冤家,一個愛情故事 正文 第十章
    1

    醫生來了,就是上回瑪莎認為自己懷孕時給她治過病的那個醫生,他給希弗拉。普厄打了一針。後來,救護車來了。瑪莎送她上了醫院。幾分鐘後,一個警察來敲門。赫爾曼告訴他希弗拉。普厄已被送進醫院,可是他說他是為盜竊一事來的。警察問了赫爾曼的姓名、地址以及他和這戶人家的關係。赫爾曼支支吾吾地說著,臉色變得煞白。警察疑惑地打量著他,問他是什麼時候到美國來的,是不是美國公民。警察在一個筆記本上寫了點什麼,然後走了。隔壁那個婦女把她的枕頭和被單拿回去了。赫爾曼等著瑪莎從醫院給他掛電話,可是白等了兩個小時,電話鈴一直沒響。

    夜幕降臨,除去那間臥室,其他房間裡都沒有燈。赫爾曼把臥室裡的燈泡擰下,拿著它往自己住的那個房間走去。不料一下子撞在門柱上,燈泡絲給震得沙沙直響。他把燈泡擰在自己床邊的檯燈上,可是燈泡不亮。他走到廚房去找火柴和蠟燭,可什麼也沒找到。他站在窗前,望著窗外的夜色。幾個小時前,那棵樹的每一片葉子上還反射出閃爍的陽光,現在卻黑輟毀地停立在黑暗中。在微微泛著紅光的天空中只閃爍著一顆星。一隻貓小心翼翼地穿過院子,爬到廢銅爛鐵和垃圾中間的那塊空地面。叫喊聲、車輛的嘈雜聲和高架火車低沉的隆隆聲在遠處響著。赫爾曼感到一種從未有過的憂鬱。他不能一個人整夜呆在這間遭到破壞的沒有燈的房間裡。如果希弗拉。普厄已經去世,她的靈魂可能會來糾纏他。

    他決定出去買幾隻燈泡。再說,這一天早飯以後他還沒吃過什麼。他離開公寓,就在門關上的一剎那,他想起自己的鑰匙忘在房間裡了。他找遍了所有的口袋,知道鑰匙是找不到了。他一定是把鑰匙放在桌上了。屋裡的電話鈴響了。赫爾曼推門,可是門緊緊地關著。鈴聲響個不停。赫爾曼使出全力推門,但是門紋絲不動,電話鈴繼續響個不停。

    「這是瑪莎!瑪莎!」他連希弗拉。魯厄給送入哪所醫院都記不起了。

    電話鈴不響了,可是赫爾曼仍站在門口。他拿不穩他是否該把門砸開。他確信電話鈴很快又會響的。他足足等了五分鐘,這才走下樓梯。就在他走到臨街的大門口的時候,電話鈴又響了,一直響了好長時間。在持續不斷的鈴聲中,赫爾曼想像他能聽到瑪莎在大發雷霆。他能看見她的臉痛苦地扭歪了。

    轉回去也毫無意思。他朝特賴蒙特大道的方向走去。來到瑪莎曾經當過出納的那家自助餐廳。

    他決定喝一杯咖啡,然後回去站在樓梯上等瑪莎回家。他一直走到櫃檯前。他碰了一下背心上的口袋,摸到一把鑰匙,這是他布魯克林那個家的鑰匙。

    他沒有叫咖啡,而是想到要給塔瑪拉打個電話,可所有的電話間內都有人。他想耐心等待一下。「就是永恆也不是永遠存在的,」這一想法在他心中閃過。「如果宇宙沒有開端,那麼一個永恆已經過去了。」赫爾曼微微一笑。回到了芝諾的標新立異的怪論上了!三個打電話的人中有一個掛斷了電話。赫爾曼趕緊走了進去。他撥完塔瑪拉的電話號碼,沒人接電話。他收回硬幣,想也沒想就給布魯克林的家撥了個電話。他需要聽到一個熟悉的聲音,哪怕是一個不友好的人的聲音。雅德維珈也不在家,他讓電話鈴響了十來遍。

    赫爾曼坐在一張空桌子邊,他決定等上半個小時後再給瑪莎的家打電話。他從口袋裡掏出一張紙,想計算一下他們手頭的錢可供他和瑪莎維持多久。既然他根本不知道公共汽車的票價,這完全是白費力氣。他計算著,隨手亂畫,每隔幾分鐘就看看手錶。如果他把手錶賣掉可得多少錢呢?不會超過一元錢。

