財主底兒女們 上部 第六章
    蔣蔚祖得病以後,金素痕便和蔣家姊妹們斷絕了來往。夏天來到的時候,金素痕和自己家裡不和,帶著蔣蔚祖住到下關江邊的房子裡去。

    她有時去蘇州,有時各處去玩——她很苦惱——很少在家。蔣蔚祖對她糾纏愈凶,她便愈狡猾,幾乎每次總能逃脫,事情逐漸變成可怕的:很多次蔣蔚祖睡在門口地上,不吃,不動,不要任何人,阻攔她出去或等她回來;等她可憐地俯腰呼喚他,等她向他微笑或流淚。有時蔣蔚祖在深夜裡坐在附近的街上,假若她不出來,便坐到天明,或坐到無可奈何的警察到家裡來報信的時候。

    但金素痕已經沒有了眼淚。這一切成了習慣,而這個習慣令她厭惡;這不是心理和生理健康的人所能忍受得了的。她不再顧忌他,她因羞辱而惱怒,告訴看熱鬧的人們說,蔣蔚祖是她家底窮親戚。於是她把這個窮親戚領回家,鎖上門,又跑了出去。她過著難堪的、荒唐的、瘋狂的生活。她有一個信念,就是,蔣蔚祖不會死。而假若死,她便要到蘇州去沖翻蔣家。

    一切醫藥都無效,一切努力都枉然,蔣捷三隻有盡可能地給錢了。這些可怖的醜聞——它們傳遍了南京——他還絲毫都不知道,女兒們瞞著他。他對於金素痕底悲哀還有著微小的信心(這是和他底世故經驗全然不相稱的);他認為兒子在養病。痛苦無盡止,事情愈來愈可怖了。處在這種境遇裡彌勒。誇大感覺器官生理特點的作用,把認識說成是感官自,既不能離婚,又不能謀殺丈夫的金素痕相信連自己都瘋狂了。某一個夜裡她揮霍了兩千元以上,爛醉地被她底情人帶到最淫賤的場所去,——最後失去了知覺。天亮時她穿著薄綢的睡衣不顧羞恥地在外面跑,被警察攔了回來。

    但蔣蔚祖在完全沒有希望的時候卻多少是清醒的。最壞的是他還有希望,最壞的是金素痕在最初向他流淚,而在每次出去和回來的時候總甜蜜地哄騙他。於是一切都無法挽救了。

    在他們底行為成了習慣,而金素痕決然地表示厭惡時,蔣蔚祖變得狡猾了。他不哀求她,但偷偷地跟蹤著她。第一次發現蔣蔚祖是幽靈般地追蹤著她的時候,金素痕是異常的恐怖,那是在夜裡,在一個小巷子裡面。於是金素痕以後每次出去總坐汽車。

    蔣蔚祖有很多詭計,很多思想,但總無法實行。秋天的時候,他底變狠毒了的脆弱的心做了一個大的決定;假若有證據,便殺死金素痕。這看來是很簡單的——他動手做了。

    第一天他出去買手槍。當然他不知道在哪裡買,並且別人決不會賣給他的。他跑遍了下關的店家和黑市,於是想到夜裡到警察底身邊去偷。但他立刻便注意到街上的警察都是並無手槍的,都是大槍或木棍。

    「哈,我是這樣的癡,如此的蠢!刀子不是一樣?刀子是街上都有得賣的!所以就不必急著買,而要先捉她!」蔣蔚祖向自己說。

    一個星期過去了——這個決心持續了一個星期——,蔣蔚祖沒有捉到金素痕。「讓他們來家,最好讓他們來家,我要發瘋,就有證據了!」他想,於是換了清潔的衣服,向金素痕說要到姐姐處去住兩天。天曉得他在哪裡混了一天,夜裡他藏著刀子回來了。但傭人說,太太在他走後便出去了,還沒有回來。

    於是他決心等一下。金素痕午夜以後,還沒有回來。他走出、走進、撞東西、捶胸膛。

    「我要睡在地上。我要睡在門口,啊,我又瘋了,不,我沒有瘋,我永遠不動,不聽她,讓她哭,喊我,我不動,她認為我死了,是的,我死了!那麼她就傷心,自己把什麼都說出來了!她要說她對不起兩歲的兒子,她對阿順說對不起我!就說另外的男人!」蔣蔚祖說,「啊,她現在在何處?是否和別人睡覺。但是我已經說過,我不管,我要死了!不,最好明天叫阿順來,可憐的兒子啊!這是禽獸的世界!禽獸的父母!禽獸的夫妻!那麼,我應該死了!但是她是不是還愛我呢?不,我頂好像莊子那樣做做看!不過,假若我真死了!那麼爹爹怎樣啊?」他說,「不,這是禽獸的世界,我已經是禽獸!所有的詩書禮義,所有的人倫毀壞無餘了!但是,假若我真的死了!那麼我便看不見這個房間,好漂亮的房間呀!裡面住著禽獸呀!我也就看不見她了!那時她便和別的男人睡覺去!我終究不能死呀!」

    他在房裡走動著,不停地摸刀子,他底眼睛燃燒著。「我底名字叫做蔣蔚祖,我還有一個號,但是我底名字有什麼用?我小時聰明溫順,在蘇州沒有人比我做得更好的詩文,寫得更好的字了,但是我做了什麼?大家都說我討了好看的、天仙一樣的老婆,大家都說我有了兒子,然而,我確實沒有!這只有我自己曉得!那麼,這個世界上所有的家庭不也是一樣?但是他們好像是有事做,不發瘋!他們竟然不發瘋!他們這些人,一天到晚來來去去哭哭笑笑,談國事談私事,好像是過得頂好!啊,多麼黑暗啊!我記得從前我在一切地方都覺得別人好,我們是受了謙遜有禮的家教!……好了,夠了!何時完結,我們太寬大了!女人有什麼值得迷戀!但是,可怕呀!她多麼迷惑我啊!怎樣好,怎樣好,禽獸地活著呢還是禽獸般死呢?我死了她會哭麼?傷心呀!「刀子刀子,我有刀子!但是,從哪裡殺進去呢?從胸上,那樣的胸上,不成啊!從頸子!不,不好,最好從背後?不過,我終歸要死,讓她活著快樂幾年不也是一番愛情麼?愛情怎麼能夠要報償……不,我要證據,她也是可憐的,我要她說出來,那麼我假裝死了!但是人死了心是不跳的,怎樣能叫心不跳?

    「好,有了,最好把紅墨水,潑在身上,潑在地上,手裡抓著刀子,刀子上也要染點血,那麼,她就來不及看心跳不跳就要哭起來了,要是不哭呢?啊,可怕呀!但是不哭便是證據——要把刀子抓緊!」

    他找出兩瓶紅墨水來(金素痕常用紅墨水寫字),把它們打開,沾在指頭上看了很久,滿意地微笑了一下。然後他睡在地上試了一下。

    他等待著。天亮時有了敲門的聲音,傭人走過廊道去開門。於是他往胸上、地上、刀子上潑了紅墨水然後把瓶子藏起,蜷曲著左腿在地上睡了下來。

    他大口呼吸著,然後,在金素痕推門時屏住呼吸。在寂寞的燈光下,他底陰慘的臉是完全像死人。

    「現在,她走進來了!她哭不哭?」他想。

    金素痕在回來的路上很清醒,特別冷靜地想到自己已經發瘋——比蔣蔚祖還要瘋任。她冷酷地想到,這個瘋狂,是很痛快,很有趣的。「真好,老天有眼睛,兩個瘋人住在一起——但是我是真瘋,他是假瘋!」進門時她向自己說。

    推開門,發現地上的、血泊裡的蔣蔚祖,她做了一個順從命運的、悲苦的姿勢站了下來。她底眼光閃射,蒼白的下頷強烈地打著抖。

    「要找張媽做證人,不然他們會認為我殺的!」她想,疾速地跑出去,叫喊了起來。

    「怎麼,她跑掉了!——沒有哭?」蔣蔚祖失望地想,坐起來。「不好,她要喊人來……」他向自己說。

    而正在這時候金素痕已經極快地拖著那個臃腫的、凌亂的女傭人跑進來了,看見了坐著的蔣蔚祖,就放開女傭人,發出了恐怖的尖叫。

    蔣蔚祖被嚇得打寒戰,握著刀子慢慢地站起來,以發呆的眼睛看著她。

    「你幹什麼?」驚慌的金素痕惡叫,退到門邊,防禦著自己。

    「放下刀子!不放下我馬上就走,再不回來!」她叫。

    刀子從蔣蔚祖手裡落下了。在他臉上有瘋人底尷尬的笑容。

    金素痕疾速地跑上前去,拾起了刀子,然後吩咐女傭人出去,關上了門。她帶著痛苦的、驚慌的表情,握著刀子,走到桌前去坐了下來。

    「蔚祖,你幹什麼?」她嚴厲地問。

    「我一個人無聊,在好玩。」蔣蔚祖尷尬地笑著,說。「說!不然我馬上就走,你天涯海角都找不到我!」她厲聲說。

    「果然她偷人!」蔣蔚祖想,那種瘋人底笑容沒有離開。「是誰指示你這樣做的,說!」

    「原是我自己好玩!」

    「混蛋!這也好玩!誰指示你的!嚇,高貴的蔣家!」

    蔣蔚祖看著身上和地上的紅水,看著她手裡的刀子,小孩般皺眉。

    「這有什麼稀奇!你看,都是紅墨水!哪個叫你不用毛筆寫字的!」

    「混蛋!」金素痕叫,架起腳來;「我受不了!我們都發瘋!

