財主底兒女們 下部 第十四章
    張春田仍舊想把石橋小學恢復起來;他底田地已經賣光了,他就用房屋來抵押。對於蔣純祖底拒絕,張春田是毫不惋惜,他企圖把王靜賢重新舉出來。他企圖,在他底惱火的,孤注一擲的態度裡,使那個刺傷著他的蔣純祖感到傷痛。但王靜賢不肯答應,首先,因為這是太使他所崇拜的年青的英雄難堪,其次,因為石橋小學底處境,在蔣純祖底手裡,已經弄得異常惡劣,他感到懼怕;最後,因為他生著病:眼睛,和腿,都不行了。張春田和趙天知,在冬季底泥濘裡,親自用滑竿把他抬來抬去;他在滑竿上面天真地大叫,求饒,使街上的所有的人都大笑著站下來觀看。張春田和趙天知底這種窮凶極惡的,諷刺的,辛辣的作風,使蔣純祖覺得異常的難受。

    但石橋小學仍然從此倒台了。農曆年關左右,連續地發生著不幸的事情,一切都崩潰了。最後,張春田在附近的北門場上和何寄梅發生了猛烈的爭吵;其次,趙天知和周國梁兇惡地打了一架……一月下旬,石橋小學底教室被人縱火焚燒了。

    在北門場上,因為臨近縣城,每年有兩次小學教師趕場的事情,大家稱這種趕場為六臘戰爭。情形是這樣的:在每年的六月和臘月,無數的小學教師——在鄉下,想幹這種職業的青年,是非常的多——和小學校長集中到北門場上去;那些希望發跡的鄉下的青年們坐在茶館裡待雇,小學校長們就威風堂堂地來往著,觀察,並挑選著他們底貨色。發生著妓女拉客似的事情;發生著爭風吃醋,運動,請客的事情。這種熱鬧的戰爭,是形成了一種風俗,奇奇怪怪的場面,是非常的可觀。這一次,張春田大大地破壞了何寄梅底生意,他們在北門場底茶館裡大吵起來了。因這個衝突,在石橋場,趙天知和周國梁大大地幹起來了。

    同時,關在石橋場底鎮公所裡的,用繩子捆在一起的二十個壯丁在突然之間逃跑了。何寄梅一口咬定這是蔣純祖干的,雖然在這些日子,蔣純祖病倒在床上名。為學繼王守仁之說,主張「百姓之用即道」,宣傳「明哲,未出校門一步。

    那一把凶險的火,是把石橋小學燒去了一半。蔣純祖吐血、發燒、病著、但奮勇地搶救東西,幾乎被燒死。在末尾,他從火焰中跑出來,昏倒在地上了。關於蔣純祖底病情,關於人類底疾病,詳細的敘述,是不可能的;肉體底毀傷,暴露了出來,累積的,無窮的刺激,常常招致了可驚的麻木不仁。無數的膿瘡,潰爛、殘疾、在人類裡面呼號著,人們是習以為常,只要掉頭走開,便不再記起了;那些病患者自己,的確的,也並不是永遠地痛苦著,從他們底內心,常常到來了一些小小的緩和,時間一久,他們自己也就麻木了。蔣純祖就是這樣地忍受著他底日益嚴重的病痛的;到了現在,他差不多是毫不掛念它了。別人底掛念,對於他,變成了一種痛苦,所以他就沉默了。在他們裡面,大家都有著疾病,孫松鶴咳嗽了整整的一個月,弄得非常的恐怖,因為即將結婚的緣故,就更恐怖,現在每天早晚都和自己惡鬥著,跑步,做體操了。趙天知是不時地吐血,但他已經有了經驗,自己在醫治著。只有張春田是完好的,雖然肚子裡面,也有著一些古怪毛病;張春田,是已經到了熱血平靜的年齡,常常要開懷大笑。……

    在這次的火災之後,趙天知,為了替蔣純祖復仇的緣故,就用同樣的方式把中心小學點著了。但他當場就被捉住了,挨了一頓毒打,被捆進了鎮公所。關於蔣純祖們,傳來了凶險的消息,於是他們就在黎明之前,離別了他們底純潔的愛人們,開始了逃亡。

    這些事情,是發生在這年的初春,在這個時期,在國內,是發生了一些嚴重的事情;那種猛烈的波浪資本主義社會存在的異化現象,認為在這樣的社會裡,統治,是激盪到石橋場來了。石橋場是下了決心,要肅清蔣純祖們了。對於蔣純祖們啊,在這個鬥爭和流亡裡,他們是始終聽取著這個時代底壯烈的呼號,和它底光榮的命令:「前進!」

    張春田悲痛而矜持,拒絕逃亡:他要留下來,拯救他底學生。王靜賢是沒有和大家見面就逃到縣城裡去了,對於這,蔣純祖覺得悲傷。蔣純祖和孫松鶴,跑到萬家姊妹底家裡去,警告她們應該暫時躲避,從她們拿到了一些錢——她們底積蓄——向荒野逃亡了。

    孫松鶴說,他臨縣的鄉下有朋友,他們應該下鄉。「那麼,我們去吧!」蔣純祖熱情地想去了,「親愛的石橋場,純潔的姊妹,親愛的克力啊——讓我們前進!」張春田,為了拯救他底學生,和他底生平的唯一的知己,托了一些人,並且在鎮公所後面的荒地上徘徊了一整夜,有時假裝大便,有時鑽在草堆裡,有時,就迫近了那間房子,把眼睛,嘴巴,耳朵,輪流地貼在壁縫裡。

