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門柳2:秋露危城 正文 第十章(2)
    朝廷舉行祀神典禮時所用的樂器,平日就貯存在觀內。那地方有著連綿的林帶,高聳的古木,襯托紅牆藍瓦的宮觀,景色頗為幽雅肅穆。特別是觀旁的一大片梅林,每到冬春之交,億萬繁花斗寒競放,一眼望去,有如鋪雲堆絮,打老遠就嗅得著那隨風飄來的沁鼻幽香。這時候,南京城裡的士民們也紛紛出動,攜酒結伴地前去遊玩觀賞。不過,今天冒襄之所以決定攜帶董小宛出來,並不是真的有什麼游賞的興致,只是由於窩在河房裡,感到百無聊賴,對於接客訪友,又頗為厭煩,這才乾脆躲到外面來。

    的確,他來到南京雖然才只半年,但當初急切地希望投身國難,以期一展抱負的那股子熱情,已經徹底熄滅了。如果說,在剛到南京的那陣子,他還只是為來自北方清軍的威脅日益嚴重,朝廷卻醉心內爭、全無危機之感而吃驚失望的話,那麼隨著近幾個月來,朝廷中的正人君子紛紛被罷斥,相反,以馬士英為首的那幫狐群狗黨,卻紛紛攀龍附鳳,佔據了幾乎所有的要津,冒襄內心的絕望,也上升到了頂點。事實上,如今吏部的大權,已經落到了閹黨餘孽張捷的手裡,不僅一大批當年名列逆案的舊人,都陸續受到起用,昂然進入朝廷,就連已經死去的閹黨分子如霍維華、劉廷遠、楊所修、徐大化等,也都一一予以追贈官爵,賜祭賜恤。這還不算,最近阮大鋮等人更變本加厲,奏請朝廷,要求把已經被崇禎皇帝下令焚燬的、那部閹黨當年用以迫害東林人士的罪案書——《三朝要典》,重新加以刊布,「以明是非」。照這種勢頭來看,馬、阮等人確實像陳貞慧所估計的,並不僅僅滿足於把周鑣、雷演祚逮捕入獄,而是企圖把正人君子一網打荊到頭來,像已經去職的張慎言、姜日廣、呂大器、劉宗周、徐石麒、顧錫疇,以及還在職的史可法、錢謙益等東林派頭面人物固然難以倖免,就連包括自己在內的復社社友們,恐怕也難逃劫數!

    當想到自己很可能不待國破家亡,就先成為黨禍的殉葬品,冒襄內心的痛恨和絕望,確實不是言語所能形容的。

    但是他也不肯就此離開。因為陳貞慧、吳應箕,以及其他一大幫子社友,都還留著沒走。經歷了兩年前為父親調職而奔走的那場風波之後,這一次冒襄已經下定決心,再也不能讓別人把自己看成是貪生怕死的懦夫。「是的,即使要走,我也只能是最後一個!」他咬緊牙關地想。

    冒襄的這種痛苦,董小宛無疑是不清楚的,因為這一類心事,冒襄向來對她守口如瓶。董小宛只能根據丈夫鬱鬱寡歡的神態,以及變得愈來愈煩躁易怒的脾氣中,猜想他必定是碰上了什麼不順心的事。為著安慰丈夫,她惟有更加體貼、更加順從,哪怕受到冒襄蠻橫無理的呵斥和指責,她也默默忍受著,絕不火上加油。

    「是的,只要他罵過我之後,心情能變得好過一點!」她憂心忡忡地祝禱著。

    所以,當今天冒襄突然提出,要到神樂觀去看梅花,董小宛當真又驚又喜,馬上就打扮穿戴起來,讓紫衣、冒成和一名挑食盒的長班跟著,偕同丈夫匆匆出門。

    現在,一行人已經出了通濟門,經過象房、玄真觀、山川壇。一路之上,董小宛不住地隔著轎簾往外張望。這地方,早些年她住在秦淮河的舊院裡時,也來過好幾次。她發現,同以往那種熙熙攘攘的景況相比,今年路上的遊人明顯地少得多。

    有時轎子走上小半天,才碰上幾個,而且大多是行而行,全然沒有那種興致勃勃的模樣。不過,這並不影響董小宛的情緒。「哎,人少些反倒好。梅花這等高雅,本來就該清清靜靜地觀賞。而且頂要緊的,是冒郎今天有了興致!」待到轎子終於輕輕震動一下,停住了的時候,董小宛甚至變得有點急不可待了。