    我們兩個瘋人!天呀,這種時間何時完結呀!」「要完結就完結。要不完結呢,就當然不完結。」瘋人笑著,低聲說。

    「混蛋,瘋子!哪個跟你說話!啊,我也瘋了,我也瘋了!世人哪裡知道這樣的金素痕啊!」她看著刀子,然後用抓著刀子的手蒙住了臉。

    蔣蔚祖含著天真的微笑看著刀子。她以為他要奪刀子、驚嚇地,向後退。

    「這是禽獸的世界,禽獸的父母,禽獸的夫妻!」蔣蔚祖忽然用尖聲發表思想了,他捲著衣袖,徘徊著,「你和我睡一次要和別人睡兩次!你也許駭怕,但是你不得不這樣做!我是無用的人,一點都不能使老婆快活,又不能使家庭美滿!我是罪孽深重的兒子,偷了珍珠寶貝戴在媳婦身上,媳婦就把綠帽子戴在我頭上!但是我真蠢,我不懂一個女人和別的男人睡過覺以後還能夠回來向丈夫笑笑,哭哭,又親嘴!真是多才多藝了!……」他說,輕蔑地笑著。

    「住嘴!」金素痕恐怖地、嚴厲地叫。

    蔣蔚祖天真地笑著看著她。但突然嘴唇顫慄,顯出極大的苦悶和恐怖。

    「好吧,你聽別人說就聽吧!好在我也快瘋了!」金素痕冷笑著,說,同時站起來,「這些話虧你說得出口!好吧,我們離婚,懂嗎?現在我馬上就帶這把刀子到蘇州去!」

    她抓起皮包往門走去。蔣蔚祖恐怖著,哭出了難聽的聲音,上前拖住她底手,跪了下來。

    「我錯了,素痕,錯了,不要上蘇州……」他哭著,說。金素痕站下來。再堅持了一下,看見他已經完全屈服,便走回來坐下去。

    蔣蔚祖蹲在她身邊淒涼地啜泣著,臉部溫柔、動情,像小孩。

    金素痕大聲歎息,脫下皮鞋。

    「把拖鞋拿給我。」她說。「瘋了啊,我們都瘋了啊,兩個瘋子啊!」她說,歎息著。

    金小川在做六十歲生日的前兩天托大女兒來找金素痕,要她在生日那天一定帶蔣蔚祖回家。金素痕向姐姐訴了苦,咒罵了父親,但沒有回答到底去不去;第二天她回家和父親提起了房租的事(他們是為這個吵架的),其次又提起古玩的事,要父親歸還。金小川讓了步,於是第二天蔣蔚祖夫婦回到家裡來。

    金小川有很多原因要女婿女兒回家。首先,關於蔣蔚祖夫婦的謠言傳得很厲害,這些謠言多半是怪誕的,金小川怕蘇州知道;其次,他正在和那個名律師為兒子底離婚進行訴訟,這次做生日的主要目的便是拉攏和這個訴訟有關係的某些人,而在這個場面裡他需要金素痕底幫助。他並且需要蔣蔚祖底出現的幫助,因為那個名律師舉了例,說他們家底婚姻完全是以騙錢為目的。——他想當眾表示他對蔣蔚祖是如何的關切、嚴謹、慈愛。

    這個宴會是非常的熱鬧的。頭一天晚上金小川便開始擺設賭場,並且搜羅了夫子廟底名歌女來家。到場的人有法官、推事、律師和親戚們。金小川奔跑得焦頭爛額,當天早晨七點鐘還跑到法院裡去找客人:他怕他們不來。

    最後,他指點了一切,換上了長袍馬褂,笑容可掬地走進走出,向所遇到的一切人點頭。遇到廚子,他說:「啊,有了嗎?配到了嗎?好極了,乾淨點,有賞!」他向西裝筆挺的兒子說:「啊,換了領帶?好看!今天,記著,你要有禮貌。」

    金素痕和蔣蔚祖來到時他特別笑容可掬,好像他們是客人。

    「啊,好了嗎,唔,長胖些了!要多吃東西!今天天氣不錯!」他說,拍蔣蔚祖底肩膀,實驗他底關切和慈愛,這是他立刻就要表演的。

    客人愈來多,屋裡愈紛亂,他笑得愈緊張,愈快樂。金素痕穿了深綠色的、長得拖地的旗袍,帶著輕蔑的、不經心的、愉快的神情走了進來,向一切人點頭,高聲地說著話。她不注意任何人,但向任何人說話,因此感到這些人是一個流動的,可以控制的整體——這是她底戰場。她開始笑得更愉快,向年青的推事先生說到日本武官柴山底滑稽故事;向律師先生說到日本飛機底速度和效能;又向某位穿長袍的老先生說到張學良。

    然後她轉向幾位年青的太太。

    「啊,真了不起,國家大事放在他們手裡呀!」她揮手帕,笑著。

    「你想,金小姐,國家大事怎麼會在我們手裡。真是!」留須的,瘦長的法官先生憂愁而滑稽地說,看著手。「要打手心!」金素痕笑,表示談話完結,迅速地走進正在賭博的房間。

    金小川走近呆坐在椅子裡的蔣蔚祖,向他笑著,使大家注意他(大家早已注意他),於是稱讚他底文雅,並且拍他底肩膀。然後他坐在他底旁邊,翹起了腿,向法界底人們提起他底訴訟。

    大家帶著憂鬱的表情聽著他。

    「我金小川老了,這些事情也足以令我疲乏!」他以異常宏亮的大聲說,笑著搖頭。「小兒底婚事,原是他們自己做主的!他們在學校裡戀愛,真的是如此!他們要離婚,當然就離婚!各位,現在是民國啊!又不肯離婚,又要說什麼錢!各位,哪一本法律條文裡有?哪一本裡有?哪一位找出來我白送他十萬!他還是律師!……我金小川這回是被告,我就不說話,看他們怎樣解決!……沒有路子,錢就沒處花,」他小聲向年青的推事先生說。「他底老人家就跟我說過,」(他指蔣蔚祖)「說打官司要正直,花錢也就正直!我這個人治家是向來讓兒女們自由!我並不是老式人!」他大聲說。「是的,是的。」瘦長的法官先生說;「不過,清官難斷家務事,私下了結怎樣呢?」

    「這個,要看他!——這種人家真是混蛋!這種混蛋人家!下回各位看吧,我一上庭就罵——現在是民國!」金小川叫。

    法官先生笑了笑,站起來走進房。於是金小川湊近年青的推事耳語,並且霎眼睛,比手指;年青的推事先生不住地笑著點頭,不住地從微笑變嚴肅,好像他極同意金小川所說的。房裡有哄笑聲,年青的推事先生露出快活的、好奇的表情,笑著,不住地向金小川點頭,走了進去。

    「唉,中華民國怎麼得了口歐!」金小川說,盼顧,笑著看著蔣蔚祖。「啊,高興嗎?」他諂媚地笑著說。在思索著什麼的蔣蔚祖透露了瘋人底微笑。金小川搖頭,走向肥胖的律師,抓著這位律師底手臂向他耳語,並且推他進房。

    蔣蔚祖狡猾地盼顧著,坐到另一張椅子上去,思索著。「大家都看她,她是賣弄風騷!這些人全是混蛋豬狗!他們為什麼要活在世上!哈,他們有什麼高興要笑!他們底老婆偷人,而他們自己斂財,他們真高興!我要指破他們,叫他們不敢向她笑!叫他們哭哭啼啼,那麼,我總得有個辦法!啊,想一個辦法!」

    一個妖冶的歌女從賭場笑著跑出來,看見這位年青的、衣著高貴的先生,便站下。

    「哎呀,你一個人坐著嗎?」她用手巾揮臉,走到他底身邊,坐下來。

    「哈,一個女人,一個妖怪!不理她!」蔣蔚祖想,轉過臉去。

    「哎呀,真是,你好像頂愁悶!你們這些先生!」「她說什麼?罵她,罵他們!不,等一下!」蔣蔚祖想。「您有心事嗎?」

    蔣蔚祖轉臉,向她怒目。

    「啊喲……,好大的架子!」

    歌女坐進了另一把椅子,沉思起來。蔣蔚祖繼續思索著。「一個男人要有脾氣,有時候應該把桌子推翻!」他想,「有時候要打架!有時候又要特別有禮貌!為什麼有時候這樣有時候又那樣?是哪一個規定的?不管它,還是想我底辦法!那麼……啊,她在偷看我!」他轉過臉去;「我年青,我好看嗎?為什麼素痕不說我好看呢?啊,她看我,因為我有錢!」

    他想,覺得歌女還在看他,站起來,走進賭場。他擠在人堆裡觀看著,監視著金素痕。金素痕異常高興,大聲吵鬧著,因為贏了錢。

    「啊,九點,天門!她是天門!」蔣蔚祖想,「這個混蛋胖子是癟十!這個小狗是紅的!這個叫花子(他喚這個人做叫花子,因為這個人用叫花子般的眼光看著金素痕),另外,這裡兩匹豬,一個小狗!」他看著哄笑的人們。「好,有!他們賭錢,我去叫警察!」忽然他想。「不,要叫素痕出來!」

    於是他擠過去碰金素痕。金素痕回頭,叫他等一下。所有的眼睛全看向他們,金素痕臉紅,惱怒地皺眉。「素痕!素痕!」蔣蔚祖喚。

    金素痕不回答。很多眼睛注視他,他向這些眼光怒目,轉身走出來。

    吃飯以前金素痕走出賭場,上樓化妝。蔣蔚祖出去找了警察來。

    蔣蔚祖含著得意的笑容領著警察進來,把賭場指給他看。這位警察顯然是熱情的生手。看見那些華貴的先生們,便莊嚴地向他們鞠躬,推事先生跑進房去。大家哄然擁出來。金小川笑著,走向警察。

    於是,迅速地,警察先生消失了他底強硬的莊嚴,狼狽起來了。大家包圍了他,律師先生給了他一張名片,法官先生也給了他一張;為了要顯顯身份,法官先生就用他底尖銳的嗓子吼叫了起來。「這張名片給你們局長!說是我明天來看他!」法官先生說,拍了一下挺出來的胸膛。

    「算了吧……這又不是……況且……唉,你這個警察!」婦女們說,騷動著。

    警察滿頭大汗,紅了臉,抓著兩張名片,向蔣蔚祖看了一下。蔣蔚祖被圍在人群裡,困惑地皺著眉。

    「他是瘋子!」有人說。

    「這個,你們請拿回去!」警察先生說,遞出名片來,「我又不是……我也是,國家底,公務人員!」他說,絞扭了一下身子;「而且我,對於這個,是一種,責任!」他說,痛苦得流下了眼淚。

    「算了罷!」金小川說,推著警察往外去。

    「我絕對不能!」警察憤怒地抵抗著,在門邊說;「這個,我絕對不要!」他說,從金小川底肩上摔下了兩張名片。

    金小川轉來,拍著蔣蔚祖底肩膀,領他走進堂屋。金素痕下樓來,冷冷地向大家道了歉。

    大家議論著警察,從警察議論到市政府;大家同情地看著金素痕,向她說笑,免得她過於傷心,金素痕笑著和他們談起市政府底趣聞來。歌女坐在桌邊媚笑,準備著表演——宴會因警察和蔣蔚祖而意外地生動。蔣蔚祖坐在位子裡,思索著。他覺得這些人全和他敵對。