    「走開!叫大家都走開!不要緊,我不要緊!」趙天知在壁縫裡回答說。

    張春田,就從壁縫裡,塞進了五十塊錢去。第五天,趙天知被放在滑竿上抬到縣城裡去了。趙天知,從一種單純的獻身的決心——在這個世界上,他底先生和朋友,是那樣地愛著他——就非常的安心了。他相信,他底獻身——在縱火的時候,他是絕對地可以逃跑的,但他,為了怕連累朋友們,挺身受縛了——是拯救了他底朋友們。在滑竿上,這個猛烈的囚徒,是非常的歡欣,他準備像阿Q那樣畫一個圓圈,他像阿Q那樣耽心會畫得不圓。經過山頂上的一家小店的時候,他突然有奇想,請求別人停一停,下來買了一串炮竹。他買了一串炮竹;這是誰也不會想到的。他坐上滑竿,得意地放起炮竹來了。……

    但事情也並不怎樣可怕,何寄梅們,是有些糊塗的,趙天知,他底狡猾,是足夠應付他們。最初,趙天知聽說他明天就要被槍斃了,隨後又聽說他已經被判定無罪了。但不管有罪無罪,在一個偶然的機會裡,他逃掉了。

    他拚命地奔了回來,在一間破廟裡,找到了張春田。他們相抱哭泣。張春田仍然不願逃亡,於是趙天知就陪伴著他。他們每天換一個居所。最後,他們就睡到趙天知家附近的一個被密林遮蓋著的,陰濕的巖穴裡去。趙天知底母親每天在黎明時送進炭火和糧食來,這樣,他們住了五天,未出巖穴一步。

    巖穴裡面的奇異的生活,也有可以作樂的地方。他們不停地談笑:他們,在痛苦的心情裡,談一些猥褻的故事,用來娛樂自己。他們在巖穴裡放聲大笑。他們看見追尋的人在對面的山坡上走過;在夜裡,他們緊張地戒備著野獸。有一些凶厲的鳥雀,在黑夜中啼鳴著;有一隻貓頭鷹,每次總由遠而近,最後停在這個巖穴底頂巔上,發出它底顯赫的啼叫。在第四,第五夜,趙天知覺得非常的煩惱,爬出了巖穴,和它做著勇猛的鬥爭了。它飛回去,又繞了回來,發出絮絮的聲音,它底不閉的,激視的,懷疑的眼睛、在黑暗中顯得明亮,妖異。這對眼睛,使趙天知激動得差不多要發狂;好幾次,趙天知從岩石上滾了下來,落在枯草和荊棘裡。……這一段生活,在過去了之後,便在他們心裡產生了一種美麗的,緊張的情緒,這隻貓頭鷹,便成了一位值得懷念的,在他們底淒涼的生活中玩弄著善意的惡劇的友人。

    終於,趙天知說服了張春田,他們開始逃亡了。

    到了現在,對於這個世界,張春田是整個地失望了;他覺得,並不是失敗了,而是失望了,因為,在人生裡面,他是還是有著一種他自覺是高貴的執著的。如果有誰明白,他是怎樣地愛著那一切純潔的,新生的東西——蔣純祖說,懷著它底偏見——誰便能懂得,他底失望,在這一瞬間是怎樣的徹底了。在這一瞬間,他是毫不掛念他底胡德芳,和他底兒女們了。他向趙天知說,他希望從此脫離這個社會底一切,他預備上山去當土匪,或者到廟裡去做和尚。趙天知當然是完全地贊同他,趙天知悲涼地覺得,好久以來,他便懷著這樣的念頭了,在人世,是一無可為。

    於是他們就向深山中出發了。在他們最初,覺得是看破了一切,他們沿途講著荒唐的故事,不住地哈哈大笑,是非常快樂的。但這樣地毫無目的地走了兩天之後,他們就睏倦,失望起來,不能知道自己要走到哪裡去了。

    在快樂時,張春田覺得自己簡直像那個賈寶玉。但到了躊躇起來的時候,他就覺得去做和尚,或者當土匪,是不可能的。沿途看到的那些寒酸的,破爛而荒涼的廟宇,使他覺得厭惡。他們走進一座廟宇,看見裡面一切都倒塌了,蒙著厚的灰塵,而在角落裡,睡著一個乞丐。這樣,他底那個感傷的,古中國的幻想,就受到了毒辣的嘲笑了。

    他走到佛座後面去,隨即他蒼白地,厭惡地走了出來。「快走!快走!」他叫,一口氣奔到門外,而站在冷風裡。第三天他們在深山裡找到了張春田底一個親戚。落著雨,這地方是這樣的荒涼,他們爬上山頂的時候,已經全身透濕,而且完全疲憊了。這家人家沒有一點聲音;張春田底親戚,一個老人,蜷伏在快要熄滅的火旁。這個老人,曾經當過土匪,關於他,有很多的傳說,但現在他疲弱,無生機,不想動彈了:差不多整個冬天都這樣地坐在火旁。對於張春田底到來,他不覺得奇怪,他不願和他談話。而晚餐的時候,由他底媳婦用紅苕和糙糠拼湊起來的那一點食物,是使張春田落在強大的痛苦中了。

    張春田底對於蠻荒的幻想就是這樣地破滅了。他們來到一個小鎮上,不知往何處去,住下來了。

    他們都變得非常的陰沉。他們在這座小鎮底一個髒臭的客棧裡住了一天,兩天,三天。因為張春田沒有動作的意思,趙天知就避免提起。趙天知明白,張春田是非常地痛苦。整整三天,他吃得很少,說話更少;他躺在黑暗的角落裡,幾個鐘點幾個鐘點地用呆鈍的目光凝視著一個固定的地點。他差不多是完全的沒有生機了,在他自己說來,在這種狀況裡,他不憂愁,不痛苦,他什麼感覺也沒有,他不覺得自己是在生存著。這種狀況是把趙天知駭住了。在這三天內,趙天知一步都沒有離開他,對他表現出一種徹底的忠心,用無微不至的關懷使他舒適,安慰著他。第三天,錢不夠了,趙天知向客棧裡主人賣去了他底唯一的一件毛線背心。他對張春田瞞住了這個。他覺得很難受,因為他心裡的那種熱情的緣故,他覺得他對張春田有罪。他覺得,因為他所懷的積極的理想的緣故,他對張春田有罪,正如一個準備結婚的充滿希望的青年,面對著他底失戀的,貧病交迫的朋友,覺得自己有罪一樣。

