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門柳1:夕陽芳草 正文 第二章(1)
    一

    錢謙益與柳如是談話一個月後的一天下午,在遠離常熟數百里之外的南京城裡,一乘兩人抬的轎子,從秦淮河房轉出來,匆匆過了貢院,順著熱鬧繁華的街道,一直向西行去。

    天氣晴朗。溫暖的陽光從藍澄澄的天空中斜照下來,把左邊一排房屋的陰影,投在寬敞的、青石板鋪成的路面上,投在行人的頭上、肩上;右邊一排店舖的鋪面,則沐浴在耀眼的陽光裡。這些密密麻麻的店舖,房簷不高,門面挺寬;寫著「綢絨老店」、「京式小侗、「網巾發客」、「畫脂杭粉名香官皂」、「川廣雜貨」、「西北兩口皮貨發售」、「東西兩洋貨物俱全」、「內廊樂賢堂名書發兌」、「萬源號通商銀鋪」等類字樣的招牌,琳琅滿目。街道上,乘轎子的、跨驢勺、步行的人,熙來攘往;來自四面八方的客商,麇集在官廊內,高旨叫賣,討價還價;門前掛著燈籠、供著時鮮花朵的茶社裡,座無虛席,生意興隆;酒樓上人聲鼎沸,笙歌盈耳,隨風飄散著哧哧的艷笑和酒餚誘人的濃香……雖然北有「建虜」,南有「流寇」,國家的局面一天亂似一天;江南各府又連年遭災,「哀鴻遍野」、「餓殍載道」一類的消息不斷風聞;而且南京城裡的米價,也漲到了三兩六錢銀子一石,為大明開國以來所僅見。但是,這一切似乎都未曾給這個江柯最大的都會,投下一絲一毫的陰影。它依舊是那般容光煥發,巧笑迎人,金迷紙醉……其實,令人不安的影子也不是沒有——街上的流民乞丐明顯增多了,而且有越來越多的趨勢;米鋪裡,因為無人食用,過去很少出售的大麥、蕎麥,現在忽然成了熱門貨,五千錢一石,仍然供不應求;酒筵歌席之上,那些嘩笑哄飲的豪客,會因突如其來的一聲悲歎,而舉座為之失歡;甚至那些並無事實根據的謠言,也不止一次地使城中的居民們驚慌失措起來……不過,這些看來都無傷大體。

    正如向巨大的生活漩渦投下了幾片枯葉,雖然多少使人感到慘淡和蕭瑟,但是隨即就被吞沒、被包容,成了這個都市光怪陸離的日常生活必不可少的組成部分,一種很自然的色彩,不再引起人們的注目和驚詫了。是啊,天空這麼晴朗,春光如此明媚,滿城的柳樹都開始吐芽了——這些被騷人墨客艷稱為「白門(古代南京的別稱。)秀色」的柳樹,有的已經十分古老,其中幾株,也許還是太祖皇帝營建應天府城的時候種下的。

    經歷了二百七十餘年的漫長歲月,它們依然青青如昔。如果竟然說大明的一統江山不遲不早,偏偏注定就在他們這一輩人的面前徹底坍塌,眼前這無限的繁華將連同這滿城柳色一道灰飛煙滅,這是多麼荒唐、愚蠢和不可思議!

    是的,這也許就是崇禎十五年早春,南京城裡大多數居民的心理。雖然有關「建虜」蹂躪京畿和「流寇」暴虐豫楚的消息不斷傳來,但在他們的感覺中,那畢竟是遙遠的、隔膜的。而且,「建虜」一次一次地來,結果不是一次一次地又退走了嗎?至於「流寇」,更是時起時僕,只怕也成不了大氣候。尤其重要的是,「建虜」也好,「流寇」也好,哪怕僅僅是他們的影子,都從未在南京城下出現過。這說明南京是可靠的、安全的,縱然真有危險,也還遠得很……然而,也並非一切的人都這樣想。譬如說,正沿著繁華熱鬧的大街匆匆北行的轎子當中,這位默然端坐的青年公子,就完全是另外一種心情。

    他名叫冒襄,表字辟疆,是復社的一位重要成員。他出生於如皋縣一個數代做官的人家,自幼飽讀詩書,才情早發,加上祖輩、父輩在政界、文壇多年積累下來的基礎以及各種聯繫,當他還很年輕的時候,就受到有影響的父執們的稱譽和汲引,在同輩中嶄露頭角;加入復社之後,名氣就更大了。他今年才三十一歲。如同那個時代絕大多數的讀書人一樣,冒襄也把科舉入仕,看做人生的根本出路。這些年來,他一直在應考鄉試,但都沒有取中,到如今,仍然是一名秀才。不過,無論是同輩還是長輩都毫不懷疑,他之平步青雲,飛黃騰達,只是早晚的事。目前,他與桐城方以智、宜興陳貞慧、商丘侯方域並稱為「復社四公子」。

    冒襄受著這些推崇讚譽,事實上他自己也頗為自信,不過,他絕不是那種頭腦容易糊塗的人。憑著這些年來他周遊各地的所見所聞,以及與高官顯宦們周旋交往所瞭解到的情況,他不僅十分清楚國家的局勢已壞到什麼樣的程度,而且,他拿這些情況同歷代王朝興亡的歷史對比印證,已經不懷疑,大明的江山正處於風雨飄搖的極險境地,隨時都有覆沒的可能。他根本不相信,在這場端倪已露的亡國大禍中,南京城會是一爿能逃過劫難的「樂土」。別看它目前似乎還很安寧、可靠,一旦風暴來臨,那將是一場席捲一切的慘變——「蔽日旌旗,連雲檣櫓,白骨紛如雪!」

    這已經是重複了多少次的歷史圖景。所以,當轎子走在從三山街到內橋這一段店舖更集中、氣象更繁華的街市時,冒襄隔著簾子默默注視著摩肩接踵、嬉笑自若的來往行人,他的眉頭不由得皺得更緊了。

    不過,最近冒襄心情陰鬱的原因,還不僅僅在於此。發生在半年前的父親調職襄陽的那件事,一直在深深困擾著他,使他感到屈辱、痛苦,卻不知道怎樣才能擺脫。冒襄的父親冒起宗,本來在湖南擔任衡永兵備使者,是個不大不小的三品官。