    他看著金素痕,看著歌女,比較著她們;又看別的女人和男人,思索著。

    「你們這些豬狗!你們是禽獸!」忽然他用憎惡的細聲發表思想,輪流地看著大家,使酒席頓然沉寂,「你們應該羞死,你們斂錢,偷竊!賭博又殺人!你們簡直吃人,你們吃的是人肉!」他大聲說,咬著嘴唇。他底眼睛可怕地發著光。

    金素痕叫了一聲,跑過來拖他往內房走。他垂著頭,順從地跟隨著她。金素痕把他推在床上了。

    他憤怒地笑著,面朝內,繼續思索著。

    金素痕氣得打抖。

    「你要我死!告訴你,我死了你也不想活!……好一個蔣蔚祖!」她說,喘息著。

    蔣蔚祖因思索人生而淒涼,沒有聽清楚她在說什麼,做手勢要她坐下。

    「還不出來嗎,搞些什麼?」金小川伸頭進來,焦急地問。「滾開!」金素痕憎惡地叫。「你要死!你要死!」她向蔣蔚祖說,然後憤怒地走出去。

    「她又去了!但是我等一下,我想一想——人生好淒涼!」蔣蔚祖想,流著淚。

    金素痕帶著惱怒的、輕蔑的表情走了出來,坐下,不再說話。她底憤怒使大家暫時不敢再看她。但她身邊的狡猾的、年青的推事先生笑著向她低聲說:「你真能忍耐啊!」

    金素痕冷淡地看著他底甜蜜的笑臉。

    「你真大度,……」推事先生說,帶著忠實的、傷心的神情。

    金素痕皺眉,向著酒杯,眼睛潮濕了。隨即她離開酒席,上樓去,走進了姐姐底房間。她坐到椅子裡去,以痛苦的、癡幻的眼睛凝視著窗外的灰白的天空,她底身體不時抽搐,彷彿她處在燒熱中。

    弟弟上樓找她,被她趕走。

    「是的,完結了!但是怎麼辦?他非死不可!但是蘇州老頭子要先死才行!是這樣的,每一天,每一夜!啊,何時完結!」她悲痛地叫。她聽見了樓下的笑聲和歌女底歌聲,覺得很遙遠。「我年青,我漂亮,我聰明,我有錢,但是我卻這樣?

    是的,我年青……這些畜牲!」又聽見了笑聲,她罵。

    暑期的杭州小住回來後,蔣少祖底各種社會關係有了大的開展。他開始和金融界底人們接觸,其次又與官方底活動家接觸。官方活動家要他編一本關於國際問題的書,他拒絕了。隨後他自己編了這本書,交給商務印書館出版。一九三三年,全中國注視著北方。「滿洲國」在東北成立,同時日本侵佔熱河,向長城各口進軍。中國屈辱著——沒有力量還擊。一九三○年以前的中國是處在內部底狂風暴雨裡,一九三○年以後的中國則在外來的凌辱裡呻吟,昏迷搖蕩。團結是一件艱苦的事業,它還得在幾年以後。在這一連串的喪魂落魄的日子裡,社會動盪,青年們不安。青年們向已成的道路走去,繼續著他們底開闢。……在複雜的,尖銳的,甚至怪誕的各種關係裡面生活,蔣少祖已經不再是單純的理想家。這些複雜的、尖銳的關係不時遮掩了他底目標。但活動增加,自信增強,他相信他可以突擊過去。

    從杭州回來後,懷疑和痛苦都過去,和外部世界的多面的接觸使他有了新鮮的、愉快的心境;這種心境是一個人生活在一個地方,和這個地方的關聯逐漸強固,不時從它享受到各種快樂、憤怒、思想,並且意識著這一切時所有的。他憎惡上海,不時發出憤怒的呼聲,但同時他覺得,在上海生活,是最愉快的。他底一切習慣,癖好,都與上海不可分離。他不能設想他會過別種生活,即必須犧牲這些習慣和癖好的生活。

    對一部分人慇勤有禮,對另一部分人冷淡驕傲,對第三部分人,即親近的朋友們詼諧活潑,這給他以巨大的滿足。同時,劇場、咖啡店、回力球場、游泳池、好的食物和衣著也對他不可缺少。他在讀書的時候便有這種癖好的,後來的懷疑、貧窮、焦急和痛苦使他拋棄了這些,現在,境遇良好,他便又再回到這些上面來。

    這個逐漸固定的生活使他較容易地抵抗了王桂英所帶來的那個不幸底襲擊。同時夏陸底行為也把這個痛苦減輕了許多。他底生活和夏陸底行為使他相信自己並未做錯。

    王桂英底事情過去後,家庭生活恢復了平穩。蔣淑珍和蔣淑華去年在老人底示意下所寄給他的一筆錢他現在還沒有用完。他從報館,書店經常有收入。去日本以前的那些懷疑和痛苦是過去了。生活業已建立,工作愉快地進行著——他底工作除了寫作和翻譯以外主要的便是,用他自己底話說,和一切人接觸,試出自己是強者。

    在和夏陸底衝突上,他試出了自己是強者。夏陸懷著極大的痛苦和仇恨攻擊著他,他發表文章打擊他,他是回擊得更重。夏陸攻擊他是機會主義者,他攻擊夏陸害幼稚病。夏陸攻擊他假頹廢,他攻擊夏陸不懂西歐文學。一個月不到,夏陸就沉默了。

    蔣少祖精密地計算著金錢底收支,不再像少年時代那樣草率。有些青年要改正這些毛病是很難的,他們苦笑,呻吟,簡直令人頭痛,但蔣少祖很自然地便做到了這個。他明白並愛好他底生活,他對自己底生活有著堅強的意識。同時這個意識使他注意到了父親底旦夕不保的財產;他決定找機會回一趟蘇州。

    老人去年便要他回一趟蘇州,但他總好像脫不開目前的生活和事務。他常常頭一天憂鬱地決定要回蘇州,第二天一忙,各處一跑,便把這個決定打消了,同時王桂英底事情增加了他底遲疑:他怕老人已經知道。

    秋季到來的時候,蔣少祖活潑地出現在集會場所和交際場所,被熟人稱為姣小的王子。這個綽號是從大英帝國底外相艾登來的:蔣少祖為國聯調查團底來華攻擊過艾登。據說這個攻擊李頓爵士看到了,並且很表興趣。……夏陸笨拙地,猛烈地撲擊著蔣少祖,但很快地便在王桂英底困惱裡沉默了。八月初旬,他接到了僅有的親人,年青的、活潑的弟弟在江西戰死的消息。接著,在十月末,加入了電影公司的王桂英離開了他。夏陸經歷到大的痛苦;他底心好像特別慣於吸收痛苦。夏陸開始對一切不注意,整天睡覺,或者整天在街上亂跑。他不再能忍受任何東西,他常常喝得大醉。

    在和王桂英結合的最初的一個月裡,他是那樣的快樂,對一切都顯得溫順可親,覺得人世並無災害和痛苦,覺得不和平的生活是不可想像的。他到處都笨拙地發笑,對工作拚命賣力——只記住一件事:對蔣少祖的仇恨,他無疑地相信這個仇恨於一個正直的、有良心的人是必需的——中國人,是受了仇恨底教育。同時他相信這個仇恨對於他和王桂英底為人是必需的;唯有這個仇恨才能免除他底屈等和王桂英底痛苦。但王桂英並不這樣想。發現了這個以後,夏陸很苦惱;但仍然做下去,表現了可驚的頑強和執拗。

    但事情壞下去。錢不夠用,生活單調——王桂英不能忍受這種單調。她不再平靜,她每一分鐘都有新的不安。湖畔底不幸現在成為真實的痛苦和恐怖了。她最初認為夏陸底善良的,單純的愛情可以使她平靜,但後來發現這不可能。同時她覺得她所需要的並不是平靜的生活。她奢華、享樂、企圖忘記痛苦,並且,最壞的是,她不把她底痛苦告訴夏陸。很顯然的,從最初一天起他們之間便有著極大的距離。

    夏陸痛苦地看著她底變異。她喜歡時髦的衣裳,常常要去看戲、跳舞。夏陸不會跳舞——什麼也不會。夏陸拚命找錢。痛苦地向她隱瞞他底貧窮。王桂英交遊增多後,夏陸開始和她吵架——他老實地向她承認他底妒嫉。十月初,王桂英走進了電影公司底迷人的大門,維持到月底,他們分離了。

    忍受著王桂英底離去,忍受著痛苦,夏陸表現了可驚的頑強與執拗,他認為一切都是應該的,認為自己並未做錯;他決不相信他們在結合底第一天便是荒謬的。他仍然相信王桂英底美好和善良,仍然相信愛情,因此他雖然知道一切,卻不明白究竟是什麼東西使他們分離。他永遠不明白,這增加了他底痛苦,但他忍受痛苦底力量是可驚的。在痛苦中他頑強地思索追尋,他分析了一切,分析了王桂英底性格、歷史、和他們底生活和需要,思索了全世界,但依然感不到他和王桂英為什麼會分離。他能夠把這個分離底原因說得極清楚,然而卻不感到,不相信它們。

    夏陸覺得無論如何,生活不能照原來的樣子過下去了。必須理解一切——必須從上海跑開。他寫信到北平和廣州去。十二月中旬,廣州底朋友來了信,夏陸向報館提出了辭職。

    辭呈遲遲未獲批准。夏陸準備著離開上海,但由於奇怪的、殘酷的心情,希望再看見一次王桂英。然而沒有勇氣去找她,在街上和劇場裡又不能遇見她……正在這時,蔣少祖加入了上海新聞界和金融界組織的平津訪問團。上海各界對訪問團安排了盛大的歡送。由於蔣少祖底引誘,夏陸在這個晚間用報館底名義走進了熱鬧的銀行大廈,意外地發現了王桂英。她和戲劇界底人們同來,坐在最引人注意的位置裡。

    夏陸沒有能夠支持到底;他半途離席,走進了喧囂的街市。……

    蔣少祖費了頗大的努力才獲到訪問團底位置。訪問團裡都是資望很高的人。他們是:政府主辦的報紙主筆費正清先生,商報底金融欄主編、瘦長的、鴨嘴的方德昌先生,金融界和工商業界代表張明予先生,高傑先生,等等,等等。蔣少祖是他們裡面的最年青的一個。蔣少祖底成功是得力於方德昌和高傑底推薦,後者在社會上以活動經費底最大和態度底潑剌著名,前者則以漂亮的、出身高貴的太太著名。