    第四天早晨,張春田問到了趙天知底毛線背心,趙天知說,不見了,被人偷去了。張春田,在他底靜止的,空虛的狀態中,明白趙天知底心情,明白周圍的一切,不願有所表現。在第四天早晨,這一切印象,是突然地集中了起來,喚起了他底極大的悲哀。他沉默了一下,說他們應該走了。他未說要到哪裡去,趙天知沉默地跟隨著他。趙天知,無疑地是要跟隨著他,直到世界底盡頭的,假如他真的會走到世界底盡頭去的話。這是晴朗的,陽光輝煌的早晨,他們走出這座小鎮,投入一陣紅亮的炫光中,就消失了。

    這次他們向重慶走去。

    孫松鶴和蔣純祖,在亡命的當時,是非常的激動;差不多是非常的快樂。離開石橋小學,走過那間暗淡的,發臭的,積著廢紙的辦公室時的溫柔的、虔敬的、哀傷而嚴肅的心情,蔣純祖永遠記得,愴惶地鎖閉著麵粉廠,在一陣短促的凝靜裡,聽到了山坡上的淒涼的歌聲,這時的感激的,莊嚴的情緒,孫松鶴永遠記得。那樣親切,那樣嚴重,那樣的熱烈、痛苦,覺得有無窮的話要說:告別兩姊妹時的情形,永遠是莊嚴,純潔的回憶。親切地痛苦著的兒女之情啊!假如他們當時能夠知道即將發生的那一切啊!

    這個時代底熱望和冷淡,是嚴厲地苛責著他們底兒女心腸。但雖然如此,在亡命的道路上,在寒涼、飢餓、疾病裡,溫柔地呼喚,並撫慰著他們的,仍然是這種兒女心腸。那在先前被認為不值得重視的,被詛咒,被憎惡的一切,是燦爛地集合了起來,成為福音了。愛情在他們心裡;他們從來沒有經驗過這樣新鮮,這樣濃烈,這樣溫柔,純潔的愛情。他們寶貴這個,甚於人的一切;他們確信,在苦難底末尾,他們將得到豐盛的報酬。他們相互之間現在是這樣的坦白,實在;他們談論他們底愛情,正如兩個單純無知的青年。他們,在潦倒裡,常常地振作,樂觀了起來,顯得那樣的天真,唱著戀歌。在這裡,優越的才情,虛偽的驕傲,冷酷的自私,虛榮的競爭,是都完全消失了。蔣純祖溫柔地相信,活著,必須行動,他應該像所有的人一樣地去結婚,承擔一切:那個「胡德芳」,終歸是並不怎樣可怕。在這個溫柔的信念裡,他是怎樣地讚美著他自己底純潔呀;假如他覺得痛苦,那便是他底自私的過去不肯輕易地饒恕他。

    他向孫松鶴告白了,他說他已經明白了自己底自私,傲慢、虛榮;從此他將照著大自然底樣式,在春天開花,在冬天抱著對春天的莊嚴的信念,平實地為人;他將照著一個窮人的樣式,平實地為人。孫松鶴由衷地為這個歡呼;因為在過去,這個蔣純祖,是擾得他那樣的痛苦。

    他們每個人在身上背著一條軍氈,他們每個人拿著一根木杖,急急地通過了那些人煙稠密的,或荒涼破落的鄉場。他們在預定的幾個目標上都遭到了失望。他們到保育院裡去找朋友,但保育院已經駐了兵;他們到某個縣城底小學裡去找朋友,但這個朋友已經不在:他在一個星期以前遭到了不幸的變故。他們流浪了半個月,用光了所有的錢,他們無路可走了。在一個完全黑暗的,淒慘的夜裡,他們從縣城動身了。他們不知道要到哪裡去。他們底心情都可怕了起來,在黑暗中摸索著走過一座破而窄的石橋的時候,蔣純祖突然震動,吐血了。他聽見他底朋友急急地在前面走著,完全沒有注意到他。他慘痛地叫了一聲。孫松鶴摸索轉來,他說,他決定死在這裡了,因為這個世界要他死在這裡。他底聲音是這樣的可怕,以致於孫松鶴不得不抵抗它。孫松鶴憤怒地責罵他沒有意志。他顫慄著,倒在水溝裡。

    但立刻他就爬了起來,勇猛地前進了。使他爬了起來的,是她,萬同華。

    他不再能夠相信,使他爬了起來的,是這個時代底命令,壯志,和雄心。他很明白,使他再生的,是一個忠實的女子,是那一份愛情。他爬了起來,因為在這個世界上,有一個人,一個女子,還需要他,並且被他需要。他在那短促的幾分鐘內冷靜地經歷了死亡,他冷冷地覺得,他已經報復了他底朋友,和這個世界了。但在這個時候,她,萬同華,在微光中俯下身來了,向他說:「我喜歡聽你說這個,真的,我真的喜歡!」並且露出了她底爽朗的微笑。他確實地聽見了她底聲音,並且看見了她底微笑;他從冰冷的泥水裡站起來了。

    他相信,很多年來,他只有這一次的跌倒和爬起是毫不虛偽的。他後來想到,當一個人企圖包容整個的時代,在虛榮心和英雄的激情裡面高高地飛揚的時候,他就不得不虛偽了。他相信,從這一次的經驗,他懂得了何者是真實和愛情。

