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紅短篇小說選 正文 馬伯樂(節選)-1
    馬伯樂(節選)

    馬伯樂在抗戰之前就很膽小的。

    他的身體不十分好,可是也沒有什麼病。看外表,他很瘦。但是終年不吃什麼藥,偶爾傷了風,也不過多吸幾支煙就完了。紙煙並不能醫傷鳳,可是他左右一想,也到底上算,吃了藥,不也是白吃嗎?傷風是死不了人的。

    他自己一傷風,就這麼辦。

    若是他的孩子傷了風,或是感冒了,他就買餅乾給他們吃,他說:

    「吃吧,不吃白不吃,就當藥錢把它吃了。」

    孩子有了熱度,手腳都發燒的,他就拿了一塊浸了冷水的毛巾不斷地給圍在孩子的頭上。他很小心地坐在孩子的旁邊,若看了孩子一睜開眼睛,他就連忙把餅乾盒打開:

    「要吃一點嗎?爸爸拿給你。」

    那孩子立刻把眼睛閉上了,胸脯不住地喘著。

    過了一會,孩子睜開眼睛要水喝,他趕快又把餅乾盒子拿過去。孩子大口地喝水,餅乾,連睬也沒有睬。

    他拿了一個杯子來。「他想了半天才想出這個方法來,把餅乾泡到懷中,孩子喝水時不就一道喝下去了嗎?

    從熱水瓶倒了一些開水,用一隻小匙子呱嘟嘟地攪了一陣,攪得不冷不熱,拿到他自己嘴上嘗嘗。吃得了,他端著杯在旁邊等候著,好像要把杯子放下,要用的時候就來不及了。等了半天,孩子沒有醒,他等得不耐煩就把孩子招呼醒。問他:

    「要喝水嗎?」

    「不,我要尿尿。」

    「快喝點水再尿,快喝點……」

    他用匙子攪了一下泡在杯中稀溜溜的東西,向著孩子的嘴倒去,倒得滿鼻子都是漿糊。孩子往鼻子上亂抓,抓了滿手,一邊哭著,一邊把尿也尿在床上了。

    「這算完。」

    馬怕樂罵了一聲,他去招呼孩子的媽媽去了。

    臨去的時候,他拿起那漿糊杯子,自己吞下去了。那東西在喉管裡,像要把氣給堵斷了似的,他連忙把脖子往長伸著,並用手在脖子上按摩了一會,才算完全嚥下去了。

    孩子不生病的時候,他很少買給孩子什麼東西吃,就是買了也把它放到很高的地方,他都是把它放在掛衣箱上。饞得孩子們搬著板凳,登著桌子,想盡了方法爬到掛衣箱上去。

    因此馬伯樂屋裡的茶杯多半是掉了把柄的,那都是孩子們搶著爬掛衣箱弄掉地下而打去了的。

    馬伯樂最小的那個女孩——雅格,長得真可愛,眼睛是深黑深黑的,小胳膊胖得不得了,有一天媽媽不在家裡,她也跟著哥哥們爬上掛衣箱去。原來那頂上放著三個大白梨。

    正都爬到頂上,馬怕樂從走廊上來了。隔著玻璃窗子,他就喊了一聲:

    「好東西,你們這群小狼崽子?」

    由於他的聲音過於大了一點,雅格嚇得一抖從高處滾下來,跌到痰盂上了。

    從那時起,漂亮的雅格右眼上落了一個很大的傷疤。

    馬伯樂很膽小,但他卻機警異常,他聰明得很,他一看事情不好了,他收拾起箱子來就跑。他說:

    「萬事總要留個退步。」

    他之所謂「退步」就是「逃跑」。是凡一件事,他若一覺得悲觀,他就先逃。逃到哪裡去呢?他自己常常也不知道,但是他是勇敢的,他不顧一切,好像洪水猛獸在後邊追著他,使他逃得比什麼都快。

    有一年他去上海就是逃著去的。他跟他父親說,說要到上海xx大學去唸書。他看他父親不回答,第二天,他又問了一次,父親竟因為這樣重複地問而發怒了,把眼鏡摘下來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他一看,不好了,這一定是大太在裡邊做的怪。而他那時候恰巧和一位女子談著戀愛,這事情太大也和他吵了幾次。大概是太太跑到父親面前告了狀吧?說我追著那女子要去上海。這若再住在家裡不走,可要惹下亂子的。

    他趁著這兩天太大回娘家,他又向父親問了一次關於他要到上海讀書的問題,看看父親到底答應不答應。父親果然把話說絕了:「不能去,不能去。」

    當天晚上,他就收拾了提包,他想是非逃不可了。

    提包裡什麼都帶著,牙刷牙粉。只就說牙刷吧,他打開太太的豬皮箱,一看有十幾隻,他想:都帶著呀,不帶白不帶,將來要想帶也沒這個機會了。又看見了毛巾,肥皂,是「力士牌」的,這肥皂很好。到哪兒還不是洗臉呢!洗臉就少不了肥皂的。又看到了太

    太的花手帕,一共有一打多,各種樣的,紗的、麻的、綢子的,其中還有根高貴的幾張,太太自己儉省著還沒捨得用,現在讓他拿去了。他得意得很。他心裡說:

    「這守財奴呵,你不用你給誰省著?」

    馬伯樂甜蜜蜜的自己笑起來,他越看那小手帕越好看。

    「這若送給……她,該多好呵!」(「她」即其愛人)

    馬伯樂得意極了,關好了這個箱子又去開第二個。總之到臨走的時候,他已經搜刮滿了三隻大箱子和兩隻小箱子。

    領帶連新的帶舊的一共帶了二十多條,總之,所有的領帶,他都帶上了。新襪子、舊襪子一共二十幾雙,有的破得簡直不能用了,有的穿髒了還沒有洗,因為他沒多餘工夫檢查一番,也都一齊塞在箱子裡了。

    餘下他所要不了的,他就倒滿一地,屋子弄得一塌糊塗。太太的爽身粉,拍了一床。破鞋、破襪子,連孩子們的一些東西,扔得滿地都是。反正他也不打算回來了。這個家庭,他是厭惡之極,平庸、沉寂、無生氣……