    上海各界似乎對這個團體抱著很大的熱情,他們確實想知道北方底實際情形。因為種種原因,提倡自由主義和信仰民主主義的蔣少祖便獲得了特殊的注意。文化界底某一些人們擁護他;很多年青的學生們則認為這個訪問團只有他加入才有意義。

    啟行以前的四天,上海各界假某銀行大廈歡宴訪問團。

    這個宴會,除了盡義務的來賓以外,充滿了上海底最活躍,最愛熱鬧的男女們。這些男女們有一個特色,就是,他們無論何時都溫柔而感傷地表現他們是受不住了;他們到處向人詢問中國底光明何時到來;沒有光明,——他們就不能生活。特別上海底這些男女們有這個特色。他們天黑以前便到來了,坐在銀行底華麗的客廳裡,向別人申訴或彼此談論著,他們對於上海底浮華萎靡是再也不能忍受了。來了一個詼諧的、中國通的美國記者,他們立即把他包圍,供給他以各種消息,告訴他說他們希望國際底正義——他們是再也不能忍受了。

    這時蔣少祖和瘦長的,鴨嘴的方德昌先生走進了客廳。有幾個人鼓掌。方德昌除下了禮帽頻頻地點頭。蔣少祖知道大家是在歡迎他(對於群眾底歡迎他是早已習慣,獲得了確定的意識,不再像生手似地熱情而驚擾了),臉上有文雅的,但特別憂愁的笑容。這個憂愁說:「我想到更多的東西,有更大的苦惱——事情並不如你們所想的那樣單純。但是你們底單純是多麼可愛啊!」他抓著禮帽柔韌而決斷地走向中國通的美國記者蒂克,坐在他身邊,翹起腿,憂鬱地點著了煙。「你們,」他向蒂克用溫和的、打顫的聲音說,「怎樣看法?」

    蒂克咬著雪茄,在鬍鬚裡面狡猾地微笑著,同時靈活地轉動著他底眼球。

    「我們相當樂觀。你們怎樣看呢?」

    「在你們美國底政策上說——即使在這一點上說,你們也沒有權利樂觀。」蔣少祖露出柔弱的,極其耽憂的神情說,好像他是非常痛苦,並且受不了,「首先在你們底經濟政策上說,你們美國也沒有權利樂觀。而日本,趁全世界經濟恐慌底機會來掠奪,他是看得準的——啊,是嗎?」他笑著轉問方德昌。

    方德昌強有力地點了一下頭,然後帶著匆促的、散漫的神情和身邊的一個年青的女子說話。

    蔣少祖在被人注視的時候總首先感到一種柔弱的、憂愁的情緒。最初他竭力克服這種情緒,顯出那種驕矜的、嚴冷的表情,但後來覺得,這種自製是淺薄的,便在適當的時機放任這種情緒,用愁苦的、溫柔的、非常耽憂的聲音說話。而在這種表露裡他意識到自己底意志力是更深藏的,更強韌的。

    他向狡猾的蒂克說了很多,轉過頭去,開始笑著和那些華美的男女們談天。人繼續到來,聲音噪雜,煙霧更濃,電燈更亮,有秩序的談話停止了。肥胖的高傑先生異常粗暴地衝進了客廳,攢著濃眉向方德昌叫罵什麼。他底洪大的、粗暴的聲音煽起了熱情,使廳裡更噪雜。在他之後走進了幾個嚴肅的、瘦弱的人物。他們坐在角落裡低聲談話。他們是新聞界人物,訪問團底中堅分子。蔣少祖和咬著雪茄的蒂克走向他們。

    「哈羅,你們遲到呀!」蔣少祖詼諧地、愉快地說,坐下來。「我耽憂的是我們會蒙在鼓裡。」他皺眉,說。「管他娘!」他們中間的一個回答。

    「喂,蔣少祖蔣少祖!」高傑喊,胖大的身體擠過密集的桌椅;「聽說你底太太要生產了,對嗎?不然為什麼不來?」

    蔣少祖憂愁地笑著,未回答,但做手勢使他坐下。

    這時一位擦得通紅的太太把椅子拖向這個團體,羞怯地笑著。她底頭髮,據她自己說,是梳成嘉寶底樣式的。「我聽說,希特勒要重申領土要求,你們怎樣看?」她嘹亮地說,希望全廳都聽見。沒有要求回答,她笑著站起來,讓大家看見她,並且喊:「密斯楊,這裡來呀!啊,全世界都要黑暗了!」她坐下來,憂愁地看著蔣少祖。

    「王子,你回答她。」方德昌嘲弄地說。

    蔣少祖幾乎是嚴厲地,用搜索的目光看了這位太太一眼,然後嘲諷地、憂愁地笑了。

    客廳裡更熱鬧。市政府代表來臨,大家鼓掌。隨後,在極大的囂鬧裡,蔣少祖無意中看門,看見了從門口走進來的艷麗的,態度活潑的王桂英。在她之前走著另一位女子;她後面是兩位穿皮大衣的、態度悠閒的男人。侍役迎上前去,王桂英活潑地脫下大衣來交給他,笑著盼顧,看見了蔣少祖(顯然她知道他在這裡)。然後向一位跑近來的女子嘹亮地說話,向最近的桌子走去。

    穿皮大衣的、戴眼鏡的俊瘦的青年替她拉開了椅子。「謝謝您。」她笑著說。「啊,已經來了這麼多人!」她說,托著腮,笑著凝視空中。

    蔣少祖露出了嚴冷表情。

    「她已經看見!是的,她假裝!夏陸離開上海了沒有?」他想;「很容易地,她變成了這樣!啊,怎樣是好,我有極大的悲哀,極大的感傷!」他向自己說,看著地面。「停會你們講話吧——我,什麼也不想講!我講不出!」他愁悶地向大家說。

    「當然你要講。我們根本不會說話!」

    「啊,好吧,再說,讓我想想……」覺得王桂英在看他,他沉默了。

    於是他露出特別愁苦的,柔弱的表情。

    來客五彩繽紛,有長袍馬褂的大商人,有名貴的仕女,最多的是憂鬱的新聞界人物和活潑的明星和名流,因此客廳裡雖然異常熱鬧,空氣卻並不統一。那些大商人圍住胖高傑談行情,並且遲鈍地看女人;那些女人在那裡旁若無人地嘩笑——這些人,她們並不知道來這裡幹什麼。而在這個五彩繽紛的場面後面,現實世界在繼續地展開。……大家走入大廳,坐進筵席,宴會開始的時候,夏陸帶著渙散的神情走進來,悄悄地坐到記者們一起去,在市政府代表致詞的全部時間裡,他凝視著坐在首席上的蔣少祖,因看不清楚他底臉而苦惱。而在蔣少祖站起來演說時,他看著左邊沉思——發現了王桂英。

    他底臉變白,但凜肅而堅決。

    王桂英始終沒有發現他。他所看到的王桂英不是蔣少祖所看到的艷麗的、活潑的、賣弄風情的王桂英;他所看到的是帶著強烈的悲哀和驚悸出神地聆聽著蔣少祖底演說的王桂英。王桂英底這種神情使夏陸頓然地明白了過去錯誤底所在,他們底結合底荒謬(在王桂英底活潑和對快樂的貪求裡,他不能明白這個),以及王桂英底嚴重的不幸。

    蔣少祖帶著嚴肅的、憂愁的表情站起來,用低的、打顫的聲音開始說話,然後聲音提高——尖銳、憤怒、富有魅力。他說到中國底情況;說到國際底形勢和各大帝國底錯誤的、反民主的、違背了光榮的傳統的政策。但最使夏陸記得的幾句話是:「在這一段時間裡,無論長江、黃河,無論尼羅河、密細西比河都流去了無窮的逝水——大家難道還想停在原來的地方?在這一段時間裡,無論何處都死去了無數的人民,又誕生了無數的人民,死的不能復活,錯誤不能挽回,但生的卻要活下去!」接著蔣少祖在全場底肅靜裡以打顫的聲音說:「難道中國人底求生的意志是錯誤的麼?」他停住,注視著場內。

    而同時夏陸看到王桂英眼裡的淚水,並且嘴部有酷烈的笑紋。

    「他是虛偽的!在他心裡有些什麼?我們兩人誰對?但一定是這樣:她永遠記著他,我不存在;我沒有給她不幸,也沒有給她幸福!我演了丑角,多麼可怕!」夏陸想,嘴唇打抖;「但對於我自己,我……是的,我愛她!是的,她還愛他,而我愛她!這就是醜角,這就是不幸,不過,看著吧。」他想。但這些思想只是他底痛苦的、妒嫉的心靈對外來的打擊機械的反應;他不明白他所想的。然而感到一切無疑是這樣。他再注意蔣少祖底聲音,感到了什麼,又看著王桂英底強烈的臉。王桂英被她身邊一位女子遮住了,夏陸低下頭,慌亂地碰倒了酒杯。

    身邊的一直在注意著他的一位朋友替他扶起酒杯,謹慎地,向他笑著。

    「你底辭呈已經批准了?我們明天歡送你。」這位朋友說。「我明天就走。」夏陸回答,憤怒地盼顧。

    「她看見我沒有?她看見沒有?她能否知道?能否有這顆心?永遠永遠!」夏陸想:「假如是我在演說,她怎樣想?假若我有這樣的能力,這樣,……是的,機會主義底能力,是的,她怎樣看我?難道蔣少祖真的成功了?是的,錯誤不會成功,不理解人生底真實的人也不會成功,所以我是錯的,下賤的,不理解,靈魂狹小,啊,這些想頭多麼可怕!但是我要讚美蔣少祖,我不應該妒嫉——他是對的!我要和他和好,喚起他底感激,我要在這個感激裡面生活!」

    遭到可怕的打擊的夏陸這樣想著,燃起了狂亂的情感,要見蔣少祖,要向他說一切。他挺直地坐著不動,面色死白。鼓掌聲沒有驚動他,宴會底喧笑沒有驚動他——這一切與他無關。但正是這一切使他燃起了這個狂亂的熱望。在王桂英向旁邊的女子帶著驚動的,疲乏的神情說笑的時候,他突然以燃燒的眼睛凝視著她,希望被她發見。

