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宮(大清後宮) 正文 第16章 有些計劃必須10個月前就準備
    轉瞬到了五月初五,宮裡照例架設天師艾虎,以五色菖蒲製成百草山,飾以珠翠艾花,前庭賞宴群臣,文武百官按品分得些細葛香羅、蒲絲艾葉、彩團巧粽等物,後宮諸妃也都各有所賜,無非金絲墜扇、珍珠香囊、軟香龍涎佩帶等,應景兒取個吉利意思而已。

    陸連科帶著一眾小太監捱宮捱院兒地灑雄黃水,自清寧宮起,哲哲少不得叫進去叮囑幾句,又特別吩咐因宸妃有孕,雄黃氣味太過刺激,且皇上有令關睢宮不許閒雜人等進入,故可略過。陸連科恭敬應了,順腳步兒來至衍慶宮,淑妃向來畏羞怕吵,只命剪秋應酬眾人,自己推午覺躲在暖閣內。

    陸連科明故其故,正中下懷,故意咳嗽一聲,命令小太監們:「要細細地灑,一處也不可遺漏。」自己便拉著剪秋的手,將一個小小包裹塞在袖內,笑嘻嘻地道:「這是我前兒新得的,你替我收好了,裡頭另有一個小包是給你的。」

    剪秋忙袖了,搖手不叫陸連科再說,回身且命小丫環奉茶來,又向裡間張望一眼,見巴特瑪睡得熟了,這才回身向陸連科推了一把,抿嘴兒笑道:「你急什麼?當著人,也不防忌些。」

    陸連科笑道:「你以為她們不知道?都猴兒精似的,誰在這宮裡沒個相好的?況且我是皇上身邊的一等大太監,你是淑妃娘娘身邊的人,他們就算知道咱倆好,還敢上告不成?」又道,「我告訴你個故事,你知道福子和釵兒的事吧?他們兩個吃對食兒也不是一天兩天了,福子現做著御茶房的跑腿兒,西華門掖角上自有屋子,更比別人方便,釵兒卻不是天天可以偷偷出來,所以福子耐不得寂寞,前些日子竟將原先跟靜妃後來給了宸妃的那個朵兒也勾上了。被釵兒撞破,堵著門,非要福子當面兒把朵兒打一頓,不然就要嚷出來,大家活不成呢。」

    剪秋嚇了一跳,又擔心起來:「哎喲,這可怎麼好?釵兒和朵兒原就有仇,這下子結得更深,還肯罷休?若她當真鬧出來,會不會連我們也扯進去?」

    陸連科道:「那不會。好端端的他們咬我們出來做什麼?俗話說『拿賊拿贓,捉姦捉雙』,這種事只要沒有把柄在人家手上,誰敢說三道四?就算有人舉報,抵死不認就是了。況且釵兒未必有膽子真鬧得魚死網破,對她自己又有什麼好處?」

    剪秋憂心道:「你不知道釵兒那火爆脾氣,紅冠子公雞托生的,最是爭強好勝,面子看得比臉大,惹火了她,真是什麼都做得出來的。」

    陸連科道:「那也沒什麼好怕,等我改天勸勸福子,叫他擺個東道出來,向釵兒好好賠一回禮,和那朵兒一刀兩斷就是了。」

    原來後宮之中陰盛陽衰,除了皇上是十足的男人且是人上之人外,其餘無非都是些嬪妃婢女並奶媽稚兒,再就是些半截子人的太監。妃子們一心一意只想著爭皇上寵,無所不用其極,宮人們有樣學樣,都攢了一肚子的風月故事,雖沒個男人對著演習,於那些抓乖獻媚的本事卻並不生疏,又正當青春妙齡,花容月貌,漫漫長日難保不會覺得寂寞,便少不了心猿意馬,思春願月。太監雖算不得是真正的男人,到底有比沒有強,再有那相貌俊俏嘴頭油滑或是心眼活絡路子靈通的,就額外受到宮女青睞,一來二去地,便有些太監和宮女結成了對家兒,做些望梅止渴聊勝於無的荒唐事,俗稱「吃對食兒」。雖是假鳳虛凰,卻也真情實意,背了人海誓山盟指生咒死的,甚或私設花堂拜天地吃喜酒,一心一意地過起日子來。將上面瞞得鐵緊,在奴才中卻都是心照不宣的,就好比陸連科和剪秋這一對,已有兩三年的交情,太監宮女中十成倒有七成知道,都把他兩人看成夫妻一般。

