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激流三部曲) 正文 第四十六章
    覺新和周氏的兩乘轎子就在周家大廳上停下來。他們出了轎子連忙走到裡面去。

    芸剛剛從過道裡走出來。看見他們,連忙走下台階來迎接。她走到他們面前,行了禮,招呼道:「大姑媽,大表哥!」還說了一句:「枚弟真苦……」不能夠接下去,就抽泣起來。

    「芸表妹,你不要難過,枚表弟現在怎樣?」覺新安慰地問道。

    「我也說不出來。正在餵他吃藥。樣子真怕人。枚弟妹總是在哭。我怕看下去,才跑出來的,」芸揩著眼睛嗚咽地說。

    覺新和周氏都不再說話。他們跟著芸進了枚的房間。

    房裡燈燭輝煌,卻沒有一點喜悅的氣象。周伯濤背向著窗戶站在書桌前面。周老太太坐在籐椅上。陳氏、徐氏、楊嫂、馮嫂等人都站在床前。周氏和覺新跟他們打了招呼,也不講什麼客套話連忙走到床前去看病人。

    枚少爺那張紙一樣白和瘦臉擺在墊高了的枕頭上;一雙眼睛失神地睜著,好像看不見什麼東西似的;嘴微微張開,喉嚨裡咕嚕咕嚕地在響。枚少奶俯著身子,小心地用一把小匙將藥汁餵進他的口裡去。她一面餵藥,一面掉眼淚。他一口一口地勉強吞著。然後他把頭微微一搖,眼皮也疲乏地垂下來。

    「你再吃幾口罷,藥還剩半碗,」枚少奶端著碗溫柔地小聲勸道。

    枚又把眼睛睜開,看了看枚少奶,疲倦地啞聲答道:「我不吃了。……我心裡難過。」

    「你再忍一會兒,藥吃下去就會見效的。你再吃兩口好不好?」枚少奶忍住悲痛柔聲安慰道。

    「也好,我再吃,」枚溫和地答道,他好像在對她微笑似的。枚少奶把盛了藥汁的銀匙送進他的嘴裡,他吞了一口,卻伸起手捏住她那隻手不讓它拿回去。他依依不捨地望著她說:「我對不起你。我害了你一輩子。我真不願意跟你分開……」他說到這裡,淚水把他的眼珠完全遮蓋了。

    「你不要難過。你不吃藥,就閉上眼睛睡一會兒也好。你不要再說話,你說得我想哭了。」枚少奶起初忍住淚安慰他,後來她終於抽泣起來,就把臉掉開,不讓他看見她的眼淚。她把藥碗遞給馮嫂,那只拿著銀匙的手還捏在他的手裡。

    他眨了眨眼睛,淚珠從眼角慢慢地往耳邊滾下來,他又說:「我沒有別的事情。……我想起來實在對不住你。年紀輕輕就讓你守寡。……你肚子裡頭不曉得是男是女?要好多年才長得大?也夠你苦的了!……不過二姐人好,她會好好待你。……你脾氣也要改一改,我才放得下心。」他看見枚少奶滿臉淚痕,埋著頭啜泣,他覺得心裡很難過。他的心被一陣強烈的生的留戀絞著。他不忍再看見她的痛苦,勉強閉上了眼睛。但是他剛剛把眼睛閉上,又覺得心裡翻動得更厲害。他又睜開眼睛,把枚少奶的手捏得更緊。他聽見有人在旁邊低聲講話。就把失神的眼光移往床外去。他忽然瞥見了覺新的帶悲痛表情的臉,忍不住大聲喚著:「大表哥。」他只叫了一聲,他也聽見覺新的回應。他激動得厲害。他的自持的力量完全失去了。他哇的一聲,噴出一口鮮紅的血來。血花往四處濺,被蓋上,枚少奶的手上和衣袖上,他自己的頰上和嘴角都是血跡。眾人驚惶地看他,喚他。他已經暈過去了。

    枚少奶也不顧那些血跡。她差不多撲倒在他的被上。她哀聲喚他。別的人都圍在床前,帶淚地喚著。周伯濤和周老太太也過來了。他們喚了片刻,枚才又把眼睛睜開,茫然地望了望他們。他的眼珠似乎也轉動不靈了。他把嘴一動,又是一口血。於是他放棄似地把手從枚少奶的手上放下來。他的頭還略略動了兩下。他又輕輕地吐一口氣,就永遠閉上了眼睛。任憑他們怎樣苦苦地喚他,他也不醒過來了。