    王桂英說笑了什麼,又看蔣少祖底方向,沉思著,眼睛半閉。

    「我要向他說一切,我要她看見我,我要她向我哭!」夏陸瘋狂地想。

    「你不吃麼?」朋友問他。

    「啊,是的。我有事,馬上就要走。我要走。」夏陸回答。「多可怕!不可能!一切都看不清楚了!不能脫離……對自己底悲苦的未來沒有認識,弟弟已經死去了!無論如何總可以,總能生存!那麼,我馬上走……但是要悄悄地走。」「我走了,等下再談。」他向朋友說,異樣地笑了一下,站起來,看了王桂英一眼,垂著頭,緊張地,悄悄地沿著牆壁走過去,挾在忙亂的侍役裡面走出正門。

    蔣少祖在走出來的時候沒有找到王桂英,不知她什麼時候離去的,感到失望。但對於周圍的人們的禮貌和興趣使他立刻便擱開了這。「等下我作一個詳細的考慮,」他想,繼續地說笑,握手,鞠躬,並且露出極大的熱誠繼續和一位年青的,戴眼鏡的記者談話。這個談話是席間便開始的。這位記者目睹了春間發生的熱河底失陷,憤慨地向大家描述一切。他說到軍隊底窳敗,承德陷落時所發生的笑劇,人民底疾苦,和湯玉麟底逃亡。出門時他正說到潰敗底情形。大家都走散了,只有蔣少祖一個人繼續和他談。蔣少祖站在門廊裡,一面和大家鞠躬,握手,一面聽著他。年青的記者說得很興奮,甚至在蔣少祖和別人握手的時候也不停止。他霎著眼睛看著那些和蔣少祖握手的人們,不時憤怒地大口呼吸。這個年青的記者顯然企圖諂媚蔣少祖,但同時又想發現他底弱點。他們走出門。蔣少祖在狂風裡按緊帽子。

    「那麼,怎樣呢?你說到湯玉麟部隊底汽車。」

    記者因狂風而沉默,主要的因為已經離開了人群,他冷卻了剛才的熱情。

    「總是這樣。我們三次被皮鞭打下來,跌在雪裡。後來終於逃出來了。」他簡略地說。「關於這有一本書。老百姓在潰敗裡表現了情緒!可恥的是馮庸大學底那些男女將軍!」他加上說,憤恨地笑著,他搜索地看了蔣少祖一眼。「啊!那本書,我看過。」蔣少祖悅意地笑了一笑。說,「好,耽擱了你底時間,再見,啊!」

    他向記者伸手。記者短促地凝視著他,然後輕輕地觸他底手(顯然這位記者此刻特別不習慣這些),轉身走開去。蔣少祖盼顧,下意識地希望看到王桂英,然後緩慢地沿路邊走開。

    他坐上人力車。車子抗著風暴艱難地行走著,他開始思想。最先他想到王桂英,這是他出門時便安排好了的,但像常有的情形一樣,他即刻便發覺這種事並無可想:當時的感覺已經是結論了:他在當時感覺到應該等一下想她,這便是結論。他當時覺得好像有嚴重的思慮存在,但現在卻不再感覺到這了——他覺得失望。他不安地微笑著,在車上移動身體。

    「還有什麼呢?幸而我們有一些經驗。她過著什麼樣的生活,上帝!她和夏陸在一起不是要較好麼?在現在,我是可以退讓的。還有什麼?她怎樣想?但我今天是勝利的!並且在將來,我也願意她勝利!」他慰藉地,自信地想。車子轉彎,他機械地注視寂寞的百貨陳列櫥。

    「很可能的……這是必然的,」他想,這些句子給他啟示了重大的意義。特別因為風暴和寂寞的街道,這些空虛的字眼給他以重大的意義,他興奮地笑著。藏在大衣底高領裡,看著遠處,想到一·二八時和王桂英在街上亂走的情形。「一切是怎樣的不同了啊!」他想。

    接著他想到陳景惠日內就要分娩的事,想到自己假若沒有回來,應該怎樣安排,減少她底痛苦。細密地考慮了這個以後,他想到父親底來信:父親要他回家一趟。

    他想了很久不能解決。家庭底紛亂令他憂鬱,其次,他怕父親已經知道了他和王桂英底事。最後他想到金錢對他底事業的幫助——把父親底財產考慮到自己底事業上來,這於蔣少祖是第一次。於是他又思索父親底來信。

    他感到那種興奮,那種肉體底愉快,覺得一切都美好。他用快樂的聲音催車伕快點走。

    父親來信底語氣是憂傷而溫和,顯然不知道他和王桂英底事,而且,由於金素痕底貪婪,顯然這筆財產是可能的。……「這是可能的!並且這筆錢比落在金素痕手裡要有意義得多!——這爹爹當然想到。……那麼,這中間還有別的因素沒有?啊,好大的風!」他快樂地喊車伕快走,亟於要把這個思想告訴陳景惠。「真是悲劇,老人是處在怎樣的危境裡!所有的人都剝削他——他們蠶食蔣家!——尤其是混蛋王定和!所以我怎麼能夠不伸出手臂去!我要使這個形勢完全改變!是的,假若我願意,我能夠做到的!我要領一支生力軍到我們底隊伍裡來!這個錢可以使爹爹滿意,可以使我做很多的事!」他快樂地想,「是的,那麼還有四天,我明天去蘇州,後天再回來!是的……怎麼以前沒有想到!」

    他下車,拋給車伕一張一塊錢的票子(這於車伕簡直是意外),按緊帽子迅速地跑進門。

    「在這樣的冬天,夜裡起著風暴,有一個家,有一些愉快的計劃,這是多麼好的事啊!」上樓時他想。

    他溫柔地喚醒陳景惠,笑著扶她坐起來,替她披上衣服,然後替她倒開水——他細緻地,快樂地走來走去,然後在床邊坐下來,抓住她底溫暖的手,向她低聲說話。

    半醒的,疲倦的陳景惠柔媚地笑著聽他。顯然她覺得意外,因為夫妻間近來因為蔣少祖要去北方而情緒惡劣。她好久不知應該怎樣,但他愈往下說,她便愈顯得溫柔。「我離開,大概一個月,我很耽心——你覺得怎樣?將來我再不離開!……」蔣少祖說,笑著。

    「沒有什麼,我高興你去,真的。」陳景惠回答,幸福地笑了一笑。

    「一切全過去了!現在是多麼好啊!不阻止他,因此他會想得更多,更關心。」她向自己說。

    「外面是在起風?」她問,傾聽著。「能夠這樣,我真高興。從前我們都錯了。」她柔弱地笑著說:「我們有了孩子。以後我要幫助你,真的,我原是有興趣的,要是生活好!對了,應該的,你明天去蘇州,說我問候爹爹。……啊,少祖,好大的風!」她說,露出驚異的表情。她底對外面的風暴的這個驚異的表情保證了這個家庭底強大的幸福;這個幸福好久便應該到來的。

    蔣少祖明白這個,帶著有禮的,文雅的態度吻她底手;而覺得這種態度保證了幸福。

    風暴搖撼樓房,玻璃打抖。

    「風暴並不能摧毀我們!讓它來吧,你看,今天那些人多可笑,」蔣少祖在房裡來回走著,壓著手指,興奮地低聲說:「我抨擊他們!我說,你們難道不知道你們在怎樣生活嗎?」他說,額上的皮膚向上游動。

    「不過,我覺得你不該招惹太多的仇人!像夏陸那樣,多可惜!」

    「沒有什麼。我為仇敵而存在。」他說,嘲諷地笑著看著她。

    離開銀行大廈後,夏陸認定自己應該明天離開,於是去碼頭問船。這個行動減輕了他底痛苦。必須有所執著才能減輕痛苦;想到他是去問船,即要離開這個邪惡可憎的都市,去到遙遠的、陌生的南方,他底痛苦便緩和了。而在到達江邊後,他感到蔣少祖和王桂英都是值得輕蔑的,恰如這個都市是值得輕蔑的;他覺得這個都市是蔣少祖和王桂英的化身。

    船明天晚上才能有。夏陸考慮了一下,覺得明天晚上走正好,然後數了身邊的錢,走進附近的酒店。離開酒店時便起了風暴。他毫未考慮,往江畔走去,降下了碼頭底石級,坐在欄杆旁的地上吸著煙。

    黃浦江畔有燦爛的燈火。那在以前因汽艇底往來而熱鬧的江面此刻已經寧靜,風暴在激怒的水波上呼著。燈火輝煌的江輪泊在江心裡;燈光照亮激怒的水波。遠處有汽笛底驚駭的尖叫,然後一切靜寂了,燈光減少,風暴在低空裡猖獗著。

    碼頭石級上已經沒有一個人。底下有寂寞的囤船底巨大的,沉重的黑影,夏陸覺得它正在猛烈地搖蕩,並且覺得全世界正在猛烈地搖蕩。他藏在衣領裡吸著煙,不時盼顧——希望不讓巡警發現。

    這個風暴是令他那樣的狂熱、興奮。他覺得,風暴是偉大的,因此他的愛人和仇敵都渺小,都值得輕蔑。想到兩個鐘點以前他企圖和蔣少祖和解的軟弱的心情,他就憤怒地嗅著鼻子。

    夏陸因弟弟底死亡和王桂英底遺棄而頑強地思索了世界;他以前未曾做過這樣的思索。以前他覺得一切都是自然的,簡單的,甚至可以說是美好的,但在遭遇了不幸以後,他覺得他需要一個生活底原則。在他底眼前是混亂的自己,混亂的世界,沒有這個原則他便不能再生活。他要思索什麼行為是好的,什麼行為是壞的;什麼是高貴,什麼是卑劣。他覺得在這個世界上還沒有這樣的原則。這個頑強的努力——沒有結果——加深了他底痛苦。這個愈來愈抽像的思索每次總使他昏熱混亂:在他眼前世界崩頹下去了。

    他問自己他應該做什麼。他不知道自己應該做什麼。於是他多次地覺得自己已經毀滅了。但立刻他又頑強地爬起來,重新思索,重新搏鬥。

    現在,坐在冰冷的石級上抽煙,他又來做這個,他檢查過去底成績,反覆地使用著他自己發明的幾個術語,一層又一層地向上爬著。他跌了下來,又重新爬起,幾乎每次總經過這樣的程序。每次都從「我為什麼生存?」這個題目開始,然後想到別人底生存,向上爬——於是跌下來。他接連地吸著煙,凝視著激怒的江面,因嚴寒而打抖,問:「我為什麼生存?」別人需要我嗎?」