    他們走了一整天,在一個鄉場裡找到了一個關係極為疏遠的朋友,在他底家裡痛苦地住下來了。到了這裡,他們所做的第一件事是給他們底愛人和親戚寫信。在寫信的時候,他們都冷冷地,痛快地覺得他們即將分離了。到了可以希望將來的現在,他們相互之間就又有了仇恨的情緒。和外面的那個世界一發生聯繫,他們就各各地希望著自己底將來;在蔣純祖心裡,英雄的熱情開始蠢動了;在孫松鶴心裡,形成了對蔣純祖底尖銳的敵意:他相信,這個自私的傢伙,一有了出路,就會立刻拋棄他。孫松鶴是隱隱地覺察到了這個蔣純祖在世界上對他的威脅的。特別痛苦的是,他覺得蔣純祖是好人:他始終無法用一個確定的觀念範圍他。

    面對著那個他即將進入的他一直和它激烈地鬥爭著的世界,蔣純祖,放任地想像著自己底輝煌的才能,就重新反對「平庸的日常生活」,輕視那個被他敬畏過的孫松鶴了。他確信孫松鶴將到重慶去準備結婚,他確信自己將到重慶去做孤注一擲的,天才的戰鬥。

    這種傲慢,是在製造著不可彌補的創痛。蔣純祖底身體是可憐到極點了,可怕的熱情繼續地摧毀著它。他沒有一刻能安靜,除非他證實了他自己底天才。住在這個小鎮上,他底創作能力在突然之間升得極高:他是成熟了,那些果實,是雨點一般地落了下來。他整天躲在角落裡忙碌,差不多不要吃東西。他寄了一些樂曲到重慶去。

    孫松鶴冷淡地看著他。在每個機會裡,孫松鶴都冷淡地表示他不懂這個;他表示,對於他所不懂的東西,他底心是誠實而謙遜的。但蔣純祖敵意地表示,即使對於他所不懂的東西,他底心也是驕傲而輝煌的。

    過了十天的樣子,蔣淑珍寄了錢來了。蔣純祖,是經過了這麼多艱苦的時間,沒有向他底姐姐們求助。現在他心裡覺得寬慰。他向孫松鶴提議,他們明天一路動身到重慶去。但孫松鶴,對蔣純祖底那些熱望懷著敵意——蔣純祖底這些熱望,是威脅著他——猶豫地拒絕了。他底理由是,假如他也走了,他底父親底來信便會撲空:他相信只要再等四天的樣子就成了。他願意蔣純祖先走。蔣純祖明白他底心情,堅持留下來等待他。但到了第三天,蔣純祖還是變了心:他覺得他不能再等待了。於是,他丟下了一些錢,獨自離去了。孫松鶴甚至連這一點錢也企圖拒絕,蔣純祖覺得難受。但在寂寞的旅途上,對這個,他並不怎樣回顧;不管他怎樣責備自己,在現在,孫松鶴對於他只是黯淡無華的存在。他是在極大的興奮中;他底興奮掩藏了一切,他不明白他所離開的是什麼,他並且不明白他自己究竟希望什麼。

    離別的時候,他們曾有僵硬的,痛苦的談話。蔣純祖問孫松鶴計劃怎樣,孫松鶴冷淡地回答說,他只有聽天由命而已。孫松鶴明白,蔣純祖只是虛偽地問一問而已;對於他底痛苦,他底接連的失敗——在麵粉廠上,他是丟掉了三千塊錢——他相信蔣純祖是並無感覺的。孫松鶴異常嚴峻地對蔣純祖說,依他底感覺看來,在這個社會上,有一種人是會升到輝煌的寶座上去的,另一種人,懂得很少,能力也很微小,只能過一種平凡的生活,成為大的建築下面的一撮地土。孫松鶴說這一段話的時候的嚴峻的表情,那種火焰似的蒼白,那種壓抑住的興奮,蔣純祖永遠記得。蔣純祖當時覺得自己有罪,有痛切的懺悔的情緒;但他沒有表露。這幾句話,到了後來,是放出一種光輝來,指引著他:指導著他和他自己做著猛烈的鬥爭,雖然在旅途上的那種興奮中,他是完全地不能懂得它底意義。

    貧窮破爛的村落,江邊的寒風,姑娘們仔細地照護著的炭火,孫松鶴坐在上面講話的那一張破舊的床。蔣純祖要永遠記得,永遠感激;雖然在旅途上的那種興奮中,他完全不能明白它們底意義。他是向著他所不十分知道的他確信是光輝燦爛的東西走去了,因而興奮;他是向著他一直在和它惡鬥著的那個世界走去了,準備和它做更大的惡鬥;他是向著光榮,遺忘了那樸素無華的一切,燃燒了他底一半成熟,一半腐蝕的青春。不必討論他底傲慢和虛榮,自私和善良,純潔和醜惡。在內心底狂風暴雨裡,他是逐漸地迫近了他底最後;迫近了某一個神聖的真理:為了這一類的神聖的真理,在世界上,過去、現在、未來、無數的人犧牲了他們底生命。

    蔣純祖最先到達蔣少祖那裡。在武漢分手後,他們一直沒有見面;這中間,經過了四年。對於蔣純祖,這是突飛猛進的,火焰般的四年:對於蔣少祖,這是憂苦的,冷靜的四年。他們現在突然地,意外地見面了,他們覺得,這四年的時間,中間經過那麼多的變化,有如一個世紀那麼長,但是,熟悉的面貌喚起了往昔的回憶,這一段時間,他們底生命,又顯得是這樣的短。