    然而,當她從紫衣揭起的轎簾下,躬身走出去,卻發現眼前還不是神樂觀,而是距神樂觀還有半里之遙的一個供人歇息的亭子。

    她正有點疑惑,就見冒成走近來,解釋說:「眼下已交午刻,大爺說不如就近用過點心,再去不遲。」

    董小宛「噢」了一聲,心想:「梅林中不也有亭子麼,何必挑這麼個瞧不見梅花的地方?」乖覺的冒成彷彿猜到她的心思,又賠笑說:「小的也曾勸大爺不如到梅林裡再說,可大爺嫌那邊人來人往,不得清靜,所以……」既然丈夫這麼決定,小宛也就不再表示異議。於是,片刻之後,二人便在臨時鋪上了墊子的石墩上坐了下來。接著,冒成和紫衣又張羅著,生起一隻小炭爐子,把點心和酒一一溫過,擺到了石桌上。也就是到了這時,董小宛才感到肚子當真有點兒餓,看見丈夫已經默默地吃喝開了,她也跟著拿起筷子,揀了一塊扁豆糕放在嘴裡,慢慢地嚼著。

    本來,這亭子距梅林已經很近,只是當中隔了一個小土坡,坡上叢生的灌木把視線擋住了。董小宛一向非常喜歡梅花。當年她在蘇州半塘的舊居裡,就種滿梅花。

    嫁給冒襄之後,她特地住到香儷園別墅去,也是看中了那裡的梅樹特別多,花開得特別盛。以往每逢含苞的時節,她總要親自到梅林中去觀察挑選,將選定的花枝預加修剪,使它們的姿態更趨優美,待到花開時就折來供在瓶裡。

    記得去年她還約了丈夫一塊兒去做,當時冒襄對她的眼力和技巧頗為稱賞。不過,眼下瞧著冒襄只顧默默地吃喝,對賞花的事似乎一點也不著緊,董小宛就又有點擔心起來了。

    「去,去,快走開!沒有!別來這兒討!」冒成呵斥的聲音忽然從亭子外傳來。

    董小宛回過頭去,發現不知什麼時候,亭子外來了一群乞丐。人數倒不多,也就七八個左右,男女老幼都有,看上去,像是祖孫三代的一家子。他們一個個面黃肌瘦,衣衫襤褸,雖然是冰雪嚴寒的天氣,他們身上至多也是比平時多披了一條麻袋片,有一兩個,乾脆用草繩把破被蓋捆在身上。腳下更是有鞋無襪,露出兩截凍得發紫的細腿肚子,甚至還有光著腳站在雪地裡的。他們舉著手中的空瓦缽頭,在那裡瑟瑟發抖,雖然受到冒成的呵斥,卻不但賴著不走,反而發出更大的乞討聲,分明希望讓亭子裡的兩位身穿華貴皮裘的主人聽見。

    前些年,董小宛來往於江南各府縣,對於乞丐可以說早已司空見慣,直到嫁進了冒家的深院大宅之後,才見得少了。不過,只要一出門,還是隨處都會碰著。對於這些乞丐,不多少打發一點什麼,是很難攆得動他們的。何況,冒襄又向來樂善好施,前些年在家鄉為賑濟饑民,他曾經不辭勞苦地大力奔走,甚至毅然變賣家財,受到各方的交口讚譽。所以,看見冒成呵斥無效,董小宛就回過頭,指著桌上那碟子才動了幾箸的扁豆糕,對侍立在一旁的紫衣說:「嗯,這些,橫豎我們也不吃了,拿去賞了他們,讓他們快走吧!」

    紫衣答應一聲,走近來,正要伸手去端。忽然,冒襄在一旁冷冷地說:「別動!誰說我不吃了?我還要吃!」

    說著,他伸出筷子,把糕子翻來覆去地挑了半天,最後揀了一顆豆子,擱到嘴裡。

    「哦,那就別拿那個。」董小宛連忙說,隨即打量了一下桌子,「嗯,就拿這碟餡兒餅,要不,把蔥兒餅端去也行,這蔥兒餅味道不好……」「哪來這股子噦嗦!叫你別動,你就別動!聽見嗎!」冒襄提高了嗓門。聽聲音,分明是冒火了。

    董小宛錯愕了一下,疑惑地瞧瞧丈夫。然而,只一瞬間,冒襄又恢復了常態,甚至顯得頗為愉快悠閒。他彷彿壓根兒沒瞧見那群討飯的乞丐,自顧仰起臉,打量著亭子外面的樹木,像是在尋找什麼。發現一根枯枝上正歇著幾隻烏鴉,他就嘬起嘴唇,發出逗引的聲音,隨即一揚手,把筷子上的那顆豆子高高拋出去,讓那些烏鴉下來啄食。看見沒有反應,他又十分熱心地拋出第二顆、第三顆……董小宛在一旁瞧著,愈加驚疑不定。但是,憑著女人特有的細心,她隱隱覺察到,丈夫這種悠然自得的外表背後,分明蘊含著某種冷酷、反常的東西。在這種情形下,任何冒失的發問,都可能招來適得其反的後果。所以,儘管心中驚疑,她也只有賠著笑臉,不敢再提打發乞丐的事。