    「恐怕要有警察來!」他想,憤怒地盼顧。

    但意外地,違背了習慣的程序,他墮入了深遠的、恍惚的夢想。不再感到風暴、嚴寒、江水、警察。他覺得他看見了全人類,看見了它底活動。這個活動在灰色的透明的微光裡進行著。他看見人類互相殘殺,看見流血,看見動搖的家庭生活,並且看見了戀愛、失戀。他一瞬間看見這一切,而在他企圖意識它們,把它們變成思索底對像時,它們消失了。於是他又感到風暴、嚴寒、江水、警察。

    隨後他重新沉下去,重新上升。他發現了幾個問題。他抱著頭。忽然他聽到音樂,神聖的、莊嚴的音樂,而風暴在指揮這音樂。「哈,多麼好,這是心靈!」他想。在這個音樂裡他又看見什麼——看見一個壯麗的山峰,在峰巔上,一位莊嚴的,長鬍鬚的老人坐在巨大的石椅子裡,左手托著腮,右手指著前面。這個老人坐在崇高的光輝裡,智慧地、堅強地指示著人類底未來。音樂更美,心靈更豐富,風暴更猖獗,老人更崇高。……

    「我為這個生存!並不是為一個女人和一個男人!」夏陸想,同時音樂和老人消失了,周圍好像在落雪。夏陸盼顧:沒有雪。立刻夏陸震動,看見了狂怒的、執著武器的群眾;這個群眾奔向人類底未來,旗幟在風暴裡招展。

    夏陸英雄般地凝視著江水,於是群眾隱沒了。

    「我要做什麼?應該做什麼?」夏陸歎息著,想:「可能的,但不是必然的,本質上是如此……」他想,不知自己在思想什麼。「怎樣到達?對了,工作,工作,工作!為了弟弟底死!為了這一代的無數的鮮血頭顱,不必記著女人和男人,多麼簡單!誰是對的?假若我工作,我便也是對的!我們生在怎樣的時代!還要記著自己是可恥的!生命只能一次。是的,無論長江、黃河,都流去了無窮的逝水,我出生在那樣窮苦的家庭,我們弟兄兩個人到世上來探求真理,永遠離開了破落的家,連年老的母親都不顧,讓她死去,而鄰居募錢埋葬她!現在弟弟死了,為了什麼死了?當然,我活著——那麼我為什麼活著,不是很明白?啊,媽媽和弟弟啊,你們底兒子和哥哥是好久都走錯了路了!但是為什麼?……」夏陸說,憤怒地摔去了最後的煙頭。

    「看黃浦江底怒濤啊!要生存,要活命啊!永遠不忘記這個風暴的冬夜!多麼冷!而假若要落雪!……中國啊,這是何等險惡的夜裡!我們隨時都可以死去!——總之,讓一切不幸的人,殘廢的人,失去了人世底溫暖的人,被奪去最後一文錢的人!讓他們有個安身的地方吧!」

    他站起來,留心著巡警,束緊了大衣,緩緩地走上石階。

    早晨落雪。車到蘇州時,看見積雪的河岸和城廓,蔣少祖感動了。他想到,去年雖然經過兩次,他卻有整整四年未踏上這片土地了。一切都很不同了;沒有想到地,一切都很不同了:現在,這片土地上,是靜靜地落著雪。……蔣少祖此刻所經驗到的深摯的感動,是只有那些在外面鬥爭了多年,好像是意外地,好像僅是被吸引似地,突然地離開了自己把它當做生活、鬥爭、死亡的場所的外地,而回到故鄉來的人們才能理解的,而因為這個回來是短促的,並因為故鄉底土地上是落著雪的緣故,蔣少祖就特別地感動。他沒有坐車子,沿著落雪的街道步行回家。他含著嚴肅的、感動的笑容觀察著街市;無論街市已經怎樣改變,每一個角落都能喚起他底回憶來。「是的,我們在這裡跑過,阿菊跌倒了!我們是到文廟去看祭孔的!而這裡,我在這裡迷了路!真好玩,這樣小的圈子裡也會迷路!……是的,一切好像是昨天,但是沒有從前的那些人們了!他們到什麼地方去了呢?死了,還是跑出去了呢?啊,遺忘了,正如蘇州的人們也遺忘了我們!我甚至不會講蘇州話了!不過,爹爹他們底生活是一定還沒有改變吧;他一定愈發憎惡這樣的街道店家,而不上街來了吧!從前他還干涉縣政的!是的,這樣!這裡卻還是那口井,在裡面自殺過一個女人!是的,多殘酷的時間啊!」蔣少祖想,兩手安適地插在大衣荷包裡,挾著手杖在迷茫的雪裡行走著。

    他帶著顯著的不安和畏懼走進門,但露出特別灑脫的風度在階前站下,抖去了衣服上的雪,他沒有發現他想要看見的人,就是說,他沒有看見老態可掬的,卑屈而狂喜的馮家貴。他走上台階,站下望著因落雪而更為陰冷的大廳,歎息著,壓著手指。最先發現他的是年青的,但蒼老的姨姨;在她前面走著她底大女孩阿芳;她們從廊後走出,走過大廳。

    面對著陌生的男人,姨姨低頭;女孩也低頭。但女孩在偷看,認出了他,於是喜悅地、猜疑地喊叫媽媽。

    姨姨站下來。蔣少祖憂愁地笑著,姨姨臉紅了:蔣少祖沒有說話,因此她不知道應該怎樣稱呼他。她受驚地笑著向前走。

    「二少爺回了。」她低聲說,希望不讓蔣少祖聽見這個稱呼。隨後,如她所常做的,她轉身喚穿著顯得過於寬大的皮袍的,瘦而蒼白的女兒,要她行禮,並且喊二哥。顯然她企圖用這個行為減少她底委屈。幾年來她特別強烈地意識到:假若沒有孩子們,她便無法在這個家庭裡生存了。

    阿芳有禮地鞠了躬。她原來對這個優美的二哥底來臨存著天真的喜悅的,但這個鞠躬使她變得畏懼而猜疑。她覺得媽媽所以要她鞠躬,是因為這個二哥帶來了什麼嚴重的事;她覺得媽媽又要向她講述不幸了:媽媽底不幸無論如何是很可怕的。她鞠躬好像成年的婦女。

    蔣少祖拉著阿芳底手,笑著拍她,然後笑著往內走——他明白應該怎樣解除姨姨底困苦。轉進走廊,他迎面遇到了馮家貴。馮家貴因耽心大門而發慌地奔跑著,看見他,站下,喜悅而天真地笑了,在衣裳上面擦著手。

    在說話之先,他喊住一個過路的男僕,威嚴地吩咐男僕去照應大門。

    然後他向少主人鞠躬,問好。他是特別狂喜,這在他吩咐男僕的態度上就可以看出來:在這個態度上,他表示自己也是家庭底主人——平常他並不這樣的。平常,他和另外的僕人們中間有著微妙的感情關係,有時他甚至阿諛他們。

    馮家貴極嚕囌地向蔣少祖問好,問他近來怎樣,身體怎樣,飲食怎樣,又問賢惠的少奶奶怎樣。他引蔣少祖走進蔣蔚祖底書房。獻茶後,如蔣家底人們所歡喜做的,動情地笑著,伸出花白的頭來向蔣少祖耳語。

    蔣少祖憂愁地笑著聽著他。

    「大少爺簡直不得了!他瘋得那樣!大少奶奶狠心呢——,再有麼,老太爺近來身子壞!當然,精神怎麼會好呢?怎麼會呢?」他向蔣少祖生動地耳語著,同時做手勢。蔣少祖,在老人底口腔和頸部底腐蝕性的氣味裡,愁苦地笑著。「下半年又欠租,三姑爺又蝕本!老太爺近來跟縣府裡一個科長談得來!那個科長又借錢,早上還在這裡!那個科長大煙抽得凶!」這時阿芳羞怯地走到門邊,說爹爹等二哥去。

    馮家貴因發覺疏忽了職務而發慌(他以為唯有自己才能通報這個消息的),不安地笑著,大聲歎息。

    「唉,二少爺,去吧,去吧!這是多少年了啊!去吧!」他哭了,不害羞地看著阿芳。阿芳站在門邊,給面色激動的蔣少祖讓路。

    「不羞,你哭!什麼事情你哭!」阿芳憤怒地向馮家貴說:她怕不幸,因此馮家貴底啼哭令她發怒。

    「你懂什麼啊,小姑娘!」

    「我不懂,你懂!……」阿芳憤怒地說,呼吸急促,並且眼睛發紅。

    於是她可憐地啜泣起來,跑開去。

    蔣少祖帶著嚴肅的,激動的面容走進父親底臥房。在門邊聽到老人吸水煙的聲音。跨進門感覺到父親射過來的尖銳的目光,露出了苦惱的微笑。他鎮壓著自己,尊敬地鞠躬,然後站住不動,苦惱地笑著凝視父親。他底笑容說:「我現在回來了,但只停留一天,我只是為你而痛苦,我沒有做錯,隨便你怎樣吧!」

    在父親簡單地微笑,垂下眼睛後,他才能觀看父親;雖然他一進門便看著父親,但父親底尖銳的目光使他什麼也不能看到。於是他看見了坐在火邊的衰老的、蒼白的、甚至在衣服底折紋裡都表現了大的頹唐的父親。他走到桌邊坐下來。「找你回來,有幾件事談談。」老人低聲說,無表情地看著兒子。

    「是的。」

    沉默很久。

    「你,媳婦要分娩了嗎?」

    「是的。」蔣少祖回答。「是的,王桂英底事情他不知道。」他想。

    「在上海,過得怎樣?」老人說,用老人所特有的,極其簡單的目光看著兒子底衣著。

    「還好。很忙。夏天想回來,又有朋友邀到杭州去了。」「啊,那麼,等下詳細談吧。你應該明白家裡現在的情況。」老人忽然淒涼地笑,揚動眉毛,眼裡有慈愛的光輝——他明白兒子,他饒恕了他。

    他明白兒子底逃避、戒備、和謊語。他明白兒子為何幾年不回來,為何現在又回來。在他底巨大的厄難裡,他饒恕了這個兒子和叛徒。無論如何,較之所愛者,這個叛徒使他所受的痛苦要少得多。

    並且這個兒子給他展示了一幅令他痛心的圖景;給他展示了年青人底獨立的生活和成就底圖景。特別在現在他對這個圖景有著智慧的,強烈的意識。老人頓然明白了半生的錯誤,向這個叛徒淒涼地、慈愛地笑了。