    蔣純祖覺得,帶著他底全部的光華突然地站立在哥哥面前,是一件光榮的,生動的事情。蔣少祖並未準備接待他;但蔣少祖是常常地掛念著他。尤其在最近一年,對於這個不幸的弟弟,他確實相信弟弟是非常的不幸——蔣少祖是異常的同情。兄弟間的稀少的通信,當然不會是怎麼愉快的;從蔣純祖底簡短的,冷淡的,樂觀的,故意傲慢的來信,蔣少祖經歷到一種苦惱的內心波動。他朦朧地覺得他底弟弟很有理由如此,但他固執地惋惜著他底弟弟,因為弟弟,被這個時代所欺騙,是接近滅亡了——他覺得是如此。蔣少祖並不永遠嫉恨這個弟弟,有些時候,想著弟弟底聰明才智,他是異常的悲觀,異常的惋惜。他惋惜他不能夠在弟弟身上發生影響,他惋惜逝去的時日。他很想幫助弟弟,假如弟弟能夠順從他一點點的話,假如弟弟能夠繼承他底事業,彌補他底錯誤的,不可復返的青春的話——假如能夠這樣,他確信他將樂觀地犧牲自己,瞥見永恆。

    聰明的,富於才情的蔣少祖,憂鬱的,悲觀的蔣少祖,在這四年內,一直做著參政員,沒有能夠在人生底戰場上前進一步。他現在由衷地希望從這個戰場後退了。在這個動亂的時代裡,他是受著多少刺激,他是怎樣的憂苦。他現在是三個小孩底父親了,那個總是出花樣的,毫無恆久的熱情的,容易洩氣的陳景惠,是怎樣的擾亂著他。對於小孩們,這個母親,有時候是那樣的熱情,有時候又是那樣的冷淡;在每一種狀況裡,她都有著一套雄辯的理論;在一年之內,換了八次奶媽,其中有四次,是因為「野蠻無知的女人,她底奶,是含著野蠻無知的原素的」。一年以前,陳景惠曾經和那些婦女界底英雄們站在一條戰線上,反對家庭,跑到城裡面去辦托兒所;但很快地就在轟炸裡逃回來了。蔣少祖想,在從前,她曾經是那樣的迷糊,幽靜,從什麼時候開始,因為什麼緣故,她有了這種動亂時代的虛榮和熱情?蔣少祖無論如何都不能征服她,現在,就對她放棄了希望了。對於他底小孩們,蔣少祖有時是異常的嚴厲,有時又過分地溺愛,正如所有的中國人一樣。

    現在,蔣少祖已經把他所住的一棟房子長期地典下來了。他還由於自己底愛好,買了一點一點田地。在門前的那個水塘邊,他栽種白菜和蕃茄。但這只是小小的娛樂,因為他底精神現在是整個地集中在他底關於中國文化的巨著上。他相信中國文化是綜合的,富於精神性的,西洋文化是分析的,充滿著平庸的功利觀念的,他相信中國文化是理性的,西洋文化是感情的——他記得,在年青的時日,這種文化激動過他底感情——他相信,除非理性的時代光臨,人類將在人欲底海洋裡慘遭滅頂。

    「到那個時候啊,我只能拯救我自己!」他向自己說。他重複地向自己說。這句話,在他底靜止的生活裡,是成了他底口號;他在吃飯、喝茶、散步、種菜、收租(他是田地底主人)的時候都不忘記它。他有著一大片做抽像思索的園地,他和他底祖先們安寧地共處,相親相愛。

    但他並非是完全的古板,有些時候,他是特別地容易激動,而且相當的天真。他會突然地激動了起來,在深夜裡大聲地念著一些胡話,而且流淚。他有時候念著這些胡話到處走,他嘰哩咕嚕地抱吻他底小孩們,發瘋般地溺愛他們。這些胡話有時是幾句詩,有時是一段桃花扇,「中興朝市繁華續,遺孿兒孫氣焰張。」有時是:「百姓流亡,中原蕭條,……饑寒,流殞,相繼溝壑!」——諸如此類。這個鄉村,是異常地崇拜著他底社會地位的,所以他底生活很安寧。

    他買了五十擔谷子,在經營上面,得到了鄉場人物底幫助——簡直用不著他勞神。但他自己喜歡勞神。他喜歡勞神,他覺得,這一點,是受了他底死去了的父親底影響。他和農民們所訂的契約和一般的地主底一樣;就是說,既不寬宏,也不苛刻。從他底善良的本性,他常常給農民們一些額外的贈予。過年,過節的時候,從鄉場上,他是收到了豐盛的禮品。他有時也忙於酬酢。有一次,本鄉底壯丁出發的時候,鄉公所請他去演說。演說回來,他把自己關在房裡,陳景惠推開門,發覺他躺在椅子上哭了。他是為他底祖國和百姓覺得悲涼!

    他也在城裡忙於酬酢,在參政會裡,是沒有光彩的了。在最近的參政會裡,政治底險惡的風波壓倒了一切;回到鄉下來,他覺得非常的苦惱。思索了很久之後,他激動了起來,動身給最高當局上建議書。在這篇建議書裡,他比較了中國和西歐底不同的文化、政治、武功、風習;並且比較了中國和西歐底對民主的不同的觀念。這篇建議書底結論是,中國必須實施中國化的民主。

    這篇東西,化去了他底半個月的時間。隨後,他又回到他底正著上來。這一切都使他異常的自負,他心裡很快樂。但在哲學上講,他還是非常的悲觀。——他自己這樣想。閒暇的時候,他唱京戲娛樂自己;還是在很遠的從前,他唱過京戲。

    亡命之徒的憔悴而猛烈的蔣純祖,是抱著仇惡的心情到來;在這種心情下面,是存在著那種單純的樂觀。但在走進這座莊院底大門的時候,蔣純祖突然地為自己底破爛的衣服而覺得羞恥了,這種羞恥,是他未曾料到的。這種羞恥,是這樣的強烈,以致於他退了出來,痛苦地抱著頭,坐在門前的石塊上。

    在石橋場,對於破爛的衣服,他並不覺得什麼。但在這裡,破爛的衣服使他覺得自己微賤。他模糊地意識到,苦鬥了多年之後,在這個社會上,他仍然是如此的微賤;對這個他覺得痛苦。他想到孫松鶴能夠穿著極破舊的衣服不動聲色地坐在豪華的大廳裡,他想到張春田更是如此:於是他心裡加進了道德的痛苦。