    青年人久住在這樣的家裡是要弄壞了的,是要腐爛了的,會要滿身生起青苔來的,會和梅雨天似的使一個活潑的現代青年滿身生起絨毛來,就和那些海底的植物一般。洗海水浴的時候,腳踏在那些海草上邊,那種滑滑的粘膩感覺,是多麼使人不舒服!慢慢地青年在這個家庭裡,會變成那個樣子;會和海底的植物一樣。總之,這個家庭是呆不得的,是要昏庸老朽了的。你就看看父親吧,每天早晨起來,向上帝禱告,要禱告半個多鐘頭。父親是跪著的,把眼鏡脫掉,那喃喃的語聲好像一個大蜂子繞著人的耳朵,嗡嗡的,分不清他在嘟嘟些個什麼。有時把兩隻手扣在臉上,好像石刻的人一樣,他一動不動,禱告完了戴起眼鏡來,坐在客廳裡用鐵梨木製的中國古式的長桌邊上,讀那本劍英牧師送給他的塗了金粉的《聖經》。那本《聖經》裝潢得很高貴,所以只有父親一個人翻讀,連母親都不准許動手,其餘家裡別的人那就更不敢動手了,比馬家的家譜還更尊嚴了一些。自從父親信奉了那穌教之後,把家譜竟收藏起來了,只有在過年的時候,取出來擺了一擺。並不像這本《聖經》那樣,是終年到尾不准碰一碰的擺著。

    馬怕樂的父親,本是純粹的中國老頭,穿著中國古銅色的大團花長袍,禮眼呢千層底鞋,手上養著半寸長的指甲。但是他也學著說外國話,當地教會的那些外國朋友來他家裡,那老頭就把傭人叫成「Boy」,喊著讓他們拿啤酒來:

    「Beer,beer!」(啤酒)

    等啤酒倒到杯子裡,冒著白沫,他就向外國朋友說:

    「please!」(請)

    是凡外國的什麼都好,外國的小孩子是胖的,外國女人是能幹的,外國的玻璃杯很結實,外國的毛織品有多好。

    因為對於外國人的過於佩服,父親是常常向兒子們宣傳的,讓兒子學外國話,提倡兒子穿西裝。

    這點,差不多連小孫子也做到了,小孫子們都穿起和西洋孩子穿的那樣的短褲來,肩上背著背帶。早晨起來時都一律說:

    Goodmorining。1

    太陽一升高了,就說:

    「Goodtoday!」2

    見了外國人就說:

    「Hello,Howdoyoudo?3

    祖父也不只儘教孫兒們這套,還教孫兒們讀《聖經》。有時把孫兒們都叫了來,恭恭敬敬地站在桌前,教他們讀一段《聖經》。

    所讀的在孩子們聽來不過是,「我主耶穌說」,「上帝叫我們不如此做」,「大衛撕裂了衣裳」,「牧羊人伯利恆」,「說謊的法利賽人」,……

    聽著聽著,孩子們有的就要睡著了,把平時在教堂裡所記住的《聖經》上的零零碎碎的話也都混在一道了。站在那裡挖著鼻子,咬著指甲,終天癡呆呆的連眼珠都不轉了,打起盹來。這時候祖父一聲令下,就讓他們散了去。散到過道的外邊,半天工夫那些孩子們都不會吵鬧。因為他們揉著眼睛的揉著眼睛,打著哈欠的打著哈欠。

    還有守安息日的日子,從早晨到晚上,不准買東西,買菜買果都不准的。夏天的時候,賣大西瓜的一擔一擔地過去而不准買。要吃必得前一天買進來放著,第二天吃。若是前一天忘記了,或是買了西瓜而沒買甜瓜,或杏子正下來的時候,李子也下來了,買了這樣難免就忘了那樣。何況一個街市可買的東西太多了,總是買不全的。因此孩子們在這一天哭鬧得太甚時,做媽媽的就只得偷著買了給他們吃。這若讓老太爺知道了,雖然在這守安息日的這天,什麼話也不講;到了第二天,若是誰做了錯事,讓他知道了,他就把他叫過去,又是在那長桌上,把塗著金粉的《聖經》打開,給他們念一段《聖經》。

    馬家的傳統就是《聖經》和外國話。有一次正是做禮拜回來,馬伯樂的父親拉著八歲的雅格的哥哥。一出禮拜堂的門,那孩子看一個滿身穿著外國裝的,他以為是個外國人,就回過頭去向人家說:

    「Howdoyoudo?」」

    那個人在孩子的頭頂上拍了一下說:「你這個小孩,外國話說得好哪!」

    那孩子一聽是個中國人,很不高興,於是拉著祖父就大笑起來:

    「爺爺,那個中國人,他不會說外國話呀!」

    這上天馬伯樂也是同去做禮拜的,看了這景況,心裡起了無限的憎惡:

    「這還可以嗎?這樣的小孩子長大了還有什麼用啦!中華民族一天一天走進深坑裡去呀!中國若是每家都這樣,從小就教他們的子弟見了外國人就眼睛發亮;就像見了大洋錢那個樣子。外國人不是給你送大洋錢的呀!他媽的,民脂民膏都讓他們吸盡了,還他媽的加以尊敬。」

    馬伯樂一邊收拾著箱子,一邊對於家庭厭惡之極的情感都來了。

    這樣的家庭是一刻工夫也不能停的了,為什麼早不想走呢?真是糊塗,早就應該離開!真他媽的,若是一個人的話,還能在這家庭呆上一分鐘?

    還有像這樣的太太是一點意思也沒有的了。自從她生了孩子,連書也不看了,連日記也不寫了。每天拿著本《聖經》似讀非讀地擺起架子來。她說她也不信什麼那穌,不過是為了將來的家產,你能夠不信嗎?她說父親說過,誰對主耶穌忠誠,將來的遺囑

    上就是誰的財產最多。

    這個家庭,實在要不得了,都是看著大洋錢在那裡活著,都是些沒有道德的,沒有信仰的。

    雖然馬怕樂對於家庭是完全厭惡的了,但是當他要逃開這個家庭的前一會工夫,他卻又起了無限的留戀:

    「這是最後的一次吧!」

    「將來還能回來嗎?是逃走的呀,父親因此還不生恨嗎?」

    他在腦子裡問著自己。

    「不能回來的了。」

    他自己回答著。

    於是他想該帶的東西,就得一齊都帶著,不帶著,將來用的時候可就沒有了。

    而且永遠也不會有的了。

    背著父親「逃」,這是多麼大的一件事情,逃到上海第一封信該怎樣寫呢?

