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捨自傳 第六章 晚年逢盛世 第五節 十年筆墨與生活
    1老捨這篇十年總結性的文章基本介紹了他建國後的創作情況。《正紅旗下》很重要,寫於1961—1962年,未能完成,生前未發表,他也未公開向人提起。六十年代初的政治氣候已讓老捨有點無從把握。

    一、創作生活

    十年來,我主要的是寫劇本與雜文。

    是,我並沒有寫出來優秀的作品。可是,我的筆墨生活卻同社會生活的步伐是一致的。這就使我生活得高興。我注視著社會,時刻想叫我的筆追上眼前的奔流。我的才力有限,經驗有限,沒能更深刻地瞭解目前的一切。可是,我所能理解到的那一點,就及時地反映在作品中,多少盡到些鼓舞人民前進的責任,報答人民對我的鼓舞。我慚愧,沒能寫得更好一些,可是我也高興沒叫時代遠遠地拋棄在後邊。時代的急流是不大照顧懶漢的。寫那些通俗文藝的小段子,用具體的小故事宣傳衛生,解釋婚姻法,或破除迷信等等。文章小,文章通俗,並不損失作者的身份,只要文章能到人民的手中去,發生好的作用。我也幫忙編輯《說說唱唱》——一個全國性的通俗文藝刊物。因編輯這個刊物,我接觸到有關於民間文藝的種種問題,豐富了我對繼承民間文藝傳統和發揚文藝的民族風格等等的知識。從實際工作中得到了知識,也就得到了快樂。於此,我體會出「自覺的勞動」的意味。

    因為接觸到繼承民族文藝傳統等問題,我的那一點古典文藝知識就有了用處。我給《說說唱唱》的編輯部的和其他的青年朋友們時時講解一下,幫助他們多瞭解一些古典文藝的好處,並就我所能理解的告訴他們怎樣學習和怎樣運用古典文藝遺產。毛主席的「百花齊放,推陳出新」的指示是正確而美麗的。我們的創作既不能故步自封,也不能粗鹵地割斷歷史,既要有現實主義的內容,又要有多種多樣的形式。

    我本來不大會寫劇本。十年來,我一共寫了十多本話劇與戲曲。其中有的被劇院演用,有的扔掉。我是在學習。出廢品正是學習過程中難以避免的,失敗一次就長一次經驗。因此,即使失敗了,也不無樂趣。不怕失敗,就會長本事。我的確覺得越多寫便越寫得好一些,功夫是不虧負人的。寫完一本戲,當然要去找導演與演員們討論討論。他們是內行。跟內行人談談,自然而然地就會長見識。就是這樣,我慢慢地理解了一些舞台技巧。這又是一種樂趣。在新社會裡,人人願把本領傳給別人。只要肯學習,機會就很多。我把我的作品叫做「民主劇本」。這就是說,我歡迎大家提意見,以便修改得更好一些。當然,修改是相當麻煩的。可是,只要不怕麻煩,麻煩便帶來樂趣。況且,導演與演員並不只誠懇地提意見,他們也熱誠地幫助我。我有相當嚴重的腿病。為打聽一件事,他們會替我跑許多路;為深入地瞭解一件事,他們會替我下鄉或下工廠,住在那裡,進行體驗。這十年來,我交了多少朋友啊!我的民主劇本得到多少導演與演員的支持啊!這難道不是樂事麼?大家協作是新社會裡的一種好風氣。劇本演出後,觀眾們也熱情地提意見,這又是一種協作。

    人與人的關係變了。這就是我筆下的主要內容。我寫了藝人,特別是女藝人,在從前怎樣受著剝削與虐待,而在解放後他們卻被視為藝術家,不但不再受剝削與虐待,而且得到政治地位——是呀,現在全國有不少男女藝人做了地方的和全國的人民代表或政協委員!我在解放前就與他們為友,但是除了有時候給他們寫點唱詞,無法幫助他們解決其它的問題。現在,不但他們的問題解決了,而且有不少人也有了文化,會自己編寫唱詞了。

