寶玉傳 正文 第五回 逞英豪衛若蘭射圃 歎薄命金鴛鴦送花
    卻說賈母為了北靜王爺提親一事,心中百般為難,便欲往宮中求准元妃旨意。到了二月十六日一早,賈母起來,鴛鴦打起半簾,琥珀進來疊被鋪床,外邊早已備下熱水,玻璃用銀盆盛著送進來,鴛鴦伏侍著洗漱過了,梳頭理鬢,敷脂抹粉,珍珠端進銀耳湯來,賈母也只吃了半碗。這時候請安的人已經一撥一撥兒的到了,且不敢進來,只在外邊廊下等候。王夫人等得不耐煩,因見鸚鵡喂鳥,便問道:「老太太今兒起得比往常晚些,可是昨兒睡得晚了?」鸚鵡笑道:「睡得倒早,只是睡不實,起來躺下幾次,直到三更才睡實了。」鳳姐不等王夫人說話,忙道:「我前兒原給鴛鴦說過,用木瓜湯洗腳,就睡得實了,難道不作效麼?」鸚鵡道:「怎麼不作效?洗過幾次,睡得好些了。只是老太太嫌木瓜味腥,又不教洗了。」

    鳳姐正要再說,忽見鴛鴦打起猩猩氈簾子來,知道賈母已經妝扮好了,忙扶王夫人進門來。賈母這房子原是一共五間,三明兩暗,西邊兩間是寢臥起坐更衣梳妝之處,最東邊的暗間供著菩薩,有時賈母獨自想心事,也來這裡坐一會兒養靜,外邊明間沿窗下是條山炕,平日賈母就坐在炕頭,隔著窗玻璃向外觀望閒散,眾人來請安時,也多在這裡說笑。正中一間設著扶手靠背透雕雲龍如意紋四圍鑲玳瑁的紫檀正座,座後有插屏,座前設幾,供著爐瓶三事,只在年節下、或是待客,隆重其事時才在這裡,平日不大停留。因此眾人這時進來,便在這東邊明間。

    賈母見王夫人已換了朝服,十分滿意,向鳳姐道:「璉兒可起來了?」鳳姐陪笑道:「璉兒再懶,也不敢誤了進宮的大事。一早已經穿戴好,趕著請旨去了。」眾人見賈母神色鄭重,也都不敢說笑。

    一時廚房送了早飯來,有玉田紅稻米粥和鮮蘑雞絲粥兩樣,鴛鴦等擺上炕桌,地下設著一張花梨木束腰高足幾,幾面剛好與桌面平齊,剔紅福祿壽歲寒三友攢錦食盒裡另有蓑衣餅、千層饅頭、白馬蹄、素什錦、醃雞脯等十幾樣。眾人也有炕上坐的,也有坐在地上椅子中的,各揀自己喜歡的吃了幾樣,又用過杏仁茶,便散了,仍留王夫人、鳳姐在房中等候。鴛鴦又捧上賈母吃的益母膏來,也吃過了。又等了一盞茶功夫,賈璉方回來,卻說皇上御駕鐵網山春圍,即日便行,元妃亦在伴駕之列,因諸事皆須準備,且容回宮再見。賈母聽了,半日無語,垂首悶悶不樂。賈璉安慰道:「我已同夏守忠說了老太太的意思,托他代向娘娘稟明,想來不幾日就有回話的。」賈母歎道:「如此,也只好等著罷了。」連王夫人、熙鳳也覺失望,都安慰了賈母幾句,各自散去。

    隔了兩日,宮裡果然來人,卻命將薛寶釵的年庚八字寫個帖兒送進去,立等就要的。王夫人情知元妃旨意已定,喜動顏色,便攛掇著寫了。賈母雖百般不願意,卻也聖命難違,只得命人用個泥金帖兒寫了,交與賈璉,仍請夏太監帶回。賈璉陪著夏太監用過酒飯出來,一直送出二門以外,欲上轎時,恰好寶玉帶著李貴、錢啟等幾個人在門口張望,掃紅等捧著包袱,正等牽馬來,見了夏守忠,避之不及,只得上前參見,李貴等也都向賈璉問了安。那夏守忠拉了寶玉的手只管上下打量,但見他貂裘革履,金冠玉帶,面若傅粉,唇如施朱,雖無語而似笑,既俯首亦有情,不由笑道:「多日不見,哥兒越發出息得溜光水滑,就好比萬歲爺御書房門前的那株海棠花兒一般。難怪娘娘視如隋珠和璧一般,每日嘴裡心上的放不下。」又向賈璉道了擾,上轎去了。

