鼓書藝人 正文 第八章
    戰局惡化,漢口失陷。從北方和沿海一帶來的難民,大批湧入四川。本來已經很擁擠的城裡,又來了這麼多人,寶慶的書場,買賣倒更興隆了。唯有他這個班子,是由逃難的藝人組成的,很受歡迎。因為聽眾大多是來自四面八方的「下江人」,寶慶這一班藝人對他們的口味兒。那些愛聽大鼓的人覺著,全城只有寶慶的書場,是個可以散心的去處。他們又可以在這裡領略一番家鄉情調。

    四川是天府之國,盛產大米、蔗糖、鹽、水果、蔬菜、草藥、煙草和絲綢。生活程度也比別的地方低。東西便宜,收入又有所增加,寶慶就有了點積蓄。他打算存一筆錢,自己蓋個書場。要是有了自己的書場,他就可以辦個藝校,收上幾個學生。這些學生經過他的調教,會成為出色的演員,而不是普通的藝人了。蓋個書場,再辦所學校,這是他在曲藝上的宿願。真要那麼著,今後唱書的就可以誇口,說他們上過寶慶的曲藝學校,得過他的傳授。

    寶慶一想起蓋書場,辦學校的事兒,心裡就高興得直撲騰。但冷靜一想,又覺著這種想法簡直是狂妄,是野心勃勃,是一種可怕的想法。

    他一下子猶豫起來,用手揉著禿腦門。說真格的,這樣野心勃勃的打算,甭想辦到。還有秀蓮,要是她……他必得好好看著她,一步也不能放鬆。他歎了口氣。只有秀蓮不出事兒,他才能發展他的事業。

    重慶的霧季到了。從早到晚,灰白色的濃霧,罩住了整個山城。書場生意興隆。一場又一場,人老不斷。平常晚間愛在街上閒逛的人,也走進書場,躲那外面陰沉沉的濃霧。寶慶總在提防著空襲。他一家已經受夠了苦,再不能漫不經心。他心驚膽戰地想到,在這個陪都,多一半的房子象乾柴堆。都是竹板結構,跟火柴盒似的又薄又脆,一點就著。一家著了火,只消幾個小時,就會燒成一片火海。

    因為霧,日本飛機倒不敢來了。霧有時是那麼濃,在街上走路,對面不見人。有了這重霧保護著,居民們的心放寬了。戰爭像是遠去了。生活又歸於正常。可以尋歡作樂,上上戲園子了。

    因為霧,四川的蔬菜長得很快。蔥翠多汁,又肥又大,寶慶真是開了眼。寶慶的買賣也十分興旺。書場裡總是坐得滿滿的,秀蓮越來越紅,座兒們很捧場,很守規矩。一個當班主的,還有什麼不稱心的呢?在霧季裡,他買賣興旺,名氣大。而戰爭這出大戲,卻在全國範圍內沒完沒了地進行著。

    琴珠還是老樣子,她聲音嘶啞,穿戴卻花裡胡哨,很能取悅男人,在書場裡很叫座。唐家還是那樣見錢眼開,常搗壞。如今他們不大到方家走動了,要是來的話,必是有事兒,不是開份兒,就是想額外多擠出倆錢去,寶慶已經把他們看透了。

    有一次,寶慶買了些希罕的吃食,親自給唐家送了去。這些花錢的東西,唐家未必常吃,他不想鬧翻。頭一樁,他得把事情弄明白。要是疑神疑鬼,互相猜忌,早晚會鬧出事來。他滿臉春風地招呼胖大的四奶奶,「四奶奶,多日不見,您身體好?我給您送好吃的東西來了,準保您滿意。」

    四奶奶沒打算接禮物。她那滿臉的橫肉,一絲笑紋也沒有;說話的調兒又尖酸又委屈:「我的好寶慶,您發財了。我們這些窮人哪兒還敢去看您哪!」

    寶慶吃了一驚:「咱們也就該知足了,」他有點瞧不慣。「咱們不過是些作藝的罷了。好歹有碗飽飯吃就算不錯,還有幾百萬人挨著餓,快要活不下去了呢!」

    四奶奶的嘴角耷拉了下去:「您可是走了運。您有本事。我們家那一位,簡直的就是塊廢物點心。他要是有您這兩下子,就該自己成個班,自個兒去租個戲園子。沒準他真會這麼辦。」說著,嘴角往上提了一點兒,臉上浮起了一層像是冷笑的笑容。

    「有了您這麼一位賢內助,四奶奶,」寶慶附和著,「男人家就什麼都能辦得到。」他趕緊把話題轉到無關緊要的小事上。他又是陪笑,又是打哈哈,一個勁兒地奉承,終於使她轉怒為喜,眉開眼笑。時機一到,他就告辭了。