    我也寫了一般的貧苦勞動人民如何改善了環境,既不再受惡霸們的欺壓凌辱,又得到了不髒不臭的地方進行勞動。這就是我的《龍鬚溝》的主題。

    在我的劇本中,我寫出許多婦女的形象。在舊社會裡,一般的人民都很苦,婦女特別苦。在新社會裡,首先叫我受到極大感動的就是婦女的地位提高。從一個歡歡喜喜地去工作的媳婦或姑娘身上,我看見了人與人的關係的大變化。男女平等了。我不能不歌頌這個大變化!婦女跟男人一樣地創造著新時代的歷史。去年我寫的《紅大院》,和今年的《女店員》與《全家福》都涉及婦女解放這個振奮人心的主題。戲也許沒有寫好,但是我的喜悅是無法扼止的。

    是的,我寫了許多方面的事實與問題1,因為這些事實與問題就都在我的眼前。看見了,我就要寫。而且我不能作為旁觀者去寫,我要立在劇中人物中間,希望我是他們中的一個。這樣,我才能成為群眾的學生,有了非寫不可的熱情。假若我的作品缺乏藝術性,不能成為傑作,那只是因為我向人民學習得還太不夠,脫離了群眾。哪裡去找創作的源泉呢?難道只憑我個人的想像,就能找到新時代的人與人的關係,新穎的藝術形式,與活生生的語言麼?我不敢那麼狂妄!——

    1如《西望長安》。

    十年來,我寫了一些作品,應當感謝人民!是人民給了我值得寫的人物與事實,給了我簡練有力的語言。我要繼續向他們學習,以期得到更好一些的創作成就。

    二、鼓舞與啟示

    我也必須提到,無論我寫大作品也好,小作品也好,我總受到領導上的無微不至的幫助。在國民黨的黑暗統治下,我是經常住在「沙漠」裡。這就是說:我工作不工作,沒人過問;我活著還是死去,沒人過問。國民黨只過問一件事——審查圖書原稿。不,他們還管禁書和逮捕作家!今天,為寫一點東西,我可以調閱多少文件,可以要求給我臨時助手,可以得到參觀與旅行的便利,可以要求首長們參加意見——當北京人民藝術劇院排演我的《春華秋實》話劇的時候,北京市三位市長都在萬忙中應邀來看過兩三次,跟我們商議如何使劇本更多一點藝術性與思想性。當我的《龍鬚溝》(並非怎麼了不起的一本話劇)上演後,市長便依照市民的意見,給了我獎狀。黨與政府重視文藝,人民重視文藝,文藝工作者難道能夠不高興不努力麼?我已有三十年的寫作生活,可是只有在最近的新社會裡我才得到一個作家應得的尊重。

    在精神上我得到尊重與鼓舞,在物質上我也得到照顧與報酬。寫稿有稿費,出書有版稅,我不但不像解放前那樣愁吃愁喝,而且有餘錢去珍藏幾張大畫師齊白石老先生的小畫,或買一兩件殘破而色彩仍然鮮麗可愛的康熙或乾隆時代的小瓶或小碗。在我的小屋裡,我老有繪畫與各色的磁器供我欣賞。在我的小院中,我有各種容易培植的花草。我有腿病,不能作激烈的運動,澆花種花就正合適。我現在已不住在「沙漠」裡了!

    我一年到頭老不斷地工作。除了生病,我不肯休息。我已經寫了不少東西,可是還嫌寫的太少。新社會裡有多少新人新事可寫啊!只要我肯去深入生活,無論是工、是農、還是兵,都有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寫作資料。每一工廠,每一農村,每一部隊單位,都像一座寶山,奇珍異寶俯拾即是。要寫工農兵,是給作家開闢了一個新的世界,多麼現實,多麼豐富,多麼美麗的新世界啊!要為工農兵寫,是給作家一個新的光榮任務。現在,我幾乎不敢再看自己在解放前所發表過的作品。那些作品的內容多半是個人的一些小感觸,不痛不癢,可有可無。它們所反映的生活,乍看確是五花八門;細一看卻無關宏旨。那時候,我不曉得應當寫什麼,所以抓住一粒砂子就幻想要看出一個世界;我不曉得為誰寫,所以把自己的一點感觸看成天大的事情。這樣,我就沒法不在文字技巧上繞圈子,想用文字技巧遮掩起內容的空虛與生活的貧乏。今天,我有了明確的創作目的。為達到這個目的,我須去深入生活;難道深入生活是使作家吃虧的事麼?只有從生活中掏出真東西來,我才真能自由地創作。在解放前,我為該寫什麼時常發愁,即使沒有那個最厲害的圖書審查制度,我也發愁——沒有東西可寫啊!今天,我可以自由地去體驗生活;生活豐富了,我才能夠自由地寫作。假若我閉上眼不看現實的生活,而憑著幻想寫點虛無縹緲的東西,那是浪費筆墨,不是自由——人民不看虛無縹緲的東西,人民願意從作品中得到教育與娛樂,看到怎麼過更美好幸福的日子的啟示!