    因此陸連科聽了剪秋一席話,對於釵兒倘若不依不饒鬧嚷出來大家沒臉這一宗事,倒也不無擔憂。出了衍慶宮,便往麟趾宮來,想覷空兒找釵兒聊幾句。

    偏那貴妃娜木鍾因他是皇上身邊第一號大太監,不肯怠慢,親自迎出來,命小丫頭奉座上茶,自己陪在一邊問些祖上何處兄弟幾人的閒話,又打聽皇上近日臨幸過哪個妃子,往何處去得最頻。陸連科一一答了,兩眼咕嚕亂轉,只管向釵兒猛打眼色。

    一時小太監灑放完畢,陸連科告辭出來,釵兒假裝送客,隨後跟出宮來,陸連科悄悄兒地笑道:「釵兒姑娘果然聰明,福子好眼光。」

    釵兒聽得「福子」兩字,早打鼻子裡哼了一聲,扭過身去。陸連科笑著做個揖,勸道:「我和福子一場兄弟,福子得罪了姑娘,我這裡先替他賠個禮,改天福子還要親自擺一席請請姑娘,還望姑娘賞光。」

    釵兒也因他是皇上親信太監,不敢得罪,且也覺面上有光,遂道:「既然陸公公替他說情,釵兒自然無不遵從,只是有句話要請公公轉告福子:這些日子來我對他怎樣,他心裡應該明白,我釵兒是說一不二的人,他對得起我,我是心肝也可以挖出來給他;他若三心兩意,我眼睛裡可揉不進沙子,管教他七葷八素,顛三倒四,不信咱們就試試。現在他要請客賠禮,我便原諒他一次,只是我有個條件:請客時須要有四位證人,還要把那賤人也叫上,福子得當著我和各位證人的面兒立個毒誓,和賤人從此斷了,還得給我寫個字據。不然,這件事再完不了。」

    陸連科心知難為,只得道:「這個麼,還得福子自己度量。」拱手告辭,復向永福宮來。

    卻見永福宮簾幕低垂,小丫環們都守在房外,神情凝重,進退不安,連忍冬也鎖緊了眉頭,見到陸連科,忙迎出來擺手兒不叫聲張,悄悄兒地道:「莊妃不許人進去呢。」

    陸連科不明所以,詫異道:「這是皇上的聖旨,端午節各宮灑雄黃水驅蟲是老禮兒,我也是奉命辦事,若漏過永福宮,皇上問起,可怎麼回話呢。」

    忍冬攤開手道:「怎麼回話?自然是說灑過了便算。咱們做奴才的,只好上下遮瞞,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否則你我都不清淨,又何必呢。」

    陸連科也只得道:「也只好這樣。莊妃娘娘向來和氣識大體,今兒個是為著什麼事發這麼大的脾氣?」

    忍冬含笑道:「公公見多識廣,還有什麼想不到的。」

    陸連科想了一想,笑道:「既如此,我也不耽擱了,還要到別的地方灑雄黃去呢。」

    忍冬倚在門上看太監們去得遠了,遂回轉身來,復把院門兒關上,仍舊坐在廊沿兒下,悄無聲息,既不敢進去,也不敢遠離。

    莊妃已經把自己關在裡面很久了,整整一個上午,不思飲食,也不許人進去。原因或許不難推測,不過是皇宮后妃最常見的憂慮——皇上已經很久沒有來過了。

    廊上的鸚鵡也寂寞,一遍遍空喊著「皇上駕到,莊妃接駕」。

    往常那叫聲常引起人們一陣哄笑,有時對了,有時錯了。對的時候,清太宗皇太極會扶著莊妃的肩,一併站在鸚鵡籠下,餵它珍珠小米,和加了糖的泉水,逗它叫得更響亮些;偶爾叫錯了,莊妃也只是嗔怪地朝它做一個要打的手勢,可是手還沒有放下,臉上已經笑開了,似乎在那叫聲中得到了某種滿足和希望。

