兒都沒有,這多不講理呀!這回可好啦,我們兩個當上組長,還起了大號。往後哇,柳同志,咱們可就該著常見面啦。"劉秀芝說著,高興得咯咯笑了。然後又轉臉望著汪金枝的臉,說:"汪主任,今兒個晚上幹嘛生那麼大的氣呀?你可真行,跳著腳在房上罵那些嚼舌頭根子的養漢老婆,罵得真痛快!可是,你是咱婦救會主任,可別氣壞了身子,要不,誰還領著咱秋水村的婦女們干抗日啊……"劉秀芝的話不知是同情還是諷刺,汪金枝蒼白的臉又泛起潮紅,說不出話,眼圈紅紅的。

    關大媽拉著汪金枝的手,睨視了劉秀芝一眼說:

    "行啦,傷員就要到啦,別提這些閒篇了。汪主任,咱們還得動員婦女去,年輕的姑娘媳婦總不出來不是事。走,咱倆一塊兒去!你先勸說動員,不成,我再打馬搖旗。"

    汪金枝望著關大媽點點頭。她打心眼裡感激道靜、柳明和小俞做了關大媽的工作,大媽對她的態度有了明顯的變化。她也打心眼裡愛起關大媽來。

    林道靜看到兩位主任的關係變了,高興地摟住柳明的脖頸,在她耳邊輕輕地說:

    "小柳,振作起來!你做得對,汪金枝在這村裡已經起了不少的作用--她撒潑罵街也會起作用。今天,傷員下來,你可要打起精神來啊!"

    "林姐姐,你放心……"柳明只說了半句話。

    "你在這村盯著干。我和小馮到附近村子去看看,明天會回來的。"道靜說罷用力握握柳明的手,和小馮離開了關大媽的家。

    道靜、小馮相跟著走在昏暝的阡陌中。今晚,那個站在房上披頭散髮、嚎啕悲哭的影子總在她眼前晃動--多麼癡情、多麼不幸的女人……為什麼自古以來,女人的命運,尤其女人愛情的命運,總是這麼悲慘啊?

    她覺得身上沉甸甸的,似有一張巨大的厚密的網,把她罩固在裡面--林黛玉、賈寶玉,羅米歐、朱麗葉,誰不被它窒息而死?道靜邊走邊想。天邊的斜月灑下淒清的淡淡的光,彷彿對她發出揶揄的、又似同情的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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