    三、《茶館》與文學規律

    《茶館》這齣戲是怎麼寫的,為什麼要單單寫一個茶館呢?

    茶館是三教九流會面之處,可以多容納各色人物。一個大茶館就是一個小社會。這齣戲雖只有三幕,可是寫了五十來年的變遷。在這些變遷裡,沒法子躲開政治問題。可是,我不熟悉政治舞台上的高官大人,沒法子正面描寫他們的促進與促退。我也不十分懂政治。我只認識一些小人物,這些人物是經常下茶館的。那麼,我要是把他們集合到一個茶館裡,用他們生活上的變遷反映社會的變遷,不就側面地透露出一些政治消息麼?這樣,我就決定了去寫《茶館》。

    人物多,年代長,不易找到個中心故事。我採用了四個辦法:(一)主要人物自壯到老,貫穿全劇。這樣,故事雖然鬆散,而中心人物有些著落,就不至於說來說去,離題太遠,不知所云了。此劇的寫法是以人物帶動故事,近似活報劇,又不是活報劇。此劇以人為主,而一般的活報劇往往以事為主。(二)次要的人物父子相承,父子都由同一演員扮演。這樣也會幫助故事的聯續。這是一種手法,不是在理論上有何根據。在生活中,兒子不必繼承父業;可是在舞台上,父子由同一演員扮演,就容易使觀眾看出故事是聯貫下來的,雖然一幕與一幕之間相隔許多年。(三)我設法使每個角色都說他們自己的事,可是又與時代發生關係。這麼一來,廚子就像廚子,說書的就像說書的了,因為他們說的是自己的事。同時,把他們自己的事又和時代結合起來,像名廚而落得去包辦監獄的伙食,順口說出這年月就是監獄裡人多;說書的先生抱怨生意不好,也順口說出這年頭就是邪年頭,真玩藝兒要失傳……因此,人物雖各說各的,可是又都能幫助反映時代,就使觀眾既看見了各色的人,也順帶著看見了一點兒那個時代的面貌。這樣的人物雖然也許只說了三五句話,可是的確交代了他們的命運。(四)無關緊要的人物一律招之即來,揮之即去,毫不客氣。

    這樣安排了人物,劇情就好辦了。有了人還怕無事可說嗎?有人認為此劇的故事性不強,並且建議:用康順子的遭遇和康大力的參加革命為主,去發展劇情,可能比我寫的更像戲劇。我感謝這種建議,可是不能採用。1。因為那麼一來,我的葬送三個時代的目的就難達到了。抱住一件事去發展,恐怕茶館不等被人霸佔就已垮台了。我的寫法多少有點新的嘗試,沒完全叫老套子捆住。

    我熱誠地接受別人的意見,修改劇本,這很好。但是,這也證明因為沒有多考慮思想上的問題,我只好從枝節上刪刪補補,而提來的意見往往又正是從枝節上著眼的。我心中既沒有高深的思想打底,也就無從判斷哪些意見可以採納,哪些意見可以不必聽從。沒有思想上的深厚基礎,我的勤於修改恰好表明了自己的舉棋不定。

    我的較好的作品2,也不過僅足起一時的影響,事過境遷就沒有什麼用處了。是的,起一時的影響就好。但,那究竟不如今天有影響,明天還有影響。禁不住歲月考驗的不能算做偉大的作品,而我們的偉大時代是應該產生偉大作品的。一個作家理當同時也是思想家——

    1老捨曾經歷過一個為作家改稿的時代。大家動手,改話劇劇本、電影劇本。老捨描述一些人:「因為他不懂業務,他可能沒有對業務的熱愛。這樣,他就只覺得非改不可,甚至不惜用行政命令的手段」;描述了這樣的現象:對作家們「寫的劇本,似乎人人有權修改,個個顯出優越。一稿到來,大家動手,大改特改。原稿不論如何單薄,但出自一家之手,總有些好處;經過大拆大卸的修改之後,那些好處即連根拔掉;原來若有四成藝術性,到後來連一成也找不著了。由這種修改大會而來的定本是四大皆空:語言之美、情節之美、獨特的風格、結構的完整,一概沒有。用這種定本拍製出來的影片當然也是四大皆空,觀眾一齊搖頭。」他表達自己的感受:「我不想加罪於任何人,不想追究責任。但一想起來啊,我就好不傷心!」