    可是現在,鸚鵡除非不叫,否則,總是錯的。

    而每叫錯一次,莊妃的肩就忍不住輕輕一顫,而忍冬和丫環們就會很緊張,恨不得立刻把它來掐死,至少,也把它毒啞了,叫它不要再亂說話——因為皇上,是不會來的。

    如今,海蘭珠才是皇上身邊床上唯一的愛侶,其餘諸妃,包括她莊妃大玉兒,都已成昨日黃花,惟作壁上觀了。竟然敗給大自己四歲,晚自己進宮八年的親姐姐,怎樣的恥辱?怎樣的失敗?

    然而最令莊妃大玉兒焦慮的,還不止於此,她的心中另有一樁說不出的隱憂,連忍冬也不敢告訴。那就是——她懷疑自己懷孕了。

    皇上一連數月不曾臨幸永福宮,那麼這個孩子是誰的,答案也就不問而知。一旦東窗事發,那可就是殺頭的罪呀。莊妃看著眼前的粽子,知道送給關睢宮的必然是重新另做,不放麝香的;人家懷孕就得大張旗鼓,小心侍候,自己也有身孕,卻是天大的禍患,要藏著掖著,枕席難安的。這一盤香甜的粽子吃下去,可就是打胎的毒藥啊。

    她思前想後,若說想個萬全之策把孩子流掉,在她倒不是什麼難事。這幾年來,她苦苦研習醫藥之術,救人未必有把握,論害人卻有的是法子。但是,那畢竟是自己的親骨肉,是好不容易才懷下的心血結晶,如何捨得?然而若要保住孩子,惟一的辦法,就是無論如何也要邀天之倖,務必讓皇上臨寵一次才好,如此則一可遮羞,二者也好順水推舟,就此認了自己懷孕之喜,豈非兩全其美。

    然而,皇上獨寵東宮,目無旁顧,她有什麼法子從自己的親姐姐海蘭珠那裡分一杯羹呢?

    莊妃在對著鏡子切齒。

    鏡子,真是一件可怕的東西,冰涼而堅硬,卻能映出人的影像,讓人清楚地明白自己的相貌美醜。

    莊妃是美的,長眉入鬢,睛若點漆,豐滿頎長的身體像草原上的鷹。可是,美得過自己的親姐姐海蘭珠嗎?

    她永遠忘不了海蘭珠站在鳳凰樓上初見皇太極的那一幕,從那以後,不論什麼時候見到海蘭珠,她都覺得她像是站在鳳凰樓上,那飛簷斗角的閣樓,雙手捧心,對著月亮歌唱。她那月光一般皎潔的臉,還有星光一樣閃爍的眼,都讓她感到一種壓力,一種追趕不及的艷光。

    大玉兒抱緊自己的雙肩,感到深深的孤獨。

    深宮內苑,誰才是自己真正的朋友?原本至少還有一個姑姑可以依賴,然而自從海蘭珠得寵,連姑姑對自己也冷淡多了。在五宮爭封的鬥爭中,姑姑從頭至尾沒有幫自己說過半句話,她心中關注的,只是不要讓綺蕾重新得寵,不要讓阿巴垓那兩位佔了上風,至於自己和姐姐海蘭珠到底哪個排名在前哪個排名在後,她才不在乎呢。對於哲哲來說,自己和姐姐海蘭珠,都是科爾沁部落擺在皇宮的兩枚棋子,勢均力敵,無分軒輊。

    多爾袞,多爾袞才是她惟一的愛人,可是現在,就是多爾袞也幫不了她,她在這深宮內苑,真正是孤軍作戰,求助無援。能幫自己的人,惟有自己。自己現在已經身在井底了,如何能夠生出天梯來,讓自己浮出水面,重見天光?

