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支筆 正文 6、蝸居
    人有些東西是生而知之的,比如冷了自然會穿衣,餓了自然會張嘴,受驚嚇時會尖叫,情欲沖動時誰也不敢保證不會有什麼荒唐舉動。談到工作,那就是一份辛勞一份功,不學習、沒悟性肯定鬧笑話。李惜君當上信息小組頭頭的第二天,在小組會上宣布了今後的工作大計,完了問小溫、曾靜有什麼意見,曾靜囁嚅著不知說什麼好,小溫說:“講得很好啊……可惜我們什麼都沒聽到喲。”原來他第一次主持會議,心裡沒什麼自信,不自覺地就把聲音給壓低了。這事兒要是讓好事的宋明宗和王白石他們知道,不知道又要編出什麼笑話來呢。

    信息組小頭目並不是什麼了不得的職位,可是李惜君心裡還是有一種莫名其妙的亢奮。他有時不禁拷問自己:你不是清高嗎,興奮什麼?你不是有大志嗎,小小的頭目至於亢奮成這樣?初來乍到的,李惜君可不想像個小孩,想問啥問啥,逮著誰就請教,那樣人家表面可能贊你謙虛,背地裡早當你是稚鳥,啥事不懂。當然,他更不想像宋明宗說的那樣,像條挨了揍的癩皮狗,夾著尾巴走路,看哪裡有東西就吃上一口,聽哪位大爺呵斥就趕緊識趣跑開。這豈是他李惜君可以做得出來的?他啊,就是沙溪鎮黨委書記馬明宇說的那種“牛秘”——天生的秘書。他功底好,悟性高,平時又機靈。比如打電話,他先客客氣氣地問聲“你好”,然後等你出聲,聽聽你是誰,如果是上級領導,當然恭敬有加;如果是基層辦公室同事,那就直截了當,有啥說啥;如果是各級單位頭目,凡事說三分藏七分,滿足他們強烈的打聽欲望,又不至於把市領導的意圖全盤給賣了。至於留錯別字給領導修改,樣稿空出三分之一“自留地”讓領導過過“塗鴉”癮,他早就無師自通了。他還有一種強烈的“咬勁”,凡是領導交辦的任務,總是咬住不放,非干好不可,而且要比別人干得更好。

    市府辦公室雖然也和其他單位一樣,名義上工作五天休息兩天,但實際上每周都要臨時加班,擠占一個休息日,滿打滿算,每周也就休息一天。市府辦裡的秘書們,隨時接受領導交辦的工作任務,整天忙忙碌碌,對於他們來說,禮拜天是個陌生的概念,也從不敢奢望過一個完整的休息日,能睡個囫圇覺就不錯了。即便這樣,當大家抓緊機會補睡眠的時候,李惜君還要打掃一下信息組的遺留工作,嶺東話叫“撿手尾”。也只有自己一個人的時候,他才可以靜下心來,閱讀曾靜給他精心挑選的文秘工作書籍,揣摩各路文秘高手寫的文章。他看書還是很挑的,都是看正版的大家的著作,他一直相信“取法乎上,僅得其中;取法乎中,僅得其下”。反正女友一直在鄉下,自己正好抽空充電,樂得學習休息兩不誤。這一點,王白石老大看不慣,教訓他說:“小李啊,悠著點吧,你這樣沒日沒夜的,練習搶班奪權的本領哪?我們這些老家伙壓力好大的喲,哈哈……”李惜君趕緊解釋道:“哪裡啊,我是怕捧不起文秘這個飯碗呢。常言說得好,大學畢業三年修成博士,十年修不成一個文秘。再說,跟您王主任幾十年的功力比起來,小弟我還差著十萬八千裡呢。今後啊,要您指點的地方多著呢,到時您可不許藏著掖著喲。”

    林百強主任見李惜君如此上進,就常要李順姬向他學習。連秦東江市長、錢子強副市長碰到他,都忍不住當面誇他:“小李啊,我看你挺用心的,很好很好,做秘書就是要這樣,又機靈又勤奮,缺一不可!好好干!”李惜君心裡很高興,他本來就愛讀書,現在不但從文秘“門外漢”擠進了門去,而且還得到領導的表揚,也算是一舉三得了。

    不知不覺間,日子過得飛快,這可苦了女朋友黃鶯。她一個人在順風鎮郵政營業所工作,又因為大小是個頭,工作太忙,只能一個月和李惜君相聚一次,要不她去李惜君那個小值班室,要不李惜君坐一個多小時的車到順風鎮。在牛郎織女般的生活中,黃鶯有時深夜躺在床上,對男友的相思便像潮水一樣湧上心頭,不可遏止。俗話說,小別勝新婚。在僅有的幾次相會中,李惜君像冬眠初醒的狗熊,見肉眼紅,激情如火;黃鶯則如同受到皇上寵幸的妃子,承恩受露,柔情似水,千依百順,自不必說。