    蔣少祖沒有料到這個。在父親底單純的微笑下面,他底心不可抑止地微顫著。他沉默著,低著頭,然後,不自覺地向父親笑了溫柔的微笑。在這個微笑裡有女性的嫵媚。「雪下的很大了。」他說,笑著。

    老人看了看窗外,在火上搓著手。

    「你曉得你哥哥底情形麼?」

    「曉得。」

    「他不回來,也由他去。這是冤孽……。你看這個蘇州吧。」老人頓住,沒有說出他底孤獨和憂傷來。「你住幾天?」他問。「我想明天走,隔一個月的樣子再來。景惠要分娩,其次我還有點事要到北京去一下。」

    「你做些什麼事?」

    蔣少祖憂愁地笑了笑。

    「在報館裡做事;報館裡派我去北京一趟。」

    「啊,北京!」老人突然峻烈地皺眉——老人憶起往昔。「日本人要打到北京了吧!有趣,有趣!」他憤怒地發笑。「是在抵抗。」蔣少祖悅意地笑,說:「現在打過了長城,假若不抵抗,北京早要丟了。有很多的軍隊在那裡,政府一定可以抵抗的!」他誠懇地說,在父親面前,衷心地感到了政府底艱苦。

    老人不回答,顯然不感到興趣。老人皺眉,沉默著,讓這個談話底空氣逝去;這個談話是他引起的。隨後他歎息,用憂鬱的、低沉的聲音敘述家庭情形。他說這兩年什麼進款也沒有,假若再照這樣過三年,小孩子們便不會有的吃了,換句話說,他便不能再活下去了。

    他異常冷靜,但帶著極深的頹唐說,在這樣的年代,這樣的情況裡,他寧可早死。他說他並未真的活著;他沒有死,只是因為小孩們。他說到他對小孩們底希望。他分析了小孩們底性格、興趣、和天資,說希望他們能夠自立,並且能夠狠心。「再過幾年,他們就能夠狠心的;不然他們會沒有的吃。」他說。

    隨後他從抽屜裡取出蔣純祖底來信來給蔣少祖看,問他注意到這個弟弟沒有。

    蔣純祖在做練習的格子紙上拙劣地、歪斜地寫了一大篇。他寫信像做文章。顯然他也不知道應該向父親說些什麼,但他底感傷和狂亂的熱情令他寫了一大篇。首先他描寫學校周圍底風景,隨後他回憶在蘇州度過的兒時,於是,很快地,預言了他底悲涼的命運。信就在這裡草率地停止。蔣少祖憂愁地看完,覺得這封信他是可以理解的,但對於父親卻等於什麼也沒有說。

    老人接過信去,簡單地笑了笑。

    「字寫得太壞!」他說。「他很像你。」他加上說,擱開了信。

    蔣少祖不安,因為父親說破了這個秘密:洞察了他底往昔的熱情,說破了他底心靈底秘密。他極不願意弟弟會像他,——極不願意承認他過去曾經這樣的幼稚。

    他極不願意父親說破他在讀信時所有的不安的感覺。「弟弟很天真。」他說。

    老人簡單地笑了一笑。

    「他底心要深。有些像蔚祖。」

    「他總看出來像誰——這有什麼意思!」蔣少祖想。因為某種不安,他又看信。「這不過是極其一般的,在現在的青年裡面。」他對自己說。

    「純祖倒相當聰明。」他說。

    「還是蠢!太蠢!總做蠢事,不討好,沒有人喜歡!」老人皺眉,說,兩腮嚴厲地下垂。「在你們這個國家,人不能老實!」他說。

    然後他提起家務,用簡單的、冷靜的、嚴厲的目光觀察著蔣少祖底反應。他說到田地房租等等底近況,說預備提出一部分東西來給小孩們及未出嫁的女兒。說到這裡他停止。他未提金素痕,並且未提對目前這個兒子底要求。他沒有問話,但等待著回答。他咳嗽,望著窗外的雪,然後又撥火。

    從這些表現,蔣少祖明白父親底目的是什麼,並且被感動。他笑了蔣家底兒女們底那種感傷的,怯弱的笑,開始精細地詢問家務,並且詢問父親底健康狀況。

    像一個人回家後所常有的情形一樣,蔣少祖感到必須站出來整頓家務,使父親減少困苦。父親今天所表現的一切令他感動,他未料到父親會這樣的;未料到父親會如此冷靜、頹喪、而慈愛的。老人今天顯然避免著激動,極顯著地掩藏了對這個世界的憤怒。

    蔣少祖想像了自己底叛逆和對父親底愛心,特別因為他昨夜還處在上海底豪華和雄心壯志裡,特別因為現在是蘇州底落雪的、寂寞的冬日,他底心顫抖了;他覺得他要哭。父親底健康是顯著地損毀了;在這個寂寞的蘇州,在愁慘的老年裡,兒女們都遠離,沒有慰藉,父親該是如何痛苦!但父親仍然屹立著,表現出這樣的冷靜和智慧,並且注意到了小孩們底天資和性格;不注意自己底健康,但注意小孩們底天資和性格!——他是懷著怎樣的心,企圖把剩餘的兒女們送到這個他已不能瞭解的世界上去搏鬥!

    老人以簡單的目光嚴厲地注視著蔣少祖。

    「你在想什麼?」他問。

    「我想,……以後我要盡力幫助弟弟妹妹,假若爹爹能放心的話……」蔣少祖說,眼睛潮濕了。

    老人轉過臉去。

    「我想,爹爹要把財產找一個地方藏一些,為了小孩。其次,對於大嫂。」

    老人搖手打斷了他。

    「是的,當然這樣!不過你對於家裡面,這些年;」他頓住,皺眉看著他。老人怕激動。

    這時,意外地,馮家貴通報老姑奶奶底來到。老人沒有聽清楚,又問了一句。隨後他明白了,面色陡然改變,顫抖著從火旁站了起來。蔣少祖感到不忍,在他之先跑出房。「哥哥,親哥哥,哥哥!……」老姑媽在門前激動地喊,小腳亂閃。老姑媽帶著十二歲的孫兒陸明棟。她和小孩身上都還有雪。

    蔣少祖閃到旁邊——姑媽未能認識他。老人走出來,以手扶住門。

    「什麼事嗎?」老人以顫抖的、宏大的聲音問。

    蔣捷三並沒有料錯:果然妹妹是為了蔣蔚祖底事情來蘇州的。蔣蔚祖夫婦底醜聞已經傳到了姑媽這裡;因正義而憤怒的陸牧生忘記了蔣家姊妹底警戒,昨天晚上全盤地告訴了她。夜裡姑媽未能睡眠,半夜起來向女兒說她要去蘇州。天在落雪,沈麗英哭著勸她,但她異常的執拗。她不能不挺身拯救蔣家;年老的哥哥在他心中像神。

    老姑媽喚醒了放假在家的孫兒,深夜裡坐車到和平門。陸牧生焦急而怨恨地送她上了火車。然後,在天剛亮的時候,陸牧生夫婦便跑到蔣家姊妹處。這個消息喚起了她們底恐怖。

    老姑媽帶孫兒同行,因為愛孫兒,因為希望神仙般的哥哥被這幅圖畫——她底老年的孤苦和孫兒底幼小無依——感動。

    老姑媽進門便激動地喊哥哥。蘇州底大而空洞的住宅現在特別令她淒涼,她憶起了蔣家底最煊赫的時代。陸明棟畏縮地跟著她走。祖母在車上曾經教他怎樣行禮,怎樣說話,但現在他已經完全忘記了。他覺得到蘇州來是最痛苦的事。「哥哥,哥哥,可憐苦命的蔣家!」她哭,跑到哥哥底巨大的胸前。

    老人臉變得蒼白。

    「你說,什麼事,說!」老人痛苦地呼吸著,可怕地看著她。

    老姑媽揩眼淚。開始敘述。老人離開門(現在他已經能夠站穩),憤怒地看著她。

    「非教訓素痕一頓不可!非痛打她!叫蔚祖回來!」姑媽說。

    蔣捷三冷笑了一聲。

    「蔣家這樣淒涼,哥哥!這樣老年的苦境,你一生忠厚,為兒孫做馬牛!……」

    蔣捷三仍然冷笑著,但眼裡有了淚水。忽然他看妹妹和小孩,在眼淚裡閃出了光采的、憐愛的、憐恤的微笑。「明棟,叫舅爺!」姑媽說。

    陸明棟畏縮地站著,臉死白。祖母搗他,他用發亮的眼睛看著她。然後他用鼻音低低叫了一聲。姑媽痛苦地、憤恨地歎息了一聲,又搗他。

    「不要叫了,小孩子!」蔣捷三悲涼地笑著說,叫他們進房。

    而姑媽發現了蔣少祖。

    「怎麼是你!你怎麼回來!」她驚駭地叫,同時看著老人。老人皺眉,走進房,顯然老人不願意妹妹說出他底弱點來。「啊,好少祖,你看你多好!你多有志氣!可憐蔚祖呀!少祖,你要救救他,救救我們大家!……」姑媽又流淚,走了進去。

    他們進房時老人正伏在桌上,疾速地寫字。他們沒有做聲。姑媽在火邊坐下來,低聲譴責孫兒,因孫兒不懂事而痛苦著。馮家貴捧著茶走進來,謙卑而憂愁地向姑媽笑著。老人喊他站住。

    老人疾速地寫完了信,轉身向著馮家貴。老人底臉色激動得可怕。

    「馬上去南京,把這個信交給大少爺!他認得字——看他記不記得老子!」他說,咬著牙。

    馮家貴好久不能懂得這個使命,遲疑著,愁慘地笑著。「要不要給大奶奶看呢?她要看……」他問。

    「混蛋!不許她看!先親自交給大少爺,看他是我底兒子不是!」老人咆哮,站了起來。

    「是,是。」馮家貴發慌,鞠躬,退出去。

    但他在門外向蔣少祖做手勢,蔣少祖走了出來。「二少爺,叫我馬上去麼?」他憂愁地問。

    「馬上去。」蔣少祖,看了父親底出諸絕望的憤怒的信,震動了。「就去。不要給大奶奶看。——看也不要緊。」他加上說。

    「不,不!拚死都不給她看!寫些什麼?」他低聲問。「叫大少爺回來。」

    「啊,對,他回來!」馮家貴歎息,露出哭相看著蔣少祖。接著就寶貴地捧著信,自信地、堅決地走開了;他底老腿在跨過門檻時顫抖著。

    老人躺到床上去,用手墊著頭,不說話,看著空中。老人臉上有遲鈍的、痛苦的、頹唐的神色。傭人端來參湯,這原是他吩咐的,因為他心裡虛慌;但現在他不理會。姑媽喊他,他不回答。姑媽伏在床邊安慰他,摸他底發冷的額角,要他喝湯,他不回答:好像一切都不存在,他凝視著空際。姑媽懇求地看著蔣少祖,好像要蔣少祖,為人子者,跪下去懇求——至少蔣少祖是這麼覺得。蔣少祖輕輕走到床邊,站住不動。