    他覺得實在難以措詞。但是他又一想,這算什麼,該走就走。

    「現代有為的青年,作事若不果斷,還行嗎?」

    該帶的東西就帶,於是他在寫字桌的抽屜裡抓出不少亂東西來,有用的,無用的,就都塞在箱子裡。

    鍾打了半夜兩點的時候,他已經裝好了三隻大箱子和兩隻小箱子。

    天快亮的時候,他一聽不好了,父親就要起來了,同時像有開大門的聲音。

    大概傭人們起來了!

    馬伯樂出了一頭頂汗,但是想不出個好法子來。

    「若帶東西,大概人就走不了;人若走得了,東西就帶不了。」

    他只稍微想一想:

    「還是一生的命運要緊,還是那些東西要緊?」

    「若是太太回來了,還走得了?」

    正這時候,父親的房裡有咳嗽的聲音。不好了,趕快逃吧。

    馬伯樂很勇敢的,只抓起一頂帽子來,連領帶也沒有結,下樓就逃了。

    馬伯樂連一夜沒有睡覺趕著收拾好了的箱子也都沒有帶。他實在很膽小的,但是他卻機警。

    未發生的事情,他能預料到它要發生。壞的他能夠越想越壞。悲觀的事情讓他一想,能夠想到不可收拾。是凡有一點缺點的東西,讓他一看上去,他就一眼看出來,那是已經要不得的了,非扔開不可了。

    他走路的時候,永久轉著眼珠東看西看,好像有人隨時要逮捕他。

    到飯館去吃飯,一拉過椅子來,先用手指摸一摸,是否椅子是乾淨的。若是乾淨的他就坐下;若是髒的,也還是坐下。不過他總得站著躊躇一會,略有點不大痛快的表示。筷子擺上桌來時,他得先施以檢查的工夫。他檢查的方法是很奇怪的,並不像一般人一樣,不是用和筷子一道拿來的方紙塊去擦,而是把筷子舉到眼眉上細細地看。看過了之後,他才取出他自己的手帕來,很講衛生地用他自己的手帕來擦,好像只有他的手帕才是乾淨的。其實不對的,他的手帕一禮拜之內他洗澡的時候,才把手帕放在澡盆子裡,用那洗澡的水一道洗它一次。他到西餐館去,他就完全信任的了,椅子,他連看也不看,是拉過來就坐的(有時他用手仔細地摸著那桌布,不過他是看那桌布繡的那麼精緻的花,並非看它髒不髒)。刀叉拿過來時,並且給他一張白色的飯中。他連刀叉看也不著,無容懷疑的,拿過來就叉在肉餅上。

    他到中國商店去買東西,頂願意爭個便宜價錢,明明人家是標著定價的,他看看那定價的標碼,他還要爭。男人用的人造絲襪子,每雙四角,他偏給三角半、結果不成。不成他也買了。他也絕不到第二家去再看看,因為他心中有一個算盤:

    「這襪子不貴呀!四角錢便宜,若到大公司裡去買,非五角不可。」

    既然他知道便宜,為什麼還爭價?

    他就是想,若能夠更便宜,那不就是更好嗎?不是越便宜越好嗎?若白送給他,不就更好嗎?

    到外國商店去買東西,他不爭。讓他爭,他也不爭。哪怕是沒有標著價碼的,只要外國人一說,兩元就是兩元,三元就是三元。他一點也沒有顯出對於錢他是很看重的樣子,毫不思索地從腰包裡取出來,他立刻付出去的。

    因為他一進了外國店舖,他就覺得那裡邊很莊嚴,那種莊嚴的空氣很使他受壓迫,他願意買了東西趕快就走,趕快逃出來就算了。

    他說外國人沒有好東西,他跟他父親正是相反,他反對他父親說外國這個好,那個好的。

    他雖然不宣傳外國人怎樣好,可是他卻常罵中國人:

    「真他媽的中國人!

    比方上汽車,大家亂擠,馬伯樂也在其中擠著的,等人家擠掉了他的帽子,他就大叫著:

    「真他媽的中國人!擠什麼!」

    在街上走路,後邊的人把他撞了一下,那人連一聲「對不起」也不說。他看看那但然而走去的人,他要駕一聲:

    「真他媽的中國人!」

    馬伯樂家的僕人,失手打了一隻杯子,他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真他媽的中國人!」

    好像外國人就不打破杯子似的,不知道他是什麼意思。

    有一次他拆一封信,忙了一點傷著裡邊的信紙了,他把信張開一看,是丟了許多字的,他就說:

    「真他媽的中國人!」

    馬伯樂的全身都是機警的,靈敏的,且也像愉快的樣子。惟獨他的兩隻眼睛常常閃視著悲哀。

    他的眼睛是黑沉沉的,常常帶著不信任的光輝。他和別人對面談話,他兩個眼睛無時不注視在別人的身上,且是從頭到腳,從腳到頭,來回地尋視,而後把視線安安定定地落在別人的臉上,向人這麼看了一兩分鐘。

    這種看法,他好像很悲哀的樣子,從他的眼裡放射出來不少的憐憫。

    好像他與談話的人,是個同謀者,或者是個同黨,有共同的幸與不幸聯繫著他,似乎很親切但又不好表現的樣子。

    馬伯樂是悲哀的,他喜歡點文學,常常讀一點小說,而且一邊讀著一邊感歎著。

    「寫得這樣好呵!真他媽的中國人。」

    他讀的大半是翻譯小說,中國小說他也讀,不過他讀了常常感到寫的不夠勁。

    比方寫獄中記一類事情的,他感覺他們寫得太鬆散,一點也不緊張,寫得吞吞吐吐,若是讓他來寫,他一定把獄中的黑暗暴露無遺,給它一點也不剩,一點也不留,要說的都說出來,要罵的都罵出來。惟獨這才能夠得上一個作家。

    尤其是在中國,中國的作家在現階段是要積極促成抗日的,因此他常常歎息著:

    「我若是個作家呀,我非領導抗日不可。中國不抗日,沒有翻身的一天。」

    後來他開始從街上買了一打一打的稿紙口來。他決心開始寫了。

    他讀高爾基的《我的童年》的時候,那裡邊有很多地方提醒了他。他也有一些和高爾基同樣的生活經驗,有的地方比高爾基的生活還豐富,高爾基他進過煤坑嗎?而馬伯樂進去過的。他父親開小煤礦嘛,他跟工人一路常常進去玩的。