    去年秋天,冒起宗忽然接到命令,調他到湖北的軍事重鎮襄陽,擔任總兵官左良玉部的監軍。左良玉是臨清人,出身行伍,早年在遼東對清軍作戰,以驍勇受東林黨人侯恂提拔。後來在鎮壓農民軍的戰爭中,以凶悍殘暴著名,勢力亦日漸增強。他自恃重兵在握,十分驕橫跋扈,連朝廷的命令也不大服從。就在冒起宗接到調令之前幾個月,襄陽城被張獻忠的農民起義軍攻破,督師楊嗣昌十萬火急調左良玉馳援,可是左良玉為著保存實力,九調九不至,楊嗣昌絕望之餘,畏罪自殺身死。現在朝廷竟派冒起宗去監督他。冒起宗明知左良玉決不會輕易就範,弄不好,自己隨時隨地都有性命之虞,但是格於上命,不敢違抗,只好匆匆赴任。消息傳來,急壞了冒襄一家。尤其是冒襄的母親,日夜哀哭,逼著兒子一定要設法營救。為了這件事,近半年來,冒襄到處奔走投訴,托人疏通說情,請求朝廷把冒起宗調離襄陽。到如今,凡是可能利用的關係,他幾乎都跑遍了,銀子也花了萬把兩萬,可是事情卻有如石沉大海,毫無下文……現在,冒襄又到南京來了。但是他實在不知道,這種請托求告,到底還有沒有作用……轎子輕微地震動一下,停下了。冒襄驀地驚覺過來。他隔著簾子往外看去,映入眼中的是一道長長的幽靜的街巷,一扇黑漆獸頭啣環大門,門前踞著一對石獅子。

    一個年老的門公正坐在台階前曬太陽。看見來了轎子,他就瞇縫著昏花的老眼,偏過臉來。

    在長班拿著拜帖上前通報的當兒,冒襄坐著沒有動彈。這座年深日久,外觀已經略微顯得破舊的府第,近半年,他已經來過三次了。主人是個溫厚長者,每一次都給予接待,而且答應幫忙。冒襄並不懷疑他的善意和許諾,不過,由於種種緣故,事情尚未辦成。

    自己再三再四地上門催問,會不會使主人感到為難和不快?會不會出現在類似情況下常常會遇到的那種難堪的場面?這種顧慮,冒襄上轎之前就有過,此刻又重新變得濃重起來。他是一個自尊心很強的人,多年來生活上的順境,使他習慣於別人的禮遇和褒揚,哪怕是一個輕視的眼色,一句暗示的諷辭,都會令他氣惱、難受,心裡老半天不舒坦……「啟稟少爺,主人有請!」長班的聲音在耳邊響起來。

    冒襄怔了一下,才聽清這句話。他鬆了一口氣,點點頭,等轎夫打起簾兒,就微微弓起腰,走下轎來。

    他是一位異常俊美的儒生,中等身材,衣飾雅致,風度瀟灑。

    他先站在轎旁,轉動著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睛,矜持而又冷淡地向周圍打量了一下,這才不慌不忙地朝大門右側那扇便門走去。

    「我家老爺請相公書房相見。」已經在門前迎候的門丁行著禮說,隨即引著冒襄,經過門廳,從天井裡向右一拐,進了一道小門,沿著迴廊曲曲折折地走了一陣,來到一處幽靜的庭院。庭院裡,是一明兩暗的三開問書房;沿著牆根蒔著些花木,西邊角上還有一方水池,圍著碧瓦欄杆,池中立著兩片姿態奇古的石山,綠竹森然。

    冒襄無心細看,他匆忙地整理一下衣巾,等院子通報之後,就低著頭,拱著手,放輕腳步,從院子揭起簾子的那扇門走了進去。

    南京兵部尚書熊明遇,已經在屋裡等著他了。

    熊明遇是個鬚眉皓白的矮胖老頭兒,圓圓的、常帶微笑的臉上,有一種樂天知命的神氣。他是萬曆二十九年的進士,做過幾任京官,也不止一次遭到貶謫和罷免。

    大半生的宦海沉浮,已經磨掉了他的一切稜角。他最得意時曾做到北京的兵部尚書。

    十年前,崇禎帝嫌他辦事糊塗,革了他的職,直到最近才重新起用,但也無非是讓他到南京來坐冷板凳。南京在明代,曾經是開國初年的首都。直到永樂十九年,明成祖朱棣為了抵禦北方蒙古族的進攻,才把首都遷到了北京。遷都後,南京原有的一套中央機構形式上仍然保留,稱為「留都」。除了沒有皇帝外,也同北京一樣有皇宮,有吏、戶、禮、兵、刑、工等六部,還有國子監等其他部門。不過,北京的六部有實權,所有的事情都集中在北京辦;南京的這些官只是閒職,雖然地位很高,但是國家大事輪不到他們拿主意。他們多是一些政治失意,或者被認為年老無用的人。熊明遇也屬於這一類。

    不過,這老頭兒倒是個好好先生,同復社一班年輕士子也很談得來。在冒襄請托的人當中,他是屬於真心願意幫忙的一個,所以冒襄這次到南京,首先就來拜訪他。

    冒襄撩起直裰的下擺,雙膝跪倒,叩下頭去:「老伯在上,小侄給老伯請安!」

    「啊啊,賢侄,何必多禮!」熊明遇滿臉堆笑,趨前一步,把冒襄扶起來。兩人重新作揖之後,熊明遇做了一個讓坐的手勢,便移動著肥胖的身體,向朝南的一張鋪著錦褥的紫檀木炕床走去。

    冒襄有禮貌地挨延著。等熊明遇坐定之後,他先告了坐,這才在對面的一張硬木如意椅上坐下來。

    以往,熊明遇這當兒就會立即開始寒暄。可是今天,不知什麼緣故,直到家人送上茶來之後好一會兒,熊明遇仍然只管默默地、小口地呷著茶,甚至沒有看客人一眼。冒襄心裡又不安起來:莫非主人對自己的不斷來訪已經感到膩煩,甚至討厭,只是格於情面,才不得不勉強接待,所以故意擺出這樣的臉色,好讓客人自覺難堪,知趣而退?頓時,屈辱羞慚的感覺湧上心頭,冒襄的臉又紅了。