    寶玉便向賈璉道:「這老兔子做什麼只管來?」賈璉瞅著寶玉笑道:「為著你的事,我忙了這半日,你還問,這才是皇上不急,太監急。」寶玉奇道:「我的什麼事?」賈璉自悔失言,忙笑道:「見了老祖宗,自然知道。這時候我還有別的事,只等見過大老爺便要出去,卻沒功夫同你細說。」又問寶玉,「你穿成這樣,是要那裡去?」寶玉道:「馮紫英請校射吃酒,去會一會他。」賈璉笑道:「怪道你這樣打扮,倒像要出征打仗的,嚇了我一跳。」寶玉正欲說話時,只見茗煙當先牽著一匹雕鞍彩轡的高頭白馬走來,後面跟著十來個小廝,五六匹馬,遂認鐙上馬,李貴等前後左右跟著,一直出了大門,方都上馬來,揚鞭絕塵而去。

    一時來到馮府,早有五六個年輕公子在廳裡等候,皆錦衣玉冠,所披不是貂裘,就是豹氅,身上繫著玳瑁小刀、錦繡荷包、汗巾、玉珮、香珠翡翠等物,見他來了,都站起身來,滿面春風的笑道:「幸會,幸會。」原來是陳也俊,衛若蘭,韓奇,司裘良等人,大多都是舊識,便不熟識的,也都早聽過名頭,遂各自廝見了,敘禮讓座。馮紫英再三請衛若蘭坐在首席,衛若蘭推辭不過,只得道聲「有僭」,含笑坐了。馮紫英自己便坐了主位,親自斟了一輪酒,舉杯起座笑道:「今日之會,一為敘闊,二為祖餞,在座皆為夙好世交,悉在武蔭之屬,然而上叨天恩,下承祖德,自幼錦衣玉食,養尊處優,其實寸功未建,誠可愧也。而今海疆作亂,犬戎窺伺,真真國屢次挑釁,朝廷幾番發兵,至今尚未平夷。隨時一紙令下,你我等便要祭旗從軍,聚散難以預料。譬如衛兄此番來京,原以為久別重逢,當可一聚,豈料昨日看了邸抄,才知道衛老伯已點了兵馬大元帥,衛兄便是一個現成的先鋒,如今奉命巡閱江海門戶,操兵防倭,不日便要起拔。雖說沙場吟鞭,男兒本色,然我輩又不得盡興了。因此以小弟之意,得聚會時便該常聚,閒時則將弓馬演練起來,以備不時之需。故而今日略備薄酒,請幾位好朋友校賽騎射,一則為衛兄壯行,二則也是不忘祖訓之意。諸位若不嫌我多事,便請滿飲此杯。」說罷舉杯一飲而盡。

    滿座公子都接聲叫好,一齊飲盡,又談些沿海戰事,說及「賊寇猖獗,每每上岸窺探附近城廓,其勢刻不容緩。朝廷雖屢屢發兵征討,奈何內有盜賊逆匪,外有敵患環伺,賊逆勾結,難以檄剿」等事,都不禁摩拳擦掌,形於顏色。寶玉於這些事上向不留心,又因座中衛若蘭雖是世交,卻自那年秦氏出殯時匆匆見過一面後,衛家即闔家離京,遂無深交。一向聽聞他文字風流,弓馬嫻熟,且生平最喜蘭花,凡行止之處,必手植數十株,繞戶通衢,香聞十里,故而自號若蘭。每到花開之日,往往臨花把酒,自斟自飲,至夜不眠,有詠蘭詩數十首傳世。今日難得相會,又見他清華貴重,儀表天然,果然好個人物,不免向前互道久仰之情,又請教種蘭之道。

    那衛若蘭也久慕榮府玉公子之名,只恨無緣深交,今見他主動攀接,豈有不竭誠相告的,笑道:「世人都只說蘭性最嬌,不宜家養,豈不知空谷幽蘭,雖風吹霜欺、晨昏日曬而芬芳四溢,何嘗嬌乎?故而小弟種蘭花,最忌拘謹,不以盆栽,不設花壇,只依時點種茁芽,任其風雨灌溉,兼命小鬟守護,不許禽鳥啄食、蟲蟻傷根而已。其餘也並無竅門的。」寶玉道:「我以前看書時,嘗見宋趙時庚所編《金漳蘭譜》著錄二十二品,宋王學貴所編《蘭譜》著錄五十品,又有《群芳譜》載:蘭無偶,稱為第一香。紫梗青花為上,青梗青花次之,紫梗紫花又次之,余不入品。不知兄以為如何?」