    李惜君也有件爽心的事。曾靜——這個自己還是懵懂少年時的夢中情人,現如今和他朝夕相對,像個柔順的小媳婦似的,整天羞羞答答,軟語呢喃,大多數時候只用大眼睛說話,嫣然紅顏,楚楚可憐。他甚至有時幻想著,自己就是曾靜的“小丈夫”,無怨無悔而又幸福滿懷地承載著這個美麗女人一生的憧憬和寄托。和黃鶯相會的日子裡,李惜君並不平靜,心底裡總有一個女孩的影子時隱時現。那種聰慧、輕盈、靈秀、淡雅,在黃鶯身上是找不到的,這種曖昧的念頭讓他既內疚又溫暖。到了黃鶯的身邊,那念頭反而更加強烈,促使他情欲勃發,如饑似渴地與黃鶯做愛,心裡仿佛有一個聲音在吶喊,有一種情緒要宣洩,要通過加倍的折騰,把自己的內疚、幸福、亢奮……統統擠出體內,之後便死了一樣睡去,心理也似乎達到了暫時的平衡和寧靜。

    當然,李惜君心底裡的那個影子就是曾靜。李惜君覺得,男人和女人之間的互相追逐,就像打仗,那是生命的藝術。粗獷的人,扎硬寨打硬仗,男人的死纏爛打,女人的糾纏不休,在他眼裡那是低層次的、粗淺而丑陋的愛情游戲;高層次一點的,往往就像毛主席老人家講的那樣:敵進我退,敵退我進。男女之間的這種追逐,那才配稱愛的藝術。李惜君夢想著遇到這樣的女人:她的愛,純潔、清澈、透明;她的示愛,含蓄、深沉、優雅。在一段時間裡,李惜君覺得自己就像慵懶的老牛,不斷地反芻著曾靜的一顰一笑。想到她那句溫暖了自己的“你終究還是來啦”,想到她那一聲又喜又羞的“惜君哥”,想到她提醒自己要滿足梁朝副主任的“修改癮”,還有她站在自己面前那怯生生、嬌羞羞的表情,都令他著迷,令他深深為這女孩的善良、聰慧、細心和善解人意而感動。美麗而善良的女孩,是一道百看不厭的風景。他有一種奇妙的感覺:像曾靜這種女孩,內心深處的情愫更加豐富,一旦噴湧出來,足以淹沒任何一個強大的男人!

    李惜君的心情越來越復雜,心裡隱隱約約不安起來。劉校長把外甥女黃鶯介紹給他的時候,他確實是喜歡這個樸實、賢惠的女孩。然而,激情像蠟燭,是經不起長時間燃燒的。甜蜜也像夏天的雪糕,還沒舔幾口就沒了。兩人的關系穩定之後,初級階段的愛情逐漸有了更多的親情成分。也許是對兩地分居的不安,黃鶯催了幾次,要李惜君盡快娶她,說是要向遠在玫城的父母交代。

    兩人周末相聚,周一又分離。開始那段時間,李惜君很不習慣,隨著時間的流逝,慢慢地像小孩子斷奶一樣,甚至可以幾天都不想起黃鶯。

    在李惜君看來,歲月可以稀釋一切感情,男女之情初時濃烈如詩如歌,進而淡化成精練的小品文,小品文又演繹成懶懶散散的散文,散文接著發展成吵吵鬧鬧的雜文,最後變成四平八穩、中規中矩的黨政公文,也就是他現在賴以吃飯而倍加珍惜的手藝。當然,如果情人之間變得唇來舌往,互相炮轟,那歸宿當然就不是什麼中規中矩的公文了,而是演變成了戰斗不息的檄文,那就沒什麼趣啦!