    他暗暗打定主意:稍坐片刻,就起身告辭,並且絕口不提請托的事。

    他覺得,惟有這樣,才能多少保持自己的尊嚴,也等於告訴主人,這只是一次純粹出於禮貌的例行拜謁,客人本無他求,擺出拒人於千里之外的面孔,其實沒有必要……「哎,賢侄,這一向,你是怎麼回事啊?」熊明遇開口了,語氣是隨便的、愉快的,「怎麼許久都不來啦?還有定生、朝宗他們也不來,莫非討厭我糟老頭兒噦唆不成?」

    「啊,不敢!只因小侄不來留都已有兩月,以致久疏趨候,更兼百事纏身,音書亦稀,不知竟辱老伯掛望,不勝悚愧,尚祈恕罪!」冒襄拱著手回答。

    熊明遇點點頭:「這就是了。我說呢,我這老朽可沒得罪你們復社,怎麼一個一個都不見影兒了?拋撇得我老頭兒好不冷清!」

    他繼續用開玩笑的口吻說著,同時熱切地瞅著冒襄,彷彿在撫慰他:別喪氣,小老弟,我很喜歡你,你來了我真高興!

    「定生、朝宗他們也是前幾日才回到南京來。還有,太沖也來了。」

    「太沖?」熊明遇捋著白鬍子,微微仰起腦袋,「莫非就是故世了的余姚黃公尊素的令郎,名叫宗羲的?嗯,知道,知道!」

    「太沖兄雖身在江湖,卻心憂國事,近日頗思將數年潛研默討之所得,著為一論,上書朝廷。又欲於秉筆之前,與海內賢達,廣為奉商。老先生泰山北斗,望重群倫,且久贊中樞,倘能於報最之餘,賜以教言,尤為太沖所深望呢!」

    「噢,不敢。倒是我學生甚欲一聆太沖兄之匡濟宏謀。他既來了,就煩賢侄務必請來一見。」

    「老伯傳喚,小侄想太沖必定是欣喜趨謁的。」冒襄又拱著手回答。

    現在,他的心情漸漸鬆弛下來。「嗯,主人看來不像是討厭我。」他想,於是對這位身為高官顯宦、脾氣卻好得出奇的老世伯,忽然變得感激和親近起來。

    二

    熊明遇瞇縫著眼睛笑著,也在打量冒襄。這位年輕士子雖然來訪的次數不多,給他的印象卻很好。冒襄的俊美溫文、謙恭儒雅,他有求於人時所表現出來的羞赧和不安,都令熊明遇感到滿意,對他另眼相看。熊明遇同復社的士子們雖然時有接觸,外間甚至把他說成是復社的後台之一,不過,老頭兒對於這班年輕人那種鋒芒畢露、激烈好名的行為舉止和處事態度,卻頗不以為然。特別是他們肆無忌憚地議論朝政,譏評人物,得罪的人越來越多。熊明遇擔心這樣鬧下去,總難免有一天要闖出禍來。他知道無法勸說他們,所以近一兩年,已經採取了逐漸疏遠的態度。他覺得在這一點上,冒襄與他的社友們不同,這個年輕人端莊穩重,沉得住氣,也比較聽話,正合於自己此時此地的心境。

    熊明遇今年六十六歲了。十年前,當他從官宦生涯的高峰跌落下來的時候,他就已經明白,這一生的好運氣,算是到此為止。

    他早就看出來,年輕的皇帝是一位獨斷多疑、刻薄寡恩的人。自己這種一團和氣,事事想當老好人的性格,絕不會得到皇上的歡心。

    崇禎五年,他僅僅因為說錯了幾句話,觸怒了皇帝,就被勒令「解任候勘」,最後落得個削職還鄉。事隔多年,如今又被重新起用,熊明遇心裡明白,無非是朝廷臨時找不到更合適的人選,才讓他出來頂替一下,別說想重新回到昔日的位置上去根本不可能,就是現在這張南京兵部尚書的冷板凳,也說不上能坐多久。好在他樂天知命,抱定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鐘的宗旨,日子過得倒也蠻愜意。不過,他卻沒有失掉保護自己的本能,同大多數正在地位和權勢的斜坡上向下滑落的老官僚一樣,他對於官場上的同僚們往往懷有一種隔閡和戒備的心理,就像一隻行動遲緩但感覺仍然清醒的老貓,時刻都在提防著同類的鬼臉和算計。儘管有時候他的應酬也很忙,可是內心是孤獨而寂寞的。在這種情況下,他喜歡同一些尚未涉足官場的年輕士子們交往,找他們談談,聽聽他們對時局的看法,接受他們對自己的趨奉的敬意,這往往能使他獲得一種快樂和滿足。

    不過,話又說回來,他卻不想因此惹來橫禍,以致把身家性命都賠上去。他記住了十年前的教訓:更謹慎一點做人沒有壞處。所以,最近他對復社成員的接待,已經變得更有選擇,說話也更加小心。

    復社的年輕頭兒如陳貞慧、侯方域等人覺察到了這一點,漸漸便不來了。

    剛才,冒襄跨進屋子的時候,熊明遇正苦苦思考著一個問題。

    這個問題是前幾天去牛首山春遊的路上,才在他的腦子裡突然清晰、尖銳起來的。這個念頭一經揭示,競變得如此狂暴、可怕、無情,以至他幾乎再也無法平靜下來。他很想找一個人來商討一下,但是問題的性質非比尋常,必須十分慎重。他打算找一個飽學卓識,具有政治頭腦,而且是可靠的、與自己並無利害衝突的人。

    冒襄的突然來訪,正合他的心意,這便是他特別高興接待冒襄的原因。

    「嗯,賢侄來往各地,最近,可聽說什麼新聞?」熊明遇換了一個話題,問。

    「這……也並無特別新聞。老伯想亦知道,各地的災情愈加重了。山東、河南不必說,此二地已成鬼蜮世界,到處以人肉為糧。

    聽說雖至親好友,亦不敢輕入人室。安分守己之家,老少男女,相讓而食;強梁者,搏人而食;甚至有父殺其子而食……臨清米價漲至二十四兩銀子一石;即如江南各府縣,號稱富庶之蘇杭二州,去歲以來,亦餓死居民無數。每日移葬郊外者,絡繹於道。杭州太守劉公是汴梁人,於是便有好事之徒,改古詩以為諷刺……「「噢?怎麼說?」