    衛若蘭笑道:「趙時庚以吳蘭、潘花等十一種為上品,鄭少舉、黃八兄、周染為中品,以夕陽紅、觀堂主等為下品。我則以為不然,蓋花開因時隨處,恰如李時珍《本草綱目》所言:蘭草、澤蘭生水旁,幽蘭生於山谷;蘭花生近處,葉如麥門而冬為春蘭;生福建者,葉如菅茅則為秋蘭。此皆天假其時而開,故有春秋之別;地擇其質而異,遂有山水之類。豈是蘭花本身有上下分乎?澤蘭生水邊,其艷何求入畫?山蘭生幽谷,其香不為媚人。惟庸人自擾,文人自得,故以蘭花入譜,且枉論品級,豈是真愛花人耶?故而小弟愛蘭,但得新品種,必視如拱壁,精心移來,闢地而植,無論杭蘭、建蘭、朱蘭、伊蘭、風蘭、真珠蘭,皆視之為摯友良師,並無品級貴賤之分別。」

    寶玉聽了這幾句,便知這衛公子亦是性情中人,更加喜不自勝,又見他雖然人物俊美,態度溫和,卻豪邁有魏晉之風,無一絲脂粉紈褲氣,比自己大不多幾歲,卻已有揮兵指戰之能,倒覺自慚,不禁讚道:「初次識荊,便得聆雅訓,塗我塵衿,幸何如之?奈何夏蟲不可語冰,寶玉性本愚鈍,兼少見聞,衛兄談吐深奧,非弟等塵芥之人可以省得。」

    衛若蘭忙道:「井蛙之見,往往以管窺蠡測而自誤。且性耽煙霞,素少教化,若有衝撞之處,還望海涵。我與兄雖然少見,形容舉止卻不陌生,所以見了面只當老友重逢一般,不覺忘形。」看見寶玉一臉迷惑,忙又笑道:「在金陵時,我原和甄府的寶玉公子十分要好,時常會面飲酒,若論他的舉止容貌,與兄一般無二,就連談吐態度也相彷彿,方纔我見了你,還只當是甄世兄來了呢。他如今原也在京城,只可惜不得見面。」

    甄府闔家來京聽候審理之事,賈寶玉原也耳聞,因記掛甄寶玉,日夜思一見面而不得,如今竟聽衛若蘭說與甄寶玉熟識,便有心打聽得再仔細些,卻忽又想起聽母親說過,甄家三小姐原許了景田侯之孫為媳,近因出了事故,司家正嚷著要退親,今見司裘良在座,不好多提。正要別話岔過,忽聽馮紫英對面笑道:「你兩個倒投契,可惜衛兄不日便要祭旗南下,不然以後你們倒可時常親近的。」

    寶玉聽了,戀戀不捨,問道:「今日一別,不知何時還能再見?」衛若蘭道:「朝廷之任,原本天心難測,況且戰事多變,更比風雨陰晴無一定之規,若順利時,一戰而捷,兩三月便可還京,若不順利時,只怕三五年也未必轉得來,也惟有盡人事,聽天命六字而已。」馮紫英笑道:「提起此事,我還有一問:原說你小登科的日子便在左近,如今忽然授了這個銜,倒不知是先洞房,後操兵呢,還是先立功,後行禮?更不知令夫人是何閥閱?此前可曾見過?知道相貌性情如何?」

    衛若蘭赧然道:「自當國事為重,先退敵,後成婚。再則婚姻大事,全由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卻上那裡見面去?」馮紫英頓足歎道:「這萬萬不可。若是由著媒人信口開河,麻臉也說成羞花,禿頭也說是閉月,那還得了?」韓奇道:「馮兄言重,媒人如何肯這樣屈心,若是中人之姿強說成花容月貌也還罷了,如何麻臉禿頭,也能說成羞花閉月?男方即便當時受騙,過後難道不尋他晦氣的?」馮紫英道:「這你就有所不知了,就由得男方打上門來,那媒人也自有一番說辭:姑娘一張麻臉,便如花上停著蜜蜂一般,豈非羞花?至於禿頭,更好解了,夜裡連燈也不用點的,何況閉月?」說得眾人哄堂大笑。陳也俊道:「馮兄說得這樣真切,莫非曾經上過媒人的當不成?」

    馮紫英笑道:「小弟實親身經歷過一件險事,但要馬虎一點,也就上當了。虧是我見機得快,才不曾落下一世的遺憾。」眾人見他說得鄭重,都忙問道:「這卻是什麼緣故?果然有媒人要給馮兄當上的?那媒人也未免太過大膽些。」馮紫英道:「從前我隨家父在軍營時,曾有個武官說他家女兒如何如何貌美,如何如何賢惠,意思要與我家攀親。家父便同我商議道:他官職雖小,也是立過戰功的,且又是清白人家,若果然有個那般德貌雙全的女兒,未必不是良配。我想這婚姻之議事關終身,豈可馬虎?便不肯立時應承,只設辭拖延,且找了個心腹小校替我打探虛實。原來那小校有個姑媽是出家人,常往那府裡講經說法的,便擇日找個由頭設法見了那小姐一面,正遇見那位小姐為著什麼事在責罵丫頭,那道姑見了,轉身便走。親事也就此黃了。」眾人都詫異道:「如何就黃了?你這說得不清不楚的,到底是怎麼回事?莫非是那小姐相貌醜陋,或是麻臉禿頭有殘疾的不成?」