    自從林百強主任給市領導開了小食堂,大食堂這邊的日子就不好過了。市府辦公室自不必說,其他幾個部門的幾個小伙子、小丫頭都瞅著市領導不在,溜到小食堂那邊蹭油水。大食堂這邊便冷落起來,加上因為沒有市領導在這邊吃,做飯的那幾個阿姨便得過且過,搞幾片肥肉加老葉老莖的青菜就算糊弄過去,大伙兒吃得嘴裡冒煙,肚子裡直罵娘。管伙食的是王白石副主任,市府辦公室裡的活兒他搭不上手,主任、副主任的正經活兒他又擠不進去,他干脆自個兒請纓管伙食。領導也爽快,反正他喜歡吃吃喝喝,也算是投其所好。王白石副主任確實有這份閒心,常常背著雙手在大食堂巡視,甚至站著幫忙打飯分菜。現在倒好,他基本上都在小食堂那邊伺候市領導去了,把大食堂這邊就扔了,偶爾浮浮頭,假模假樣地問大伙兒:“怎樣,怎樣,菜色還可以吧?都吃飽點喲。”有人說,他偷著在外面弄了個小飯館,瞅准了就給自己拉點小生意。也難為他,不想辦法弄倆錢,明年兒子讀大學的學雜費咋辦。每年兩三萬元啊,工資單就躺著可憐的仨瓜倆棗,頂屁用。

    王白石副主任自薦管市府大院的伙食,有自己的小九九,他想公事兼顧私事,一起辦嘍。常言道:生意做個遍,不如賣稀飯。老婆教育他:“在市府大食堂用點心機,早餐就給他來個千篇一律的白粥、饅頭、大頭菜,正餐鐵打不動地端上肥肉加青菜,管保大伙兒吃得齜牙咧嘴。那時候,還怕他們不去咱的小飯館補油水?”王白石副主任瞪了老婆許久,說:“你這婆娘,心眼也忒多啦!”果然,市府大食堂裡的人越來越少,王白石小飯館裡的人越來越多。

    眼巴巴地瞅著伙食越來越差,這可苦了幾個年輕人。一到開飯時間,大家光光當當敲碗打碟,大聲問道:“我說王主任,今天做啥好吃的?”他便沒好氣地說:“一人倆鳥蛋,隨便吃!”男的就“轟”的一聲,窮開心一場。女孩子有的掩嘴吃吃地笑,有的紅著臉低頭吃飯。

    李惜君到市府辦後,養成了一個壞習慣——吸煙。像大多數搞材料的人一樣,他對煙有種職業依賴,仿佛少了那根煙,就像男人被繳了“槍”——想干干不成,干著急!但他從來用不著自己買,他抽的是百家煙,除了沙溪鎮書記馬明宇等幾個基層領導隔三差五送幾條煙之外,曾靜也偷偷送他。這天,小曾又拿來一條五葉神。他有點作難,說:“小曾,老叫你破費,我……怎麼好意思呢。”

    曾靜靦腆地笑笑,說:“抽煙對身體不好,本來我也不該慣著你這壞毛病。可是我也知道,‘煙熏的文章酒熏的詩’,咱們做秘書的就是命賤,還得靠煙撐著。以前祖天賜寫信息,煙癮上來手頭上又沒有時,滿大院找人要煙抽,鬧了不少笑話呢。你放心,我這煙啊也不花錢,都是小華送我爸的。老人家最近老咳嗽,也戒煙了。我怕放久了壞掉,給你抽吧,別怪我毒害你就行。”

    李惜君想,曾靜說的也許是實話,拒絕似乎不太好,恐怕傷了彼此情分。慢慢地,便也習以為常。有時抽屜裡沒煙了,還跟曾靜貧嘴:“小姑娘,可憐可憐我吧!”

    曾靜像其他女孩子一樣,喜歡吃零食。她知道李惜君加班比較辛苦,趁上班時,夾帶了些私貨,神不知鬼不覺地帶點小吃,偷偷地塞在李惜君的抽屜裡頭。這些食品,有小籠包、小蝦餃、小蔥花餅、鵪鶉蛋……甚至還有一兩瓶百事可樂,不斷變換著花樣,又精致,又好吃。小曾也真有心,她掐得很准,量不多,怕放壞了,剛好夠李惜君消受一天。每當加班到深夜,望著窗外影影綽綽導彈似的王棕,李惜君腦海裡都會浮現出曾靜嬌羞的表情。偌大的市府大院,就她最心疼自己。獨自一人守著一大堆材料,慢慢地品嘗著曾靜的精美小吃,也品嘗著不足為外人道的香甜和溫馨。

    美美地吃著東西,李惜君心裡不由得活動開來。多年後居然和自己少年時心儀的女孩子共事,而且她還那麼體貼,使得自己在辛勞之余,還能擁有一份曖昧的幸福。然而,他又罵自己是一個貪心的賊,人家好好一個小媳婦,憑什麼給你抽給你吃?操持吃穿的,不應該是自己的女友黃鶯嗎?曾靜似乎正從日常小事中“取代”著黃鶯,而他明知道不妥卻又昧著心,享受這份不應得的幸福。理智告訴他,應該回絕曾靜的好意,可幾次張了張嘴,還是沒有說出口。他不止一次地想,貪戀這份額外的幸福,自己心安嗎?對得起黃鶯嗎?