    2指以前創作的作品。

    四、山南海北1、兒女、花草——

    1這裡僅記下了老捨在國內的幾次主要遊歷。國外的,如去蘇聯、日本的經歷或不易選,或與傳記文字相去太遠,故付闕如。

    十年來,我始終沒治好我的腿病。腿不利落,就剝奪了我深入工農兵生活的權利。我不肯去給他們添麻煩。我甚至連旅行、參觀也不敢多去。我喜歡旅行、參觀;但是一不留神,腿病即大發,須入醫院。這樣,我只能在北京城裡繞圈圈,找些寫作資料。

    我多麼盼望腿疾速愈,健步如飛,能夠跟青年男女一同到山南海北去生活,去寫作啊!

    新疆半月

    (一九五七年)五月十九日去祝賀新疆作家協會分會的成立。

    這是我第一次到新疆去。我渴望能夠在開會前後,看看天山南北,開開眼界。可是,除了烏魯木齊,我只抓緊了時間,走馬觀花地看了看石河子軍墾區,別的什麼也沒能去看。

    主要的原因是內地的作家到新疆去的太少了,所以聽說我來到,大家都要求見見面。看清楚了這個情形,我馬上決定:先見人,後遊覽。參加大會的蘇聯作家們用兩天的時間,去游吐魯番;我沒有去——我利用這兩天開了四個座談會,會見了中學語文教師、兵團文藝工作者、《天山》編輯部,和一部分業餘作家。我是這麼想:假若時間不夠,無從去看吐魯番和其他的地方,反正我會見了朋友,總算「盡職」。反之,我若把時間都花費在遊覽上,來不及會見友人,便悔之晚矣。朋友比高山大川更重要。

    在半月之間,我作了十次「座談報告」——這是我新造的詞彙。大家都知道我的身體不太好,所以不便約我作長篇大論的報告,而邀我座談。事實上,座談會上不是遞條子,便是發問,我只好作大段獨白,等於作報告。除了前段提到的,我還向語文學院的教授與學生、八一農學院的大部分學員、石油管理局的野戰隊隊員、廣播電台的文藝幹部與石河子的文藝愛好者作了座談報告,並在屈原紀念會上和烏魯木齊市的青年寫作者見了面。

    座談報告而外,還接到了八十多封信,我都作了簡單的答覆。信中有的還附著文稿,實在找不到時間閱讀,只好道歉退還。

    在烏魯木齊而外,我只看見了石河子。好,就以石河子來說,難道不是一個奇跡麼?原來的石河子只有幾間賣茶水的小屋,立在烏魯木齊——伊犁的大道道旁,等待著行人在此休息、打尖、飲馬。此外,便什麼也沒有了。今天呢,這裡建起了一座新的城,有銀行、郵局、百貨店、食堂、電影院、學校、醫院、搾油廠、拖拉機修配廠和體面而舒適的招待所。城外,原來只有葦塘萬頃,今天變成了產小麥與棉花的廣闊綠洲。看,天山在南,沙漠在北,中間是一望無際的綠油油的麥田與棉田。每一塊田的四周都整整齊齊地種上了防風矮樹,樹蔭下便是灌田的水渠。這是幾年來。四個師(現編為兩師)的戰士的創造,完全從無到有,把荒原變成沃野。據說,在剛一動手開荒的時候,戰士們都須用泥把臉與身上塗嚴,否則牛虻和蚊子會把他們咬壞。那時候,連首長也得住地窩子——地下挖個洞,上面蓋些葦棍兒。那時候,狼與野獸白天也會向他們襲擊。英雄的本質便是不向困難低頭:他們不但開了地,而且蓋起來宿舍、學校與醫院等等。他們沒有工程師,但是房子蓋得不但質量好,而且樸雅可愛。他們會自己燒磚,也會自己安電燈。他們有手,有腦,有決心,他們就創造了一切,給世界地圖上添了一座新城,一座從來沒有過人剝削人的新城。在參觀醫院的時候,我聽到剛生下來的娃娃的啼聲。幸福的娃娃們,生在一個萬事全新的城市裡!