    他決心寫了。有五六天他都是坐在桌子旁邊,靜靜地坐著,擺著沉思的架子。

    到了第七天,他還一個字沒有寫,他氣得把稿紙撕掉了許多張。

    但他還是要寫的,他還是常常往家裡買稿紙。開初買的是金邊的,後來買的是普通的,到最後他就買些白報紙回來。他說:

    「若想當個作家,稿紙是天天用,哪能盡用好的,好的大浪費了。」他和朋友們談話,朋友們都談到抗日問題上去,於是他想寫的稿子,就越得寫了。

    「若是寫了抗日的,這不正是時候嗎?這不正是負起領導作用嗎?這是多麼偉大的工作!這才是真正推動了歷史的輪子。」

    他越想越偉大,似乎自己已經成了個將軍了。

    於是他很莊嚴地用起功來。

    新買了許多書,不但書房,把太大的臥房也給擺起書架子。大大到廚房去煎魚,孩子打開玻璃書架,把他的書給拋了滿地,有的竟撕了幾頁,踏在腳下。

    「這書是借來的呀,你都給撕壞了,到那時候可怎麼辦?」

    馬伯樂這一天可真氣壞了,他從來也不打孩子,他也不敢打。他若打孩子,他的太太就在後邊打他。可是這一天他實在氣紅了眼睛,把孩子按到床上打得哇哇地亂叫。

    開初那孩子還以為和往常一樣,是爸爸和他鬧著玩的,所以被按到床上還咯咯的一邊笑一邊踢蕩著小腿。馬伯樂說:

    「好東西,你等著吧!」

    把孩子打了之後玻璃書櫥也鎖起來了。一天一天地仍是不斷地從民眾圖書館裡往家搬書。他認識圖書館的辦事員,所以他很自由的,願意拿什麼書就拿什麼書,不用登記,不用掛號。

    民眾圖書館的書,馬伯樂知道也是不能看,不過家裡既然預備了書架,書多一點總是好看。

    從此他還戴起眼鏡來,和一個真正的學者差不多了。

    他大概一天也不到太大屋裡來。大太說他瘦多了,要到街上去給他買一瓶魚肝油來吃。

    不久,馬伯樂就生了一點小病。大家是知道的,他生病是不吃什麼藥的。也不過多吸幾隻煙也就好了。

    可是在病中,出乎他自己意料之外的他卻寫了點文章。

    他買了幾本世界文學名著,有的他看過,有的還來不及看。但是其中他選了一本,那一本他晝夜抱著,尤其當他在紙上寫字的時候,他幾乎離不開那本書,他是寫一寫看一看的。

    那書是外國小說,並沒有涉及到中國的事情。但他以為也沒有多大關係,外國人的名字什麼什麼彼得羅夫,他用到他的小說

    上,他給改上一個李什麼,王什麼。,總之他把外國人都給改成中國人之後,又加上自己最中心之主題「打日本」。現在這年頭,你不寫「打日本」,能有銷路嗎?再說你若想當一個作家,你不在前邊領導著,那能被人承認嗎?

    馬伯樂沒有什麼職業、終年地閒著,從中學畢業後就這樣。那年他雖然去到了上海,也想上大學唸書,但是他沒有考上,是在那裡旁聽。父親也就因此不給他費用。雖然他假造了些憑據,寫信用大學的信封,讓父親回信到XX大學,但也都沒有生效。

    於是他又回到家中做少爺,少爺多半都是很幸福地隨便花錢。但他不成,他的父親說過:

    非等我嚥了氣,你們就不用想,一分一文都得拿在我的手裡。」同時又常常說:

    「你們哪一個若嫌棄你爹老朽昏庸,哪一個就帶著孩子、老婆另起爐灶去好啦。」

    馬伯樂住在家裡常常聽這難聽沒有意思的話。雖然家裡的床是軟的,家的飯食是應時的,但總像每天被虐待了一樣,也好

    像家中的奴僕之一似的,溜溜的,看見父親的臉色一不對,就得趕快躲開。

    每逢向父親要一點零用的錢,比挖金子還難,錢拿到了手必得說:

    「感謝主,感謝在天的父。」

    他每逢和父親要了錢來,都氣得面紅耳熱,帶錢回到自己房裡,往桌上一摔,接著就是:

    「真他媽的中國人!」

    而後他罵父親是守財奴、看錢獸、保險箱、石頭櫃等等名詞。

    可是過不了幾天,錢又花完了,還是省著省著花的。要買一套新的睡衣,舊的都穿不得了,讓太太給縫了好幾回了。

    一開口就要八塊錢,八塊錢倒不算貴,但是手裡只有十塊了,去了八塊零用的又沒有了。

    有時候同朋友去看看電影,人家請咱們,咱們也得請請人家!

    有時他手裡完全空了時,他就去向太太借,太太把自己的體己錢扔給他,大太做出一種不大好看的臉色來:

    「男子僅!不能到外邊去想錢,拿女人的錢。」

    有一次馬伯樂向父親去要錢,父親沒有給,他跑到太太那裡去,他向大大說:

    「這老頭子,越老越糊塗,真他媽的中國人!」

    太太說:

    「也難怪父親啦,什麼小啦,也是二三十歲的人啦。開口就是父親,伸手就是錢。

    若不是父親把的緊一點,就像你這樣的呀,將來非的賣老婆當孩子不可。一天兩隻手,除了要錢,就是吃飯,自己看看還有別的能耐沒有?我看父親還算好的哪!若攤著窮父親啟不討飯吃去!」

    馬伯樂的臉色慘白慘白的:

    「我討飯去不要緊哪,你不會看那個有錢有勢的你就跟他去,」

    馬伯樂還想往下說。

    可是太太伏在穿上就大哭起來:

    「你這沒良心的,這不都是你嗎?我的金戒指一隻一隻的都沒有啦。那年你也不是發的什麼瘋,上的什麼上海!我的金手鐲呢?你還我呀,在上海你交的什麼女朋友,你拿誰的錢擺的闊?到今天我還沒和你要,你到有嘴罵起我來。東家西家,秭秭妹妹的,人家出門都是滿手金虎虎地戴著。咱們哪怕沒有人家多,也總得有點呵。我嫁你馬伯樂沒有吃過香的,沒有喝過辣的。動不動你就跑了,跑北京,跑上海……跑到哪兒就會要錢,要錢的時候,寫快信不夠快,打來了電報。向我要錢的時候,越快越好。用不著我的時候就要給點氣受。你還沒的好呢,就歪起我來了,你若得好,還能要我,早拋的八千里之外去了」

