滄桑正道 正文 第3節
    (3)

    為紀載舟接風的午宴是在鎮政府旁邊的“大亨酒家”,鎮裡一撥頭頭腦腦早在這裡打牌了,幾個輸家都罰站立在那裡出牌紙,見他們進來,大家直嚷嚷說餓巴了腸子,紛紛甩掉手中牌紙叫老板上菜。紀載舟這才想起司機李加,他一人拐到鎮院裡一瞧,連桑塔納和李加的影子都找不著了,問管大門的老頭才知道車已從側門開回了縣城。紀載舟自言自語說:“小老弟,這次薄待了你,下次加倍彌補。”

    紀載舟迅速調整情緒,精神飽滿地回到宴桌上。一桌陪酒佬除武裝部長和紀檢書記因公差未到外,婦聯主任和團委書記都是年輕未婚女子,自然也就沒加入陪酒佬的行列。

    席間,幾個副書記副鎮長輪流坐莊通關三杯酒,別看是“三錢”的小杯,多了也抵擋不住。紀載舟最後舉杯敬道:“今天,咱們疊鎮一班子人差不多都到齊了,我感謝大家的抬舉,也感謝老前輩盧鎮長的熱心關照。”

    他頓了頓,誠懇地與眾人碰了一遍,“這杯酒一是我敬給盧鎮長和大家的拜師酒,二是代了全體班子會議的祝辭酒,下午的班子會就免了,到這裡來我主要是向大家學習和大家一道共同來做咱們鎮裡的工作,還靠盧鎮長和諸位多多指點和捧場,我呢,今後主要是為大家多服務,除工作上的事外,個人的家庭的都行,我只不過在縣城呆了幾年多認識幾個人,有啥事或是遇到啥困難的,只要看得起我,我紀載舟將全力幫忙跑跑腿,成不成大家莫見外……”

    管政法的副書記率先表態:“看來紀鎮長是個爽快人,你是領頭雁,工作上的事就全聽你的了!”他之所以率先表態和紀載舟套近乎,一來自己年輕,靠鎮長今後多在上頭說好話,說不准紀載舟一當黨委書記,自己就可以干個鎮長什麼的;二來自己的小愛人還在鎮辦企業做臨時工,今後還靠鎮長多關照。

    眾人也跟著副書記起哄:“我們就聽你吩咐,你掛帥,咱們緊跟!”

    盧貴權一張關公臉笑成一朵桃花,粗嗓粗氣道:“紀鎮長,剛才你聽了吧,大家對你到疊鎮來領班沒皮扯的,我這老家伙還要和你單獨干三杯!”

    紀載舟忙迎起身,笑道:“盧鎮長,謝謝你,咱們一家人來日方長。我的確不勝酒力。”

    “呃——你若不嫌我這老家伙今後礙手礙腳,就干了這三杯!酒是“白雲邊”,喝了賽神仙,啊,哈哈哈……”盧貴權已醉意朦朧地盯著紀載舟。他把話說到這個份上,叫人進退維谷,不能不給面子。剛才別人都在一片歡鬧之中,盧貴權雖然紅臉粗脖子地坐在那裡,並沒完全真醉,而是在猛烈地抽煙靜觀,他發現紀載舟的臉色逐漸變得慘白起來,額頭冒汗。臉發白是真醉的先兆,額頭那汗不是酒露子,而是虛汗。他知道,桌面上一撥人吆五喝六的個個能說會道,歷次在這裡迎新接風時都一貫如此。只是今日裡氣氛與往回稍有不同,別人到任,酒席上講的是官場話拿的是官架子,而紀載舟小雜種比他們還刁,花言巧語幾句掏心窩子話就勾住了他們的心。如今世道誰不想見風使舵找靠山占便宜!剛才自己說醉話是三分醉七分裝,要讓紀載舟醉趴下又不能拒絕。

    紀載舟也進退兩難,昨晚上幾乎一夜未眠,早上又是空腹上路,沒食物填肚子就醉得快,加之出師不利心情不好,心裡直翻,頭暈目眩。若干了這“三錢”小酒杯三杯,必醉無疑。初到自己府上就背上個“酒醉佬”的名聲,好事不出名,壞事傳千裡,傳到縣裡,領導是何等看法!傳到百姓中間,讓眾人指脊梁罵祖宗;讓機關人員知道了,也威信掃地。不喝吧,有駁面子,情分上過不去,就顯不出自己的誠懇,讓一班子人冷心。

    他嘴上還在客套,手中的杯子一碰一擁,昂脖連干三杯之後,又從自己兜裡掏出專備的“雲煙”一人敬一支,先給盧貴權點燃煙,自己再點燃,吐一口煙霧,小聲道:“盧鎮長,下午的班子會不開了,剛來不了解情況,自己不能光當聽長,只叫大家費神。這段時間,我主要是和諸位多跑跑,熟悉一下環境,有個適應過程,你說呢?”