    貪心不可恃,終於在一個只有他倆的下班時間,他鼓足勇氣,對曾靜說:“小曾……你看,我吃得這麼胖,營養過剩了啦。以後我就在食堂裡吃就足夠了,你給我弄這麼多好吃的……會毀了我的大好身材呢。”

    曾靜撅起小嘴,黑溜溜的大眼睛橫了他一下,嗔道:“胖什麼胖,你不就是怕黃鶯知道嗎?這有什麼啊,她不是不方便照顧你嘛。吃食堂,大鍋飯沒滋沒味沒營養,熬夜加班費精神,身體怎麼受得了呢?我在大學吃飯堂的時候,我媽常常跟我說,猴多沒好果,狼多沒好肉。我看你最近辛苦,臉色不太好,不補一下怎麼行呢……其實,我一直擔心自己手藝不好,還怕不合你的口味呢。”說罷,“嗤”的一聲笑出來,她覺得把李惜君比作猴啊狼的,頗為不雅。

    李惜君心裡明白,這些小吃不知花了曾靜多少心思。既然曾靜說到這個份兒上,他也就不好再推辭,否則就顯得自己太小氣。打那以後,曾靜繼續偷偷在抽屜裡藏小吃,他也繼續享受這份體貼和關愛,只是在心裡不斷提醒自己:那是同事的關心,別想歪了。然而,最難消受美人恩,欠下的這份情意壓在心裡越發的沉,用什麼去還好呢?小曾就光明磊落得多,看他吃得有滋有味,便面露喜色,一臉滿足的模樣。

    說實在的,曾靜對全部同事都不錯。除了給李惜君偷偷開小灶,還經常帶些花生、餅干之類的給大家分享,只不過那就是公開的了,幾個腦袋湊在一起,邊吃邊聊些八卦新聞。一切似乎都順其自然,日子就這樣在匆忙中流過。有時,李惜君往開處想,也許是自己自作多情,沒必要給自己壓上這麼沉重的心理負擔。人家小曾本性善良,有好吃的大家一起分享嘛,女孩子不都喜歡吃零食嗎?

    九月份,正是所謂的秋老虎天氣。嶺東更是特別的熱,一天忙下來,李惜君渾身發癢,身上套著的那件七匹狼襯衣早已變得汗漬漬的了。他只有兩件七匹狼,一件黑色的,一件橘紅色的,就這麼輪著換洗穿。有道是“男生洗衣,女生笑死”。他每天臨睡前把衣服往水盆裡一浸,揉搓幾回,再上下提溜幾下,往值班室窗邊的竹竿上一掛,就算大功告成了。一次午飯後,曾靜送幾本書到值班室,看到晾掛的衣服,皺了皺秀眉,又翻看領口、袖口,嗔怪他說:“惜君哥,這衣服也算洗過了?領口和袖口的汗漬黑糊糊的,多髒!”

    李惜君不好意思地笑笑,說:“男人嘛,就這樣。名士風度,不修邊幅;邋邋遢遢,文章大家。我習慣了,老實告訴你吧,能去去汗餿味,已經不錯了。”

    小曾說:“你們這些大老爺們真是的,汗漬洗不干淨,下次就發黃了,再也洗不掉了。讓黃鶯看到,不怕她嫌棄你啊?”

    李惜君逗她,調皮地說:“嘻,誰嫌棄誰還不一定呢,誰叫她服務不到位來著?”小曾臉一紅,想說什麼又忍住,只是嘴角含笑,拿眼望著他。

    下班後,曾靜拿了個文件袋,去值班室把髒衣服團一團,塞進袋裡帶走了。等李惜君回到值班室,發現那衣服不見了,就猜出是曾靜把衣服帶回去洗了。

    李惜君知道,一個女孩私下裡對你好,那可顯擺不得,只是他心裡感動不已。小曾總是偷著給他送小吃,現在又不聲不響地把他的髒衣服帶回家去洗,這是怎麼樣的情分?他一直在作斗爭,是不是該中斷這份情?畢竟心裡隱隱覺得這樣下去不太好,保不齊會弄出什麼事。但是小曾做起這些事來,那麼自然、執著,而且滿足,自己怎麼開口拒絕人家呢?也許曖昧的只是自己,小曾是那麼光明磊落,關心就是關心,體貼就是體貼,從來沒有向他暗示過什麼情愛。他們的交往顯然沒有出離正常的軌道,自己沒有對不起黃鶯的地方,一切就順其自然吧。