    「這——也無非是些輕薄無根之語,徒逞口舌之快,安知不是有誣長上。」

    「但說來聽聽不妨。」

    「是!聞得是改的南宋林升『山外青山樓外樓』一詩,道是:」山不青山樓不樓,西湖歌舞一時休,暖風熏得死人臭,還把杭州送汴州!靶苊饔鎏耍闋磐訪揮凶鏨U飭僥輳細韝智檠現厥鞘率怠5銜饕蚧故翹焓輩徽斐傻模鑾腋餮妹耪諫璺餳茫歡⒓淳統魷終庵忠饌忌炕蟮母枰ュ衙分趕蛄爍穡慵襉鬧陝恰U庋幌耄苊饔齙撓鍬切那橛衷黽恿思阜幀?「還有,聽說松山已經失陷了。」冒襄見熊明遇不表示態度,猜想是他對那首詩感到不悅,便換了話題。

    「松山尚未失守。」熊明遇搖搖頭,口氣很肯定。他的消息自然是準確的。不過,雖則如此,熊明遇也並不認為松山能守得祝甚至毋寧說,近日來困擾著他的那個可怕的問題,多少正與松山的戰局有關。他看了看冒襄,解釋似地說:「洪經略尚在死守孤城,建虜以傾國之師,圍攻數月,至今未能得逞。不過,」他皺起眉頭,「倘使諸鎮的援兵繼續徘徊不進,松山的陷落,只怕也是遲早而已。」

    冒襄對主人已經不再存有猜懼之心。聽說松山並未陷落,他精神不禁為之一振。

    但主人接下去的話,又使他頗為洩氣。有片刻,他很想說:「對於此等貪生畏死、誤國誤民之輩,朝廷就當嚴加懲處,以做傚尤!」可是話到嘴邊又縮了回去。不錯,要是在一年以前,他或許可以問心無愧地這樣大聲疾呼。可是如今,他替父親奔走求告,請求調離剿「賊」的前線襄陽,在別人眼中,又何嘗不是貪生怕死的行為呢!

    「以往建虜數度入寇,蹂躪京師,而終於不敢久留,全仗山海關遏制其後。而松山、錦州乃是山海關之屏障,二城一旦不守,虜騎便可直逼關前,倘有不測,京師岌岌可危了!」熊明遇繼續說。

    「難道馳援諸鎮當中,競無一忠義敢死之人,肯奮然而前,直攖犬羊之鋒,以解松山之危乎?」冒襄終於還是忍不住,憂形於色地問了一句。

    熊明遇望了冒襄一眼,又沒有做聲。因為目前的事實就是如此,令他無從解說。

    此外,他還不完全同意冒襄的說法,似乎松山陷落之最終不可挽回,責任就在馳援諸鎮。熊明遇明白,造成這場慘敗的原因和背景要複雜得多。譬如說,當初如果不是皇上密詔洪承疇速戰前進,以解錦州之圍,兵部也不一再催戰,而是堅持洪承疇最初採取的步步為營、以守為戰的方略,形勢可能就會大不相同。現在到了主力精兵全軍覆沒以後,再讓馳援諸鎮以贏弱之師,去進擊建虜乘勝之眾,正不啻驅群羊入於虎口,除了徒然送死之外,其實無濟於事。不過,這已經關涉軍事機密,而且直接觸及皇上的個人威信,熊明遇覺得不便、也不敢同這位年輕士子深談下去。所以,他只是含糊地搖搖頭,就把話題從松山的戰事移開了。

    「建虜固然可慮,但本朝心腹之患,只怕實在流寇。」他慢吞吞地說,胖圓的臉上現出深深的憂慮神色。像當時相當一部分官僚士紳的看法那樣,在熊明遇的心底裡,其實覺得關外的清兵雖然可怕,至少還可以通過議和輸款,求得一個時期的苟安。但是,面對變得越來越強大的農民起義軍,他們卻感到束手無策。不管是用「剿」還是用「撫」的辦法,都已經越來越不奏效。農民軍就像一股剛猛無情、飄忽不定的旋風,沖決一切,掃蕩一切,正在從王朝大廈賴以矗立的最底一層、也是最根本的一層的基礎上,不折不撓地破壞著、轟擊著,使他們這些高高在上的老爺們也已經很分明地感到大地的劇烈震動,聽到殿基塌陷、樑柱摧折的可怕聲響,以致心驚肉跳,再也無法安枕。事實上,自上一年以來,位於河南的重鎮開封,就一直受到以李自成為首的農民軍的猛烈進攻,幾乎失陷。現在李自成雖然暫時解圍而去,但隨時隨地都可能捲土重來。至於以張獻忠為首的另一支農民軍,則同革裡眼、左金王等部聯合起來,正在鳳陽府境內橫衝直撞,摧州陷縣,殺死守官。最近一次,竟攻下了離南京不遠的盱眙。他們的圖謀已經很清楚,就是準備打過江南來。現在熊明遇雖然一面全力防備,但另一面卻不知道明早一覺醒來,周圍的世界是否還會是今天這個樣子。正是這樣一種焦慮,近日來把熊明遇弄得不寒而慄,苦惱不堪。

    他猶疑了一下,終於壓低聲音問:

    「賢侄,依你之見,大明中興,尚有希望否?」

    「哦,老伯是說——」

    「嗯,嗯!」熊明遇不等冒襄說完,就急急忙忙地點著頭,還做了一個手勢,彷彿害怕他說出那個可怕的字眼似的。

    冒襄沉吟了一下,謹慎地說:「老伯所慮,小侄亦曾想來。只是淺陋之見,恐怕……」「哎,賢侄只管直抒所見。」

    「是!」冒襄應諾著。他低下頭去,沉默了片刻,這才開口:「小侄冒昧胡言,請老伯指教。時至今日,此事只怕已在兩可之數!」他頓了頓,似乎要增加這句判斷的份量,「其問大患,自然在於建虜與流寇。建虜白天啟元年以來,以瀋陽為巢穴,內修制度,外行侵伐,十餘年間,已駿騷然雄有遼東以北廣袤之地;且東降朝鮮,西收蒙古,羽翼之勢已成。彼對我朝佯示就撫之意,實則鷹揚虎視,無日不圖南進。天啟七年至於今,已三度入寇,京畿以及燕、趙、齊、魯之地,悉遭蹂躪,殺掠極慘。如今更舉傾國之師,專攻松、錦,其意在奪取山海關甚明。山海關為京師門戶,虎狼之心,意欲何為,實已昭然若揭!至於流寇,崇禎元年,賊眾不過萬數,地不出陝西一境,而且各股不相隸屬;七年之後,已經居然擁眾二三十萬,擾地遍及秦、晉、川、楚,然官軍尚能制之。爾後凶歲連年,饑民大起,兼之朝廷剿撫之策不定,遂致賊勢蹶而復振,日漸坐大,竟成今日難以制御之局面。且闖、獻二賊,尤為悍猾而強,狂悖之志,曾不下於建虜,令人可驚可慮。況且——」冒襄說到這裡,微微歎了一口氣,「自古以來,未有國亂於內而能攘夷狄於外者。時至今日,國勢之危殆,實為歷代所罕見。朝廷倘不急圖良策,中興之業,只恐終難有望!」

    冒襄說完了。他謙恭地垂下頭,等待主人的指教。但是熊明遇卻呆呆地坐著,老半天不做聲。不錯,這一番話的內容,他也曾經零零碎碎地想到過,可是此刻從這位年輕士子的口中,用如此清晰尖銳的語言說出來,仍然使他的內心受到很大震動。有片刻工夫,他的眼前彷彿出現一幅國破家亡的可怖圖景:京師的城門紛紛失守,紫禁城裡外燃起沖天大火,禁衛軍和內侍作鳥獸散。皇上橫刀殉國,百官或死或走或降。而他,熊明遇,自然也要一死以報國恩,這似乎是無可選擇的。可是他還有一大群妻妾兒女,到時他也許不忍心讓他們全都跟著自己去死,那麼就會有人活下來,結果命運卻極為悲慘……啊,他們將會怎樣呢?被殺戮、拘繫、蹂躪、凌辱,最後淪落街頭,成了賤民、妓女、乞丐!這種可怕的懸想把熊明遇壓得透不過氣來,他動彈了一下,想擺脫這種重壓,結果只是把身子縮做一團,瞪著驚恐的眼睛,喃喃地問:「那麼,那麼賢侄有何救時良策?」

    「啊,只怕說出來更不足污老伯清聽了!」冒襄抬起頭,看著主人,謙遜著說。

    他早已等著有此一問,以便把自己的政見向這位德高望重的前輩陳說出來。冒襄同熊明遇畢竟不一樣,雖然他清楚地看到國勢的危殆,敏銳地嗅到了亡國氣息的臨近。

    但是在他的年輕、強健的心裡,卻未始不覺得這也是一種機會,正好藉以試一試自己的本領和力量,畢竟他還從未加以試驗過!何況許久以來,冒襄就認為,國事之所以弄到這個糜爛的局面,主要還是由於主持朝廷大計的,大多是一些庸懦之材的緣故。所以,雖然多少覺察到主人的神氣不對,但當他開始回答詢問時,仍然情不自禁地用了一種幾乎是興奮的、而且多少有點賣弄的語氣:「以小侄愚見,當今之世,風俗陵夷,廉恥道喪,積弊之多,多於牛毛。若就其中一枝一節而改革,徒然虛費時日,而難見效用。實不若以天雄、大黃之猛劑,治其根本。根本一清,枝節便不難改治。

    所謂根本,無非是正風俗,嚴紀綱。風俗正,則積弊消;紀綱嚴,則君信立。

    積弊消,君信立,則民不易為亂。雖有少數不逞之徒,亦無所施其煽惑之技。如此,則國內可定。國內定,朝廷便可專力而東向,建虜雖強,不足慮也!雖然,此理說來極尋常容易,惟真正施行,又極不容易。其中用人一事,實為一切之關鍵。用不得其人,雖有良法美意,亦終因重重扦格,寸步難行。故朝廷倘欲求治圖強,須得痛下決心,進君子,斥小人。知其為小人者,雖處廟堂之高,亦必斥而去之;知其為君子者,雖居江湖之遠,亦必求而進之。

    務使舉國上下,正氣伸張,人才得用。如此,中興可指日而待矣!懊跋逶剿翟叫朔堋K納舾咂鵠矗障殖黽ゥ暮煸危劬σ蒼誥季擠⒐猓詹漚吹氖焙螄啾齲路鴰渙艘桓鋈恕?熊明遇仍舊蜷曲著身子,一動不動地坐著,神情顯得愁苦而呆滯,先前臉上那種樂天知命的神態,已經看不見了。他默默地聽著冒襄的熱烈陳說,高談闊論,並未能夠排除他心頭的重壓。誠然,這位年輕士子的見解不失為堂堂正理,但國家的局面已經到了這一步,要加以實行簡直是不可能的。就拿用人一事來說,長期沿襲、繼承下來的習慣,以及各種錯綜複雜的關係,恰似一棵百年老樹,盤根錯節,早已形成了異常頑固死硬的格局。要改變它,真是談何容易!弄不好,改革者就會反招其禍。倘若用強力加以改變,只會加速這株老樹的傾倒死亡。為今之計,惟有盡量不要觸動它,至多也是剪除一些實在無法保留的枝椏,對於其餘則盡可能維持、包容,以求得在狂風暴雨中能同命共濟。這樣,或許還能苟延殘喘……不過,熊明遇最近越來越覺得自己是正在過去的人,思想、精力和記性都在一天天衰退。他對於自己的看法也沒有那種自信了。「也許,我確實老邁無能了,這些年輕人才氣縱橫,說不定真有辦法把國家從絕路中解救出來?瞧,他們一個個都很有一套,而且信心十足……」這樣一想,他似乎產生了一線希望,於是打起精神,專注地側著耳朵,期待冒襄說出更加具體的、切實可行的辦法來。

    可是,冒襄已經說完了。

    「嗯,就是這些?」

    「是的,小侄冒昧胡言,敬請老伯指教!」

    「哦……賢侄所言,自是堂堂正理。不過——」熊明遇沉吟了一下,「老夫尚欲更有請教。譬如,目前饑民盈野,軍餉不繼,富室囤積居奇,奸人乘機煽惑,這些都適足資亂,未知計將安出?」

