騎虎 第二卷 第三章 看望伊琳
    喬裡恩發現瓊就在巴丁登車站上等他。她是早飯的時候接到電報的。她租的一間畫室和兩間臥房,就在聖約翰林一個什麼花園那兒;是為了這樣可以完全獨立才特地租下來的。這樣既沒有惡意的鄰居老太太監視她,又沒有經常的家庭僕役給她許多不便,她就可以無日無夜地隨時招待她的那些可憐蟲,而且一些可憐蟲自己沒有畫室的,也常常利用瓊的地方。她這樣自由自在很覺得開心,而且始終保持著一種處女的熱情;過去她浪費在波辛尼身上的狂熱——加上她的福爾賽的頑強,一定纏得波辛尼很膩味——現在被她用來廣泛佈施給藝術界的那些落腳貨和萌芽的「天才」。實際上她的生活就是把那些她認為是天鵝的醜小鴨變成天鵝。保護熱誠歪曲了她的判斷力。可是她既忠實又慷慨;一隻急切的小手總是在反抗學院派和商業界的專制意見,所以雖則她的收入相當可觀,存款折子上卻往往是透支的。

    上巴丁登車站之前,她剛看望了伊立克?考柏萊,正充滿一肚子的悶氣。一家鬼畫店竟然拒絕這位直頭髮天才開個人畫展。那個無恥的經理,看了他的畫室之後,發表了這樣的意見說,「從賣錢的角度來看,只能是蝕本交易。」沒有骨氣到了透頂的市儈典型,竟然拿來對付她最得意的可憐蟲——而考柏萊又是那樣拮据,還有一個老婆和兩個孩子,弄得她又透支了——這使她那張堅決的小臉到現在還在發火,金紅頭髮比平時更加通紅了。她摟了父親一下,就同他上了馬車,她有一大堆事情要找他,就如同他有一大堆事情要找上她一樣。當前急待解決的問題是哪個先提出來。

    喬裡恩才說了一句:「親愛的,我找你來是——」就看見她臉上兩隻藍眼睛左右移動——好像貓兒懷著鬼胎時的尾巴一樣——知道她心不在焉。

    「爹,我難道絕對不能動用我的錢嗎?」

    「只能用利錢,幸而是,親愛的。」

    「多麼的不講情理啊!能不能想個辦法呢?總該有點辦法。我知道有一家小畫店,有一萬鎊我就可以盤下來。」

    「一家小畫店,」喬裡恩喃喃說,「好像並不是什麼奢望。可是你祖父老早見到了。」

    「我覺得,」瓊氣洶洶地說,「這樣在錢上面煞費苦心太叫人吃不消了,而世界上卻有這麼多的天才就是因為缺少那一點錢完全被摧殘掉。我是永遠不會結婚生孩子的;為什麼不能讓我拿來做點事情,一定要全部捆著不能動用來預防那永遠不會有的萬一呢?」

    「親愛的,我們家姓的是福爾賽,」喬裡恩用他的諷刺口吻回答,這種口吻是他這個性情衝動的女兒至今還不能完全習慣的;「而福爾賽家人,你知道,就是那種把財產留給自己的孫男孫女,但是為了防備他們死在父母之前,他們一定要立下遺囑,只有在他們父母去世之後,財產才能歸自己所有。你弄得懂嗎?我也不懂,可是事實就是如此;我們一生堅持的原則是,只要有辦法把財產保留在家族以內,決不讓利權外溢;如果你沒有結婚就死掉,你的錢就歸喬裡和好麗和他們的兒女,如果他們結婚的話。所以不管你們怎樣胡來,你們任何一個人總不會過窮日子,這難道還不開心嗎?」

    「可是我能不能借用一下呢?」

    喬裡恩搖搖頭。「當然你可以租下一家畫店,只要你能夠從你的進項裡開支掉。」

    瓊輕蔑地哼了一聲。

    「對了;而且弄得沒有一點剩餘去幫助人家。」

    「親愛的孩子,」喬裡恩囁嚅說,「算起來還不是一樣嗎?」

    「不同,」瓊說,這在她就是精明了,「我一萬鎊可以盤下來,那就是一年只出四百鎊。可是租下來一年就得出上一千鎊租金,這一來我就只落五百鎊了。我假如能盤下那爿畫店,爹,你想我有多少事情可以做啊!我可以一轉眼間就使伊立克?考柏萊成名,以及許多別的人成名。」