    李惜君一直納悶,自己一個鄉下男子,固然有點帥氣和才氣,然而在當今物質女孩當道的年月裡,自己何德何能,竟然得到這個美麗女孩的青睞,又怎麼承受得起這一份美麗的感情?這種念頭時不時會泛上腦海,糾結著他的魂,叫他難以自拔。

    又一個周末的晚上,看完東方台的《蝸居》後,他一個人孤零零地蜷縮在床上,骯髒的思維像八爪魚一樣四處亂爬,不健康的情愫蓬勃生長。他輾轉反側,就是睡不著,腦海裡一直有個俏麗、嬌羞的倩影在浮現……他下意識地把小曾同黃鶯相比,覺得小曾有一種說不出的柔情和溫情。他有點誠惶誠恐,搞不懂自己為什麼和小曾這麼有緣,從少不更事的懵懂少年,再到吃上秘書這碗辛苦飯,繞來繞去,結果兩人又繞到了一起,現在小曾對自己又那麼關心和體貼。事實上,自己躲躲閃閃,而人家小曾一切都是那麼自然、陽光,似乎從來就沒擔心過別人的輿論和異樣的眼光。比如偷偷送小吃,又比如偷偷地拿他的髒衣服回家洗,這些似乎不是一般女同事可以做得出來的,如果讓人知道,能不往那方面想嗎?他猜想,小曾肯定是趁丈夫不在家的時候,才把他的髒衣服拿回去洗,否則哪個丈夫能讓妻子替別的男人做這種事呢?

    他拿起手機看了看,已經是凌晨2點10分了,還是睡不著。他煩躁地把被單往頭上一蒙,知道自己要第一次失眠了,曾靜似乎已經鑽進了他的心裡,揮之不去!小曾啊小曾,你肯定已經安然入睡了吧,不知道你夢裡是否有一個傻瓜在晃蕩?

    隨後的日子,小曾還是一如既往地偷偷往他的抽屜裡放小吃,瞅人不注意,還是偷偷地把李惜君的髒衣服帶回去洗,上班時又偷偷把干淨衣服放回值班室的床頭。一切都那麼自然,那麼得體,像水過鴨背一樣,不留一絲痕跡。只是兩顆跳躍的心,像春天的草種一樣在地底下騷動。

    李惜君進入市府辦公室將近半年了,宿捨問題還沒有解決,還得繼續在值班室吃和住。他這段時間特別迷戀《蝸居》,每晚總要打開上海東方台看完才睡。這部全國飄紅的電視劇,以現實手筆描摹了都市“房奴”的生存狀態,不拔高,不做作,不玩深沉,不諂媚所謂的主旋律,卻偏偏成了老百姓的主旋律。電視劇道盡普通底層百姓的生活瑣事、家長裡短,人模狗樣的外殼就這樣被剝開:海萍不顧現實的中產階級夢,宋思明和海藻打著愛情旗號的不道德交易,為生活奮斗、被愛情背叛的小貝……他越看越氣結,躺在床上,又不由得可憐起自己來。

    由於沒有住處,李惜君沒辦法,只好蝸在值班室裡,還兼顧值班的重任。“三鳥主任”王白石看不過眼了,在一次辦務會議上,他說:“小李沒地方住啊,安居樂業嘛,沒安居怎麼樂業呢?長期住值班室總不是法子,再說也不能老是讓小李值班啊?我看領導最好能關心關心我們的年輕人,大不了財務出錢租個房嘛。騰出值班室,我們就可以輪值了。要學習人家李惜君同志,偶爾值值班,養精蓄銳搞革命,工作效率才會更高嘛!”李惜君不由得贊歎,王白石打哈哈的藝術可真高,多難開口的事到他嘴裡,都變得那麼輕松有趣。說到值班,大家都有點兒惦記值班補助。前幾天,承蒙錢子強副市長關心,值班補助上調至每晚一百塊,如果每月在值班室睡上七八天,那也是一筆不少的收入。除了曾靜之外,大家心裡恐怕還是在乎那幾個錢的。王白石副主任說:“領導英明啊,沒想到睡覺還有錢賺!”