    這幾點,正是目前江南地區的突出問題,也是日夜困擾著熊明遇、使他大感頭痛的問題。所以,他特意點出來,滿懷期望地盯著冒襄,等待他回答。

    「這……也並非沒有辦法,」這一次冒襄顯然沒有準備,他變得有點猶疑,臉也開始微微漲紅起來。不過,只一瞬間他就恢復了自信,依然用堅定的口吻說:「不過,當今積弊,又何止此數端!小侄愚見,仍以為與其一枝一節求治,實不若治其根本。本正源清之後,旁枝末流之積淤污濁,便可一併蕩滌而去。否則今日除之,明日復生,終難有效!」

    熊明遇不做聲了。他垂著眼睛,感到失望,「到底只是個書生,徒有空論!」

    他想。室中寂然半晌,熊明遇終於苦笑了一下,開口說道:「賢侄所言,不無道理,只是知易行難,古今如此,賢侄想亦深知。我是老朽無用了,今後祖宗二百七十年的基業,就寄托在爾等一輩的肩上。望爾等少年英俊,各展高才,同心戮力,匡扶社稷,克成中興大業,上報君父之恩,下安黎民之望。如此,則天下幸甚,老夫幸甚了!」

    冒襄連忙站起來,拱手當胸,恭恭敬敬地說:「老伯訓誨,小侄謹志不忘!」

    「嗯,坐、坐。」熊明遇隨便做了一個手勢。冒襄重新坐下之後,熊明遇沉默了片刻,才又開口說:「有一件事,差點兒忘記告訴賢侄——數日前,京裡周閣老有信來,說是賢侄上呈朝廷的救父萬言書,他已經知道了。令尊調離襄陽一事,已無干礙,邸報不日可下。」

    冒襄的眼睛一下子睜大了。這消息來得太突然,完全出乎他的意料,以至一剎那問,他疑心自己聽錯了。他的呼吸急促起來,結結巴巴地問:「老伯是說,是說……」「我給賢侄道喜吶!令尊調離襄陽,只是日內之事了。」

    冒襄「氨的一聲站起來,激動地向前跨了兩步,忽然又自覺失態似地站住了。

    他慚愧地微笑著,不勝感激地望著熊明遇,臉上瑚出興奮、狂喜的神情。忽然,他跪倒地上,向主人叩下頭去。

    「哎,賢侄,不必如此,不必如此。」

    可是冒襄仍舊叩了一個頭,又一個頭,直到自己認為叩夠了,這才躬身站起。

    熊明遇無可奈何地搖著腦袋,等到冒襄爬起來的時候,他也就跟著站了起來。

    「有了消息,賢侄便該早點回家報個信,免得令堂倚閭掛望。」

    他信口提示著,接連打了兩個呵欠,神情頓時變得委頓下來。雖然冒襄還在不斷說著感激的話,可是熊明遇彷彿聽見,又彷彿沒有聽見。他「嗯,嗯」地答應著,竭力地睜大眼睛。直到冒襄終於告辭出門,沿著花樹掩映的迴廊,走得看不見了,熊明遇還怔怔地站在階前。「……嗯,應當叮囑他,絕不能把這次談話張揚出去,否則只怕彼此都不便……」他模模糊糊地想。

    驀地,熊明遇清醒過來。他定了定神,有片刻工夫,拿不準主意:該不該派人把冒襄追回來?可是隨後就拋開了這個念頭。因為先前壓迫著他的心頭的感覺,又重新出現了。在這種越來越巨大而且沉重的壓力面前,其餘的顧慮似乎都微不足道,無關緊要,甚至是沒有意義的了。

    「唉,怎麼好,怎麼好?」他喃喃自語,絕望地仰起臉,久久注視著不遠的屋脊上,那一隻突出在夕陽之中的、變得血一般鮮紅的鴟吻。一會兒,太陽落下去了,鴟吻也恢復了原來灰暗的顏色。熊明遇頹然垂下白髮稀疏的腦袋,慢騰騰步下台階,開始繞著庭院漫無目的地徘徊起來。

    三

    蜿蜒貫穿於東水關和西水關之間的十里秦淮,是南京城裡最熱鬧繁華的一條河道,也是江南首屈一指的綺靡浮華、酒色征逐的銷金窟。這裡有著最繁華奢費的妓院,最舒適優雅的住宅,最富麗堂皇的酒樓和最出色的戲班子。雖然緊靠著秦淮河北岸,就是莊嚴肅穆的應天府學宮和科舉的考唱—貢院,可是,這絲毫也不影響秦淮河那花天酒地、紙醉金迷的氣氛,而且不如說,正是虧了那一班飽讀詩書而又自命風流的聖人之徒的熱心參與,才使得這醉牛夢死的十里秦淮,平添了許多特殊魅力和奇異的色彩。

    的確,秦淮河也自有它的非凡之處,別的不說,光是那一彎碧瀅瀅的、閃爍著柔膩波光的流水,以及沿河兩岸,那一幢挨著一幢的精緻河房,就足以令人著迷了。

    這些河房,大都是有著短短的圍牆的獨家院落。裡面的房舍,不論規模大小,全都裝飾著雕欄畫檻、珠簾瑣窗。講究一點的,還在院子裡鑿池植樹,壘石栽花。每一所河房,都有一個帶欄扦的露台,伸出水面,供人納涼消夏,賞景觀燈。河房的主人,有安享清福的名公巨卿,有不愁衣食的高人雅士,有艷名遠播的當紅妓女;但大多數河房,卻是用來出租的。河房的主人經常變換,從在職官員、宮中太監到一般富戶商人都有,他們看中秦淮河的優越環境,購置河房,出租牟利。雖然租金十分昂貴,但過往的公子王孫、富商豪客,仍然趨之若鶩。他們在這裡會友、接客、談生意、論詩文,自然,也還要縱酒、豪賭、狎妓、看戲,想出種種方法享樂,把著名的六朝金粉地最浮艷奢華的這一角,舞弄得更加花團錦簇,五光十色。