    大玉兒逼著自己冷靜,逼著自己不要憤怒,不要妒忌,兵來將擋,水來土掩,有一劫必有一解,她會想出辦法來的,會想出來的。自己可以用幾炷香兩匹帛輕而易舉地利用時機重新贏得多爾袞的心,也一定會奇兵突襲重新贏取皇太極的心。哪怕一夜也好。只要一夜便好。

    但是,到底該用一招什麼計呢?她知道,為了爭取皇上的寵幸,綺蕾曾經用過歌舞聲色的招術;娜木鍾除了盡心盡意地調弄脂粉香料,新近又開始遍天下搜集珍饈佳餚的秘方兒,用美食來引誘皇上;淑妃巴特瑪則一味地賠小心,逆來順受,她那一套作派,自己是學不來的,也不願意學;而姐姐獨擅專寵,則與其說是憑借長得美,倒不如說是長得像——姐姐如今的風光是集合了她自己的風情和綺蕾的魅力於一體的,自己曾利用這一點誤會將錯就錯,抓住皇上的一句口誤把姐姐推進了東宮;現在,她該用什麼辦法,再把她從東宮拉出來,讓給自己半張床呢?娜木鍾、巴特瑪、綺蕾……

    大玉兒忽然想起綺蕾那年送詩絹與皇太極請命為尼之事,心念電轉,想得一計。皇上冷落的,豈止是自己一個人,自己又何必鑽進牛角尖,獨力掙扎呢?既然孤助無援,就要想辦法聯合別人,爭取援助。

    打定主意,大玉兒翻身坐起,叫進忍冬來,如此這般,吩咐下去。

    忍冬在門外候了半晌,正為著主子的忽嗔忽喜擔心焦慮,忽然見她沒事人一樣張羅起請客喝茶來,倒覺詫異:「若是她們不來又如何?」

    大玉兒笑道:「你只說我有事相商,她們必定來的。」忍冬不解,但見主子面上有笑意已覺安心,遂命小丫頭分頭往各宮請人去。果然貴妃娜木鍾與巴特瑪正在一起喫茶點,說已經吃過了,多謝莊妃想著;又有繼紀烏拉納喇氏一早奏准娘娘,出宮往豪格貝勒府過節去了;也有那心窄眼低,不肯與五宮妃子親近的,只推說身上不好歇下了。因此應邀前來的,不過三五位沒甚份量的東西宮庶妃。

    忍冬揣測別人猶可,惟貴妃淑妃兩位是正主子,若推拒不來,莊妃必定瞞怨自己不會辦事。遂親自來至衍慶宮裡,果見兩位妃子正盤腿兒坐在炕上,指揮著丫環逗葉戲玩兒,卻不是賭銀兩,只將些糖果做注,無論輸贏,都賞給與戲的丫環吃。炕幾填漆食盒裡滿是糖果蜜餞、各色花糕,上上下下俱玩得興高采烈,笑聲不絕。見了忍冬,笑道:「怎麼你也來了?可要一起玩兒?」又叫伴夏拿糕賞忍冬吃。

    忍冬遂捱著炕沿兒跪下謝賞,又賠笑磕頭道:「兩位娘娘金安。我們娘娘因為今兒個是端午,說是團聚的日子,故而想請兩位娘娘一同聚聚,大家聊天吃粽子。若兩位娘娘不去,娘娘必定罵忍冬不會說話,親自來請的。只是已經有幾位娘娘等在宮裡了,所以娘娘不好丟下客人過來,求兩位娘娘千萬體恤我們娘娘一番心意,還請移駕前往才好。若是娘娘怕永福宮的茶點不如這裡的可口,拿過去大家一起吃也好;或者娘娘吃了茶不願走動,忍冬情願背了兩位娘娘過去。」

    一番話說得娜木鍾笑起來,手裡的瓜子兒也撒了,指著忍冬笑道:「你這丫頭會說嘴。打著請我們喫茶的旗號,倒想訛我的東西去;也罷,我便要你背了去,你背不動,是要打的。」

    忍冬果真背對著炕蹲下身去,笑道:「這便請娘娘上馬。」笑得娜木鍾一掌推開忍冬道:「我把你這不知死活的小蹄子,只管吹牛,你若敢把我摔了,要你十條命也賠不了。」釵兒一邊湊趣道:「我這便給娘娘取馬鞍馬靴去。」剪秋也笑道:「馬鞍且罷了,只千萬別忘了馬鞭子馬嚼子才是。」說得眾人都笑起來。