    於是林百強主任拍板,恢復輪流值班制度。按梁朝副主任的提議,女同志膽子小,一律不安排值班,男同志按新定值班表輪值,事不宜遲,明天就開始實行。王白石副主任咂咂嘴,像剛咽下一口酒似的說:“小李就暫時架個方便床,晚上也有一個搭話的人,天亮就疊起來。唉……要是安排個女孩子值班就好了,可是我們又不能便宜了小李,對不起喲……”

    好姨、李順姬一人一邊擰著王白石副主任的耳朵,說:“我叫你嘴賤!”小曾抿嘴直樂。

    然而制度歸制度,大家都體諒李惜君是一只沒有殼的蝸牛,哪好意思跟他擠值班室呢?大家心照不宣,下班還是老樣子,回家摟婆娘睡覺去,把值班室留給李惜君。翌日早上,李惜君把情況一說,值班的同志拿過值班記錄,認認真真抄一遍,成了。偶爾,梁朝副主任習慣性來巡崗,見值班室只有李惜君一個人形影相吊,就查值班表,問那誰呢,怎麼不在崗?李惜君說:“剛剛還在呢,你看值班記錄都是他親手寫的。”這麼支吾過去,梁朝副主任便皺皺眉頭,雖然半信半疑,卻也沒說什麼。因為每次查崗,李惜君都在頂著崗,看值班記錄,又沒看出什麼問題,從此在辦公例會上也不再提這事,漸漸也不來巡崗了。這樣又過了一個月,李惜君還是老樣子,一個人在值班室裡,守著一台電視、幾本書,孤獨,冷清,當然也很自在。王白石副主任開玩笑說:“多虧人家小李,我們才可以摟著婆娘‘歎’電視。告訴你,我家那死鬼老婆還巴不得你一直住在值班室呢。”

    然而,總蝸在值班室也不是個事兒,得想想辦法,找個窩趴一下。可是在大院裡,等房子的人多著呢,哪輪得到他呢?什麼資源都得先滿足領導,不是嗎?賭場有“贏者通吃”的說法,官場也是一樣,誰是贏者?領導當然是贏者,下屬當然是輸家,所以贏者通吃在官場就體現為“領導通吃”,什麼都要多吃多占多拿,你不服也不行。正如“三鳥主任”王白石發牢騷所說:“確保處級的,滿足科級的,剩下全是我們的,可惜啥也剩不下!”

    有一種說法,說是“領導的藝術就是服務的藝術”,可是哪個下屬敢接受領導的服務呢?不嚇死才怪!在市府辦工作的日子裡,李惜君已經深深地了解到,領導是用來被服務的,他們做秘書的不就是服務於領導決策,服務於領導的公務活動嗎?高明一點的,甚至千方百計爭取為領導私事服務的機會。段雄鷹不正是這樣炫耀的嗎?說是哪天又送秦東江市長的女兒到嶺州讀書了。又比如,像林百強主任剛剛上任,人還沒到位,謝星副主任就親自監督施工隊把辦公室翻新了一遍,所有的辦公物品重新配置,一應俱全。林百強主任上班的第一天,他又親自向林本人請示,根據他的要求和愛好,列了個采購單子,要啥買啥,反正是服務到家了。想想他李惜君上班第一天,人鬼不待見,當晚就頂崗值班了,到現在還蝸在值班室裡呢,連一個趴窩的地兒都沒有。本來,他以為恢復夜班輪值之後,很快就會有領導來找他,也許住處的問題很快就能解決了。可是盼來盼去,沒領導跟他提這事,他不由得焦慮起來。

    為了房子,他不得不腆著臉去找謝星副主任,可是人家總客客氣氣的,推說道:“正在想辦法,小伙子,別急,別急嘛!”問過兩次之後,他也懶得再問了。他考慮過,是不是找一下林百強主任,也許再厚顏一次問題就解決了。但轉念一想,林百強主任當初這麼辛苦才把自己給弄進來,多不容易啊,就不要再給他添麻煩了吧!再說,謝星副主任也說“別急”,如果自己這麼急著找林百強主任,會讓他怎麼想呢?沒准以為自己在林面前告他的狀,打他小報告呢。還是忍忍算了,有福之人不用忙嘛。

    有一次,他接完黃鶯的電話,說到房子的事,又被埋怨了一頓。溫和平學著曾靜的語氣,對他說:“惜君哥,挨女朋友訓了吧,叫她過來嘛,我們可以幫你唱唱贊歌,省得她老訓你。”李惜君哭喪著臉說:“我也想她來啊,可是住哪兒呢?總不能也在值班室啊!唉……愁死我了。”

    王白石副主任一臉同情,湊過來說:“小李,你要是烏龜就好了,四肢趴窩,龜頭一縮,躲殼裡去了,根本用不著為房子發什麼愁。”

    曾靜橫他一眼,怪他嘴賤。她想了想,對李惜君說:“要不,叫黃鶯過來吧,到我家去就行。沒關系的,我家那位天天在外不著家。來吧,來吧,和我做個伴,我正愁沒人說話呢。”

    溫和平說:“這倒是個辦法,不過房子還是得找,沒有房子那算什麼家啊。惜君哥,找找林主任吧,領導有責任關心下屬的生活問題。你說呢,曾靜?”