    馮紫英笑道:「非也,若論這小姐相貌,倒也標緻,據那姑媽說,當真是魚入鳥驚,狼奔豕突。」寶玉一口茶噴出,笑道:「馮兄這話說得奇怪。魚入鳥驚倒也罷了,又怎麼狼奔豕突起來?果然是佳人,豈會與虎狼同行?」馮紫英笑道:「這位美人兒,外稟桃李之姿,而內具風雷之性,每當發作起來,便如山崩海嘯一般,可不是狼奔豕突麼?」

    眾人聽了,都不禁哄然大笑。惟寶玉想及鳳姐與夏金桂,不禁心中一動,心想那香菱自去年被薛蟠休棄,抱病至今,聽說每況愈下,眼見是不行了;平兒又新近撞傷了頭,自己原也去探望過兩三次,每每問起來,他只說自己不小心,再不肯抱怨一句,然而那眼中含淚,無限委屈,可憐可敬的模樣兒,真叫人看了辛酸,只可恨賈璉與鳳姐偏不懂珍惜。想到此,不禁暗暗歎了幾聲。

    一時酒過三巡,有童子來報,諸物齊備。馮紫英遂引著眾人往射圃中來,過了一座木橋,從竹林走出,是片偌大空場,方圓約有二十來畝,一花一樹俱無,卻遍種著四季草,雖是寒冬時節,依然蒼翠軟伏,其高堪堪遮沒馬蹄。場地西北角是養馬廄,東牆根下搭著鵠棚,立著一排五色皮鵠,鵠前有箭道。望東北上,編些竹籬,護著幾間敞廳,兩旁長廊環抱,皆有窗隔可關合,供人在廊下遮陽避雨,飲茶歇力,因此又有爐灶、茶几、繡墩等陳設。

    眾人脫了外邊大衣裳,露出裡頭緊身衣來。寶玉見那衛若蘭穿著秋香色箭袖短襖,套一件紫羯坎肩兒,豎著一圈紫貂毛領兒,腰間繫著一枚金麒麟,雕鏤精工,文章閃爍,十分眼熟。忽然靈機觸動,想通緣故,不禁大笑道:「早聽說捨表妹訂了親,原來便是衛公子,這可真是天生地設的一對璧人。」

    原來寶玉生平最恨提起這些姐妹嫁人之事,雖知湘雲已有了人家,卻從未問及對方姓張姓李,只當沒有這回事一般;眾人也都知道他這個脾氣,從不肯在他面前談論,故而他見了衛若蘭,再想不到竟是表妹婿。直到看到金麒麟,原是那年自己得了送與湘雲之物,如今卻繫在他腰上,才福至心靈,想得明白,自然是史家將此物作為文訂,送與衛若蘭的。他既然如此珍重隨身攜帶,自是看重這段姻緣之故,不禁一掃往日厭婚恨嫁之論,反而代湘雲歡喜,遂向若蘭道:「衛兄大可不必為馮兄方才戲語遲疑,捨表妹雖不才,卻是容貌不讓西、嬙,才學不遜班、昭,若論性情,堪稱巾幗英雄,與衛兄可謂珠聯璧合,佳偶天成。」

    那衛若蘭早知史家與賈府是至親,今日見了寶玉,正有意向他打探虛實,只不便開口,偏值馮紫英又當席發了一通盲婚可懼的宏論來,更覺尷尬,只得禁口不提了。孰料寶玉自己率先說出來,不禁又是喜歡,又是慚愧,忙施禮道:「賈兄謬讚,弟愧不敢當。」馮紫英等聽見二人原是姻親,都大喜稱奇,笑道:「說了半天,原來令岳便是史府,這卻上那裡想得到去?如此知根知底,這可不用道姑上門打聽了。」眾人更大笑起來。

    衛若蘭不好意思,忙率先下場,小廝已經牽了馬在場邊等候,遂於架上選了趁手弓箭,打馬馳去,先繞場跑了兩圈,活動開筋骨,這方搭箭在弦,翎花靠嘴、弓弦靠身、右耳靠弦,離鵠約有百步時,箭做連珠,瞬忽便連射了十箭,停馬下來。眾人看時,箭箭中矢,有九枝都射正靶心,只有一枝射偏,雖在紅心之外,卻也中的,都哄天價叫起好來。