    伴夏與剪秋遂侍候貴妃淑妃穿戴了,又叫釵兒將不曾用過的花糕蜜餞另裝了一食盒提上,一併帶往永福宮來。

    次日皇太極臨朝,諸臣如常上疏議政,臨散朝時,禮親王代善面有難色,上前一步稟道:「皇上,臣這裡還有一本,卻是代人做伐,不知當奏不當奏。」

    皇太極見他表情忸怩,倒覺好奇,問道:「卻不知什麼人這麼大架子,敢請禮親王代勞。」

    代善笑道:「說起這托老臣求情的人,卻不是一位兩位,而是後宮諸位娘娘集體托付的一道密折,故而老臣雖覺為難,卻不便推拒,望皇上體恤。」說著奏上折來。

    皇太極啟封看去,初而一愣,繼而略一思索,大笑起來,復將折子合起,向代善問道:「你可知道折上寫些什麼嗎?」

    代善搖頭稟道:「臣不知。娘娘奏的是密折,臣不敢擅自開啟。」

    皇太極笑道:「不妨,你既然插手了朕的家務事兒,幫著遞折求情,總得知道到底求的是件什麼事?倒是幫朕看看,這奏折上寫著的,究竟是個什麼意思?」

    代善恭敬接了,啟開看時,卻是灑金紙上題著《一斛珠》三個字,下面是篇曲譜,角上蓋著諸宮嬪妃的寶印。代善看了不懂,復奉還密折稟道:「臣愚鈍,竟不能替皇上解疑。」

    皇太極大笑道:「代善啊代善,你的確是老了,真正不通風月,不解風情。」遂袖了密折,罷朝自去。

    代善打了這個悶葫蘆,好生納悶。下得朝來,猶低頭百思不解。多爾袞見他這樣,不禁好奇問道:「大哥,那折子上到底寫些什麼,竟然讓您這位身經百戰的老臣也看不懂。」

    代善遂將折上內容說了一遍。多爾袞一愣,心下遲疑,一時無話。代善會錯了意,笑道:「十四弟也不懂?若依皇上的話,你也是不通風月,不解風情。你也老了嗎?」

    多爾袞搖頭道:「大哥可知道這《一斛珠》的典故嗎?」

    代善皺眉不解:「一斛珠?那是什麼東西?好兄弟,老哥已經滿頭霧水,你就別再給大哥添堵了,你倒是跟我說說,這些娘娘們玩的到底是什麼把戲?」

    多爾袞笑道:「難怪她們要托大哥來遞這個折子,又難怪大哥不明所指,更難怪皇上說大哥不解風情。這其實只是個文字遊戲。大哥是馬背上打滾兒的人,向來不喜歡漢人的學問,自然不知道這裡的典故。」

    代善皺眉道:「文字遊戲?莫名其妙。」也不復再問,甩袖離去。

    多爾袞卻墜進另一個悶葫蘆去,也犯起嘀咕來。他一聽即明,這必是大玉兒的手筆。玉兒與自己情投意合,如膠似漆,難道還不滿足?何必這樣苦心積慮,討皇上歡心,連集體上疏這樣的招術也想出來了。真不知她說動諸宮妃子上這簽名疏要有多麻煩,分明志在必得的樣子,難道她這麼在乎皇上的寵幸?她不是和自己賭咒起誓地說要推翻皇太極,幫助自己取而代之嗎,難道又改了主意?左思右想,大不適意。

    皇太極下了朝,照舊先往關睢宮裡探問一回海蘭珠,然後才往清寧宮來。

    哲哲因年後接二連三的慶典活動,吃力不堪,又發了哮喘之症,故形容懶怠,每天除了早請安時坐在清寧宮裡受幾個頭外,便少理雜務,大小事只交迎春代擬意見。見皇太極進來,也只命迎春奉茶,懨懨地不欲多話。