    馬伯樂早就逃開了,知道事情不好,太太這頓亂說,若讓父親聽到,「到那時侯可怎麼辦哪?」

    他下了樓,跑到二門口去,在影壁那裡站著。

    影壁後面擺著一對大圓的玻璃養魚缸。他一振動那沿,裡面的魚就更快地跑一陣。

    他看著,覺得很有趣。

    「人若是變個金魚多好!金魚只喝水,不吃飯,也不花錢的呀!」

    他正想著想著,樓上那連苦帶吵的聲音,隱約還可以聽到。他想把耳朵塞住,他覺得真可怕,若是讓父親聽見,「到那時候,可怎麼辦?」

    正想邁開步逃,逃到街上去,在街上可以完全聽不見這種哭聲。他剛一轉身,他聽樓上喊著:

    「你給我金手鐲呀!你給我金手鐲!」

    這聲音特別大,好像太太已經出來了,在走廊上喊著似的,聽得非常清楚。

    可是他也沒敢往走廊上看,他跑到大街上去了。

    太太在樓上自己還是哭著,把一張親手做的白花藍地的小手帕也都哭濕了,頭髮亂蓬蓬地蓋了滿臉。把床單也哭濕了。

    她的無限的傷心,好像傾了杯子的水,是收不住的了。

    「你馬伯樂,好沒良心的。你看看,我的手上還有一顆金星沒有,你看看,你來看……」

    太太站起來一看,馬伯樂早就不在屋裡了。

    於是伏在床上,哭得比較更為悲哀,但只哭了幾聲就站起來了。

    很剛強的把眼淚止住,拿了毛巾在臉盆裡浸了水,而後揩著臉,臉上火辣辣的熱,用冷水一洗,覺得很涼爽。只是頭有點昏,而且眼睛很紅的。不能出去,出去讓人看了難為情。

    只得坐在沙發上,順手拿起當天的日報看看,覺得很無聊。

    等她看到某商店的廣告,說是新從上海來了一批時裝,仕女們請早光臨,就在報紙上還刊登了一件小絨衣的照像。那衣裳是透花的,很好看,新樣子,她從來沒有見過。她想若也買一件,到海邊去散步穿穿,是很好的。在燈光下邊,透花的就更好看。

    她一抬頭,看見了穿衣鏡裡邊,那紅眼睛的女人就是她自己。她又想起來了:

    「還買這個買那個呢,有了錢還不夠他一個人連挖帶騙的……唉……」

    她歎了一口氣,仍勉強地看報紙。她很不耐煩。

    「那樣沒出息的人,跟他一輩子也是白忙。」

    太太是很要強的一個女人。

    「光要強有什麼用,你要強,他不要強,……。」

    她想來想去,覺得人活著沒有什麼意思,又加上往鏡子裡一看,覺得自己也老許多了,臉色也蒼白了許多。

    可是比從前還胖了一點,所以下巴是很寬的。人一胖,眼睛也就小。

    她覺得自己從前的風韻全無了。

    於是拿起身邊的小鏡子來,把額前的散發撩一撩,細看一看自己的頭蓋是否已經有了許多皺紋?皺紋仍是不很顯然。不過眉毛可有多少日子沒有修理了。讓孩子鬧的,兩個眉毛長成一片了。

    她去開了梳妝台的抽屜,去找夾眉毛的夾子。左找右找也找不著,忽然她想起來那夾子不是讓孩子們拿著來玩的嗎?似乎記得在什麼地方看見過,但又忘得死死的,想也想不起來。這些孩子真討厭,什麼東西沒有不拿著玩的,一天讓他們鬧昏了。

    說說她又覺得頭有點昏,她又重新沒有力氣地坐到沙發上去了。

    一直坐在那裡,聽到走廊上有人喊她,她才站起來。

    「大少奶奶!」

    喊聲是很溫柔的,一聽就知道是她的婆母。她連忙答應了一聲:

    「請娘等一會,我攏一攏頭就來。」

    她回答的時候,她盡可能發出柔弱嬌媚的聲音,使她自己聽了,也感到人生還有趣的。

    於是她趕快梳了頭,臉上撲了一點粉,雖沒有擦胭脂,她覺得自己也並沒有老了多少。正待走出去,才看見自己旗袍在哭時已經壓了滿身的褶子。

    她打開掛衣箱,掛衣箱裡掛滿了花花綠綠的袍子。她也沒有仔細挑選,拉出一件就穿上了,是一件紫色的,上邊也沒有花,已經是半新不舊的了。但是她穿起來也很好看,很有大家閨秀的姿態。

    她的頭髮,一齊往後梳著,燙著很小的波浪,只因剛用梳子梳過,還有些蓬蓬之感。她穿的是米色的襪子,藍緞繡著黃花的家常便鞋。

    她走起路來,一點聲音也沒有。她關門的時候在大鏡子裡看一看自己,的確不像剛剛哭過。

    於是她很放心地沿著走廊過去了。走廊前的玻璃窗子一閃一閃地閃著個人影。

    到了婆婆屋裡,婆婆叫她沒有別的事,而是馬神父的女兒從

    上海來,帶一件黑紗的衣料送給婆母。婆母說上了年紀的人穿了讓人笑話,打算送給她。她接過來說:

    「感謝我主耶穌。」

    她用雙手托著那紙盒,她作出很恭敬的姿態。她托著紙盒要離開的時候,婆母還貼近她的耳朵說:

    「你偷偷摸摸做了穿,你可別說……說了二少奶奶要不高興的。」

    馬伯樂的太大回到自己房裡,把黑紗展開圍在身上,在鏡前看了一看。她的自信心又生起來了。

    婆婆把衣料送給她,而不送給二少奶奶,這可證明婆婆是喜歡她的。婆婆喜歡她,就因為她每早很勤奮地讀《聖經》。老太爺說得好:

    「誰對主耶穌最真誠,將來誰得的遺產就多。」

    她感到她讀《聖經》的聲音還算小,老太太是聽見了的,老太

    爺的耳朵不大好,怕他未必聽見,明天要再大聲地讀。

    她把衣料放好,她就下廚房去,照料傭人去燒菜去了。

    什麼金手鐲,金戒指,將來還怕沒有的?只要對那穌真誠一些。

    所以她和馬伯樂吵嘴的事情,差不多已不記在她心上了。

    馬伯樂的父親是中國北部的一個不很大的城市的紳士,有錢,但不十分闊氣。父親是貧窮出身,他怕還要回到貧窮那邊去,所以他很加小心,他處處兢兢業業。有幾萬塊的存款,或者不到十萬,大概就是這個數目。因此他對兒子管理的方法,都是很嚴的(其實只有一個方法,「要錢沒有」)。

    而且自己也是以身作則,早起晚睡。對於那穌幾年來就有深厚的信仰。

    這一些,馬伯樂也都不管。獨有向父親要錢的時候,父親那種嚴加考問的態度,使他大為不滿,使他大為受不了。

    馬伯樂在家裡本是一位少爺,但因為他得不到實在的,他就甘心和奴僕們站在一方面。他的舉動在家裡是不怎樣大方的,是一點氣派也沒有的,走路溜溜的。

    因此他恨那有錢的人,他討厭富商,他討厭買辦,他看不起銀行家。他喜歡嘲笑當地的士紳。他不喜歡他的父親。

    因此,像父親那一流人,他都不喜歡。

    他出門不願坐洋車。他說:「人拉著人,太沒道理。」

    「前邊一個掙命的,後邊一個養病的。」這不知是什麼人發明的兩句比喻,他覺得這真來得恰當。拉車的拚命地跑,真像掙命的樣子。坐車的朝後邊歪著,真像個養病的。

    對於前邊跑著那個掙命的,雖然說馬伯樂也覺得很恰當,但他就總覺得最恰當的還是後邊坐著那個養病的。

    因為他真是看不慣,父親一出一入總是坐在他自用的洋車裡。

    馬伯樂是根本不願意坐洋車,就是願意坐,他父親的車子,他也根本不能坐。

    記得有一次馬伯樂偷著跳上了父親的車子,喊那車伕,讓那車伕拉他。

    車伕甩著那張扎煞的毛巾,向馬伯樂說:

    「我是侍候老爺的。我侍候你,我侍候不著。」

    他只得悄悄地從車子上下來了。

    但是車前那兩個擦得閃眼湛亮的白銅燈,也好像和馬伯樂示威的樣子。

    他心裡真憤恨極了,他想上去一腳把它踏碎。

    他臨走出大門的時候,他還回頭回腦地用眼睛去瞪那兩個白銅燈。

    馬伯樂不喜交有錢的朋友。他說:

    「有錢的人,沒有好人。」

    「有錢的人就認得錢。」

    「有錢的人,老婆孩子都不認得。」

    「有錢的人,一家上下沒有不刻薄的,從僕人到孩子。」

    「有錢的人,不提錢,大家歡歡喜喜;若一提錢,就把臉一變。祖孫父子尚且如此,若是朋友,有錢的,還能看得起沒錢的嗎?」

    他算打定了主意,不交有錢的朋友。

    交有錢的朋友,哪怕你沒有錢,你回家去當你老婆的首飾,你也得花錢。他請你看電影,你也得請他。他請你吃飯,你也得請他。他請你上跳舞廳,你也得照樣買好了舞票,放在他的口袋裡。他給你放一打,你也得給他放一打半。他給你放一打半,你得給他放兩打。著是他給你放一打,你也給他放一打,那未免大小氣了,他就要看不起你了。

    可是交幾個窮朋友,那就用不著這一套。那真好對付,有錢的時候,隨便請他們吃一點燙面蒸餃,吃一點棗泥湯圓之類,就把他們對付得心滿意足了。

    所以馬伯樂在中學裡交的多半是窮朋友,就是現在他的朋友也不算多,差不多還是那幾個。他們的資財都照馬伯樂差得很遠。

    交了窮朋友,還有一種好處,你若一向他們說:

    「我的父親有七八萬的財產。」

    不用說第二句話,他們的眼睛就都亮了。可是你若當有錢的人說,他們簡直不聽你這套,因為他父親的錢比你的父親的錢更多。你若向他們說了,他們豈不笑死?

    所以馬伯樂很堅定的,認為有錢的人不好。

    但是窮朋友也有一個毛病,就是他們常常要向他借錢。錢若一讓他們看見了,就多少得給他們一點。

    所以馬伯樂與窮朋友相處時,特別要緊的是他的錢包要放在一個妥當的地方。

    再回頭來說,馬伯樂要想寫文章,不是沒道理的,他覺得他的錢太少了,他要寫文章去賣錢。他的文章沒有寫出來,白費了工夫。

    後來,他看看,要想有錢,還是得經商,所以他又到上海去了一次,去經營了一個小書店。

    這次是父親應允了的,不是逃的。

    並且父親覺得他打算做生意了,大概是看得錢中用了。於是幫助他一筆款子。

    太太對他這經商的企圖,且也暗中存著很多的期望,對他表示著十分的尊敬。

    在馬伯樂臨走的前一天的晚飯,太太下了廚房,親自做了一條魚,就像給外國神父所做的一樣。外國神父到她家來吃飯時都是依著外國法子,把魚塗好了麵包粉,而後放在鍋子裡炸的。

    太太走在前邊,僕人端著盤子,跟在後邊。一進了飯廳太太就說:

    「伯樂今天可得多吃一點。魚,是富貴有餘的象徵,象徵著你將來的買賣必有盈餘。說不定伯樂這回去上海會發個小財回來。」

    馬伯樂的母親聽了也很高興,不過略微地更正了一點:

    「大少爺是去開書店,可不是做買賣。」

    父親講了很多的一堆話。父親的眼鏡不是掛在耳朵上的而是像螞蚱腿一樣,往兩鬢的後邊一夾,那兩塊透明的石頭是又大又圓的,據說是乾隆年間的。

    是很不錯,戴著它,眼睛涼瓦瓦的,是個花鏡。父親一天也離不了它。

    但是有時候也很討厭,父親就覺得它不是外國貨。有好幾次教會裡的外國朋友,從上海,從香港,帶回來外國的小長長眼鏡來送給他。他也總打算戴一戴試試,哪管不能多戴,只是到禮拜堂裡去時戴一戴。