    在這個墾區裡原有些兄弟民族的農戶,散居各處。他們熱情地和墾荒部隊合作,遷到幾處,聚族而居。這樣就有了辦農業合作社的條件,也就馬上利用了這個條件,組織起來。從公路上,我看到了一兩處新村:房子,學校,全是新的。當然,他們的生活方式與社會制度也都是新的。

    軍墾區之外,還有多少多少建設值得寫啊!我和石油管理局野戰隊的青年男女座談了一次,他們贈給我一小玻璃管克拉瑪依的原油,還有幾小塊雲母與瑪瑙。他們拾到了這些寶物,也收集了最寶貴的人生經驗。他們不但認識了新疆的山河與寶藏,也認識了他們自己,建設社會主義的青年勇士!沙漠上的狂風,天山上的積雪,都使他們有時痛苦,又有時狂喜。痛苦啊,狂喜啊,有青年的地方就是有詩料的地方!

    內蒙風光

    一九六一年夏天,我們——作家、畫家、音樂家、舞蹈家、歌唱家等共二十來人,應內蒙古自治區烏蘭夫同志的邀請,由中央文化部、民族事務委員會和中國文聯進行組織,到內蒙古東部和西部參觀訪問了八個星期。陪同我們的是內蒙古文化局的布赫同志。他給我們安排了很好的參觀程序,使我們在不甚長的時間內看到林區、牧區、農區、漁場、風景區和工業基地;也看到了一些古跡、學校和展覽館;並且參加了各處的文藝活動,交流經驗,互相學習。

    這回,有機會看到大興安嶺,並且進到原始森林裡邊去。目之所及,哪裡都是綠的。的確是林海。群嶺起伏是林海的波浪。多少種綠顏色呀:深的,淺的,明的,暗的,綠得難以形容,綠得無以名之。誰進入嶺中,看到那數不盡的青松白樺,能夠不馬上向四面八方望一望呢?有多少省份用過這裡的木材呀!它的美麗與建設結為一體,不僅使我們拍掌稱奇,而且叫心中感到溫暖,因而親切、舒服。

    我看到了草原。那裡的天比別處的天更可愛,空氣是那麼清鮮,天空是那麼明朗,使我總想高歌一曲,表示我的愉快。在天底下,一碧千里,而並不茫茫。人畜兩旺,這是個翡翠的世界。連江南也未必有這樣的景色啊!

    達賚湖的水有多麼深,魚有多麼厚。我們吃到湖中的魚,非常肥美。水好,所以魚肥。有三條河流入湖中,而三條河都經過草原,所以湖水一碧千頃——草原青未了,又到綠波前。湖上飛翔著許多白鷗。在碧岸、翠湖、青天、白鷗之間遊蕩著漁船,何等迷人的美景!

    札蘭屯真無愧是塞上的一顆珍珠。多麼幽美呀!它不像蘇杭那麼明媚,也沒有天山萬古積雪的氣勢,可是它獨具風格,幽美得迷人。它幾乎沒有什麼人工的雕飾,只是純係自然的那麼一些山川草木。

    南遊

    一九六二年的上半年,我沒能寫出什麼東西來。不是因為生病,也不是因為偷懶,而是因為出遊。

    二月裡,我到廣州去參加戲劇創作會議。在北方,天氣還很冷,上火車時,我還穿著皮大衣。一進廣東界,百花盛開,我的皮大衣沒了用處。於是就動了春遊之念。在會議進行中,我利用週末,遊覽了從化、佛山、新會、高要等名城。廣東的公路真好,我們的車子又新又快,幸福非淺。會議閉幕後,遊興猶濃,及同陽翰笙、曹禺諸友,經惠陽、海豐、普寧、海門等處,到汕頭小住,並到澄海、潮安參觀。再由潮汕去福建,遊覽了漳州、廈門、泉州與福州,然後從上海回北京。

    在各地遊覽中,總是先逛公園。從前,我不敢多到公園去,討厭那些飽食終日,言不及義的閒人們。現在,一進公園,看到花木的繁茂,亭池的美麗,精神已為之一振。及至看到遊人,心裡便更加高興。看,勞動人民扶老攜幼,來過星期日或別的假日,說著笑著,或三五友人聚餐,或全家品茗休息,多麼美麗呀!公園美,人健康,生活有所改善,不是最足令人高興的事麼?

