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捨自傳 第二章 餬口四方 第一節 五四
    及壯,餬口四方,教書為業,甚難發財;每購獎券,以得末彩為榮,示甘於寒賤也。二十七歲,發憤著書,科學哲學無所懂,故寫小說,博大家一笑,沒什麼了不得。

    第一節「五四」

    因家貧,我在初級師範學校畢業後就去掙錢養家,不能升學1。在「五四」運動的時候,我正作一個小學校的校長。

    「五四」把我與「學生」隔開。我看見了「五四」運動,而沒在這個運動裡面,我已作了事。是的,我差不多老沒和教育事業斷緣,可是到底對於這個大運動是個旁觀者。

    以我這麼一個中學畢業生(那時候,中學是四年畢業,初級師範是五年畢業)既沒有什麼學識,又須掙錢養家,怎麼能夠一來二去地變成作家呢?這就不能不感謝「五四」運動了!——

    1老捨二十歲(1918年)以品學兼優畢業於北京初級師範學校。

    假若沒有「五四」運動,我很可能終身作這樣的一個人:兢兢業業地辦小學,恭恭順順地侍奉老母,規規矩矩地結婚生子,如是而已。我絕對不會忽然想起去搞文藝。

    這並不是說,作家比小學校校長的地位更高,任務更重;一定不是!我是說,沒有「五四」,我不可能變成個作家。

    「五四」給我創造了當作家的條件。

    首先是:我的思想變了。「五四」運動是反封建的。這樣,以前我以為對的,變成了不對。我幼年入私塾,第一天就先給孔聖人的木牌行三跪九叩的大禮;後來,每天上學下學都要向那牌位作揖。到了「五四」,孔聖人的地位大為動搖。既可以否定孔聖人,那麼還有什麼不可否定的呢?他是大成至聖先師啊!這一下子就打亂了二千年來的老規矩。這可真不簡單!我還是我,可是我的心靈變了,變得敢於懷疑孔聖人了!這還了得!假若沒有這一招,不管我怎麼愛好文藝,我也不會想到跟才子佳人、鴛鴦蝴蝶有所不同的題材,也不敢對老人老事有任何批判。「五四」運動送給了我一雙新眼睛。

    其次是:「五四」運動是反抗帝國主義的。自從我在小學讀書的時候,我就知道了國恥。可是,直到「五四」,我才知道一些國恥是怎麼來的,而且知道了應該反抗和反抗什麼。以前,我常常聽說「中國不亡,是無天理」這類的洩氣話,而且覺得不足為怪。看到了「五四」運動,我才懂得了「天下興亡,匹夫有責」。這運動使我看見了愛國主義的具體表現,明白了一些救亡圖存的初步辦法。反封建使我體會到人的尊嚴,人不該作禮教的奴隸;反帝國主義使我感到中國人的尊嚴,中國人不該再作洋奴。這兩種認識就是我後來寫作的基本思想與情感。雖然我寫的並不深刻,可是若沒有「五四」運動給了我這點基本東西,我便什麼也寫不出了。這點基本東西迫使我非寫不可,也就是非把封建社會和帝國主義所給我的苦汁子吐出來不可!這就是我的靈感,一個獻身文藝寫作的靈感。

    最後,「五四」運動也是個文藝運動。白話已成為文學的工具。這就打斷了文人腕上的鎖銬——文言。不過,只運用白話並不能解決問題。沒有新思想,新感情,用白話也可以寫出非常陳腐的東西。新的心靈得到新的表現工具,才能產生內容與形式一致新穎的作品。「五四」給了我一個新的心靈,也給了我一個新的文學語言。到了「五四」運動時期,白話文學興起,我不由得狂喜。假若那時候,凡能寫幾個字的都想一躍而成為文學家,我就也是一個。我開始偷偷的寫小說。我並沒想去投稿,也沒投過稿。可是,用白話寫,而且字句中間要放上新的標點符號,那是多麼痛快有趣的事啊!再有一百個吳梅村,也攔不住我去試寫新東西!這文字解放(以白話代文言)的狂悅,在當時,使我與千千萬萬的青年不知花費了多少心血,消耗了多少紙筆!

    這種狂悅可並不一定使人搞清楚思想,反之,它倒許令人迷惘,傷感,沉醉在一種什麼地方都是詩,而又不易捉摸到明朗的詩句的境界。我就是那樣。我想像著月色可能是藍的,石頭是有感覺的,而又沒有膽子把藍月與活石寫出來。新詩既不能得心應手,有時候我就在深夜朗讀《離騷》。

    感謝「五四」,它叫我變成了作家,雖然不是怎麼了不起的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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