    「燒口煙,叫姨娘燒口煙好不好?」姑媽說。

    老人搖頭,但指櫃子。姑媽打開了櫃子,不知哥哥要什麼,情急地看著蔣少祖。

    「抽屜。」老人說,摔出鑰匙來。

    蔣少祖開了抽屜,取出文契,老人點頭。然後老人指床邊的小櫃子,姑媽取出煙具來。

    老人抽煙,翻著文契。他撿出兩張來在煙燈上燒掉,大家惶惑地看著他。他所燒的是兩張租契,這家佃戶業已破落,不能償還了;嚴格治家的老人原來是並無燒掉的意思的:只在現在他才完成了他底寬恕。想到這家佃戶底慘況,在燒的時候他大聲歎息。以後他要參湯,並要兒子到床邊來。「這七張,鎮江跟昆山的,先交給你。」他用低的、打抖的聲音說:「素痕知道。無論她怎樣吵——不許拿出來!你要早些回來。」老人停住看著他;「有些東西你下回來拿到上海,不,最好拿到鎮江去!記住你底弟弟妹妹。……」他停頓著。「我要寫好,那都是他們的。」他說。

    「是的……。」

    「你要爭氣,不許自私自利!」

    蔣少祖看著文契,想到了各樣的困難,並且考慮到了父親死後底糾紛。父親底死亡是很可能的,他想最多不會超過一年。

    他嚴肅地看著父親。

    「我想,爹爹最好請一位律師——我上海有熟人——最好把一切都弄清楚。」他皺著眉頭說。他底意思是指遺囑。但老人皺眉,嚴厲地看著他,不回答。

    「我有我底辦法。我活了七十年!」他說,轉向著妹妹。顯然故意地如此。「那麼,你們在南京怎樣?」

    「說來話長,哥哥。」姑媽歎息,望著窗子,在膝上擺好手,說,「自從您妹婿去世後,一串痛苦的光陰!兒子死得早,……女兒呢,又是這樣!現在他們底生活呢,說良心話,倒還好,不過牧生脾氣壞,我在他們身上用了那麼多,現在他們好,不把我放在眼裡了。房子房子給他們化去了。哥哥,孫兒孫女要長大成人,成家立業,我呢,也不久,怎麼能忍受現在這種樣子!哥哥,一串痛苦的光陰,您知道,您救了我,不然我活不到今天!借出去的錢收不回來,從前的南京人都死光窮光!您想,可憐吳家大房那樣慘,老頭子討飯!我們還沾親!」她說,揩眼淚;「二房三房做了官,兒子留洋了,就那樣狠心!哥哥,我們這輩子人這樣命苦!」

    「你住兩天罷。」蔣捷三說。「我要給小孩子一點東西。我先給你兩付手鐲看。」他說,指蔣少祖開櫥。

    「是的,就是這個盒子。」他打開盒子,取出兩付巨大的綠玉的手鐲。「這是宋朝進貢的。要好好留著啊!」他懇切地說。在他心裡,這手鐲是留給妹妹的紀念。

    看見手鐲,姑媽又流淚。

    「哥哥,可憐!」她說,「妹妹收了。要留給孫子娶媳婦。

    ……」她忽然笑著像少女,看著發呆的陸明棟。老人淒涼地笑了笑,然後看著兒子。

    「少祖,那櫥裡還有一個盒子,帶給景惠。叫她分娩以後就回家來住。她是好心人,你要細心。」老人說,然後轉身燒煙。

    飯後,蔣少祖抽起了上海帶來的煙斗,想起了上海底一切,覺得它們在半天之內變得遙遠了。他有些淒涼,坐在哥哥底書房裡翻著哥哥底詩稿;窗外是蒙雪的、寂寞的花園。他丟下了詩稿,挾著手杖懶散地走進花園。

    花園底純白與寧靜,那種肅穆的、深沉的寧靜令他感動。他含著憂愁的、怯弱的笑容走過披雪的樹木,來到荷花池邊。池裡已經結著薄冰了。

    他在池旁站了很久,凝視著樓宇,凝視著父親底這些蠢笨的工程,覺察到它們底舊朽與純潔,就柔弱地笑著:有了那種特別憂愁,特別優美的情感,覺得自己是洞察了人世底一切苦惱和不幸。隨後他向松林走去,繼續抽著煙。他少年時代底生活是與這個松林不可分離的。

    松林在雪裡矗立著,比四年前他回來時顯得更高大,更孤傲了。他踏著雪走過去,嗅著潮濕的樹香,來到了池邊。松樹頂上,有喜鵲噪叫而鼓翼,撥下雪來。

    他冷靜而憂愁,想到自己底生活,想到昨夜所見的王桂英;開始意識到她底殺死小孩的行為是可怖的,因而現在的生活是可怖的。

    他峻烈地皺眉,凝視著池水。池水靜止無波,冷風吹著,樹上的雪花輕輕地飄到水裡來。

    他毅然地轉身走回去,在松樹間踏著雪踱走著,苦笑著。「這有什麼留戀,這有什麼!因為社會對我們冷酷,所以我對她(王桂英)應該冷酷!我也許對不起她,但不是已經報償了麼?她不再能蠱惑我!」他想,苦笑著,「也許吧,也許我能夠安慰老人一點……啊!好蠢的性格,好蠢的工程!他每年冬天要周濟窮人,今年他幹不幹呢」他說,於是愉快地站下來,望著樹頂上的喜鵲,向它吹著口哨。

    「多麼動人的蘇州啊!真好玩,所謂故鄉!喂,小雀子!」他向喜鵲大聲說,隨後吃驚地笑著盼顧。他拾起石子來投喜鵲,喜鵲飛開了。「不過,很可能的,」他徘徊著,繼續想,「假若二十年後,我底事業成功,那麼,我就要住到這個地方來!在落雪的冬天,幾個朋友,一盆火,還有我底孩子們!多麼好啊,能夠休息是多麼好啊!這個世界,能夠奮鬥,原是多麼好啊!年青的幻想和錯覺,應該過去!記得幼時愛嬉笑……,但是蘇州的那些姑娘們呢?莎士比亞說:『我們的小小的生命,都是做夢的資料』……」

    他走回池邊,回過頭來,苦笑著看著自己所踏出的凌亂的足跡。……

    他忽然看見老人底龐大的軀體升上了假山石,向著松林。老人支著木杖,纏著大的圍巾,凝視著寂寞的園林。老人在落雪的庭園中幽靈般地升上假山石,這種情境,令蔣少祖吃驚。

    蔣少祖看著父親,覺得父親看見了他。蔣少祖遲疑地向林外走來。

    但老人沒有看他。老人凝視著松林底高處。蔣少祖轉身望高處,看見了覆雪的樹頂和炫目的、脹雪的天空。「他在看什麼?看見什麼?」他想,一面向假山石走去。

    老人不動,垂下眼睛來看著他。老人目光明亮,眉心裡有輕蔑的,慍怒的表情。

    蔣少祖憂愁地笑著。

    「爹爹不冷?看什麼?」

    老人哼著。「看看。」他說,重新看著松林高處。

    整個下午,姑媽和姨姨長談。姑媽同情姨姨,向姨姨說了南京底情形,說了她自己底生活和苦惱,然後詢問姨姨自己家裡的情形。

    姨姨遲疑了很久,她覺得向蔣家人說自己家裡的情形是不對的。姑媽喚起了她底屈辱,她開始哭,說她家裡窮,說她是賣到蔣家來的,說她已經兩年沒有回家。她和家裡人都不識字,不能通信,她不能知道父母底存亡。她哭得像女孩,說她這樣的女人是該受雷殛的。她底小孩們恐怖地站在旁邊。

    於是姑媽跟她出主意,說可以請蔣少祖寫信。但她回答說她不想寫信。

    姑媽不忍,說她自己回南京時可以去鎮江看看。但姨姨懷疑,拒絕了。姑媽流淚,一定要把錢幣分給小孩們,和姨姨堅持了很久。以後姑媽吩咐孫兒伴小孩們去玩。但不幸的小孩們不肯出去,他們要站在母親身邊,守衛母親。

    姑媽回前廳以後,姨姨就倒在床上。已經黃昏了,房裡映著雪光,小孩們和僕役們在房裡陰慘地走動著。姨姨叫大女兒關上門,然後喚小孩們到床邊。

    她坐起來,開始向小孩們說話,然後向阿芳耳語。

    阿芳知道這個不幸要來臨。她覺得這個不幸是已經確定了。她恐怖地、痛苦地站著垂著手,眼睛發閃。「今朝知道麼?阿哥回來,姑媽回來,商量家裡頭的事,家裡頭快要遭難了!」母親向女兒耳語,「大哥瘋了,大嫂嫂要分家,要搶東西!阿芳,你大了,長成大人,要懂事,娘心裡頭難過,活不久,阿芳,弟弟妹妹要靠你!」

    阿芳恐怖地抓著自己底手,嗅著鼻子,忍住了啼哭。「阿芳,要帶好弟弟妹妹!要學大人!阿芳可知道,娘是爹爹拿錢買來的!阿芳要知道……阿芳,說一句,說一句……」

    阿芳恐怖地抓手,哭出了憤怒的聲音。全身搐抖著。小孩們痛哭。

    母親抱起小女孩,把她壓在胸上,又抱男孩。阿芳哭著跑到窗邊,不要母親抱。

    「媽媽,媽媽,我不許你說!你再說我就死!」阿芳跳腳,哭著,憤怒地大聲叫。

    姨姨倒到床上去。女僕推門進來,掌著燈。

    第二天上午蔣少祖回上海,應諾父親年後一定帶妻子回來幫忙料理家務。老人不適,發燒,沒有起床。晚上,馮家貴完成了任務,帶蔣蔚祖來家了。

    老人喊進了癡呆的兒子,嚴厲地斥罵他。蔣蔚祖站著不動,好像沒有聽到,但忽然跪下來哭泣,請求父親饒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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