    李惜君面有難色,說:“其實,我何嘗不是這樣想?唉,可是看到他,我就是說不出口。我總覺得,這好像太難為人家了。”

    曾靜說:“惜君可真是老實人。你不知道,我們這些小兵,有些事情如果自己不爭取,別指望領導會把菜盤子端到你面前。要在領導屁股後面跟著他、提醒他,否則猴年馬月都輪不到你。明白嗎?自己的事情得自己惦記著。”

    經不起曾靜、溫和平的再三催促,李惜君決定再找謝星副主任一次。他告訴自己,這是最後一次了,如果還不行就拉倒,絕不再丟這個臉了。

    剛剛到謝星副主任辦公室門口,就見他嘻嘻哈哈地送政協的副主席老彭出來。彭副主席怒氣沖沖,叫叫嚷嚷,手舞足蹈,梗著脖子,牛眼瞪得老大,活脫脫像找人干架的老張飛!

    謝星副主任送走彭副主席這個老張飛,向李惜君攤了攤手,做了個無奈的手勢。李惜君走進他的辦公室,只見滿屋子煙霧繚繞,似乎剛剛遭到彭副主席炮火的猛烈轟炸,硝煙還未散盡,戰場還未打掃。

    謝星副主任有點狼狽,說:“小李,你都看到了,我有多難!唉,真是的……如果我沒猜錯,你也是來跟我要房子的吧?”

    李惜君笑了起來,尷尬地說:“謝主任真是料事如神!”謝星副主任哈哈大笑。看來,他的涵養真是了得,剛剛挨了一頓臭罵,雖然狼狽,卻並不生氣,照樣嘻嘻哈哈的。估計是他的閃功厲害,彭副主席的炮火硬是沒打著。李惜君想起溫和平玩的電子游戲:一個美少女拿槍狂掃,另一個男孩一邊蹦蹦跳跳地躲閃,一邊叫著:“打不著,我閃!打不著,我閃!”

    謝星副主任不知什麼時候掏出一把鑰匙,在他驚喜的目光下一晃,說:“走,兄弟,我帶你看看房子去。”李惜君這一喜非同小可,恨不能摟過謝星副主任,在他光光的腦門上啃一口。

    謝星副主任邊走邊說。原來這彭副主席在市府家屬宿捨綠苑小區居住,本來三房一廳,一百多平米也不算小,和老伴帶著女兒住剛剛好。這不,兒子彭軍從一所民辦的大學畢業,一時半會兒沒有找著接收單位,正待在家裡呢。兒子這次回來,還帶著一個大大咧咧的准兒媳,小兩口在大學就好上了。老伴雖然看不慣准兒媳一步一扭的樣兒,但拗不過兒子。彭副主席愁的不是這個,他愁房子,老太婆不願意跟准兒媳一起住。眼看婆媳倆眉眼對不上眉眼,無論如何,得趕在矛盾擴大化之前找個房子把小兩口弄出去。蓋房吧沒有錢,買商品房吧也沒錢,租房子兒子、兒媳不答應。怎麼辦呢?現在的形勢是:老兩口養著小兩口,外帶一個還在讀書的寶貝女兒,日子過得緊巴巴的。於是主意打到謝星副主任身上,盯上市府為單身年輕人留著的幾間房子。他先是低聲下氣求謝副主任,接著是惡聲惡氣訓謝副主任,最後火燒腦門破口大罵謝副主任。剛才,謝副主任攤開雙手對他說:“老領導,現在都是貨幣分房了,我們這幾間房子是給新錄用的年輕人留著的,是市領導對他們的照顧。你的要求我實在沒辦法喲,你再逼我,我就把自己家讓給你,我帶著老婆孩子睡大街好了。”彭副主席把抽著的煙一扔,氣得張嘴就罵,罵得謝副主任滿臉狗血。謝星副主任呢,由著他罵,也不跟老頭子一般見識,一直賠笑臉打哈哈。結果是,笑臉打敗了黑臉,老彭怒氣沖沖,又無可奈何,悻悻地拂袖而去。

    原來還有這麼一出!李惜君更是感動,敢情全是為了自己,謝副主任才挨了老彭一頓炮火啊。連老領導的賬都不買,卻留著房子給他李惜君,自己一個毛頭小子,何德何能!他忙不迭地表示感激,人家謝副主任並不居功,反而歉意地說:“小李,你看你都來這麼久了,一直都窩在值班室。不是大哥我心腸硬,實在是僧多粥少。自從實行貨幣分房後,咱們就只剩這幾間房子,那是領導照顧你們這些年輕人的。就這幾間房子,盯著的人也不少。你想,怎麼著我也得先罩著咱市府辦公室裡的年輕人吧,多苦的工作啊!有個自己的窩,加個班什麼的也方便。”