    房裡起了一片哭聲。枚少奶哭得最慘。她跪在床前踏腳凳上,抓住枚的一隻冷了的手,頭壓在被上,哀哀地哭著。芸站在旁邊用手帕蓋著眼睛哭。周老太太坐在籐椅上哭,但是不久就被周氏勸止了。陳氏站在床前數數落落地哭著。馮嫂也是這樣一面哭,一面訴說她的小姐(枚少奶)的命苦。徐氏低著頭在抽泣。她看見周氏止了淚去勸周老太太,她也過去勸陳氏。然而陳氏的悲哀太大了,而且悲哀中還含著不小的怨憤。周伯濤一個人立在書桌前,眼睛望著床上,沒有主意地嗚嗚哭著。

    覺新含著眼淚看見了這一切。他沒有哭出聲來。他的悲痛全悶在心裡,找不到一個發洩的機會。他的眼淚似乎是在往心裡流。他的傷痕也是在心上。他好像是在看他自己的死亡。死的應該是他自己的一部分的身體。這是他的第幾次的死刑了。一次,一次,他都忍受著,把這看作不可避免的命運的一部分。他的理智並沒有欺騙他,他早就預料到這樣的結局。但是他的性情、他的生活態度毀了他,使他甚至不敢做任何挽救的事情。現在望著這個無力地躺在床上的死者,他又想到過去幾次的損失,他覺得這是對他的最後的警告了。那些哭聲就像可怖的警鐘。在他的耳裡它們另有一種意義。

    哭聲漸漸地小了。後來只有枚少奶一個人嘶聲啞氣地在那裡哭。周伯濤滿面淚痕地在房裡踱來踱去。陳氏和周老太太、周氏們在商量辦理後事,周伯濤卻不去參加。

    房裡開始了一陣忙亂。人們進進出出地走個不停,做一些必要的工作。周貴被差到各家親戚處去報信。覺新剛剛指揮了女傭把帳子取下,周老太太又請他出去挑選棺木。他不假思索。就一口答應下來,彷彿這是他的義務。他走出過道看見天空中一片紅光,他沒有注意。後來走到大廳上聽見人說起「失火」,他也不去管火起在什麼地方,便匆匆地走進了轎子。

    他買好棺材,又回到周家。他在轎子裡聽見轎夫們談著關於火災的話。他正被痛苦的思想壓得緊緊的,也無心再管別和事情。他的轎子進了周家,他剛在大廳上跨出轎子,就看見袁成向著他跑過來,驚慌地對他說:

    「大少爺,袁成等了你好久了,商業場失火,燒得很凶,先前有人到公館裡頭來報信。袁成趕到這兒來,大少爺剛出去一會兒。」

    這真是一個晴天的霹靂!覺新的心亂了。他痛苦地望著天空。紅光蓋了半個天。一陣風迎面吹來。他想:「完了!怎麼災禍都擠在一個晚上來逼我?」他覺得頭和心都在發痛。他吩咐轎夫道:「你們就在這兒等著,我馬上就要到商業場去。」

    覺新走進裡面。周氏看見他,不等他開口,便說:「明軒,怎麼辦?商業場失火了!你要去嗎?」

    「媽,我就去。枚表弟的事情我不能管了,」覺新半驚慌半痛苦地小聲答道。他又去跟周老太太、陳氏等說了幾句話,便匆匆走出房來。沒有人送他。他走過天井裡,忽然覺得枚就在身邊對他講話。他吃驚地掉頭四顧,有點毛骨竦然了。

    覺新剛坐進轎子,袁成忽然跑過來問他:「大少爺,要不要袁成跟你去?」他用同情的眼光望著覺新。覺新不假思索,回答道:「不必了,你就在這兒服侍太太罷。」覺新坐上轎,便催轎夫放開腳步飛跑。他的腦子裡只有一個火字。他的眼前就只見一片紅光。風不時捲起了上轎簾,吹進裡面來。天空沒有一點雨意。他的轎子正迎著紅光走去。一些人在轎子前後奔跑,口裡還在講話。他聽見前面那個轎夫在自言自語:「偏偏今晚上又吹風。這樣燒起來,怎麼救得了?」他心裡愈加著急。他只有默默地禱告,希望火勢不要擴大。

    轎夫順著覺新熟習的街道走。平日這些街道在夜間都是冷清清的,現在卻顯得十分熱鬧。許多人一面講話,一面大步急走,都朝著同一個方向走去。轎子漸漸地逼近了商業場,覺新的心也跳得更厲害了。他渴望著立刻就到那個地方,但是他又害怕到了那個地方會看見比想像中更可怕的景象。轎子轉了彎,他抬起頭已經可以看見火光了。這是真正的火的顏色。火焰不住地往上冒,火熊熊地燃著。風煽旺了火勢。火老鴉到處飛舞。這個景象殺死了覺新的希望,他在轎子裡臉色變得慘白了。