    「該出名的到時自然會出名。」

    「在他們死了之後。」

    「你可知道,親愛的,有什麼活人成名之後還會有進步的?」

    「知道,就是你,」瓊勒一下父親的胳臂。

    喬裡恩一驚。「我嗎?」他心裡想。「哦!嗯!現在她要我幫她的忙了。我們——我們福爾賽家人——全有一套達到目的的辦法。」

    瓊在車子裡和他挨近些。

    「好爹爹,」她說,「你盤下那家畫店,我每年付給你四百鎊。這樣我們兩個人誰也不吃虧。再說,這還是一筆很好的投資呢。」

    喬裡恩推托起來。「你想想看,」他說,「以一個藝術家去盤下一家畫店是不是有點兒不明不白?而且,一萬鎊錢是個大數目,我的性情又不近於經商。」

    瓊帶著欽佩的神氣打量著他。

    「當然你不是,可是你的生意眼很不錯。我有把握我們開店賺得了錢。把那些混蛋的商人和買畫的人羞辱一下,這是最好的辦法。」她又勒一下父親的胳臂。

    喬裡恩臉上顯出尷尬的失望。

    「這家可愛的畫店在哪裡呢?我想地點一定非常理想吧?」

    「離考克街只有一點兒路。」

    「啊!」喬裡恩想,「我早知道就差那一點兒路。現在我要找上她了!」

    「好吧,讓我考慮一下,可是目前不談它。你記得伊琳嗎?我要你陪我一同去看她。索米斯又在追她了。如果我們能夠給她找個地方躲難,說不定要安全些。」

    躲難這個字眼是他無意用上的,可是最最能指望引起瓊的興趣的也是這個字眼。

    「伊琳,我沒有看見她有——當然!我非常願意能幫她的忙。」

    現在輪到喬裡恩勒一下瓊的胳臂了,這算是表示一種深切的欽佩,佩服自己親生的小東西這樣勇敢而且胸懷寬大。

    「伊琳很高傲,」他說,眼睛斜瞥了一下,看見瓊這樣拘謹忽然疑心起來;「幫她的忙很不容易。我們一定要謹慎些兒。就是這個地方。我打電話給她,叫她等我們的,我們把名片遞上去。」

    「索米斯我真吃不消,」瓊下車時說;「只要是不出名的作品他都看不起。」

    伊琳就在彼得蒙旅館的所謂「女賓」客廳裡。

    正義性的勇氣是瓊的最大優點,她一直走到自己老友前面,吻了她的面頰,就一同在旅館開張以來那張從來沒有人坐過的長沙發上坐下。喬裡恩可以看出伊琳被這種單純的饒恕深深打動了。

    「索米斯又來找你的麻煩嗎?」他說。

    「昨天晚上他跑來看我;要我跟他回去。」

    「當然你不能回去,對嗎?」瓊叫出來。

    伊琳微笑,搖搖頭。「可是他的處境很尷尬,」她低聲說。

    「那只能怪他自己;他應當當時就跟你離婚的。」

    喬裡恩想起當年瓊曾經多麼熱烈地盼望不要鬧什麼離婚案子出來,免得辱沒她死去的不忠實情人的姓名。

    「讓我們聽聽伊琳有什麼打算,」他說。

    伊琳的嘴唇微顫,可是泰然說:

    「我頂好能夠給他一個新的借口和我解決掉。」」不像話,」瓊叫出來。

    「此外還有什麼辦法?」

    「談不上這個,」喬裡恩靜靜地說,「沒有姦情,」他講了一句法文。

    他以為伊琳要哭出來;可是她迅速站起來,半個身子轉了過去,站在那裡努力使自己鎮定下來。

    瓊忽然說:

    「我要去找索米斯,跟他說不能來麻煩你。他這麼大年紀還想些什麼?」

    「想個孩子。這也是人情之常。」

    「想個孩子;」瓊鄙夷地叫出來。「當然嘍!好把他的錢留下來。他要是真的急於想有兒子的話,可以找個人生一個;那時你就可以跟他離婚,他就可以跟那個女人結婚。」

    喬裡恩忽然看出他帶瓊來是個失著——她的激烈偏袒等於替索米斯賣氣力。

    「頂好還是讓伊琳不聲不響住到我們羅賓山來,看看事情怎樣一個眉目。」

    「當然,」瓊說;「不過——」

    伊琳對喬裡恩看了一眼——事後他儘管多少次想分析看他這一眼是什麼意思,可是總分析不出來。

    「不行!我只會給你們找麻煩。我到國外去。」

    從她的聲音裡,喬裡恩知道她已經決定了。他的腦子裡忽然掠過一個毫不相干的念頭:「那麼,我就可以在國外看見她了。」可是他說:「你想,如果他也跟了去,你在國外不是更加沒有人倚靠了嗎?」

    「我不知道。只能試試看。」

    瓊猛然站起來,在客廳裡來回走著。「太不像話,」她說。「為什麼人要被這個可恨的虛偽法律一年年地蹂躪下去,永遠痛苦著,永遠沒有辦法可想呢?」可是有人進來了,瓊只好站著。喬裡恩走到伊琳面前。

    「你要錢嗎?」

    「不要。」

    「要不要我替你把公寓租出去?」

    「好的,喬裡恩,就請你辦一下。」

    「你幾時動身呢?」

    「明天。」

    「那麼你暫時不會回到采爾西那邊去了,是不是?」他說這句話時帶點焦灼,自己覺得很奇怪。

    「不去了,我把用的東西全帶來了。」

    「你可要把國外的地址告訴我們。」

    她向他伸出手來。「我覺得你是座山。」

    「可是長在沙灘上,」喬裡恩說,使勁握著她的手;「可是我很高興隨時能效點力,你記著這個。而且如果你改變主意的話——來吧,瓊,和伊琳告別。」

    瓊從窗子那邊過來,張開兩臂摟著伊琳。

    「不要去想他,」她小聲說;「自己樂一下,上帝保佑你!」

    伊琳眼睛裡含著眼淚,嘴邊帶著微笑,想起過去的一切。父女兩個極其沉默地走掉,經過那個打斷了他們談話的婦女面前,她正在翻閱桌上的報紙。

    走到國立美術館的對面時,瓊叫出來:

    「真有這種不要臉的畜生和混蛋的法律!」

    可是喬裡恩沒有答腔。他有自己父親的那一點冷靜頭腦,便是在情緒激動時也還能公正地看問題。伊琳說得對,索米斯的處境跟她一樣糟,甚至還要糟些。至於法律——法律天生是把人性看得很低下的,也就是為了伺候低下的人性而設的。他覺得再跟自己女兒待在一起的話,多少總會說出什麼不檢點的話來,就告訴她要趕火車回牛津去;他雇了一輛馬車,丟下她自去看竇納的那些水彩畫,並且答應她考慮一下盤下畫店的事情。

    可是他心裡盤的並不是畫店,而是伊琳。據說,憐和愛是相近的!

    這樣的話,他肯定自己有愛上她的危險,因為他非常可憐她。試想她這樣無依無靠,這樣孤零零地在歐洲飄泊!「我真希

    望她頭腦冷靜些!」他想;「很容易走上絕望的地步。」事實上,她現在和那點可憐的職業關係斷絕之後,他就沒法想像她將怎樣生活下去——這樣一個尤物,一點人生指望沒有,然而卻是任何人逐鹿的對象!他這樣焦灼,好像不僅僅就是一點點擔心和妒忌。女人到了無路可走時常會做出莫名其妙的事情來。「不知道索米斯現在怎麼辦?」他心裡想。「一大堆烏七八糟的事情!而且恐怕他們還要說她是自作自受呢。」上火車時,他又是心不在焉,又是恨,連車票都差點兒找不到;到達牛津車站時,他向一位女太太脫一下帽子;這位女太太的臉好像記得,名字卻叫不出來,便在彩虹飯店看見她喫茶時也仍舊叫不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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