    他聽到了胡琴和習戲的聲音。這種聲音,喚起了回憶的情緒,使他覺得悲涼。這種甜蜜的聲音包圍了他,使他墜入白日的夢境。但他突然發覺他厭惡這種聲音,他想到那個輝煌的約翰·克利斯多夫,他聽見了鋼琴底熱情的、優美的急奏,他站了起來。

    「算了吧!我是弱者,但我厭惡中國底聲音——無聲的,荒涼的中國!」他對自己說,忘記了自己底破爛的衣服,重新走進門。

    走過大的、乾淨的院落的時候,他站住了。十分奇異地,他認出蔣少祖底聲音來了;蔣少祖唱著《蘇三起解》。蔣少祖唱得不能說是不好。蔣純祖從未聽見他唱過;蔣純祖僅僅聽沈麗英說過,在年青的時候,蔣少祖是唱得異常好的,尤其是唱《玉堂春》。

    是濃雲密佈的、颳風的、嚴寒的天氣。蔣純祖不知為什麼異常的感動。他迅速地闖了進去。他走過堂屋,輕輕地推門。門開了,胡琴聲和歌聲同時止住了。

    「啊!」蔣少祖驚異地喊。

    在短促的時間裡,蔣純祖注意到了他底快樂的、陶醉的臉色。這種臉色即使在驚異裡也沒有改變。蔣純祖注意到,拉胡琴的,是一個瘦小的、面色猶豫的、穿著黑呢大衣的人。這個人即刻就收攏胡琴,沉默地走出去了。顯然他是這裡的熟客。

    陳景惠異常迅速地奔了出來,繞過火盆,驚異地看著蔣純祖。在她後面,跟隨著兩個穿著漂亮的大衣的男孩;他們每個底手裡抓著一張紙,顯然剛才在畫著什麼。「弟弟啊!」陳景惠,從她底女性的坦白的同情心,叫。

    但在她底生動的叫聲之後,就來了苦惱的沉默。蔣少祖已經冷靜了;他撩起他底皮袍,在旁邊坐了下來。他十分明白,弟弟是遭遇了怎樣的事了。

    「你把我底那件大衣拿來給弟弟。叫他們弄點吃的東西。」蔣少祖安靜地向陳景惠說,同時伸手烤火。

    陳景惠出去後,他們沉默著。兩個男孩站在桌邊;小的一個在咬著紙頭。

    「認得我嗎?」蔣純祖突然快樂地向小孩們說。「過來!是嗎?認得嗎?」他向大的一個說。

    小孩們有些生怯,看著爸爸。

    「叫叔叔。」蔣少祖沒精打彩地說。

    「是的,叫叔叔!叫什麼名字?你看,你底眼睛很大!」蔣純祖快樂地說;顯然,因為蔣少祖底冷淡,他故意地如此。他底快樂的心靈,在這裡諂媚、戲弄,調皮起來了。

    蔣少祖憂愁地看著小孩們。最後,他替他們扣衣服,送了他們出去。兄弟倆沉默地坐著,直到生動的陳景惠——這第二次的、經過思慮的生動,蔣純祖不能不覺得它含著某種虛偽了——走了進來。

    使蔣純祖感到意外的是,蔣少祖不想和他談話:蔣少祖覺得無話可談。蔣純祖注意到,在自己問話的時候,即使所問的是極小的、關於親戚們的問題,蔣少祖也露出遲疑的、不安的臉色來。這種臉色,像常有的情形一樣,使蔣純祖感到惶惑。這種內心底遲疑,使蔣純祖體會到了,他深重的苦惱,對他感到尊敬和同情。到這裡來以前的那種炫耀的、仇恨的心情,現在是自然地隱藏了。他決心明天就離開這個冷淡的所在。

    晚飯以後,他們走到蔣少祖底書房裡去。走進書房,蔣純祖所做的第一件事是翻書,其次是翻閱蔣少祖底文稿。他翻著這些,帶著一種嚴肅的表情,好像他很尊敬。他向蔣少祖說,在鄉下,他們最感到缺乏的,是書。然後他繼續翻閱桌上的文稿。顯然的,在蔣少祖的冷淡和莊嚴底脅迫之下,他企圖諂媚蔣少祖。

    蔣純祖是準確地擊中了蔣少祖。在蔣少祖臉上,那種冷淡消失了,代替著出現的,是注意的,嚴肅的表情。

    蔣純祖狡猾地繼續走下去。他慎重地問蔣少祖,這個文稿,預計要寫多少,什麼時候可以完成。他說,最近他對中國底文化異常地有興趣。

    「你在鄉下究竟幹些什麼?」蔣少祖問,靠在椅子上,看著掛在牆壁上的他們底父親底大照片。這張照片恰巧在蔣純祖底背後,藏在黑影裡,因此蔣純祖尚未發覺到。在這張照片之外,是盧梭和康德的優美的畫像。

    「不是告訴過你:辦一個小學。現在倒台了。」蔣純祖說,顯得很單純。

    「以後準備怎樣呢?」蔣少祖問,憂愁地皺著眉,看著父親底照片。

    「還不知道。你這裡有沒有辦法呢?」

    「你說你對中國底文化很有興趣:你究竟預備學什麼?」蔣少祖問,以搜索的眼光看著他。

    「我渺茫的很。」蔣純祖說,淡淡地笑了一笑。「是的,我渺茫得很,看你得意吧!」他想,看著哥哥。

    蔣少祖繼續以搜索的眼光看他。無論他底經驗怎樣豐富,他是被這個不可滲透的弟弟騙住了。他樂於知道,他底猖獗的弟弟已經受到了打擊,自覺渺茫了。他樂於相信,他底弟弟這次到他這裡來,是為了向他懺悔,請求指引的。因此,他底熱情,就顯露了出來;而蔣純祖底惡意的目的,就達到了。蔣純祖抬頭,看見了盧梭底畫像;在一個短促的凝視裡,他心裡有英勇的感情,他覺得,這個被他底哥哥任意侮蔑的,偉大的盧梭,只能是他,蔣純祖底旗幟。於是,他就把他心裡的惶惑的、尊敬的感情一掃而空了。