    在回家的路上,寶慶又犯起愁來了。苦惱像個影子似的老跟著他,哪怕就是在他走運的時候,也是一樣。要是唐四爺也弄上那麼幾個逃難的藝人,他就能靠著琴珠成起個班子來。那當然長不了。唐家會占那些藝人的便宜,四奶奶會衝他們大喊大叫,給他們虧吃,最後散伙了事。不過,就是暫時的競爭,對寶慶的買賣來說,也是個打擊。

    他把這件事前前後後琢磨了個透。他非得有了確實的把握,知道唐家不能拿他怎麼樣,才能安下心來。有一夜,剛散場,他想了個主意。問題的關鍵是小劉。要是他能讓這位小琴師站在他的一邊,就有了辦法。他就能左右局面。沒了小劉,唐家就成不起班子來。要說琴珠,沒有琴師,也唱不起來。只要他能緊緊地抓住小劉,他就再也不用擔心唐家會來跟他唱對台戲了。他先打聽了一番,逃難來的人裡有沒有琴師。從成都到昆明,一個也沒有。小劉真成了金不換的獨寶貝兒了。

    為了這件事,寶慶琢磨了好幾個晚上。有一夜,他從床上坐了起來,用發潮的手掌揉搓著禿腦門。自然啦——事情也很簡單,要想拴住小劉,最好的辦法就是跟他攀親,讓他娶大鳳。但這他可受不了。對不起大鳳啊。可憐的鳳丫頭。雖然小劉有天分,又會掙錢,可是要叫她嫁個琴師,真也太委屈了她。他暗想,雖然他自個兒也是作藝的,他還真不情願把閨女嫁給個藝人。

    不該讓大鳳落得這般下場。她單純,柔順。小劉呢,也天真得像個孩子。不過寶慶操心的首先是男方的職業,而不是人品。小劉人品再好,也還是個賣藝的。

    有一天,他邀小劉上澡塘洗澡,是城裡頂講究的澡塘子。他還是頭一回請這位小琴師。小劉覺著臉上有光,興高采烈。他倆在滿是水汽的澡塘子裡,朋友似的談了兩個來鐘頭。寶慶什麼都扯到了,就是沒提他的心事。他細心打量了小劉腳丫子的長短,分手的時候,心裡已經有了譜兒了。

    下一回再請小劉洗澡的時候,寶慶帶了個小包。他把包給了小劉,站在一邊看著小劉拆包。果然不出所料,小劉很高興。裡面是一雙貴重的緞鞋,是重慶最上等的貨色,料子厚實,款式大方。小劉把鞋穿在他那窄窄溜溜的腳上,高興得兩眼放光。他挺起胸膛,高高地昂起了頭。這一下,琴師和班主近乎起來了。

    寶慶像個打太極拳的行家,不慌不忙地等待著時機。話題一轉到女人和光棍生活,他就柔聲地問,「兄弟,幹嗎不結婚呢?像你這樣又有天分,又有本事的人,為什麼還不成家呢。我一直覺著奇怪。還沒相中合適的人?」

    小劉有點不好意思。他那瘦削俊俏的臉上,忽然現出小學生般靦腆的表情。他乾笑了一聲,想掩蓋自己的惶惑:「不忙,我還年青呢。我把時間都用在作藝上了,這您是知道的。」他躊躇了一下,想了想,說:「再說,這年月,要養家吃飯也不容易。誰知道往後又會怎麼樣呢?」

    「要是你能娶上個會掙錢的媳婦,那就好了。倆人掙錢養一個家,這也算是趕時髦。」寶慶真誠地回答道。

    小劉的臉更紅了。他不知怎麼好了,用深感寂寞的眼神望著寶慶,心裡想著,這人心眼真好,藝高,又夠朋友,和自己的爸爸差不多。能跟他講講心裡話嗎?談談自己的苦悶,還有他愛琴珠的事兒。唐家倒是願意把琴珠給他的,為的什麼,他也知道。他倆要是配了對兒,琴珠和他就永遠得在一起作藝。這他倒沒什麼不情願。不過他希望琴珠能完全歸他。他知道她的毛病,要是娶個媳婦,又不能獨佔,叫他噁心。跟琴珠結婚,還有更叫人發愁的事兒。他的身子骨兒不硬朗,琴珠可是又健壯又……永不知滿足。要想當個好丈夫,他就得毀了自個兒的身子,藝也就作不成了。他失眠,夜裡翻來覆去睡不著,想著這件事。他還是不知道該怎麼著才好,也找不著個可以商量的人。他呆呆地、詢問般地看著寶慶那慈祥的臉。