    馮紫英便也下場來,並不上馬,卻站定在百步開外,蹲身下腰,肩肘端平,立有千鈞之重,只見他戴著海龍拔針的軟帽,那銀針足有三寸來長,一身玄色春綢錦襖,翻出紫貂出鋒的領子,襯著深湖色春綢皮袍,銀狐嗉筒子,前後擺襟清清楚楚兩個圓圓的狐肷,胸前將軍結,腰間英雄帶,腳下一雙紫皂緞子錦薄底英雄戰靴,寬襠下氣,拉弓如滿月,攥拳如鳳眼,猛的將手一撒,那箭勢如流星趕月一般,也是接連射了十箭。

    於是眾人也都紛紛下場,各逞絕技,也有百步穿楊的,也有箭發連珠的,甚或有背立發箭的,惟寶玉毫無花槍,端端正正射了十箭,倒也有七八枝中的。衛若蘭見他底盤不穩,在旁指點道:「若說架式也還不錯,只差在膂力不足,撒手時不夠利落,箭勢便易飄忽。再則雙肩與肘未能端平,力用左了,也容易錯了準頭。」寶玉依言試了,果然箭去如星,正中鵠的,喜得笑道:「我日常在家也時時與兄弟們練習的,只是不見長進,原來訣竅卻在這裡。」

    彼時眾人皆已射過,論功行賞,卻是馮紫英為首,衛若蘭居次。馮紫英道:「衛兄馬上射箭,理當居冠,不該由兄弟偕越。」衛若蘭道:「馮兄連發十箭,箭箭正中鵠的,小弟卻有一箭射偏,自然不及馮兄。」陳也俊道:「你二人一時瑜亮,不必過謙,本是遊戲,何必定要分個高下?就雙雙奪魁又何如?久聞衛兄擅使雙刀,惜未得見,不知今日可能賜教一二?」

    衛若蘭推辭一回,禁不住眾人齊聲誠請,只得重新下場來,雙手持刀,立於馬上,下抑上揚,大開大合,輕如揮扇,易若折枝,驅馬自人群中穿入穿出者幾回。

    眾人躲閃不迭,惟馮紫英紋風不動,忽然撮指在唇,呼哨一聲,只見馬廄中一匹渾身紅如熾炭惟獨四蹄雪白的大馬脫韁而出,疾馳過來,行經馮紫英身畔時,長嘶一聲,穩穩停住,馮紫英揪住韁繩,翻身上馬,早有小童遞過雙刀來。馮紫英接了,提韁踹蹬,便迎著衛若蘭馳去,雙馬交錯之際,只聽「嗆啷」一聲,又復分開。轉眼卻又戰在一處,你來我往,左蕩右決,但聞兵戈交錯,不見塵土飛揚,盞茶功夫已經打了數百回合。眾人看得目蕩神馳,都點首稱讚,誠心悅服。

    舞了一回,兩人收兵下馬,眾人都迎上來接著,不免說些稱讚羨慕之語。大廳裡早又排下酒餚,管家來邀眾公子入座,只見商彝周斝羅列,珍饈美酒星陳,色香俱全,水陸齊備,眾人都道:「太破費了。」方坐定,又有幾個唱曲兒的,穿紅著綠,搖搖擺擺,捧笙抱琴而來,座前磕了頭,遞上一柄灑金折扇,上邊寫著許多曲牌名兒。馮紫英先請衛若蘭,次請寶玉,不免彼此推讓一回,也都一一都點過了。歌娘便彈起曲兒來,箏排雁柱,板拍紅牙,聲如流鶯婉轉,色若嬌花沉醉,一遞一和,唱了一曲《雙調步步嬌》:

    「你將那一曲陽關休輕放,俺咫尺如天樣。

    慢慢的捧玉觴,朕本意在尊前捱些時光。

    且休問劣了宮商,你則與我半句兒延著唱。」

    這個唱過了,那個便又接聲兒唱道:

    「則甚麼留下舞衣裳,被西風吹散舊時香。

    我委實怕宮苔再過青苔巷,猛到椒房。

    那一會想菱花鏡裡妝,風流淚,兜的又橫心上。

    看今日昭君出塞,幾時似蘇武還鄉?」

    眾人持杯聽曲,不知不覺已然酒過數巡,月滿西樓。馮紫英做手勢止住唱曲,席前打了賞,笑向眾人道:「聽這半日哼哼呀呀的曲兒,倒覺悶氣,不如行個令兒來,方飲得痛快。」韓奇道:「剛射過箭,兩膀子酸痛的,再猜拳擺莊,未免鬧得頭疼,不如斯文些的倒罷了。」寶玉便說聯句,司裘良笑道:「這也太難為人些,若一時三刻只管聯不上來,不怕醉,也怕悶壞人。」