    「你到底怎樣渺茫呢?記得你從前說的話麼?」蔣少祖問,皺著眉。

    「不記得了。對於過去,是很難記得的!」蔣純祖生動地說。他是在諷示蔣少祖,但蔣少祖毫不覺察。「我覺得渺茫,因為我先前相信西歐底文化,現在又崇拜我們中國古代底文化。但我還是找不到出路!但我還是要抱緊文化,因為中國人民需要文化。這是我在鄉下時候的心得。」他狡猾地加上一句——他生動而有力地說。「我最近也學會了投機,因為別人不理解我。我尤其痛恨現在一般青年底淺薄浮囂!我更痛恨五四時代底淺薄浮囂,因為,中國假如沒有五四,也還是有今天的!」他停頓,興奮地笑著凝視著盧梭底畫相。「我們底高貴的盧梭啊,我替你復仇!」他在心裡說。

    蔣少祖覺得,弟弟底話,雖然坦白而真實,卻不免有些危險。

    「對於五四,也不能這樣的看的哪!」蔣少祖快樂而又憂愁地說。

    「你有一篇文章……」

    「哦,那是就某一點而言的哪!」

    「何必就某一點而言!」蔣純祖說,興奮地笑了一笑。蔣少祖重新搜索地看著他。

    「你那些朋友,他們都把你丟掉了吧?」蔣少祖熱情地說。「沒有。」蔣純祖說,於是,對於剛才的猛烈的狡猾,他突然覺得痛苦。他覺得,演戲一般地說出來,體會著那種感情,也是一種不忠實的、強姦的行為。所以,提到了他底朋友,他就不能不正面地說話了;他深刻地體會到,說正直的話,是一種崇高的、光榮的行為。於是他就決然地反轉來了。他重新看著盧梭。「我們底高貴的盧梭啊,請你原諒我底奸猾的遊戲!」他在心裡說。

    「唉,你看你弄得這樣的潦倒!到底為了什麼啊!」蔣少祖感動地說,溫和地笑著看著他。

    蔣純祖嚴肅地沉默著。

    「為了別人陞官發財,替別人造起金字塔來,——現在是終於懂得了吧。」

    蔣少祖底這句話,和他自己剛才狡猾而猛烈地說著的相似,在現在是怎樣地傷害了他底感情。他不十分知道,在他底剛才的「遊戲」裡,究竟是他自己勝利了,還是蔣少祖勝利了。總之,因為剛才的偶然的惡行,他現在不能忍耐了。「我不能饒恕我自己!我決不可能屈服於我所希望的物質的利益!」他痛苦地想。

    「現在還是不懂得!」回答蔣少祖底話,他嚴肅而正直地說。

    蔣少祖冷靜地、搜索地看著他。

    「那麼,你現在該懂得你自己了吧!」蔣少祖得意地笑著說。

    這使得蔣純祖痛苦得發抖了。哥哥底坦白的自私和輕信,突然使他感到道德的痛苦。他覺得他欺騙了哥哥;他覺得,作為一個哥哥,蔣少祖對他並無惡意;他覺得,假如哥哥有什麼虛偽的熱情的話,他應該負責。他玩弄了哥哥,玩弄了人類,犯了最大的罪惡。在說那一段話的時候,他決未料到他會這樣的痛苦。面對著經歷了差不多三年的風雲變幻的哥哥,面對著他覺得是這樣渺茫,這樣值得同情的哥哥,他心裡有鋒利的道德的痛苦。

    「不必再……問我。」他回答,避開了眼光。

    蔣少祖,由於不斷的搜索,突然發覺了什麼,懷疑起來了。他用戒備的眼光看任何人,但他決未想到要用戒備的眼光看他底弟弟:他覺得弟弟是簡單無知的青年。現在他突然發覺他底弟弟底深沉和辛辣了。

    他嚴肅地看著弟弟。

    「你說你究竟鬧些什麼?你為什麼到我這裡來呢?」他問。

    蔣純祖痛苦地看著他。在現在,蔣純祖竭誠地願意原諒哥哥底一切;即使對這種傷害他底驕傲的問題,他也能原諒。「請你不要問我。」他回答,痛苦地垂下眼睛。「啊,你到這裡來,為什麼?」蔣少祖跳了起來。蔣少祖覺得是大敵當前了。「你說,你非說不可!你剛才說的好漂亮呀!你簡直在玩弄我!你對我一點都不恭敬!」蔣少祖,這個參政員,這個要求社會底恭敬的名人,用他底有些神經質的、尖細的聲音喊著,並且衝到牆邊。

    蔣純祖,因為哥哥底這種行為,他底道德的痛苦,懺悔的,同情的企圖就完全消失了。他含著痛苦的冷笑看著這個被不敬激動起來的哥哥。

    「我並不妨礙你。我明天就走開。」他說。

    他底眼光移到蔣少祖上面的牆壁上,看見了他們底父親的照片了。他已經有好多年沒有記起他底父親了。父親底嚴肅的、光輝的相貌,他底聲音和表情,由於這張照片的緣故,在這心裡浮露了,那樣的鮮明,好像昨天還見到。

    蔣純祖凝視父親底照片,仍然含著痛苦的冷笑。「我們都不需要在我們底父親面前懺悔!」在激動中,蔣純祖說,仍然含著痛苦的冷笑。「我尊敬你,你也應該尊敬我!你絲毫都不知道我,你相信我是淺薄浮囂的青年——像你們所愛說的。我們底感覺不同,在這個社會上,我們底立場不同!假如我們要不互相仇恨,我們只有互相尊敬,互相遠離!」「你說什麼?你也配尊敬!」蔣少祖憤怒地說,看了父親底照片一眼。