    一席話說下來,李惜君心頭熱乎乎的,連聲說:“主任這麼照顧我,真不知道該怎麼謝您好呢。”

    謝星副主任訴苦道:“小李,我們都是市府辦的同事。不瞞你說,大哥我分管這些狗嫌人不待見的後勤工作,真是倒了八輩子血霉了。大院子裡,哪個人都想從我身上咬下一塊肉來。你們年輕人臉皮嫩,還算好的。那些個老干部、老領導,動不動就‘想當年’,倚老賣老,擺老資格,其實他們的條件比你們好多了,可是還厚著臉皮跟年輕人搶房子。總說我是白眼狼,看他們退二線了不給他們分,這不是瞎掰嗎?”

    李惜君試探道:“我聽說,不是還有領導陸續地把房子退出來嗎,怎麼房子還這麼緊張呢?”

    謝星副主任眉毛一挑,情緒激動起來:“沒錯,要說一間空房子都沒有那是假的。可是再多,也比不上貪心的人多。沒有房子的想要房子,有了房子的還想繼續占便宜,明知道是留給年輕人用的,老干部還是要爭。比如統戰部劉副部長,本來兒子在外面工作,老兩口住著一套商品房,可他愣梗著脖子還要一套,說是他侄子在海源工作,暫時沒地方住。你想,我能答應他嗎?他侄子也不在市府大院工作啊。還有的人,明明已經下海經商了,跑外面悶聲發大財去了,卻還占著房子不還,還不是住在市府宿捨有優越感!反正什麼理由都有,林百強主任總批評我,不去把該退的房子收回來,說我做老好人,搗糨糊,可是我收得回來嗎?人家鎖著門,你也不能破門而入啊,人家硬是在那裡住著,你也不能把他趕到大街上去啊。只有一些下基層當鄉鎮領導的,似乎都搞到了點錢,回到市區自己買商品房,也有自己蓋房子的。他們下基層後,心也野了,瞧不上這破宿捨了,一弄好自家房子就自覺搬出去了。現在我恨不得祖天賜、宋明宗、范離琪他們都統統下基層,做鄉鎮書記也好,做鎮長也好,多騰出幾個窩給你們這些年輕人,也省得我天天挨老彭他們炮轟,又被林百強主任批評。唉……不管怎麼說,到底還是給你解決了房子的問題,我很高興,算是松了口氣了。你呢,要低調點兒,不然就又有人說閒話,說咱們市府辦公室近水樓台先得月呢。”

    李惜君說:“天哪,我從來沒想過還有這麼多玄機。我剛剛從大學畢業進入文聯的時候,文聯雖然窮,卻還是從財務那裡拿出部分錢給我們租房子。我還以為進到市府後,房子問題更容易解決呢。”

    謝副主任說:“所以說,你還年輕嘛。大機關有大機關的難處,等級森嚴,上有層層領導,一線二線,正的副的,下有干部職工,還有什麼正式的、臨時的,人浮於事,這麼多人沒事干,光盯著房子、待遇、飯局。呵呵,以後你就知道了……其實現在你的這個房子,不知道有多少人惦記著呢,老彭就盯了好久了。我拿定主意,就一句,說是秦市長指定先滿足市委、市府‘兩辦’年輕人的,誰來也是這句!老彭再牛氣,他也不敢找秦市長鬧。唉,你不知道,像老彭這樣的老領導,最愛吹胡子罵娘了。大哥我就被罵慣了,三天沒被這些老家伙罵,還不舒服了呢。現在老干部們說起我,都是炮火連天的。你說,大哥我現在混得人嫌狗不待見的,冤不冤哪我?”

    李惜君忽然想起,謝星副主任恨不得祖天賜、宋明宗、范離琪下基層做領導,那怎麼不希望自己下去做領導呢?便笑著問他:“咋的,小弟我也想有點出息,謝主任就不希望我也下去做個鄉鎮領導什麼的?到時搞倆錢建房子,這宿捨也好給你騰出來啊。”謝星副主任忙解釋:“哪裡哪裡,大哥我可捨不得你離開,關鍵是秦東江市長也捨不得你離開啊。你不知道,現在大家都看好你,你現在已經是市府辦公室裡的‘第一支筆’了!你不但接過丁磊的房子,你還接過他的‘槍’了!這是革命傳承嘛,哈哈。”

    李惜君這才知道,原來自己現在這個房子是丁磊留下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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