    馮紫英道:「如此,便是飛觴吧,也還簡便節省。就每人飛唐詩一句,從我而起,飛第一個字,接下來便飛在第二個字上,依次類推,錯了序的要罰,應了景兒的賀一杯。」韓奇道:「這也罷了,只是飛個常見的字罷了,不然幾首詩雖不難,難得恰好應在字序上。」馮紫英笑道:「今日之局原為衛兄而起,不如就以尊諱為令,不知衛兄意下如何?」衛若蘭笑道:「但飛何妨。」寶玉道:「既是衛兄名諱,則各人所飛之句須得辭句雅致,且有誦贊之意,不然未免不敬,也要罰的。」眾人都答應了。

    馮紫英便飲了門杯,先飛一句道:

    「蘭為奇香卻在幽。」

    其下為寶玉,先喝了一聲彩「好句。」方跟了一句:

    「握蘭猶未得相親。」

    衛若蘭聽了,不禁一笑,舉杯與寶玉照了一照,各飲一口。下首韓奇,想了半日,吟道:

    「君聞蘭麝不馨香。」

    馮紫英笑道:「這可該罰了,雖然合令,卻不雅。」韓奇笑道:「只顧著別錯了序,好容易想起這一句來,偏又意思不好。」喝了一杯,又想了一想,方道,「倒是換這一句吧。」遂重新吟道:

    「一隻蘭船當驛路。」

    眾人都道:「這句雖不是吉譖,倒也應景,可以合令。」接下該司裘良,說了一句:

    「愁殺樓蘭征戍兒。」

    韓奇笑道:「說我的不雅,這句卻又如何?」馮紫英道:「司兄此句詞意雖愴惻,然正與韓兄的上句合拍,下邊又恰該著衛兄接掌,倒也承上啟下。」眾人也都罷了,又催促衛若蘭飛令。

    衛若蘭因把酒笑道:「雖然征戌千里,愁殺倒也未必,況且今日嘉朋滿座,正該及時行樂才是。各位以我的蘭字為戲,我卻也要得罪玉兄做個伴兒。」遂曼聲吟道:

    「玉在山兮蘭在野。」

    眾人都哄然叫好,於是闔席共賀一杯。最後是陳也俊,吟了句:

    「月低儀仗辭蘭路。」

    回至馮紫英,該合令在最後一字,只見他並不思索,舉杯過耳,高聲吟道:

    「中有一人字金蘭。」

    眾人更加叫好,都笑道:「難怪你要行這個令,原來早有成竹在胸,真正善始善終,應景之至。」共飲了一杯。

    第二輪該寶玉做令官,飲過門杯,笑道:

    「蘭亭月破能回否。」

    馮紫英笑道:「這一句問得好,而且有情意,衛兄該當浮一大白。」衛若蘭臉上一紅,笑道:「馮兄又取笑了。」眾人都不解,因問為何該飲,馮紫英笑道:「這句能回否自是玉兄為他令表妹問的,取式微,式微,胡不歸?之意,別見幽情,衛兄還不該浮一大海麼?」眾人都笑道:「果然該飲。」衛若蘭只得飲了一杯。

    其下該韓奇,吟了句:

    「木蘭已老無花發。」

    吟過之後,自知不吉,也不用人勸,便先飲了一杯,眾人倒笑了,又催司裘良快說,司裘良便說了句:

    「走馬蘭台類轉蓬。」

    眾人都道:「這句也不好,且存之,衛兄接一句吧,該把士氣重新振作起來才是。」衛若蘭聽了,不免想了一回,復抬頭高聲吟道:

    「不破樓蘭終不還。」

    舉座哄然叫好,都道:「這句說得豪邁,又正切著自家之事,雲龍風虎,在此行也。」遂輪流敬衛若蘭一杯,各自說些鼓舞壯行之語。

    闔座喝了一回,方又接著飛令,下該陳也俊,已忘了次序,因問:「該在第幾個字上了。」馮紫英道:「衛兄自許不破樓蘭終不還,蘭在第四字上,你該飛在第五個字上了。」陳也俊便說了句:

    「檻菊愁煙蘭泣露。」

    馮紫英笑道:「這可拿住了。這句是詞非詩,且意思也不吉,該罰。」陳也俊只得認了罰,想一回,另說了句:

    「欲深不見蘭生處。」

    下該馮紫英,卻只顧低頭吃菜,眾人都知道他必有奇句,都催道:「到了你,偏是賣關子,還不快說呢?」馮紫英這方抬頭笑道:

    「旋培殘雪擁蘭芽。」

    韓奇一口酒噴出,笑道:「馮兄這句刻薄太過,委實該罰。」馮紫英笑道:「應了景,理當該賞才是,如何倒該罰的。玉翁是親家,你來評評這個理。」寶玉見衛若蘭早已羞得連腮帶頸俱已通紅,不忍取笑,忙道:「倒是我收了令吧。」遂吟了一句:

    「家是江南友是蘭。」

    原來在座倒有一多半是祖籍江南的,聽了這句,頓生思鄉之念,遂共飲一杯,完了此令。

    第三輪該著韓奇起句,以「蘭省花時錦帳下」起,以「傳聞奉詔戍皋蘭」收;至司裘良時,便以「蘭亭往事如過雨」起,以「桂折秋風露折蘭」收,罰了一杯;衛若蘭便以「蘭陵美酒鬱金香」起,以「誰憶重遊泛木蘭」收;陳也俊便以「蘭亭賓主今何在」起,以「烏鵲無聲夜向蘭」收;如此令行禁止,酒到杯乾,眾人不覺半醉,馮紫英最後收了一句「壯圖萬里戰皋蘭」,眾人齊聲叫好,都說「這說得切,而且吉利。衛兄賢喬梓這一去,必當旗開得勝,屢立戰功。」如此完了七七四十九令,停杯換茶,重整餚饌,各人用過干稀飯,盡歡而散。

    是晚寶玉回至府中,因記起香菱之病,便先往薛姨媽院中探望一回,然後方回園來。襲人正等得焦急,見他回來,忙迎上來伏侍脫換衣裳,問道:「今天如何吃得這樣晚?我只當你醉了,還要回了老太太,另打發車子去接呢。」寶玉道:「我並沒多喝酒,回來得也不算遲,不過是去看看香菱,又去給老太太請了安才來,所以晚了。」襲人聽了,便回身叫小丫頭備洗澡水。寶玉道:「昨天剛洗過,怎麼又洗?」襲人道:「你剛從那有病的人屋裡回來,不免帶了病氣,自然要洗一洗才放心。」

    寶玉笑道:「那裡就那麼容易過上了。你且別忙,我還要看看林妹妹去呢。」襲人道:「你去了一日剛回來,不好好歇著,怎麼又到處走?況且林姑娘原本身子不好,你才看了香菱回來,又往他屋裡去,他豈不怪罪呢?」寶玉道:「林妹妹再不忌諱這些,他自己昨天還親去看過香菱呢。」說著忙忙的換過衣裳,拔腳走了。

    襲人悶悶的,只得收了衣裳,回身坐在床邊,拿起一雙鞋來緝鞋口。正用牙咬著拔針,忽見鴛鴦帶著兩個婆子,抬著一盆紅掌走來,笑道:「緝個鞋,用得著這樣咬牙切齒的?」襲人忙起身讓座,笑道:「你不知道這種千層底鞋,沿上一圈貉子皮,翻毛出鋒,最難拔針。你做什麼來的?」

    鴛鴦道:「剛才寶玉在老太太屋裡看見這盆紅掌,誇說顏色好,老太太所以叫送來。」又望著襲人道:「我聽說你明兒告了假,給你哥哥的女孩兒過三朝,怎麼倒見你一臉不樂意?是同寶玉拌嘴不成?他剛才回來,這時候又往那裡去了?」襲人忙掩飾道:「哪有的事?正是為我哥哥的事雖是喜事,卻也是件添愁的事,明日吃洗三面,雖不能像人家張筵唱戲,少不得也要擺幾桌酒,殺幾口豬,沒多久又是滿月酒,再是百日,週歲,一年之內,倒要請三四回客,添丁本來已是多一張嘴吃飯,況且還有這許多張羅。若是個兒子也還罷了,偏又是女孩兒,我哥哥因此在那裡犯愁呢。」鴛鴦笑道:「你家裡何至於艱難至此?老太太、太太難道沒有放賞的?」

    襲人道:「你這話說得又奇了。論起來我是這府裡的,或節或病,府裡自有恩賞,我家裡卻與府裡並無瓜葛,便添了丁,也不是家生子兒,憑什麼討賞呢?我雖肯幫襯些,不過一月二兩銀子,便盡拿出來,也不夠什麼。」鴛鴦見他多心,忙道:「我並不是那個意思,只是你月例銀子、年節賞賜都跟我們不同,原是太太比著周姨娘、趙姨娘的例給的,比平丫頭的還多,怎麼你家裡有這樣大事,太太倒不理論呢?」襲人忙道:「太太並不知道,就是老太太,也沒有為這個去驚動他老人家的理,難道赤眉白眼的去說我哥哥家添了個女孩兒嗎?倒沒意思的。」