    今天,凡是值得保存的文物都加以保護,並進行研究,使我們感到自豪。不但廣州、福州的古寺名園或修茸一新,或加意保護,就是佛山的祖祠,高要的七星巖,也都是古跡重光,輝煌燦爛。

    在廣東、福建各地遊覽,幾乎每晚都有好戲看。粵劇、潮劇、話劇、閩劇、高甲戲、莆仙戲……沒法看完,而且都多麼精彩啊!最令人高興的是每個劇種都有了傳人,老師傅們把絕技毫無保留地傳授給男女學徒。那些小學生有出息,前途不可限量。師傅教的得法,學生學的勤懇,所以學得快,也學的好。看到這麼多劇種爭奇鬥妍,才真明白了什麼叫百花齊放,而且是多麼鮮美的花呀!我愛好文藝,見此光景,自然高興;我想,別人也會高興,誰不愛看好戲呢?

    兒女們

    近來呀1,每到星期日,我就又高興,又有點寂寞。高興的是:兒女們都從學校、機關回家來看看,還帶著他們的男女朋友,真是熱鬧。聽吧,各屋裡的笑聲,辯論聲,都連續不斷,聲震屋瓦,連我們的大貓都找不到安睡懶覺的地方,只好跑到房上去呆坐。雖然這麼熱鬧,我卻很寂寞。他們所討論的,我插不上嘴;默坐旁聽,又聽不懂!——

    1寫於1962年底。

    我的文藝知識不很豐富,可是幾十年來總以寫作為業,按說對兒女們應該有些影響。事實並不如此。他們都不學文藝,雖然他們也愛看小說、話劇、電影什麼的。他們,連他們帶來的男女朋友,都學科學。我家最小的那個梳兩條小辮的娃娃,剛考入大學,又是學物理!這群小科學家們湊到一處,連說笑似乎都帶點什麼科學味道,我聽不懂。

    他們也並不光說笑、爭辯。有時候,他們安靜下來:哥哥幫助妹妹算數學上的難題,或幾個人都默默地思索著一個什麼科學上的道理。在這種時候,我看得出來,他們的深思苦慮和詩人的嘔盡心血並沒有什麼不同。我可也看到,當詩人實在找不到最好的字的時候,他也只好暫且將就用個次好的字,而小科學家們可不能這麼辦,他們必須找到那個最正確的答案,差一點點也不行。當他們得到了答案的時候,他們便高興得又跳又唱,覺得已拿到打開宇宙秘密的一把小鑰匙。

    我看到了一種新的精神。是,從他們決定投考哪個學校,要選修哪門科學的時候起,我就不斷地聽到「尖端」、「發明」和「革新」等等悅耳的字眼兒。因此,我沒有參加意見,更不肯阻攔他們。他們是那麼熱烈地討論著,那麼努力預備考試,我還有什麼可說的呢!我看出來,是那個新精神支配著他們,鼓舞著他們,我無權阻攔他們。

    他們的選擇不是為名為利,而是要下決心去埋頭苦幹。是,從他們怎麼預備功課和怎麼制訂工作計劃,我就看出:他們所選擇的道路並不是容易走的。他們有勇氣與決心去翻山越嶺,攀登高峰。他們的選擇不僅出於個人的嗜愛,而也是政治熱情的表現——現在是原子時代,而我們的科學技術還有些落後,必須急起直追。想建設一個有現代工業、農業與文化的國家,非有現代科學技術不可!我不能因為自己喜愛文藝而阻攔兒女們去學科學。建設偉大的祖國,自力更生,必須闖過科學技術關口。兒女們,在黨的教育培養下,不但看明此理,而且決心去作闖關的人。這是多麼可喜的事啊!是呀,且不說別的,只說改良一個麥種,或製造一種尼龍襪子,就需要多少科學研究與試驗啊!科學不發達,現代化就無從說起。

    我們的老農有很多寶貴的農業知識與經驗,但專憑這些知識與經驗而無現代的科學技術,便難以應付農業現代化的要求。我們的手工業有悠久的傳統和許多世代相傳的竅門,但也須進一步提高到科學理論上去,才能發展、提高。重工業和新興的工業更用不著說,沒有現代的科學技術,寸步難行。

    小科學家們,你們的責任有多麼重大呀!