    大約以為亭子裡的施主沒有瞧見他們,或者以為剛才的乞求還不夠懇切,那群乞丐躊躇了片刻,忽然一擁而上,奔到亭子外的石階前跪下,開始大聲乞討,把一隻隻又破又髒的空缽,一直伸到亭子裡來。幾個餓急了的孩子,則乾脆撲向雪地,一個勁兒地翻尋著冒襄剛才拋出去逗引烏鴉的那些豆子。每找到一顆,那孩子就忙不迭地連雪一起塞進嘴裡。於是又引起別的孩子前去爭搶,以至發出陣陣煩人的哭鬧。

    冒襄的目光閃動了一下,臉色陡然變了。他把桌子一拍,猛地站起來,厲聲喝叫:「混賬東西,你們想幹什麼?啊,到底想幹什麼!」

    「求大爺、奶奶行行好,施捨小人們一口吃的!」

    「大爺、奶奶可憐見,小人一家已經兩日沒有東西下肚了!」

    「非是小人們要來騷擾大爺、奶奶,只因小人們從一早討到如今,連一點都討不到哇!」

    「那桌上不是有吃剩的麼,多少施捨一點吧,小人給大爺磕頭了!」

    乞丐們七嘴八舌地苦苦哀告著,叩著頭。冒襄起初還虎著臉,顯出又氣又恨的樣子。但不知怎麼一來,他似乎不生氣了,卻嘿嘿地冷笑著,從桌子上拿起那碟子赤豆糕,突然使勁一掄胳臂,朝亭子旁邊的一道水溝扔去。

    這個舉動來得如此乖戾突兀,不僅乞丐們傻了眼,就連董小宛和僕人們也愕住了。大家目瞪口呆地瞧著那些糕點在半空中同碟子分離開來,畫出幾道弧線,啪噠、啪噠地先後掉進乾涸的、長滿荊棘的深溝裡。

    至於冒襄,他分明從這種舉動中獲得某種報復般的快感,只見他雙手繼續揮舞著,把桌上的點心一碟接一碟地往深溝裡扔,轉眼工夫,就扔個一乾二淨,待到深溝裡最後一聲「啪噠」響過,他就把手一擺,大聲說:「走,看梅花去!」

    說完,也不理會那些被他的舉動嚇呆了的乞丐,以及變得不知所措的董小宛和僕人們,逕自離開桌子,邁開大步,向亭子外走去。

    五

    「啊,冒郎今兒是怎麼了?他為什麼要這樣子?怎麼會這樣子?」董小宛一邊帶著紫衣急急向前趕,一邊望著丈夫的背影,心忙意亂地想,「冒郎可從來不是這樣子,在南京、在鄉里,誰都誇他最是憐貧惜弱,怎麼今天要將那些乞丐如此戲弄?

    啊,莫非他病了?

    或者沖犯了哪路邪神,給迷了本性?「這麼一想,董小宛不禁愈加著忙。她顧不上一雙小腳走在凹凸不平的泥路上十分困難,只一邊叫著:」冒郎,等妾一等!

    「一邊讓紫衣扶著,使勁往前趕。

    剛剛轉過小樹林,冒襄卻站住了。甚至直到董小宛走近身旁,他都像是毫無知覺。

    「相公,你、你可是累了?還是身子不舒坦?」董小宛慌裡慌張地問。

    冒襄沒有回答,只管目光發直地盯著前面。忽然,他又抬腿向前走去。

    「哎,相公,你不要這樣!你不能……」董小宛急急跟上去,顫著聲兒說。

    「嗯,死了,全都死了!在劫難逃,果然如此!」冒襄大瞪著乾澀的、像是要冒出血來的眼睛,四下裡張望著,絕望地喃喃說。

    「死了?」董小宛嚇了一跳,「什麼死了?」

    冒襄用手一指:「梅樹,這些梅樹!」

    董小宛茫然環顧著,什麼都沒有看明白。然而,她終於清醒過來,這才發現,他們原來已經置身於梅林裡。一眼望去,那一棵挨一棵的梅樹,依舊挺立在霜天之下,但仔細瞧瞧,就會發現,本該是傲雪凌霜、繁花遍佈的枝頭,此刻竟然全都光禿禿的,既看不見一朵花,也看不見一星蓓蕾,就連那橫斜逸出的枝椏,也顯得死氣沉沉,沒有絲毫的活氣。如果說,董小宛今天到這兒來,一心是為著尋訪美妙的瑤池仙境的話,那麼,此刻展現在眼前的,卻活脫是一片墳場,那滿雪地矗立著的,全是乾枯僵直的屍體!董小宛越看越恐怖,渾身的寒毛都豎了起來。