    皇太極也循例問了一回病,故意問:「大玉兒沒來陪你嗎?」

    哲哲懶懶地道:「她每天裡也不知忙些什麼,別說我這個姑姑了,連閨女也不大理睬,一門心思地研究學問,大概要考女狀元呢。你只管問她做什麼?」

    皇太極笑道:「她們幾宮的妃子們聯合起來告了我一狀,你也不知道麼?」遂將密折授與哲哲。

    哲哲不解:「這是什麼?又不是詞又不是曲,單單的一個空名兒,算是什麼狀紙?」

    皇太極歎道:「或許真是要你這樣省心省力的脾氣,才可以載福吧。」也不多加解釋,只將密折重新收起,又叮囑大妃數句,遂向永福宮來。

    且說莊妃遞出折子,已經算到皇太極下朝後必來宮中,一早吩咐丫環薰香灑掃,將仕女捧花瓶裡遍插著葵榴梔子花,環繞殿閣,滿室生香,連屏風壁畫都一併換過,她知道皇太極雖愛她文采,卻不喜她書卷氣太重,故一反常態,只往脂香粉艷裡做文章,將宮殿佈置得花房一般。又命御膳房做了幾樣精緻小菜,葷膩油腥一概不用,肉菜素做,別出心裁,都用鑲藍碟子盛了,置於花廊之下。自己蘭湯沐浴,精心梳妝,她雖不及姐姐海蘭珠的美艷,卻也是膚如凝脂,睛若星辰,長得十分動人的。美中不足的是臉上的線條不夠柔和,有些稜角,在有情人的眼中看去或許會覺得是一種英武,而皇太極卻是覺得女人就該柔情似水的,如果讓他來評判,或許覺得巴特瑪那張線條模糊卻溫軟的臉較之大玉兒還更耐看的吧。然而今天她有意改變風格,濃妝重彩,打扮得艷而不俗,媚而不妖,端坐在美女插花屏前靜等。

    一時皇太極來到,莊妃跪接了聖駕,請安後並不起身,仍然跪著稟道:「請皇上恕罪。」

    皇太極故作不知,詫異道:「愛妃這是何故?你有何罪?」

    莊妃笑道:「皇上聖明,洞察秋毫,高瞻遠矚,無遠弗屆,有什麼不知道的?臣妾因卻不過後宮眾姐妹情面,斗膽遊戲筆墨,學前朝臣子們參了一本,冒犯天威,還望皇上憐恤一片癡心,不予降罪。」

    皇太極也笑道:「你說我高瞻遠矚,你才真是運籌帷幄呢。」遂親手挽起,看她臉如滿月,唇紅齒白,烏黑濃密的頭髮上插著鳳凰銜紅果的釵子,白皙豐腴的頸下掛一串重重疊疊的黑珍珠項鏈,素白雲錦緞子繡荷花的旗袍把個成熟的身子裹得玲瓏浮突,胸前衣襟高高鼓起,雙峰奔湧,飽滿得似要噴薄而出,不禁讚道,「愛妃,你今日與往常好像有些不同,面色光澤如許,也胖了,倒像個新婦模樣兒。」

    莊妃暗暗吃驚,掩飾道:「只准皇上給貴妃淘弄脂粉,就不許我這個醜人東施效顰,也學學妝扮麼?」

    皇太極笑道:「你如今真是學壞了,慣會挑錯找茬兒。昨日端午,朕命太監給你禮品,你自比梅妃,搬出《一斛珠》的典故來,怨我『何必珍珠慰寂寥』;今兒我不過是看你打扮得漂亮,誇讚兩句,又招你一番閒話。」又指著壁上畫軸道,「端午還沒過完,倒把七夕的畫兒先掛出來了。怎麼這樣性急?」

    莊妃笑道:「這畫兒上畫的,原出自一句詩。皇上猜得出《一斛珠》的含意,可猜得出這畫兒是道什麼題目麼?」

    皇太極笑道:「這畫的是牛郎織女鵲橋會,並不難猜,難得的是著色,在白描之上泥金,倒也特別,又雅致又華貴,竟比那些彩繪仕女圖來得還要俏麗,又不至太俗艷,又不至太素淨。」暗想古來詠七夕的詩句本來就多,後宮心願,無非兩情相悅長相廝守,便道,「若說詩謎,莫非是柳三變『願天上人間,佔得歡娛,年年今夜』?」