    他聽見一片嘈雜的人聲,這裡離商業場還有三條街光景。紅光照亮了街道。無數黑壓壓的人頭在前面攢動。一直望過去,火光掛在天際,掛在黑暗的房頂上就像一片晚霞。轎子愈走愈慢,轎夫們的腳步也亂了。有人在推動轎子,還有人在旁邊發出怨聲。

    「轎子過不去,打回頭走!」前面一個警察攔住轎子吩咐道。

    「我們大少爺在商業場事務所裡頭做事,」前頭那個轎夫接口說。

    「你自己看看,那麼多人,前面街上還有很多東西,你怎麼過得去?」警察板起面孔說。

    覺新知道再爭論也沒有用處,便在轎子裡吩咐道:「老王,你就把轎子放下來,等我走過去看看。」

    轎夫們順從地把轎子在街中放下。覺新下了轎,囑咐轎夫把轎子停在街旁等候他。他一個人急急地往前面人叢中走去。

    穿過擁擠的人群並不是容易的事。後面有人在推動,前面的人又不肯前進,有時還往後慢慢地退下來。覺新被夾在這樣的人叢中。他覷著縫隙擠路,用力推開別人的身子,他的耳裡充滿了旁人的議論和罵聲,他也不去管這些。他花了很大的功夫才擠過一條街,這時他的內衣已經被汗水濕透了。

    火光離他的眼睛愈近了,彷彿連他的四周也罩上了那樣的紅光。在他的想像中他似乎還聽見了畢剝畢剝的燃燒的聲音。滿街都是人。滿街都是箱籠許多面孔都是他熟識的。商店的夥計們看守著堆在街旁的箱籠被褥,興奮地向人訴說不幸的遭遇。空手的人指著火光唉聲歎氣。有的人瘋狂地四處奔跑,找尋熟人。有的人還抱了鋪蓋提著箱子狼狽地從前面跑過來。

    「水龍怎麼還不來?難道要看它燒光嗎?」覺新聽見一個人憤慨地說。

    「水龍早來了,沒有水又有什麼法子?」旁邊另一個知道事情較多的人答道。

    「打水來不及,就該爬上房子去拆屋斷火路,」第三個人不滿地插嘴說。

    「爬房子,說得好容易!哪個人不愛惜性命!每個月只掙那幾個錢,喊你去幹,你肯嗎?」第二個人又說。

    「好在商業場四面都是很高的風火牆,不怕火延燒出來。我看他們的意思就是讓它關在裡頭燒,燒光了就算了。不然兩三架水龍放在門口怎麼動都不見動一下?」第三個人仍舊不滿意地說。

    覺新聽見這個人的話,彷彿胸口上挨到一下猛拳。他有點木然了。他昂起頭看火。火老鴉飛滿了半個天。火焰一股一股地不斷往上升。顏色十分鮮艷。連眼前無數黑的人頭上也染了火的顏色。地上是火,空中是火,人的心上也是火。他懷著緊張的心情再往前面走去。但是這一次他失敗了,他的精力竭盡了。他擠在人叢中,不能前進,也不能後退。他的腦子裡充滿了火。他只想著火的毀滅和力量。他時而被人推到前面去。時而又被人擠到後面來。他起初在街心,後來又漸漸地往右面移。他的臉通紅,頭上滿是汗珠。腦子彷彿在燃燒。全身熱得厲害。

    忽然一隻手從旁邊伸過來觸到他的臂上,他也不去注意。後來這隻手抓住了他的右邊膀子。接著一個聲音喚起來:「大哥!」他側過頭,覺民紅著臉滿頭大汗地立在旁邊,問他:「你來了多久了?」

    他不直接回答覺民,卻帶點驚喜地問道:「怎麼你也跑到這兒來?你來看失火嗎?」他忘記了利群週報社的事情。

    「我來看我們的報社,我跑來跑去都進去不了,」覺民直率地說。他的臉上帶著焦慮的表情。

    「你們的報社?」覺新順口念道,他馬上記起了克明對他說過的話。

    「現在一定燒光了,我來了一點多鐘,都沒法進去,」覺民激動地答道。

    覺新忽然噓了一口氣,他想:一個難題算是解決了。他問覺民道:「東西都沒有搶出來嗎?」

    「我還不知道,說不定起火的時候有人在裡頭。我還沒有碰到他們。街上人太多,找熟人真不容易。想不到我居然碰到你,」覺民答道。他又關心地問覺新:「你呢?你在事務所裡還有什麼重要的東西?賬簿沒有帶出來嗎?」

    覺新皺皺眉頭答道:「賬簿倒帶出來了。也沒有什麼重要東西。我的東西總是帶來帶去的。不過四爸今天交給我一千塊錢的股票,我就鎖在抽屜裡頭,忘記帶出來。這倒有點討厭……?