    蔣純祖輕蔑地沉默著。

    「我底門並不對這樣的弟弟開放!」蔣少祖說,冷笑了一聲,走出去。

    蔣純祖立刻站起來,走到父親底照片面前。

    「爹爹,我意外地又看見了你!我需要誠實,謙遜、善良!苦難的生活已經腐蝕了我!對廣大的人群,對社會,對世界,我有著罪惡!對一個忠實的女子,我有著罪惡!我常常覺得我底生命已很短促,這是很確實的,但我不曾向任何人說,我也不恐懼。我相信我是為最善的目的而獻身,雖然虛榮和傲慢損壞了我!我從不灰心!我愛人類底青春,我愛人群、華美、歡樂!」蔣純祖低而清楚地說,抬著頭。他底內心平和、溫良充滿感激。想到自己能夠這樣的純潔,他流下了憐惜的眼淚。

    對於蔣純祖,他不再有那種傲慢的感情。第二天天亮時在書房裡的小床上醒來時,和睜開眼睛一同,他覺察到了心裡的和平的、溫良的、謙遜的情緒。想到自己能夠這樣的純潔,他流下了溫柔的眼淚。這種情緒能夠繼續一整夜,是他從來不知道的。

    他現在決未想到要對蔣少祖做任何傲慢的,辛辣的事情。天剛亮了不久,院落裡有晴朗的、安靜的光明,他聽見了鳥雀們底活潑的叫聲,他覺得好像是在石橋場。他理好床鋪,丟下了哥哥底大衣,開了門,動身離開。他丟下大衣,完全不是因為傲慢;他丟下大衣,是因為怕羞:這他自己很清楚。走出房門,他猶豫的站下,他苦惱地覺得,不別而去,對於大家都是很難受的;他覺得哥哥一定會很難受,將要好幾天都不安靜,他現在極怕傲慢。但哥哥底房門關著,一切都寂靜著。

    他走回房間,寫了一個很謙恭的條子。

    他走了出來,因寒冷的,新鮮的空氣和晴朗的光線而興奮。天邊有金色的光明,在金色的光明裡,升起了柔和的卷云:早晨異常的美麗,使他悲傷地想到了萬同華。他底眼睛異常的明亮,他底頰上燃燒著那種美麗的、可怕的紅暈。他沉思地望著遠處的:籠罩在蔚藍的黑影裡的田野。這時他看見了蔣少祖。

    蔣少祖在田邊的草坡上徘徊著。他背著手,低著頭,什麼也不看,徘徊著。顯然他內心不能平安。他在這塊草地上這樣地徘徊,好像拖著鐵鏈的、被激情燒灼著的野獸。當他抬起頭來的時候,蔣純祖便看到了他底眼睛裡的痛苦的,憤恨的表情。但蔣少祖沒有看見弟弟,轉過身去,繼續徘徊著。

    蔣純祖心裡充滿了苦惱的同情。他覺得,是他,使這個不幸的哥哥這樣的痛苦。

    蔣少祖,整夜沒有能夠入睡——一年來,他是經常地失眠——天剛亮的時候就衝出來了。他想得很多,但已經不再想到弟弟:在他底大的苦惱裡,弟弟便不再是什麼重要的存在了。他想到他底從前,想到在重慶墮落了——他相信是這樣——的王桂英,想到上海底咖啡店,南京底湖釁、以及那個被殺死了的小孩。他突然為這而在良心上覺得苦惱。他想到夏陸——他最近聽說夏陸在江南戰死了——想到汪精衛,想到王墨:他是最近,他聽說王墨在湖南的空戰裡戰死了。在這一切裡面,他想著中國底文化和中國底道路,就是說,想著他自己底道路。他覺得期望,痛苦。

    「我還活著!我還活著!我蔣少祖還活著!」他說,徘徊著。「他們都死了,都腐爛了,只有我還健康地活著!生而幾易,我底夢想不能實現!那種時代過去了!現在一切又在弟弟身上重演了,我一點都無能為力,他病得那樣可怕啊!你且靜聽,」他說,在草坡上衝過去,「過江來,百年歌舞,百年酣醉!……我蔣少祖並不信仰盧梭、並不理解康德,更不理解我底作《易經》的祖先,我是四顧茫然!我要拯救我自己!」他說,衝到草坡盡頭,看見了蔣純祖。

    蔣純祖嚴肅地走過來,有些不安,看著他。

    在早晨底金紅色的光明底映照下,蔣純祖頰上的紅暈異常的鮮明。蔣純祖底那種異常的、放射著光芒的、含著某種神秘的臉色使蔣少祖駭住了。

    「我走了。」蔣純祖誠懇地說,有些生怯。

    「啊!」蔣少祖說,走上草坡。「你怎樣了!大衣呢?」「我不要穿的,我不冷!」

    蔣少祖沉默地看著他。

    「你應該住幾天,你應該休養,你不能走!」蔣少祖說。「要走!」蔣純祖安靜地感動地笑著回答,他懼怕傲慢。蔣少祖拿著大衣走了出來。

    「這裡是五百塊錢。」蔣少祖說,同時把大衣遞給弟弟。他們站著,互相避免著視線,沉默很久。

    「謝謝你,哥哥。我走了!」蔣純祖溫良地說,盼顧了一下,轉身走開去了。

    蔣少祖站在樹下,看著他。走到公路上,蔣純祖回頭,看見了站在金紅色的光輝裡的哥哥。蔣少祖在蔣純祖回頭的時候流淚:早晨的陽光底金紅色的光輝,照在弟弟底瘦長的身體上,使他落淚。

    「我底可憐的弟弟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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