    於是,我的星期日的寂寞便是可喜的了。我不能摹仿大貓,聽不懂就跑上房去。我默默地聽著小將們的談論,而且想到:我若是也懂點科學,夠多麼好!寫些科學小品,或以發明創造為內容的小說,夠多麼新穎,多麼富有教育性啊。若是能把青年一代這種熱愛科學的新精神寫出來,不就更好嗎?是呀,我們大概還缺乏這樣的作品。我希望這樣的作品不久就會出現。這應當是文藝創作的一個新的重要題材。

    花草

    我愛花,所以也愛養花。我可還沒成為養花專家,因為沒有工夫去作研究與試驗。我只把養花當作生活中的一種樂趣,花開得大小好壞都不計較,只要開花,我就高興。在我的小院中,到夏天,滿是花草,小貓兒們只好上房去玩耍,地上沒有它們的運動場。冬天冷,院裡無法擺花,只好都搬到屋裡來。每到冬季,我的屋裡總是花比人多。形勢逼人!屋中養花,有如籠中養鳥,即使用心調護,也養不出個樣子來。除非特建花室,實在無法解決問題。我的小院裡,又無隙地可建花室!

    花雖多,但無奇花異草。珍貴的花草不易養活,看著一棵好花生病欲死是件難過的事。我不願時時落淚。北京的氣候,對養花來說,不算很好。冬天冷,春天多風,夏天不是乾旱就是大雨傾盆;秋天最好,可是忽然會鬧霜凍。在這種氣候裡,想把南方的好花養活,我還沒有那麼大的本事。因此,我只養些好種易活、自己會奮鬥的花草。

    春天到來,我的花草還是不易安排:早些移出吧,怕風霜侵犯;不搬出去吧,又都發出細條嫩葉,很不健康。這種細條子不會長出花來。看著真令人焦心!

    好容易盼到夏天,花盆都運至院中,可還不完全順利。院小,不透風,許多花兒便生了病。特別由南方來的那些,如白玉蘭、梔子、茉莉、小金桔、茶花……也不怎麼就葉落枝枯,悄悄死去。因此,我打定主意,在買來這些比較嬌貴的花兒之時,就認為它們不能長壽,盡到我的心,而又不作幻想,以免枯死的時候落淚傷神。同時,也多種些叫它死也不肯死的花草,如夾竹桃之類,以期老有些花兒看。

    夏天,北京的陽光過暴,而且不下雨則已,一下就是傾盆倒海而來,勢不可當,也不利於花草的生長。

    秋天較好。可是忽然一陣冷風,無法預防,嬌嫩些的花兒就受了重傷。於是,全家動員,七手八腳,往屋裡搬呀!各屋裡都擠滿了花盆,人們出來進去都須留神,以免絆倒!

    不過,儘管花草自己會奮鬥,我若置之不理,任其自生自滅,它們多數還是會死了的。我得天天照管它們,像好朋友似的關切它們。一來二去,我摸著一些門道:有的喜陰,就別放在太陽地裡,有的喜干,就別多澆水。這是個樂趣,摸住門道,花草養活了,而且三年五載老活著、開花,多麼有意思呀!不是亂吹,這就是知識呀!多得些知識,一定不是壞事。

    我不是有腿病嗎,不但不利於行,也不利於久坐。我不知道花草們受我的照顧,感謝我不感謝;我可得感謝它們。在我工作的時候,我總是寫了幾十個字,就到院中去看看,澆澆這棵,搬搬那盆,然後回到屋中再寫一點,然後再出去,如此循環,把腦力勞動與體力勞動結合到一起,有益身心,勝於吃藥。要是趕上狂風暴雨或天氣突變哪,就得全家動員,搶救花草,十分緊張。幾百盆花,都要很快地搶到屋裡去,使人腰酸腿疼,熱汗直流。第二天,天氣好轉,又得把花兒都搬出去,就又一次腰酸腿疼,熱汗直流。可是,這多麼有意思呀!不勞動,連棵花兒也養不活,這難道不是真理麼?

    送牛奶的同志,進門就誇「好香」!這使我們全家都感到驕傲。趕到曇花開放的時候,約幾位朋友來看看,更有秉燭夜遊的神氣——曇花總在夜裡放蕊。花兒分根了,一棵分為數棵,就贈給朋友們一些;看著友人拿走自己的勞動果實,心裡自然特別喜歡。

    當然,也有傷心的時候,夏天就有那麼一回。三百株菊秧還在地上(沒到移入盆中的時候),下了暴雨。鄰家的牆倒了下來,菊秧被砸死者約三十多種,一百多棵!全家都幾天沒有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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