    可是無論如何不成,無論如何戴不上。因為外國眼鏡是夾在鼻子上的,中國人的鼻子大小,夾不住。

    到後來,沒有辦法,還是照舊戴著這大得和小碟似的前清的

    眼鏡。

    父親抬一抬眼睛說:

    「你今年可不算小了,人不怕做了錯事,主耶穌說過,知道錯了就改了,那是不算罪惡的。好比你……過去……」

    父親說到這裡歎了一口氣:

    「唉!那都不用說了,你南方跑一次上海,北方跑一次北京……唉!那都不用說了,哪個人年青還不荒唐二年,可是人近了三十,就應該立定腳跟好好幹一點事,不為自己,還得為自己的兒孫後代……主耶穌為什麼愛他的民呢?為什麼上了十字架的?,還不是為了他的民。人也非得為著他的後代著想不可,我若是不為著你們,我有錢我還不會到處逛逛,我何必把得這樣的緊,和個老守財奴似的。你看你父親,從早到晚,一會禮拜堂,一會馬神父公館。我知道,你們看了,覺得這都是多餘的,好像你父親對外國人太著眼,其實你父親也不願那樣做,也願意躺在家裡裝一裝老太爺。可是這不可能。外國人是比咱們強,人家吃的穿的,人家幹起事來那氣派。咱們中國人,沒有外國人能行嗎?雖然也有過八國聯軍破北京,打過咱們,那打是為了咱們好,若不打,中國的教堂能夠設立這麼多嗎?人家為啥呢,設立教堂!人家是為著咱們老百姓呵,咱們中國的老百姓,各種道德都及不上外國人,咱們中國人不講衛生,十個八個人地住在一個房間裡。就好比咱們這樣的人家,這院子裡也嘈雜得很一天像穿箭似的,大門口一會丫頭出去啦,一會拉車的車伕啦。一會賣香瓜的來,又都出去買香瓜。你看那外國人,你看那外國人住的街,真是雅靜得很,一天到晚好像房子是空著。人家外國人,不但夫婦不住一屋,就連孩子也不能跟著她媽睡覺,人家有兒童室,兒童室就是專門給小孩子預備的。咱們中國人可倒好,你往咱們這條街上看看,哪一個院子裡不是螞蟻翻鍋似的。一個院子恨不能住著八家,一家有上三個孩子。外國人就不然,外國人是咱們中國人的模範。好比咱們喝酒這玻璃杯子吧,若不是人家外國人坐著大洋船給咱們送到中國來,咱們用一個杯子還得到外國去買,那該多不便當。人家為著啥?人家不是為了咱們中國方便嗎!?」

    馬伯樂聽了心裡可笑,但是他也沒有說什麼。因為馬伯樂的脾氣一向如此,當著面是什麼也不說的,還應和著父親,他也點著頭。

    父親這一大堆話,到後來是很感傷的把話題落在馬伯樂身上。好像是說,做父親的年紀這樣大了,還能夠看你們幾年,你們自己是該好好幹的時候了。

    母親在桌子上沒敢說什麼。可是一吃完了飯,就跪到聖母瑪麗亞的像前,去禱告了半點多鐘,乞求主耶穌給他兒子以無限的勇氣,使他兒子將來的生意發財。

    「主耶穌,可憐他,他從來就是個老實的好孩子。就是膽小,我主必多多賜給他膽量。他沒有做過逆我主約言的事情。我主,在天的父,你給他這個去上海的機會,你也必給他無限的為商的經驗。使他經起商來,一年還本,二年生利,三年五年,金玉滿堂,我主在天的父。」

    馬伯樂有生以來第一次接受這樣莊嚴的感情,自己受著全家的尊敬,於是他邁著大步在屋子裡來回地踱著,他手背在背後,他的嘴唇扣得很緊,看起來好像嘴裡邊在咬著什麼。他的眼光看去也是很堅定的。他覺得自己差一點也是一位主人。他自己覺著在這個世界上活著也是有權利的。

    他從來不信什麼耶穌,這一天也不知道他倒是真的信了怎麼的,只是他母親從瑪麗亞那兒起來時,他就跪下去了。

    這是他從來所未有的。母親看了十分感動,連忙把門簾挑起,要使在客廳裡的父親看一看。

    平常父親說馬伯樂對主是不真誠的:

    「晚禱他也不做呀!」

    母親那時就竭力辯護著,她說:

    「慢慢他必要真誠的。」

    現在也不是晚禱的時候,他竟自動地跪下了。

    母親挑起門簾來還向父親那邊做了一個感動的眼神。

    父親一看,立刻就在客廳裡那穌的聖像面前跪下了。他禱告的是他的兒子被耶穌的心靈的誘導,也顯了真誠的心了。他是萬分地讚頌耶穌給他的恩德。

    父親也禱告了半點多鐘。

    母親一看,父親也跪下了,就連忙去到媳婦的屋裡。而媳婦不在。

    老太大急急忙忙地往回頭走,因為走得太急,她的很寬的腮邊不住地顫抖著。

    在走廊上碰到媳婦抱著孩子大說大叫地來了。她和婆母走了個對面,她就說:

    「娘呵!這孩子也非打不可了,看見賣什麼的,就要買什麼。這守安息日的日子,買不得……」

    婆婆向她一擺手,臉上沒有什麼表情,好像有什麼事發生了似的。婆婆說:

    「你別喊,你看保羅跪在聖母那兒啦!」婆婆說了一句話,還往喉嚨裡邊嚥了一口氣,「你還不快也為他祈禱,祈求慈愛的在天的父不要離開他。從今天起,保羅就要對主真誠了。」

    說著她就推著媳婦:

    「你沒看你爹也跪下了,你快去……」

    (馬怕樂本來叫馬保羅,是父親給他起的外國名字。他看外國名子不大好,所以自己改了的。他的母親和父親仍叫他保羅)

    不一會的工夫差不多全家都跪下了。

    馬家雖然不是禮拜堂,可是每一間屋裡都有一張聖像。就連走廊、過道也有。僕人們的屋子裡也有。

    不過僕人的屋子比較不大講究一點,沒有鑲著框子,用圖釘隨便釘在那裡。僕人屋裡的聖像一年要給他們換上一張,好像中國過年貼的年畫一樣。一年到頭掛得又黑又破,有的竟在耶穌的腳上撕掉了一塊。