    「這有什麼討厭?這又不怪你,未必還要你賠?」覺民插嘴說,他不願意再聽覺新那些過慮的話:「而且股票現在也不值錢了。」

    人叢中忽然又起了一陣騷動,他們只顧講話,沒有注意就被擠到了街邊。

    「你還不知道他的脾氣。還有四嬸同陳姨太她們的存款,這一來她們不曉得會吵成什麼樣子?我真害怕她們!」覺新站定後,望著火光痛苦地說。火勢並沒有減弱,而且象放火炮似地無數亮紅色的火星衝上天空來,往四處飛散。人們瘋狂地無緣無故亂叫,亂擠。

    「你平日就愛管那些事情,真是自討苦吃。她們的事情是管不得的,你應該留點時間做別的事,」覺民同情地抱怨道。

    「你並不瞭解我的處境。你想想看:我又能夠做些什麼事?」覺新痛苦地分辯道。「我跟你們不同,我並沒有你們那種福氣。」

    覺民自然不同意覺新的見解。他正要辯駁,忽然聽見前面有人喚他的名字,便朝前面一看。三角臉的張惠如正向著他走來。他連忙高興地迎上去。

    「你什麼時候來的?還如怎麼不在這兒?」覺民問道。

    「我來得晚一點。我是從裁縫鋪裡來的,」張惠如激動地答道:「我沒有看見還如,剛才碰到陳遲、汪雍他們,他們說還如同存仁拿了東西先回去了。起火的時候,他們都在報社。當時聽見說失火,看見人亂跑,他們也很驚慌。不過東西都拿出來了,就只剩些傢俱。」他的臉上並沒有焦慮的表情。

    「不過報社一燒,什麼事情都該停頓了,」覺民不愉快地說。

    「你擔心什麼?我們有這樣多的人!我包你不到兩個星期,什麼事都會弄得很好。週報的校樣並沒有燒掉,連一期也用不著停。我們家裡頭可以做個臨時辦事處。」

    「很好,到底是你比我有主張,我剛才真的點慌了,」覺民滿意地稱讚道。

    「那麼我們就去把陳遲他們找來,我們一起到存仁家裡商量去。他們就在前頭,」張惠如興奮地說。

    「好,我也沒有別的事情,」覺民爽快地答道。他回頭一望,看見覺新還立在他後面,便帶笑地問道:「大哥,你還在這兒?你不回家去?」

    覺新點點頭答道:「我就回去。你先走罷。」

    「我看你精神也不大好,其實站在這兒也沒有什麼意思。你橫豎走不到前面去。你還是回家休息一會兒罷,」覺民關心地勸道。他又說一句:「我先走了。我等一會兒就回家。」他說完也不等覺新回答,便挽著張惠如的膀子擠進前面人叢中去了。

    覺新癡癡地望著覺民的背影。起初他還看見覺民的頭在一些較低的頭上晃動,後來前面起了一陣擁擠,有三四個人邊走邊嚷地從人堆裡鑽出來,覺新的膀子也被他們推了一下,等到他站定的時候,覺民已經消失得無蹤無影了。

    覺新站了一陣,覺得悶熱難受,打算轉身回去。他回頭一看,後面也是密密麻麻的人,只見無數的頭在動,又聽見亂哄哄的人聲,不知道他們在做什麼事情。他的勇氣又消失了。他神情沮喪地站在那裡,讓別人把他擠來推去。他自己不用一點力氣,慢慢地被後面的人推著前進,他一偏一歪地居然又走了半條多街。他忽然在一家關上門的店舖的簷下,遇見了事務所裡的一個雜役。他大聲喚著那個人的名字,連忙奔過去。

    那個雜役看見是覺新,不等覺新開口,便張惶地訴苦道:「高師爺,不得了!就要燒光了!我就只搶出一口箱子同一床鋪蓋。你去看過嗎?真像一個大爐子,關著爐子門燒。我活了一輩子就沒有見過這樣大的火,又貫著風,火比人還跑得快,我爭點兒就跑不出來了。」他手裡提了一口小箱子,腋下挾了一床被,說話的時候,臉上還帶著恐怖的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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