    鴛鴦道:「你不好意思去回,不如我明兒找個機會說與老太太知道,必會賞的。」襲人道:「這更不好。老太太就有心要賞,也不好平白無故給丫頭家裡人放賞,被那起小人知道了,更不知嚼出什麼好的來了。連平兒的堂弟娶媳婦,上頭也還沒賞,焉知不是為了避口舌呢?二奶奶那樣霸道的人,也不得不防備,我如今倒敲鑼打鼓的惹事去,可不是不長眼色兒。」鴛鴦歎道:「說起平兒來,真真教人不服氣,行事兒色色比人強,論賞卻樣樣落在人後。二奶奶要做臉面,日常只是拿他做文章,又沒個老子娘作主,又沒個兄弟姐妹幫襯,就保得住自己不出錯,也保不得別人不出錯,他們夫妻不和睦,是拿他做筏,父子婆媳鬧左性兒,又是拿他墊踹兒,那裡不受些冤枉。前些時候無緣無故捱了那一頓打,差點把小命也丟了,也沒半個人站出來說句公道話。」襲人道:「說是大老爺、太太為秋桐罵了璉二爺一頓,所以二爺堵氣,才鬧起來的,可是這樣?論起來大老爺、太太也太荒唐些,也有個為著屋裡人打罵兒子、媳婦的理?依我說,這件事二爺、二奶奶有三分錯,大老爺、太太倒有七分。」鴛鴦冷笑道:「他們又知道什麼是理?就只得貪得無饜、仗勢欺人兩樣是理罷了。」

    襲人正要說話,寶玉已回來了,鴛鴦便起身告辭。寶玉也不甚留,只說:「襲人去送送吧。」襲人果然送出來,鴛鴦出了門首,便又站住道:「你那件事,我倒有了一個主意在此,教你個法兒,如今且不忙說,趕明兒洗三回來,你只提了一籃子紅蛋捱房送給老太太、太太們,就說是家裡孝敬老太太的,也討討老太太的壽。老太太一高興,少不得就賞了,別人也不好說什麼,保不定還要湊趣的。」襲人謝了回來,笑向寶玉道:「你平日見了他,便要拉住說個不完的,如何今兒這樣淡淡的?」寶玉道:「不是我冷淡,倒是他近來每每見了我,總是帶搭不理,當作沒看見一般,我若是多說兩句,更要冷下臉來,彼此倒不好意思的。所以我如今對他只好相敬如賓的罷了。」襲人抿嘴笑道:「相敬如賓,原來是這麼說的麼?」

    夜裡襲人卸了殘妝,寶玉便拉他在身旁,將白日在馮紫英家射鵠遇見衛若蘭之事,從頭至尾說了一遍,又說他怎樣一個性情豪邁,人物風流,又道:「馮大哥雖是說笑,卻也是世間常情,那書上戲裡有關盲婚啞嫁、亂點鴛鴦譜的故事原就不少,比如丑妻配賢夫,美女嫁賴漢,那裡由得自己作主?就拿眼前這幾個人作比,像是二姐姐出嫁前,那裡知道孫紹祖會是那樣一個豺狼人物?又薛大哥娶進夏家的之前,誰想得到這般潑悍無理?我方才去看香菱,見他越發瘦得可憐了,這一場病也不知治得好治不好。依此想來,雲妹妹心裡未必沒有這層疑慮,倒是你得空兒當面說與他,就說我親眼看見的,衛公子相貌品行,文采武功,無一不好,真正神仙一般人物,這宗親事總算不辜負他素日為人。雖則小時候受過許多苦楚,如今嫁得這樣一個如意郎君,若得詩詞唱和、琴瑟諧調一輩子,也就是人生樂事了。」

    襲人聽了,也替湘雲歡喜,笑道:「正是的,兩家裡庚帖也換了,文訂也送了,連大喜的日子都定了,正主兒卻連對方名號也不知道,更不知臉長面短,性情脾氣。這些人天天都在這裡破悶兒呢,若不是你今兒恰恰的遇到,卻上那裡打聽去。」寶玉笑道:「雲妹妹原來不知道衛若蘭的字號麼,難道就沒有托別人打聽的?這也難怪,他於這些事上向來不大用心的。」襲人道:「你又來說胡話了。這樣人生大事,怎會不上心?只他一個女孩兒家,怎好開口打聽這些,況且家裡又沒有親爹娘,這門親事原是他叔叔嬸子替他訂下的,更不便問了。去年七巧節,我們在葡萄架下說了那一晚上的話,他雖隻字不提,可是望著大月亮出了好一會子的神,若不是為這件事犯疑,又是為什麼?既是今兒你打聽得清楚,等我說給他,好教他放心,也討個現成的賞去。」

    寶玉忙道:「你說的時候慢著點,別臊著了他。」襲人笑道:「這也用你提醒的?只是你若能把這份小心略用些在正事上,我們跟著少操多少心?老太太、老爺、太太也看著歡喜,就是親戚們見了,也說老太太沒有白疼你。」兩人又說了一回,睡下。正是:

    紙上談兵公子戲,水中望月女兒經。

    欲知後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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