    莊妃搖頭道:「這用的是秦觀的典,『金風玉露一相逢,便勝卻人間無數』,皇上自己也說過,這幅畫最特別乃是著色,怎麼倒想不起來了?」

    皇太極恍然道:「原來取的是『金風玉露』二字。」遂攜了手一起往花廊下賞花飲酒去,因嘗了一口,卻是極清淡的甜米酒,戲道:「莊妃又不是白娘子,難道也怕雄黃麼?」

    莊妃胸有成竹,從容笑答:「皇上要喝雄黃酒麼?臣妾這就取來便是。只是臣妾忙這半晌,想了這幾味小菜出來,最宜米酒的香甜清淡,若被雄黃的醇烈一激,則虧損其味,反為不美。」

    皇太極笑道:「朕正想問你呢,又不是齋日,如何儘是些素菜,未免清淡太過了吧?」

    莊妃抿嘴兒笑道:「皇上倒是也嘗一口這素菜再評說不遲。」親挽了袖子,搛起一箸喂到皇太極唇邊。

    皇太極就手兒吃了,大為詫異:「怎麼倒像是肉味兒?這明明是黃瓜絲兒、胡蘿蔔絲兒、這粉盈盈的說不上來是什麼絲兒,難道竟不是?」遂又細細嚼去,猛醒過來,「是了,這是將火腿乾絲兒煨在蔬菜汁子裡,沁成菜色,吃著沒有一絲兒油膩,既是葷菜,也是素菜,虧你怎麼想來。」又嘗那幾樣,原來也都是葷菜,分別是荷葉盛的鹿腦豆腐、竹節裹的紅燒鵪鶉翅、香肝和醬雞胗拌的各色花瓣、大紅棗塞肉縻,便是那碗玫瑰百合湯,也是將瑤柱燕窩人參蟹干足等煨成高湯,再以上等細絲過濾得一星兒油珠都不見,再灑上玫瑰花瓣做成素湯形色。皇太極吃一樣便誇一樣,龍顏大悅,讚不絕口。

    莊妃敬過頭杯,笑道:「古人說美味佳餚須『色、香、味』俱全,如今我們於這三項上再加一項,就是『意』。不然,再好的食物,一頓風捲殘雲,也是焚琴煮鶴,終究無味。」

    皇太極道:「偏你總有這許多講究,吃頓飯也有許多道理。你且說說看,怎麼一個意字?」

    莊妃一邊布菜一邊笑著講解:「這盤做成豆腐狀的鹿腦,以荷葉清香去其腥味,暗藏『呦呦鹿鳴,食野之萍』;這道『身無綵鳳雙飛翼,心有靈犀一點通』,是將鵪鶉翅子醃過後,再塞進挖得中空的竹管裡紅燒,同荷葉去腥是一樣的道理;這盤花瓣拌雞胗,顏色最好,是『草樹知春不久歸,百般紅紫斗芳菲』;這棗子塞肉,是『投我以夭桃,報之以瓊瑤』;這玫瑰百合湯,是『嫦娥應悔偷靈藥,碧海青天夜夜心』……」

    皇太極聽到這裡,打斷問道:「幾樣菜都說得有理。論到這碗湯,這丸子可以比作『靈藥』,『碧海』、『青天』也都好解,惟是嫦娥卻在哪裡?難道美人兒也可入湯麼?」

    莊妃掩口嬌笑道:「湯裡有蛋花,可以比作明月,嫦娥麼,自然在月亮裡面啦。」

    皇太極大笑,將筷子橫在湯碗上道:「朕也給你出一題,如果你這便算『碧海青天夜夜心』,那現在又叫什麼?」莊妃詫異道:「一碗菜,怎麼還有剛才現在的?」皇太極做個手勢笑道:「原來也有你不知道的事情,朕來教你,這個名堂啊,叫做『野渡無人舟自橫』。」說罷笑得前仰後合。

    莊妃羞得滿面通紅,背過臉去。皇太極扳過她肩膀,滿眼是笑,臉對著臉兒低低地道:「愛妃,難為你想出這麼些個刁鑽古怪的主意,一會兒是上折子『何必珍珠慰寂寥』,一會兒出畫謎『金風玉露一相逢』,一會兒又『碧海青天夜夜心』,曲譜裡藏著話,畫兒裡藏著話,菜裡也藏著話,你到底有多少話要跟朕說呢?今兒朕就好好地聽你說上一晚,我們也『金風玉露一相逢,便勝卻人間無數』,如何?」

