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情散(不喝孟婆湯) 正文 化蝶
    「我可以有一個名字嗎?」她熱切地看著他,「以後您就是我的主人了,請賜我一個名字。」

    「名字?」他重複著,有點心不在焉,彷彿不明白她話中的意思,這時他看見了一隻蟬,一隻死在冰雪裡,藏在樹掛上的蟬。冰掛像琥珀那樣包裹了它,將它安置在樹枝間。

    蟬不是在秋天就停止了歌唱的嗎?可是誰也不明白,為什麼這一隻竟會一直活到寒風凜冽的冬天,並且以一塊玲瓏透剔的冰做了它的棺槨,宛如一枚由玉匠精心刻的冰雕。

    蘇慕遮盯著那枚蟬珀看了許久,若有所思地說:「或者你可以叫這樣一個名字,叫冰蟬,雪冰蟬。」

    他給了她一個名字,同時給了她一個姓。這叫她驚喜,卻也有些失望,因為,他並沒有把他的姓給她。

    也許,她寧可叫做蘇冰蟬呢。

    但是,他沒有像對待他的其他下人那樣讓她姓蘇,這是否代表他尊重她,沒有把她當普通下人來看呢?

    冰蟬感恩地笑了,將臉埋在他為她披上的雪白的皮裘圍領間。

    她為他飲馬,他為她贖身。他給了她一個名字,卻要了她的靈魂。

    怎樣的糾纏?

    蘇慕覺得冷,在夢裡翻了個身。

    有水滴落在臉上,是冰蟬的淚嗎?他睜開眼睛,又忍不住立刻閉上。還是在做夢吧?怎麼會看到裸露的房梁和蜘蛛網?

    同時,他覺得身下很硬也很冰冷,四肢無處不疼,而且,四面八方都有風吹過來,還有「刷刷」的掃地聲。

    他終於睜開了眼睛,怎麼會?自己竟然躺在一座涼亭裡,躺在亭子的長椅上!

    竹葉青呢?那些酒徒,甚至,那座城南酒吧呢?昨晚的一切,難道是南柯一夢?

    「刷刷」的掃地聲近了,是清掃環城公園的大爺,他好心地看著蘇慕說:「小伙子,回去睡吧,這裡涼得很。」

    蘇慕坐起來,使勁地晃了晃腦袋,有些暈沉沉的,「回憶」的後勁還真足。他漸漸記起昨晚的一切,他和竹葉青喝酒,在水晶球裡看到了一個淒傷的故事,水晶球說得越多,他喝得也就越多,於是終於醉了過去。那麼,醉了以後,是他自己走到這座涼亭裡來的,還是竹葉青把他扔這兒的呢?

    「大爺,這裡離城南酒吧有多遠?」

    「城南酒吧?沒聽說過。」大爺搖搖頭,繼續一路掃過去了。有風,將剛剛掃攏的落葉又吹散開來,飛回頭。

    蘇慕站起來向城外走去,心頭陣陣恍惚。

    雪冰蟬走進了蘇府。

    並不同蘇慕遮說的:蘇府上下三百口,無一個女人。事實上,蘇府僕婦甚多,灑掃庭院,舂米洗衣,都是由婦女擔當的工作。只不過,在蘇慕遮心中,從來沒有把這些女人當作女人而已。

    他的心裡,除了賭與劍,甚至也從來沒有把任何人當成人。

    所以會這樣,除了天性無情之外,還因為他有一個異能的朋友——女蛇人竹葉青。

    前世的竹葉青,女人的特徵還不是很明顯,面目突兀,行動有腥氣,且走之字形,為了纏裹住這一具水性楊花的軀體,恨不得把自己裹成一隻棕子,從頭到腳都包得嚴嚴實實,只露出一張臉。

    竹葉青送他一面鏡子,古舊且凹凸不平,她讓他從鏡子裡來看所有的人,於是人便都變了模樣,無非蛇鼠蟲蟻,豺狼虎豹,竹葉青自己,是個蛇形的人。腰肢軟得過分,而眼神卻流於渙散,不能集中,說話的時候,不能自控地左右顧盼,脖與頸都靈活得令人生厭。