    當冒襄在他下榻的桃葉河房前下了轎,興沖沖地走進院子的時候,家人冒成——一個乾淨伶俐、體格健壯的中年漢子從屋子裡匆匆迎出來,後面還跟著兩個年輕的長班。

    「大爺,你回來啦!」冒成和兩個長班側身站過一旁,拱著手問。

    冒襄點點頭:「嗯——拿二兩銀子打發轎班。趕快進來,我有事吩咐你。」他一邊說,一邊腳步不停往屋裡走去。

    一直走進起居室,冒襄才停住腳。他習慣地在花梨木炕床上坐下,立即又站了起來,漫無目的地轉了一圈,瞅了瞅門外,焦躁地皺起眉頭。當冒成輕快、有力的腳步聲在門外響起時,他就迅速地轉過身去。和一個才滿三歲的兒子;此外,就是冒襄和父親。父親長年在外面做官,父子兩人難得見面,即使見了面,彼此也情意相投,不存在隔閡。尤其難得的是,無論父親還是母親,對於冒襄的行動都很少干涉;對於他的花費揮霍也從不過問。與其說這是溺愛獨生的兒子,毋寧說是完全信任他,尊重他。為了這個緣故,冒襄很愛重自己的家庭,特別是對雙親懷著深深的感激之情。他由衷地覺得,自己只有恭謹敬誠,恪盡孝道,才能報答父母的深恩於萬一。所以,去年秋天,他接到父親調職襄陽的消息後,雖然也為難和猶豫過,覺得自己作為復社的一位年輕領袖,平日與社友們悲歌慷慨,以天下為己任,如果為著將父親調離「剿賊」的前線,自己公開出面奔走,會不會招致別人的譏笑和非議?

    對自己在社裡的威信,會不會有什麼影響?可是,當他一想到父母對自己恩義深重,就立即覺得責無旁貸了。「哎,無論如何,我不能眼看著父親去送死!眼下旁人愛怎麼想怎麼說,一概隨他去吧,反正,我總有辦法向他們證明,冒襄絕非欺世盜名、貪生畏死的懦夫!」半年前,他就是抱著這樣的想法,提起筆來,寫了一封情辭哀切的萬言書,書中力陳父親秉性耿介剛直,不會與同僚合作,擔任監軍,不但於戰局無益,反而可能把事情弄糟。他懇請朝廷哀憐自己作為獨生兒子的悲苦心情,將冒起宗調任他職。這封書上呈朝廷之後,接下來冒襄就開始了緊張的活動——變賣家產、送禮打點、求人疏通……「哎,如今總算有了結果,母親知道這個消息,不知該有多高興呵!」冒襄望著暮色之中漸次閃現的越來越繁密的燈火,又感歎又喜歡,並且再一次微笑起來。他開始想像家裡的人聽到這個消息之後興高采烈的情景……這當兒,冒成已經把洗臉水端來了,一套出門赴會用的乾淨衣巾,也整整齊齊地擺在椅子上。他輕聲呼喚:「大爺……」冒襄回過頭來,隨即想起今晚李十娘家的聚會,便點點頭,爽快地放下酒杯,走過去。他先除去方巾,又把直裰脫下,都交給了冒成。然後雙手捧起一掬水,俯下臉去,讓散發著薇露清香的潔淨的水同皮膚接觸。頓時,一股說不出的舒爽愉快的感覺直透心脾,他不由得呻吟起來。冒成在旁邊聽見,倒吃了一驚,只當是水太熱了。後來,看見小主人並無表示,才放下心來。

    這樣反覆掬洗了幾次之後,冒襄才絞乾臉帕,不慌不忙地擦起臉來。他仔細地、使勁地擦著,這半年多來洗不淨的僕僕風塵,以及臉上所蒙受的恥辱和羞慚之色,彷彿都要在這一番拭擦當中統統清除掉……「嗯。吳次尾相公他們剛才來,還說些什麼?」當臉洗得差不多的時候,冒襄忽然問。

    「哦,也沒說什麼,就是請大爺早點過去,說有事商量。」冒成早有準備地回答。

    冒襄明白朋友們所說的「事」是什麼。他不再追問,開始在心裡盤算起今晚同社友們的聚會來。今天是三月初七,還有大半個月,也就是三月二十八,復社要在蘇州虎丘舉行建社以來第四次大會。吳應箕已經事先通知他,今晚的聚會,就是要最後再商量一下這件事。冒襄本來是打算參加虎丘大會的,現在他得趕回如皋去,向母親報告父親的事情。一來一往,時間就來不及了。不過,冒襄覺得這也沒有什麼。因為雖說這是復社領袖張溥逝世之後的第一次全社大會,很可能要討論推舉繼承人的問題,頗為重要,但是,前些時候社內各派展開激烈的角逐較量時,自己一直無暇參與,置身事外;而爭奪的結果,這次大會的主盟一席,又被揚州地區的社長鄭元勳和松江地區的社長李雯奪去,自己這一派人被完全排除在外,看來大勢已去,再參加,也實在沒有多大意思……他打算等一會兒見到吳應箕他們,把自己改變主意的事告訴一聲就完了。

    冒襄終於洗完了臉,丟下臉帕,容光煥發地直起身來。冒成已經捧著新衣巾在旁邊伺候著。冒襄翻了翻,是一件百幅流雲滿繡金的淺藍直裰,一頂藍色繡紅花萬字頭巾。他覺得還過得去,便點點頭,正想讓冒成幫他穿上,忽然瞥見那伶俐漢子正瞇縫著眼兒在笑。