    莊妃見時機成熟,偎在懷裡笑道:「皇上即樣樣都猜穿了,臣妾還有什麼可說的?只別怪我多嘴便好。」

    皇太極推心置腹,坦然相告:「你們的折子朕已經看過了,是你的主意沒錯兒吧?其實起先你上那九九消寒令的時候,我便想過了,納妃原是為了充實後宮以廣皇嗣,一味偏寵的確有違本意。也想過要改個法子,免得你們怨我施恩不勻,無奈前朝政事緊張,朕身為天子,一味在後宮嬪妃事上用心,終究也不算明君。若不想招你們這些妃子埋怨,還真是難為。依你說,便該如何呢?」

    莊妃早已成竹在胸,獻計道:「宸妃原是臣妾的親姐姐,姐姐幸召於皇上,臣妾與有榮焉,難道反會瞞怨不成?只是後宮眾妃也都可算是臣妾的姐妹,昨兒端午,她們借過節為名到宮裡來與臣妾商議,想個什麼辦法勸得皇上回心轉意,對後宮一視同仁;臣妾也知道皇上並非無情,恰是因為太重情義,才有顧此失彼之虞。況且後宮佳麗無數,若要皇上雨露均沾,的確也太癡人說夢些。依臣妾建議,不如叫司寢太監為所有嬪妃建立花名冊兒,按日子算去,每個妃子在三個月中至少有一次與皇上同寢,這樣後宮每人便有瞭望,不至太過怨憤;而皇上便是厚此薄彼,也無傷大雅了。」

    皇太極聽了大喜,點頭讚道:「這法子果然不錯,你若是統領後宮啊,准比你姑姑強。」

    莊妃聽了,推開桌子跪地稟道:「皇上千萬別說這樣的話,臣妾一時出語無狀,還望皇上莫怪。」

    皇太極忙親手扶起,抱在懷裡笑道:「朕並沒有責怪你的意思啊。正相反,你替朕出了這樣一個平衡後宮的好主意,朕還要好好賞你呢。」

    莊妃撒嬌問道:「賞我什麼呢?」皇太極故意沉吟道:「這個麼可要好好想一想,你這個主意到底效果如何,朕還不是很清楚。要不這樣吧,今晚就先在你這裡實行新政,若是法子果然好,再賞你不遲。」

    是夜被薰濃香,帳暖鴛鴦,皇太極與莊妃過了異常和美甜洽的一夜,無須細述。

    次日諸妃按花名冊每三月至少寵召一次的新令傳出,後宮額手稱慶,有口皆碑,都說幸虧莊妃妙筆生花,勸得皇上回心轉意。

    數月間,後宮接二連三,喜訊頻傳,莊妃大玉兒、庶妃那拉氏、伊爾根覺羅氏等都先後受孕,據太醫診脈均為男子,皇太極益發喜悅,以為是振邦興國之瑞,因這一切都是採納了莊妃的建議,故對她額外眷顧,更與別妃不同。而莊妃費盡心機才得到皇太極再度垂顧,再不像過往那般矜持自重,等閒看之,每每服侍,必盡心盡力,曲意承歡;且她這番苦心,原只求遮過自己懷孕之丑,倒並非意在爭寵,故而不為己甚,每每勸皇太極分澤於其他諸妃。於是眾妃感激涕零,益發推她為重,尤其東西諸宮那些素向不得志的妃子,更加感戴莊妃眷顧之恩,凡有疑難,大事小情都願與她相商,大玉兒在後宮的威望日益高昂,雖然名列五宮之末,其實在眾妃心目中的位置已經遠居諸妃之上,足和中宮比肩。

    那哲哲原本是有城府沒心機的人,又向和大玉兒親密,以她為膀臂的,雖然漸也察覺莊妃令行禁止,頗有些自作主張取代自己之勢,卻深知皇太極為人最重禮法,絕不至廢後另立,況且大玉兒只是在妃子間受歡迎,真論邀恩,尚不及海蘭珠之萬一,故而並不放在心上,反而益發將諸事調度交與大玉兒,而莊妃也盡心悉意,必將每一件事處理得妥妥當當,使宮中后妃有口皆碑,惟她馬首是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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