    經老太大這一上下地奔跑,每張聖像前邊都跪著人,不但主人,僕人也都跪下了。

    梗媽跪在灶房裡。

    梗媽是山東鄉下人,來到城裡不久,就隨了耶穌教了。在鄉下她是供著佛的,進了城不久把佛也都扔了。傳教的人向她說:

    「世間就是一個神,就是耶穌,其餘沒有別的神了。你從前信佛,那就是魔鬼遣進你的心了。現在你得救了。耶穌是永遠開著慈愛的門的,脫離了魔鬼的人們,一跪到耶穌的腳前,耶穌沒有不保護他的。」

    梗媽於是每個禮拜日都到禮拜堂去,她對上帝最真誠,她一禱告起來就止不住眼淚,所以她每一禱告就必得大哭。

    梗媽的身世很悲慘的,在她禱告的時候,她向上帝從頭到尾他說了一遍:

    「上帝,你可憐我,我十歲沒有娘,十五歲做了媳婦,做了媳婦三年我生了三個孩子……第三個孩子還沒有出生,孩子的爹就走了,他說他跑關東去,第二年回來。從此一去無消息,……上帝,你可憐我……我的三個孩子,今天都長大了,上帝,可憐我,可別讓他們再去跑關東。上帝,你使魔鬼離開他們,哪怕窮死,也是在鄉里吧。」

    馬老太太跟她一同去做禮拜,聽了她這番禱告,她也感動得流了眼淚。

    梗媽做起事情來笨極了,拿東忘西的,只是她的心是善良的,馬老太太困此就將就著她,沒有把她辭退。

    她哄著孩子玩的時候,孩子要在她的臉上畫個什麼,就畫個什麼。給她畫兩撇鬍子,腦蓋上畫一個「王」字,就說梗媽是大老虎。於是梗媽也就伏在地上四個腿爬著,並且嗷嗷地學著虎叫。

    有的時候,孩子給梗媽用墨筆畫上了兩個大圓眼鏡,給她拿了手杖,讓她裝著紳士的樣子。有一天老太太撞見了,把老太太還嚇了一跳。可是老太太也沒有生氣。

    因為梗媽的脾氣太好了,讓孩子捉弄著。

    「若是別人,就那麼捉弄,人家受得了?」

    二少奶奶要辭退梗媽的時候,老太太就如此維護著她的。

    所以今天老太太命令她為大少爺祈禱,以她禱告得最為悲哀,她纏纏綿綿地哭著,絮絮叨叨地念誦著。

    小丫環正端著一盆臉水,剛一上樓梯,就被老太太招呼住。

    小丫環也是個沒有娘的孩子。並不是娘死了,或者是爹死了,而是因為窮,養活不了她,做娘的就親手抱著她,好像抱著小羊上市去賣的一樣,在大街上就把她賣了。那時她才兩歲,就賣給馬老太太鄰居家的女僕了。後來她長到七歲,馬老太太又從那女僕手裡買過來的。馬老太太花去了三十塊錢,一直到今天,馬老太太還沒有忘記。她一罵起小丫環來,或者是她自己心裡有什麼不高興的事情,她就說:

    「我花三十塊錢買你,還不如買幾條好看的金魚看看,金魚是中看不中吃,你是又不中看又不中吃。」

    小丫環做事很伶俐,沒有什麼不好,只是好偷點東西吃,姑奶奶或是少奶奶們的屋子,她是隨時進出的,若屋子裡沒有人在,她總是要找一點什麼糖果吃吃的。

    老太太也打了她幾次,一打她就嘴軟了,她說再也不敢吃了,她說她要打賭。老太太看他很可憐,也就不打她了,說:

    「主是不喜歡盟誓的……」

    老太大每打她一次,還自己難過一陣:

    「唉!也不是多大的孩子呵!今年才九歲,走一家又一家的,向這個叫媽那個叫娘的。若不是花錢買來的,若是自己肉生肉長的,還不知多嬌多愛呢!最苦苦不過沒娘的孩。」

    老太太也常在聖像面前為她祈禱,但她這個好偷嘴吃的毛病,總不大肯改。

    小丫環現在被老太太這一招呼,放下了端著的臉盆,就跪在走廊上了。

    她以為又是她自己犯了什麼還不知道的錯處,所以規規矩矩地跪著,用污黑的小手蓋在臉上。

    老太太下樓一看,拉車的車伕還蹲在那兒擦車燈,她趕快招呼住他:

    「快為大少爺祈禱……快到主前為大少爺祈禱。」

    車伕一聽,以為大少爺發生了什麼不幸,他便問:

    「大少爺不是在家沒出去嗎?」

    「就是在家沒出去才讓你祈禱。」

    車失被喝呼著,也就隔著一道門坎向著他屋裡的聖像跪下了。

    車伕本來是個當地的瓷器小販子,擔些個土瓷、瓦盆之類,過門喚賣。本來日子過得還好,一妻一女。不料生了一場大病(傷寒病),他又沒有準備金,又沒有進醫院,只吃些中國的草藥,一病,病了一年多,他還沒有全好,他的妻女,被他傳染就都死在他的

    前面。

    於是病上加憂,等他好了,他差不多是個癡人了。每當黃昏,半夜,他一想到他的此後的生活的沒有樂趣,便大喊一聲:

    「思想起往事來,好不傷感人也!」

    若是夜裡,他就破門而出,走到天亮再回來睡覺。

    他,人是蒼白的,一看就知道他是生過大病。他吃完了飯,坐在台階上用筷子敲飯碗,半天半天地敲。若有幾個人圍著看他,或勸他說:

    「你不要打破了它。」

    他就真的用一點勁把它打破了。他租一架洋車,在街上拉著,一天到晚拉不到幾個錢,他多半是休息著,不拉,他說他拉不動。有人跳上他的車讓他拉的時候,他說:

    「拉不動。」

    這真是奇怪的事情,拉車的而拉不動。人家看了看他,又從

    他的車子下來了。

    不知怎樣,馬伯樂的父親碰上他了。對他說:

    「你既是身體不好,你怎麼不到上帝那裡,去哀求上帝給你治好呢?」

    他看他有一點意思,便說:

    「你快去到主前,哀求主給你治吧!主治好過害麻風病的人,治好過瞎眼的人……你到禮拜堂去做過禮拜沒有?我看你這個樣子,是沒有去過的,你快快去到主前祈禱吧。只有上帝會救了你。」

    下禮拜,那個蒼白的人,去到了禮拜堂,在禮拜堂裡學會了禱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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