    「我是千年蛇精修煉成人,雖然不是真正的人,卻比那些徒有人形其實蛇心的人要高貴得多,」竹葉青說,「我肯幫助你,是因為你是個真正的人。」

    蘇慕遮從鏡子裡看自己,儀表堂堂,劍眉星目,還是蘇慕遮。

    他不能不覺得驕傲。

    有了這面鏡子,使他在應付對手時平添了三分把握,因為任何動物都有他變身前不可更改的動物性,那種天性的缺陷流淌在它們的血液裡,注定了它們的失敗。

    人,始終是萬物之靈。

    蘇慕遮只要在賽前認清楚對手本性是一種什麼動物,就可以猜測出來這動物的先天致命傷處所在,他們或虛張聲勢,或狐假虎威,或貪婪保守而易因小失大,或好大喜功而盲目冒進……他看穿了他們,於是兵來將擋,水來土掩,任對手徒布謎團,而他自有妙計相迎。

    但是這一次泰山大比不同尋常,賭壇頂尖人物悉集於此,他已經測知,至少有十人以上都和他一樣,是地地道道的人。他與他們眾生平等,完全看不出他們的缺點。因此,他也完全沒有必勝的把握。

    世界是個無極的圓,至理便是循環。當人和動物以智力相較,人勝;當人和人以智力相較,則可能恰恰相反,是那個沒有人性的人勝。

    如今的蘇慕遮,便要做個天下第一無情無性之人,練成世間絕情絕義武功。

    他徘徊在渭水邊,不住吟哦:「仙人投六箸,對博太山隅。」

    這是曹植的詩《仙人篇》,講的正是六博之弈。由此,雪冰蟬知道蘇慕遮是在為了大比的事而煩惱,同時這煩惱讓她知道他對勝利的沒有信心。自己當初是因博賽而相識蘇慕遮的,如今,難道又要因博賽而離開嗎?

    雪冰蟬不寒而慄……

    蘇慕打了個寒顫,不敢再想下去。他知道,緊接下來便是在竹葉青的水晶球中看到的那一幕:他鞭笞雪冰蟬,而冰蟬為他喝下忘情散……

    他不敢想!

    前世的蘇慕遮與雪冰蟬的故事令他震撼,且感傷。曾經,他那樣的虧欠於她,辜負於她,所以,才有了今世的種種磨難。除非她會記起所有的往事,並且原諒他對她犯下的罪孽,他的債才可以還,罪才可以恕,運氣才會好,冤孽才會完。

    見到雪冰蟬,他一定會在第一時間對她說「對不起」。她也許會感到驚訝,但是他會請她聽完那個關於忘情散和孟婆湯的故事,然後真誠地請求原諒,給他一個重新來過的機會,讓他和她交朋友,從頭開始。在交往中,她會慢慢記起所有的事,會因為今世的蘇慕而寬恕前世的蘇慕遮,於是他的厄運從此而止。他不會沾沾自喜於好運來臨的,他會與她分享,把自己前世欠她的都在今生加倍償還,只要她願意接受……

    他彷彿看到雪冰蟬含著眼淚笑了,但是他分不清,那在淚光中微笑的,是前朝溫柔婉孌的小丫鬟雪冰蟬,還是現世精明強幹的女總裁雪經理?

    蘇慕早早地就來到了冰蟬大廈。

    出乎意料的是,昨天慇勤熱情的售樓小姐一改往常職業的笑容,粉面含霜,冷眼相向:「你還真敢來?你害得我被雪經理好一頓罵!什麼銷售經理?我們雪經理一個電話打過去就知道了,你們廠根本沒有購房的計劃,而且你已經被炒魷魚了,居然還拿著名片到處騙人,真是『明騙』了。我不報警已經很給你面子。你再也不要上我們這兒來丟人現眼了!」

    從小到大,衰歸衰,但是被人這樣夾槍帶棒地臭罵於蘇慕還是第一次,真是汗流浹背,羞愧難當,恨不得就地找個縫兒鑽進去。

    那小姐且說:「雪經理吩咐過了,她不會見你的,也永不許你再踏入冰蟬大廈,否則立即報警抓你。」

    真小覷了雪冰蟬。她一看到名片已經猜到,哪有銷售經理管購房的,一買二十套這樣的大手筆,至少也該是個副總經理出面呀。難得她仔細,竟然按照名片上的電話事先做了調查。做事如此謹慎而決斷,又效率奇高,難怪可以做到房地產公司的總經理。自己和她的距離,何異於天壤之別?