    他坐在那兒想總結一下他經歷的事兒。在草料棚裡時,他曾有過幻想,覺得世界會起某種根本性的變化,可是沒有變化。同樣的政治,同樣的詞句,同樣的虛假諾言教授們繼續在寫關於兇手的意識形態、非刑拷打的社會學、搶劫的哲學、恐怖的心理學等方面的書。發明家們創造出新的殺人武器。關於文化和正義的談論比關於野蠻和非正義的談論更令人作嘔。「我已經陷於垃圾之中,我自己就是垃圾。沒有一條出路,」赫爾曼哈味著。「教書?有什麼好教的?我有什麼資格教書?」他感到噁心、想吐,這種感覺跟上次參加拉比的晚宴時的一個樣。過了二十分鐘,赫爾曼撥了瑪莎家的電話,她來聽了。

    從瑪莎的聲調中他聽出希弗拉。普厄已經死了。她的聲音單調呆板,跟她平時在敘述最平常的事情時都過分戲劇性的作風截然相反。

    「你媽怎麼樣?」他還是問她。

    「我沒有媽媽了,」瑪莎說。

    兩人都不說話了。

    「你在哪兒?」過了片刻瑪莎問道。「我以為你會一直等著我的。」

    「上帝啊,她什麼時候去世的?」

    「還沒到醫院就死了。臨終前她說:『赫爾曼在哪兒?』你在哪兒?馬上回來吧。」

    他衝出自助餐廳,忘了把帳單還給女出納員,她在他後面大叫起來。他把單子扔給了她。

    2

    赫爾曼原以為鄰居們會跟瑪莎在一起,可是家裡沒有別人。公寓裡還跟他離開的時候一般黑。他倆默默地緊挨著站在一起。

    「我下樓去買燈泡,卻把自己關在門外了,」他說。「你有蠟燭嗎?」

    「要來幹嗎?不要,咱們不需要蠟燭。」

    他把瑪莎帶到他睡的那間房間裡。這兒稍微亮一點。他在一把椅子上坐下,瑪莎坐在床沿上。

    「有人知道這件事嗎?」赫爾曼問。

    「沒人知道,也沒人關心這事。」

    「要不要我打電話給拉比?」

    瑪莎沒有回答。他以為她可能由於悲傷沒有聽到他的話,不料她突然說:「赫爾曼,我再也支撐不下去了。這要牽涉到辦各種手續,還需要錢。」

    「拉比在哪兒?還在養老院裡嗎?」

    「我走的時候他是在那裡,可他應該飛到其他地方去了。我忘了那是什麼地方。」

    「我想法跟他家裡聯繫一下。你有火柴嗎?」

    「我的手提包在哪兒?」

    「你如果是帶回來的,我會找到它。」

    赫爾曼站起身,走去尋找手提包。他不得不像個瞎子似的摸索著走路。他摸到了廚房的桌面和椅子。他想到臥室去,但是心裡害怕。瑪莎會不會把手提包拉在醫院了?他回到瑪莎那兒。

    「我找不到。」

    「我是放在這兒的。我從包裡拿出過房門鑰匙。」

    瑪莎站起身,兩人在黑暗中瞎摸一氣一把椅子碰翻在地,瑪莎把它扶了起來。赫爾曼摸索著走進浴室,出於習慣他拉了一下開關。燈亮了,他看到瑪莎的手提包放在洗衣籃的蓋子上。小偷們忘記把藥櫃上的燈泡擰走了。

    赫爾曼拿起手提包,對它的份量感到驚訝;他高聲對瑪莎說,手提包找到了,浴室的燈泡沒偷掉。他看了一眼手錶,可是表停了,因為他忘了上發條。

    瑪莎走到浴室門口,她的臉都變了樣,頭髮亂蓬蓬的;她斜著眼看。赫爾曼把包遞給她。他不能正視她。他對她講話的時候,把臉轉向一旁,像個不可以朝女人看一眼的虔誠的猶太人。

    「我得把這個燈泡裝到電話機旁的那個燈頭上去。」

    「幹嗎?好吧……,,赫爾曼十分小心地摘下燈泡,把已緊貼著自己的身子。他感激的是瑪莎既沒有罵他,也沒有哭叫或大吵大鬧。他把燈泡裝到落地燈上,燈亮時,他心中感到一陣高興。他打電話給拉比,一個女人來接電話。」蘭珀特拉比到加利福尼亞州去了。「

    「你是不是知道他什麼時候回來?」

    「至少過一個星期。」

    赫爾曼明白話中的含意。如果拉比在這兒,那麼他會負責辦一切手續,可能還會負擔喪葬費。赫爾曼躊躇了一下,然後又問在哪兒可以跟拉比聯繫上。

    「我沒法告訴你,」那個女人過分慇勤地回答。

    赫爾曼關上燈,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要這麼做。他回到自己的房間內。瑪莎在這間屋子裡坐著,手提包放在膝蓋上。