    他只說了聲,「好大哥,要是……」就忽然打住了。寶慶不喜歡琴珠。跟他說說,不提名道姓的行不行?「要是什麼?」寶慶接著問,「別瞞著我,咱倆不是朋友嗎?」「是我和琴珠的事兒,」小劉一下子脫口而出了。他用手指比劃著,想解釋什麼,「我和她,——唔,這您知道。」

    寶慶用手掌搓著腦門,心裡想,寧毀七座廟,不破一門婚。於是他說:「這可是個好消息。恭喜恭喜。那你怎麼還不結婚呢?」

    小劉傾訴了他的煩惱。寶慶沒給他出主意。他只反問:「小兄弟,我想問問你,你覺著我待你怎麼樣?我沒虧待過你——。」

    「當然啦!」小劉馬上熱心地說,「這可沒說的。您心眼好,又大方。誰也比不了。」

    「謝謝,可要是你跟琴珠結了婚,你就得永遠跟著唐家,把我給忘了,對不?」

    「哪裡!」小劉像是受了驚:「我決不會忘記您對我的恩情。要知道,大哥,人家說您的壞話,我從來不信。您對我一片誠心,我也對您忠心耿耿。您放心,我不是個反覆無常的小人。」

    「好,我信得過你。」寶慶說,「我希望你和琴珠一輩子快快活活的。我希望你和我也能一輩子親如手足。你知道我一向疼你。我總想,要是你我能在天地面前拜個把子,就好了。」

    他哈哈地笑起來。「小劉,我當你的老把兄怎麼樣?」小劉睜大了眼睛。他看著寶慶,心裡又是驚,又是喜,又不大放心。他笑了起來,「您是個名角兒,我是個傍角兒的。我哪能拜您為大哥呢?我可不敢。」

    「別這麼說,」寶慶用命令的口氣說,「咱倆就拜個把子,皇天在上,永為兄弟。」

    他倆分手以後,寶慶心裡還是不踏實。可能他已經贏了一個回合,但還沒定局。他當然能夠左右小劉,但並沒有十分的把握。琴珠和她娘才是真正的對頭。她們要是拿定了主意,就能隨心所欲地拿捏小劉。一個藝人有多少揪心的事兒!

    快過年了。寶慶打算豐豐盛盛、痛痛快快地過個年。年過得熱熱鬧鬧,人就不會總想著老家了。再說他也樂意款待款待大家,這能使家裡顯出一股和睦勁兒來。

    他給二奶奶一些錢,叫她帶著大鳳上街買東西去。她很會買東西。別看她好酒貪杯,情緒又變幻莫測,買東西,還價錢,倒很內行。就是他親自出馬去講價錢,也沒她買的便宜。

    拿到錢,樂壞了二奶奶。為了慶祝這個,她先喝了一盅,接著一盅,又是一盅。等她帶著大鳳上街時,已經醉得快走不動道兒了。她醉眼惺忪,可還起價錢來,還是精神抖擻。那些四川的店舖夥計,頂喜歡為了爭價錢吵得面紅耳赤,二奶奶也覺得討價還價是件有滋有味的事兒。要是她買一斤蠶豆,準得再抓上一把蔥,塞進菜籃子裡。不多一會兒,她就帶著閨女回來了,籃子塞得滿滿的。她給自己剩下了一些錢,夠她好好喝上幾天酒了。

    寶慶去看大哥窩囊廢。他給了大哥點錢,要他回家團圓團圓,過個熱鬧年。

    窩囊廢冷笑了。「在這麼個鬼地方過年?你說怎麼過?算了吧!」他愁眉苦臉,本來,他整天沒什麼掛心的事,可最近為自己的年紀,擔起心事來了。頭一條,他不願意死在外鄉。「甭那麼說,哥,」寶慶笑著說,「越是離鄉背井的,越是得聚聚。我就是為這個,才給您送錢來了。我成心要您快活快活,散散心。上街給您自個兒買點什麼去。」

    窩囊廢不好意思降低身份,伸手去拿兄弟的錢。他指了指桌子,「我不要錢,」他說:「你可以把錢擱在那兒——擱在桌子上。」

    寶慶走了以後,窩囊廢就上了街。他走到集上,買了個叫做「五更雞」的小油燈,既能當燈使,又可以溫茶水;一個竹子做的小水煙袋,一對假的玉石耳環,還有一把香。回到家,他用紅紙一件件包起,準備年三十晚*希透蠡鋃*