    蘇慕覺得絕望,還有什麼理由可以見到雪冰蟬?索性連以後的路也堵死了。早知道還不如清心直說,現在可好,不等見面已經留下這樣惡劣的印象,還有什麼機會挽回?

    簡直不知道自己是怎麼走出冰蟬大廈的,太狼狽,太丟人了!

    一陣如泣如訴的塤樂傳來,彷彿來自地底,是無數冤魂不得投生的呻吟,還是未能修煉成功的群妖在風中不甘心的長歌當哭?

    然而事實上只不過是廣場拐角放錄音。

    竹葉青又在那裡賣藝。

    這次,她把自己化裝成一個吉卜賽女郎,五顏六色的頭髮,亂七八糟的短裙,耳朵,鼻子,肚臍,幾乎能穿孔的地方都掛著叮叮噹噹的亮片,星星狀,鑰匙狀,蛇狀,看起來有一種痛楚的艷麗。

    她的臉上也有一種先知先覺的痛楚,彷彿悲天憫人,又似教徒布道——她在向行人兜售星相撲克牌,據說心中默念一件事,然後洗三次牌,從中隨便抽出一張,比照著自己的星座,就可以得出心中所求之事的答案了。

    圍觀的人很多。誰不想知道未來的事情呢?茫茫人海裡,不早不晚,你只遇到了他,又偏偏愛上了他,是緣分還是巧合?是飛來艷福還是在劫難逃?

    人人都想知道。

    蘇慕走上前,無精打采,打一聲招呼:「HI。」事情已經壞到不能再壞,他不指望她可以幫他的忙,不過,討杯酒喝也好呀。

    然而竹葉青不理不睬,彷彿不認識,又好像沒聽見。她頭也不回,只管對著一個僱主巧舌如簧,解說姻緣:「這位小姐不要擔心,你說和你男朋友談了三年戀愛,卻一直停留在朋友和情人的交界線上,這是有原因的,我一樣樣說給你聽就明白了。你看,你的生日是11月6日,天蠍座,他呢,是4月23日,金牛座……」

    「喂,我今天醒過來發現自己在涼亭裡,是你把我扔在那兒的?」蘇慕問。

    竹葉青置若罔聞,顧自滔滔不絕:「……金牛座原來的意思是財帛宮,這樣的人,把金錢的價值置於一切之上,為了謀利可以犧牲一切,疑心重,最難進入愛情模式了,必須要先給他經濟的安全感,他才會考慮感情這種充滿變數的東西……」

    「我問過公園掃地的老伯,他說根本沒有城南酒吧這麼個地方,昨晚你帶我進的是什麼鬼地方?」

    「……而天蠍座在阿拉伯語中的意思是『蛻變』,典型的悲情主義者,總是用悲觀的眼光來看世界,沒等投入感情就先覺得難過,覺得受傷害,試問這樣的人怎麼會有主動示愛的勇氣呢?所以,這樣兩個星座的人交往,誰先主動是非常重要的……」

    如此滔滔不絕,頭頭是道,直說得那位面貌平庸的老小姐連連點頭,一臉的崇拜,只差沒有對著竹葉青納頭拜倒,口呼「大師救我!」

    「喂,你有沒有聽我說話?」蘇慕覺得惱火,明明是蛇人挑起這一切,如今自己栽了,她倒沒事人一樣,連句安慰的話也沒有,太不仗義了。

    然而不等竹葉青答,那位算命的小姐先急了,她正聽得出神,對蘇慕的一再打岔十分不滿:「要算命排隊去,吵什麼吵?」

    蘇慕正想鬧事,最好有誰和自己打上一架,才能發洩盡這一腔鬱悶,索性擺出蠻橫的樣子來,故意找碴兒:「有沒有這麼靈?我也來抽一張算算。」說完,已經伸出手去,從撲克牌中抽了一張在手中,說,「來,給我算算是什麼?」

    牌翻過來,尚未待看清牌面,忽然蘇慕只覺手中一空,那張紙牌已經不點自燃,冒出藍色的火苗來。蘇慕嚇了一跳,連忙鬆手,紙牌還在空中,不等飄落已經燒成灰燼,化作一道青煙,飄搖散去了。