    盧貴權說:“那就不開吧。我也醉了。伙計們,酒醉香煙解,紀鎮長這煙是真家伙,一過舌頭就知道。”紀載舟見他們都把精力注意到煙上了,自己站起來對盧貴權說:“我去一下廁所。”盧貴權本想出他的洋相。沒想到紀載舟比他還刁,你總不能不近人情讓人家憋尿吧。

    紀載舟回到座位時,盧貴權卻真醉了,地上一大攤穢物,怪味直沖人。紀載舟叫大家回去休息,然後親自扶他到睡屋裡。秘書端來一盆水,他接過盧貴權老伴遞來的濕毛巾擰干給盧貴權擦臉揩嘴。

    盧貴權被涼滋滋的東西浸醒,微睜雙眼,見是紀鎮長為自己擦臉揩嘴,很是尷尬,支撐了幾下想從床上坐起來:“這,這成何體統噢……”紀載舟歉意地微微一笑;“你還不是為了我這個徒弟受罪!”盧貴權再瞧一眼面前年輕人這張誠懇的臉,雙手抓住紀載舟的胳膊直搖,沒說一句話,雙目一閉,擠出了幾顆水珠兒。

    直到盧貴權鼾聲大作時,紀載舟才被秘書領進一間屬於自己的單間小屋。小家伙倒很靈醒,鋪蓋和其他東西早就擺得有條不紊,一盆熱水在臉盆架上冒著煙霧。他洗罷臉頭已疼得要炸裂似的,實在支不住了,他對秘書說:“你回去吧,我休息一下。”秘書笑著點點頭,掩了門退出去。

    第二天早上,紀載舟到鎮衛生院值班室裡查詢到種子站站長的床位,走近二樓三號病房,正准備推門進去,忽聽得裡面笑聲大作。他止住腳步,自己笑笑心想,這裡面病員精神狀態蠻好的,難怪俗話說得好:三分治七分養。沒待他推門,笑聲停下了,一個中年男子嘹亮的嗓音從病房裡飄出來:“……就這個過程,鄉巴佬們想在老子面前稱刁,要賠種子的損失,沒門!老子砸了他狗日的兩秤砣,他躲閃時推了我一把,我准備再扇他一嘴巴,用力過猛,腳沒站穩,一下倒在櫃台的破玻璃上,碰傷了頭臉。血是流了一些,老子就勢一歪,後來就到了這裡。那群人才跑到鎮裡去。昨天是新鎮長上任,遇上這事也有他好看的。這也是老盧給他的見面禮……”

    病房裡一陣狂笑。紀載舟也獨自苦笑一下。

    病房裡有人問:“站長,昨天晚上盧鎮長來看你,那個叫紀載舟的咋沒來?你受了傷,派出所裡抓了人,他不是不知道,真是官不大僚不小,用不大毛不少,今後還靠不靠種子部門為他捧台?農業上不去,他這個鎮長只有用屁股扭到縣裡去見書記縣長了!”

    那個沒見面的種子站長說:“老盧來時說,叫我穩住,好好療養。今天他和姓紀的一起來。”

    紀載舟心裡咯登一下,自己本意是想探望一下受傷的干部,卻無意中得到了真情。雖然這話非常刺耳,但也幫了他的大忙。他迅速轉身將一大網兜蘋果和補品拎下樓,不到十分鍾就回到了自己的房間。放下網兜他就去敲盧鎮長的門,裡面沒有動靜,又敲了兩下,還是沒有反應。他心裡埋怨,老盧也是的,說是喝醉了酒,怎麼夜裡一個人又跑去看種子站長呢?連自己也不叫一聲,這恐怕另有機關吧。自己剛到衛生院是實心實意去探望一個沒有謀過面的下級,沒叫老盧為的是讓他早上多睡一會兒。一細想,自己做法也不妥,在這個地方,不等於是自己在孤立自己嗎?你為什麼不主動請老盧一起陪同而去呢?這說明自己做事還不成熟,缺乏前後照應。總之,這一趟是有得有失。

    紀載舟去上廁所,正好碰到盧貴權在門邊系褲帶。盧貴權一臉倦相,主動同他招呼:“紀鎮長啥時起來的?你昨天可把我灌歪了喲,這頭哇到現在還暈乎乎的疼!”紀載舟笑笑:“都一樣,我也吃不住勁哩,雖然沒吐,可憋在肚子裡更難受,頭要炸裂哩!”小便完畢,他向盧貴權說:“盧鎮長,今天上午我們是不是去醫院看一下種子站站長?”