    「拉比到加利福尼亞去了。」

    「嗯……」

    「咱們從哪兒著手幹起?」赫爾曼問瑪莎,同時也是在問他自己。瑪莎過去說過,她和她母親不屬於任何負責辦理自己會員葬禮的組織和猶太會堂。一切都得花錢:喪禮、墓地。赫爾曼不得不去見官員,請求照顧,貸款,提供保證。可是誰認識他呢?他想到了動物。它們活著沒有糾葛,死了也不用麻煩任何人。

    「瑪莎,我不想活了,」他說。

    「你以前答應過我,咱們要死在一起。咱們現在就一起死吧,我有很多安眠藥片,足夠咱倆用了。」

    「好吧,咱們把這些藥片吞了,」他說,自己也不知道是否真的是這個意思。

    「藥片在我手提包裡,咱們只需要一杯水就行了。」

    「開水咱們有。」

    他的喉嚨縮緊了,幾乎說不出話來。事情的發生和這樣快就到達頂點使他感到狼狽。瑪莎在她手提包裡亂摸,他能聽到鑰匙、硬幣和唇膏管相互碰撞和磨擦的聲音。「我一向知道她是我的死亡的天使,」他想。

    個ts死之前,我想知道一下真相,「他聽見自己這麼說道。

    「什麼真相?」

    「自從咱們結合以來,你到底對我是不是忠誠。」

    「你對我忠誠嗎?如果你講老實話,我也講。」

    「我會講老實話的。」

    「等等,我想抽支煙。」

    瑪莎從煙盒裡拿出一支香煙。她幹任何事情都是慢吞吞的。他聽見她用大拇指和食指轉動香煙的頂端。她擦了一根火柴,火光中她的眼睛帶著疑問的神情注視著他。她吸了一口煙,然後吹滅了火柴,火柴頭還繼續亮了一會兒,映紅了她的指甲。「那好,讓咱們聽聽,」她說。

    赫爾曼費了好大的勁才講出來。「我只和塔瑪拉有過一回。就是這些。」

    「什麼時候?」

    「她住在卡茨基爾山旅館裡那會兒。」

    「你從沒到卡茨基爾山去過。」

    「我當時跟你說是和蘭珀特拉比到大西洋城去參加一次會議。現在該你講了,」赫爾曼說。

    瑪莎嘿嘿一笑。

    「你跟你妻子於過的事,就是我跟我丈夫幹的事。」

    「那就是說他講的全是實話歎?」

    「對啦,就是那回。我去要求他同意跟我離婚,他一定要這麼幹。他對我說,這是我能達到離婚目的的唯一方法。」

    「你莊嚴地賠咒發誓說,他是說謊。」

    「我的誓言是假的。」

    他倆默默無言地坐著,各人都在想自己的心事。

    「現在去死毫無道理了,」赫爾曼說。

    「那你想幹什麼?丟下我?」

    赫爾曼沒有回答。他端坐著,腦子裡一片空白。後來他說:「瑪莎,DO(l今晚一定要走。」

    「哪怕是納粹也允許猶太人埋葬他們的死者。」

    「咱們不再是什麼猶太人了,我沒法再在這兒呆下去了。」

    「你要我幹些什麼?我在未來的十世都會下地獄的。」

    「咱們已經下地獄了。」

    「至少讓咱們等葬禮完了再走,」瑪莎只是勉強說了這麼一句話。

    赫爾曼說:「我現在得走了。」

    「等一下。我跟你一起走。我到浴室去一下。」

    瑪莎站起身。她拖著雙腿走,皮鞋的後跟一路擦著地板。外面,那棵樹一動不動地位立在黑暗中。赫爾曼跟它告別。他最後一次費心揣測它的神秘性。他聽到自來水的嘩嘩聲;顯然是瑪莎在洗臉。他平靜地站著,熱切地傾聽,對他自己和對瑪莎願意跟他一起走感到驚異。

    瑪莎走出浴室。「赫爾曼,你在哪兒?」

    「我在這兒。」

    「赫爾曼,我不能離開我母親,」瑪莎平靜地說。

    「不管怎麼,你不得不離開她。」

    「我想葬在她的墓旁。我不想埋葬在陌生人中間。」

    「你會葬在我的旁邊。」

    「你是個陌生人。」

    「瑪莎,我得走了。」

    「等一下。既然這樣,你回到你的鄉下人那兒去。別離開你的孩子。」

    「我要離開任何人,」赫爾曼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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