    眾人嘩然,蘇慕只覺心頭大震,萬念俱灰。當下只恨不得也化成一陣青煙,隨風散去。

    眼前的高樓大廈廣場眾人忽然潮水般退去,逼到眼前的,是一場漫天大火,穿過百年滄桑萬丈紅塵,在蘇慕的心頭轟轟烈烈地燒了起來……

    暖閣繡衾,玉枕珠簾。雪冰蟬仰臥在花榻上,無知無覺,宛如熟睡。

    蘇慕遮走進來,用吸管蘸著花蜜嘴對嘴地吐入,維持她的生命。

    然後,他使她端坐,手心抵著手心,開始練功。

    冰蟬已經化為「武媒」半年多了。這半年來,她所有的食宿清理,都要由蘇慕遮親力親為,因為,她是他練功的靈媒,依賴他的存在而存在。換言之,她就是他。

    他成了她與外界溝通的惟一媒介,除了她是他的「武媒」之外,他也是她的「生媒」。

    小周天功力方才循得一周,忽然聽得屋外嘩聲四起:「走水了!走水了!」猛抬頭,只見窗外火光沖天,將黑夜映得通明。

    老家僕驚慌地拍門:「公子,不好了,走水了!」

    蘇慕遮披衣疾出,大聲喝問:「是哪裡起火?」

    「是酒坊。有人點著了酒坊!」

    火光中,只聽得一聲聲酒甕炸裂的聲音,風助火勢,燒得更猛了,眼看救不下來,已經向廂房逼近。蘇慕遮當機立斷:「不要救了,立刻隔斷問鼎樓,不要讓火勢蔓延過去。」

    「問鼎樓」為蘇府庫房。蘇家所有值錢物事盡在於此,包括蘇慕遮歷年來從全國各地覓得的賭具珍藏——別的燒了猶可,單說那套戰國時奕秋把玩過的玉子圍棋;孝文帝時吳太子因爭道而被皇太子殺死所使的博局;漢吾丘壽王「以善格五召待詔」進獻皇帝的格五……哪一樣不是獨一無二,價值連城?

    蘇慕遮目空一切,傲視天下,自認為武林至尊,故將自己的藏寶處命名「問鼎樓」,取「問鼎中原」之意。早在建立之初,已盡依陰陽五行格局,磚房石門,銅牆鐵壁,並無一絲一木纏夾,只須不停向牆上潑水,不使溫度過高而炸裂,便不致遭毀。

    當下所有僕婦牽衣頓足,疏散的疏散,潑水的潑水,忙而有序。蘇慕遮奔波指揮,從容不迫,卻沒有看到,當火光照亮西天,有一隻不合時令的蝴蝶,鼓動著翅膀,在火場上空久久盤旋,終於飛去……

    直忙到三更時候,那火勢才漸漸地熄了。雖然酒坊廂房盡毀,幸無一人受傷,而受驚逃散的馬匹牲畜也都找回大半,損失雖大,畢竟有限。

    蘇慕遮命眾人先到鎮上客棧休息,只留了幾個老成持重又武藝高強的家丁四下裡守住「問鼎樓」,叮囑若有異動,立即放煙花報訊。

    一夜無話。

    到了第二天火冷,蘇慕遮開庫房取出金銀,將家人散去大半,各領了錢幣自己謀生去。一小半留下重建家園,自己則輕裘寶馬,暫避仇家捲土重來。

    直到這一刻,他才突然記起:雪冰蟬還留在火場未曾搶救出來,竟與蘇府同歸於盡,灰飛煙滅……

    「報應啊,報應。」蘇慕喃喃著,心痛如炙。雪冰蟬竟這樣死於大火中,連骨灰也不曾留下。她為蘇府,捐盡了最後一滴血。蘇慕遮,何其殘忍?!

    蘇慕覺得心冷。前世的記憶一點點地泛起來,每想起一點,他的懺悔就加重十分。對於前世他對雪冰蟬所做的一切,今生怎樣的懲罰也不為過。他真應該把自己送到雪冰蟬面前,引頸就戮,任她千刀萬剮。

    就在這時,他看到一個心痛的身影——雪冰蟬從冰蟬大廈裡走了出來。

    「雪冰蟬!」蘇慕大叫,想也不想地衝過街去,一把抓住正要上車的雪冰蟬的衣袖。「你聽我說——」

    「什麼人?」雪冰蟬甩開袖子,滿臉不悅。

    保安立刻圍上來,護住他們的雪經理,看蘇慕的樣子就像看路邊的一條瘌皮狗:「什麼人?有事不到辦公室預約,跑到這裡撒什麼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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