    「嗯,你笑什麼?」冒襄一邊戴著頭巾,一邊問,「莫非你瞧我剛才,有什麼可笑之處不成?」

    「啊啊,小人不敢!」冒成趕忙說,「小人剛才想起了一件事。」

    「哦?」

    「小人想,老爺這件事有了著落,大爺就能到姑蘇去看陳姑娘了!」

    冒襄正把一隻胳膊伸進袖筒裡,聽了這話,不由得怔了一下,隨即莞爾一笑,說:「該打的奴才,偏你有這許多閒嚼蛆!」

    冒成說的這個陳姑娘,就是蘇州紅極一時的名妓陳圓圓,色、藝、才號稱三絕。

    去年春天,冒襄到湖南去探望當時還在衡州做官的父親,途經蘇州時認識了她。兩人一見鍾情,並且有了密約。到秋天,冒襄從湖南護送母親回來的時候,兩人又在蘇州再一次見面。當時陳圓圓剛剛躲過一次外戚豪家的逼搶,急於從良嫁人;冒襄對於陳圓圓的娟秀慧黠也頗為滿意,終於答允娶她。但是恰好這時傳來了冒起宗調職襄陽的消息,事情便拖了下來。這半年,冒襄忙著替父親奔走,一直騰不出手來料理陳圓圓的事,而且也再沒有工夫到蘇州去過。雖然陳圓圓三番幾次來信詢問催促,但冒襄感到不能太過著急。根據這些年來同女人們打交道的經驗,他對於自己有著十足的自信。他很瞭解自己高貴的家世、超群的才華,以及出眾的儀容風度,每一樣對於女人們都有著巨大的吸引力。

    在情場角逐之中,他從來都是一位穩操勝券的將軍,只有他經常冷淡地拒絕那些為他如癡如狂的女子,而從來沒有被任何一個女子拒絕過。即便是同陳圓圓互相玩弄感情遊戲的過程中,他的這種信心也從來沒有動遙他不相信陳圓圓還會有什麼變卦,以及發生投向別人懷抱那種事。不,他根本不相信!而且,他倒是有意把迎娶的事拖一拖,以免辦得過於急迫匆忙,讓陳圓圓順當容易地達到目的,到頭來,倒讓她把自己看輕了。因此,當冒成提起這件事時,雖然有片刻工夫,他猶疑不決:是否真該先到蘇州去看望一下陳圓圓?但最後還是打消了這個念頭。「反正已經拖到了今日,再遲十天半月,也是一樣的。」他想。

    冒襄一聲不響,穿戴停當,然後以堅定、清晰的口吻叮囑冒成:別忘了明天一早僱船回如皋!說完,便從桌子上拿起那柄李昭制竹骨、王孟仁畫面的名貴折扇,用了一個瀟灑優美的動作,輕輕一揮,邁著輕快的腳步,向外走去。

    四

    李十娘是秦淮河的一位名妓。她家的房子坐落在鈔庫街南,離冒襄下榻的河房,也就一里之遙。那一帶,南京人叫做「舊院」,是秦樓楚館萃集之所。南京城裡最有身價的一群妓女,如李十娘、顧眉、李大娘、尹春、范鈺、沙才、馬嬌、顧喜、崔科、葛嫩、李香等等,都在那兒比屋而居,以她們的芳名麗色,招引著四面八方的風流豪客。這會兒華燈初上,正進入了一天當中最熱鬧快活的時刻。柔靡妙曼的歌聲、琴笛聲隨著溫馨駘蕩的春風遠遠近近地飄送過來,把來往行人的心頭撩得癢酥酥的。

    與三山街那邊不同,這一帶的店舖十有七八都是做的吃和玩的生意。一眼望去,酒樓連著酒樓,茶社挨著茶社,在雪亮的明角燈的映照下,一間問都座無虛席,人聲鼎沸。那些遍佈全街的大小賭場裡,更是生意興攏人們不僅在這兒賭紙牌、賭骰子,還賭鬥雞、鬥蟋蟀、斗鵪鶉;戲棚裡鑼鼓喧天,正搬演著一出又一出的新劇;妙曼柔媚的昆山腔,在這兒風靡一時。至於依賴這條街市謀生覓食的人,更是五花八門,從清客篾片、占卜相面的、抬轎撐船的、雜耍賣唱的,到賣花送果的、修腳篦頭的、和尚道士、師姑賣婆、潑皮閒漢都有。他們一天到晚在街市上出沒游轉,一心指望在那些衣飾華麗、出手豪闊的客人身上碰碰運氣,討個綵頭……因為終於放下了心中一件大事,冒襄此刻感到多時未有過的輕鬆。他愉快地、不慌不忙地走著,覺得今天晚上這街市上的燈光分外明亮,人們的臉孔也變得分外親切、可愛。如果不是一支押送禮品的隊伍走過,引起了他的注意,他也許會這樣一直走到寒秀齋。然而,他突然想起了一件事,於是停住腳,回頭對跟隨在後面的冒成說:「我幾乎忘了,熊老伯那兒,我今日去得匆忙,不曾備得禮品。

    如今事情辦成了,這份禮是欠不得的。你趕快回去打點,寧可多花點銀子,總要像樣些——連夜給送過去。「「是!」冒成答應著,又問,「現在就去麼?」

    「嗯!明兒我們要家去,該辦的事情還不少。我這兒不過幾步就到了,也不用你跟著。待會兒,你打發三兒,要不冒貴過來接我就完了!」

    冒襄重新轉過身來。他小心地靠了路邊走,以防被身後不斷喝道急奔而來的轎子碰著,臉上始終掛著和氣的微笑。

    然而,漸漸地,一陣嗡嗡的低語在他的身後響了起來,那是一種膽怯的、機械的乞求聲。開始這聲音很小,斷斷續續,隨後就擴大起來,越來越響,終於成了一片不間斷的喧嚷。冒襄吃驚地站住了,回過頭去。

    在他的身後,不知什麼時候已經聚攏了一大群乞丐,全是些年紀幼小的孩童,大的不過十四五歲,最小的只有三四歲。在市肆的燈光下,看上去他們幾乎都是一個模樣:亂草一樣的頭髮,污穢尖削的臉頰,呆滯的、沒有神采的大眼睛。他們有的穿著襤褸不堪的衣衫,有的則赤裸著上身,露出了伶伶瘦骨。幾個年紀更幼小的,乾脆一絲不掛,在春夜的寒氣中瑟瑟發抖。他們全都乞憐地望著冒襄,一個個伸出了黝黑纖瘦的手爪,幽靈似的在他跟前攢動著……冒襄驚慌地後退一步,厭惡地皺起眉毛,隨即又站住了。他想了想,臉色變得平和下來。他習慣地回顧一下,又把手伸進懷裡,忽然怔住了。原來,為著省得麻煩操心,他身上從來不帶銀子,銀子一向由冒成或是別的親隨收著,隨時隨地跟在他身邊,替他支付打發。剛才冒成匆匆一走,冒襄此刻身上竟是連一個銅錢也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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