    盧貴權一笑:“紀鎮長還惦著下級哩,去!咋不去?我也正准備喊你一道去,主要是陪你這新領導親自去看望受傷的種子戰線干部哩!”

    紀載舟說:“這話就見外了。咱們一起去,是代表鎮黨委、鎮政府的心意哩,東西我已讓秘書辦了,放在我寢室裡,剛才我去你那,沒人,正好又碰到你。”

    盧貴權說:“好,好!我去叫司機,桑塔納大修還沒回來,只有一台半新的夏利車。你到大門處先等一下。”

    盧貴權去安排車,紀載舟就回屋裡去了,心裡怪別扭的,去醫院不到十分鍾的路,還要坐車擺闊,這完全是耍派頭拿架子。平時在局機關,在城內辦事一般不坐小車,或是步行或是騎自行車。這一下來,身價的確提高了。他突然覺得好笑。自己完全沒想到這一著,把自己混成一個普通老百姓了,原來干群是有別的呵!

    夏利車的排氣管還沒放幾個屁就到了住院部。鎮秘書拎著網兜走在前頭,沒到三病室的門,老遠就在過道上喊:“裘站長,鎮領導看你來了!-’

    一行三人進去,只見種子站長床頭懸掛著吊針瓶,塑料管的液體也在往下滴著,病人頭纏紗布歪靠在床頭,神情懨懨。一個小伙子正在用毛巾給他擦臉。盧貴權過去握住他的手輕言細語地說:“你辛苦了,受疼了。我們新到任的紀鎮長親自來看望你。對凶手,我們決不心慈手軟!”

    種子站長把手又顫顫地伸向紀載舟,眼角頓時掛上了淚珠,一臉的感激之情。紀載舟握住對方的手心裡覺得好笑,他們真能演戲,配合得也默契。他抽回手便例行公事地說:“你安心養傷……”

    “謝謝!感謝紀鎮長,感謝鎮政府為我撐腰!”

    查房的醫生來了。一個穿白大褂戴著口罩的男醫生驚奇地叫道:“紀載舟!”紀載舟一愣:“你是……”男醫生摘下口罩笑著說:“你在城裡呆得好好的,你怎麼到這裡來了,視察醫院也不是你的份內事呀!”紀載舟說:“我已調這裡當差了,昨天才來,今天是和盧鎮長來看我們種子站長來的,老同學幾年沒見了,還行吧?”“哪裡哪裡,混了這麼多年才弄個主治醫生,沒勁。你這回下來當疊鎮的土皇帝了吧?”盧貴權介紹道:“紀鎮長是黨政兩副擔子一肩挑哩,你應該為老同學高興才是喲!”“那是哩!”男醫生用手指指床上的人,做注射狀,笑道:“你當鎮長的指向哪裡,我就打向哪裡!”一陣笑聲擠破了小小病室。

    男醫生笑畢,硬拉紀載舟和盧貴權到隔壁辦公室坐坐。閒聊一陣,男醫生起身拿起桌子上的病歷卡說:“其實,種子站長的傷勢問題並不——”話還沒說完就低頭看腳下,盧貴權的一只腳正好使勁壓在上面。他望望盧貴權,盧鎮長正在朝他使眼色。男醫生醒悟:“啊,啊,種子站長的傷勢問題不算小哩!”

    病屋那邊的秘書過來喊:“紀鎮長、盧鎮長,派出所的同志到病房裡搞調查詢問材料來了,我們走吧!-’

    盧貴權站起來說:“走,先過去看看再回吧。”又來到病室,兩個身著警服的年輕人正同種子站長談著話,將材料遞給種子站長看:“我們完全按你說的作了筆錄,你簽字蓋個手印。”

    紀載舟最後從老同學辦公室出來時,老同學低語道:“你要注意,他們在玩花招……”紀載舟將老同學的手緊緊握了一下:“謝謝,我心裡有數!”

    盧貴權進門同兩個民警打招呼:“二位辛苦。但一定要認真落實材料。我們黨委政府非常重視。對凶手一定要嚴懲,決不能放過!”

    紀載舟笑著同二位民警握手時,無意中瞄了一眼小個民警手中的詢問筆錄材料,不禁一愣,材料紙上竟是空白的,只有種子站長的簽字和紅手印在上面。紀載舟正色道:“請你們依法辦案!”

    回到夏利車裡,他心裡覺得一陣緊縮,有揪心的感覺。這是他以前沒出現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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