    寶慶像個八歲的孩子似的盼過年。他一聞到廚房裡飄來的香味兒,就忍不住咂咂嘴,盼著除夕到來,好大吃一頓。他想方設法,要大家也跟他一樣起勁。於是全家都一心一意準備著這個喜慶日子。連大鳳也高高興興地在廚房裡幫媽的忙。事與願違。除夕晚上,寶慶的班子有堂會,寶慶很傷心。他準備了家宴,打算一家人吃頓團圓飯。可是,堂會怎麼能不去呢?他不能不替班子裡其他的人打算,不能不讓大家去掙這一份節錢。不論他怎麼惋惜三十晚上這頓團圓飯,他還是得去。

    堂會散了的時候,已經是清晨兩點鐘了。外面下著雪。秀蓮、小劉和寶慶走出門,穿過狹窄的街道時,雪落在他們的衣服上,臉上的雪都化成了水。三個人都垂頭喪氣。琴珠沒來唱堂會,小劉知道她準是跟個男人去了。他氣壞了,沒跟唐家一起吃上年夜飯不說——琴珠也扔了他走了。秀蓮眼裡含著淚,心裡頭很難過。

    寶慶兩手在嘴邊圍成個喇叭筒,大聲叫滑竿。他的聲音淹沒在茫茫的大雪裡,抬滑竿的也回家吃年夜飯去了。街上空蕩蕩的,除了寶慶的一班人和雪花以外,什麼也沒有。他們步履艱難,深一腳、淺一腳地往前走。間或有一家,窗簾裡面還有亮光。只聽見裡面圍席而坐的人,在哈哈地笑著。秀蓮眼裡滿是淚水。

    忽然間,來了一乘滑竿,一堆黑糊糊的影子,歪歪斜斜地在雪地裡走著。寶慶叫住了滑竿。他不等抬滑竿的張口要價,就把手伸進口袋,抓出一把毛錢。

    可是,誰該坐滑竿,誰又該走路呢?一乘滑竿不能把三個人都抬走。小劉忽然不好意思起來,覺著自己抱怨得太多了。「讓秀蓮坐吧,」他說,「我能走。」

    「你坐上去,」寶慶下了命令,「我們喜歡走走。你的身子骨要緊。坐上去吧,我求你啦!」

    小劉上了滑竿。大哥那麼尊重他,他很高興。他笑著招了招手。「好大哥,」他說,「明兒我來給您拜年——一定來。」

    寶慶和秀蓮站在那兒,看著滑竿消失在黑暗裡。秀蓮累了,她翻起衣領,把臉縮在領子裡。

    「來吧,閨女,」寶慶說,「咱們走。你很累了吧?」她走了幾步才回答:「我不累。」從她的聲音聽來,她已經精疲力盡了。寶慶也很累了。他覺得很對不起家裡的人。別人家都在過年,他和閨女卻得這麼著在街上走。他裝出一副輕鬆愉快的樣子說:「秀蓮,又是一年了,你又長了一歲,十五了。記住了嗎?你今年應該把書唱得更好。」秀蓮沒答碴兒。過了一會,寶慶又說開了,「咱們現在掙的錢不少了——可以體體面面地把你嫁出去了。」「幹嗎說那個,爸?」她突然問道。她正瞧著自己的腳。一雙鞋糟蹋了,差不多還是新的呢。

    「這是大事。每個閨女都該結門好親。」

    她一聲不吭,叫他心裡發涼。他們繼續往前走,她心裡不明白的是,為什麼爸爸老要提他們的買賣。他錢掙得多,又跟她嫁人有什麼關係?

    總算到了家。寶慶拍著手,像個小學生一樣,高興得歡蹦亂跳。「總算到家了,咱們總算到家了。」他不住地說,心裡希望有誰能出來接接他們,可是,沒人。他們自己走上樓,衣服上的水淌濕了樓道。

    二奶奶已經醉了。她已經上床,打開呼嚕了。窩囊廢正在秀蓮屋裡跟大鳳說話。他倆都是一副哭喪相。窩囊廢醉醺醺的,話越來越多。「錢,錢,錢,」他正跟大鳳說著,「錢又怎麼樣。為什麼偏偏要在大年三十跑出去掙錢。人生幾何,能有多少大年三十好過的?」

    寶慶一屁股倒在堂屋裡的一把扶手椅裡。紅蠟還燃著,燭光就像黃色的星星一樣,在他矇卑的眼前晃動著。錢……錢……錢……這麼幹下去,值嗎?

    秀蓮走進自己的屋裡,躺了下來。

    「來,侄女兒,」窩囊廢叫道,「來玩牌,讓你大伯贏幾個怎麼樣?」

    「不了,大伯,」秀蓮說,她已經乏得厲害,小嫩嗓子也啞得說不出話來了。「我要睡覺。」她臉衝著牆,睡了。

    窩囊廢歎了一口氣,他站起來走到窗口,看著外面飄著的雪花。「可憐的孩子,可憐的小蓮。」他悄悄地說,搖晃著他那花白的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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