    「啊!相公,這、這是怎麼回事?」她戰戰兢兢地問,不由自主地往丈夫身邊靠了靠。

    「大旱,枯死的!」冒襄聲調低沉地回答,「哪怕它們曠潔孤高,不懼霜欺雪壓,仍舊逃脫不了玉石俱焚的天降大禍!」停了停,又喃喃重複說:「是的,逃脫不了,誰也逃脫不了!」

    董小宛眨眨眼睛,覺得丈夫的話有點古怪,不大好懂。不過,弄清丈夫不是有病,她總算稍稍放下心來。為著安慰丈夫,也為著安慰自己,她開始帶頭向梅林深處走去,並且不停地環顧著,尋找著,希望發現還有活下來的倖存者。然而,沒有。

    除了透過枝椏,發現不遠的一座亭子當中,依稀有幾個人正圍坐著,在那裡喝酒猜枚之外,偌大一座梅林,似乎再沒有別的生命。但董小宛不死心,仍舊不停地走著、找著……忽然,她那由於長久地尋覓,已經有點疲勞的目光,被什麼東西分明地碰觸了一下。在滿眼死亡、慘怖、僵冷的氛圍中,那感覺顯得異乎尋常地柔婉、溫潤和新鮮。她心中一顫,連忙回轉頭去尋找。然而,除了有如荊棘鹿角一般縱橫交錯的枯枝之外,她什麼也看不見。「啊,莫非我看差了不成?」她疑惑地想,正感到洩氣的時候,突然,眼前一亮。

    「啊,花、花,這兒有花!」她驚喜地叫起來,連忙領著冒襄走過去。果然,在一小片低窪的雪地上,矗立著一株特別粗大茁壯的梅樹。它那繁密的枝椏有如虯結的龍蛇,向四面八方舒展著。而粗糙的,被烈日嚴霜刻滿纍纍瘢痕的軀幹,則像一段黝黑的鐵樁,深深埋在泥土裡。但是它也沒能逃過乾旱的浩劫,絕大部分的枝椏,也同別的梅樹一樣,已經完全枯萎掉,成為一堆只有焚燒價值的柴火。就連它的表皮,也在烈日的長久烤炙中紛紛爆裂剝落,露出失卻了生機的枯木,以致驟然望去,它同周圍那些已經曝骨郊野,只待人們前來砍伐、拖走的夥伴並沒有什麼兩樣。然而,就是這樣一株梅樹,竟然奇跡般地從根旁衍生出來一枝小小的枝椏。上面,開出了三朵雪白的小花!無疑,它們都很嬌弱,而且顯得養分不足。

    大約為著盡量利用母體中僅餘的一息生命,它們緊緊地擠聚在一起,一齊仰起了憔悴的小臉,在週遭嚴寒的包圍中,看上去,就像閃現在廣袤、寂寥的天地之間一個淒然的微笑。正是這最後一種感覺,使董小宛的心彷彿給針刺了一下似的,先前那種意外的喜悅消失了。她失魂落魄地望著這三朵悲慘的小花,一步一步走上前去,在它們跟前蹲了下來,伸出手,輕輕地碰觸著。漸漸地,一種無比難過、連自己也說不清楚的淒涼感覺從心底升起,並且開始愈來愈強烈地壓迫著她。董小宛兩眼一熱,再也忍不住,嗚嗚咽咽地掉下淚來……「娘,別哭啦,瞧,爺要回去了!」片刻之後,紫衣在旁邊催促說。

    董小宛淚眼模糊地回過頭去,果然發現冒襄已經轉過身,正低著頭,慢慢地朝原路走去。她連忙掏出手絹,揩乾眼淚,緊趕幾步,跟上了丈夫。

    「相公,」沉默著走了一陣之後,董小宛抬起頭,怯怯地問,「將來這兒的梅樹想必都得砍掉再種。剛才那一株,不知還能留下來麼?」

    冒襄的目光微微一閃,沒有立即回答。他沉思著,走出十來步之後,才說:「誰知道。或許能留下,或許留不下,這得靠它自己!」

    停了停,又自言自語地說:「是的,得靠自己!」

    這麼說完之後,他就不再開口。主僕三人相跟著,在小樹林邊上,同守候在那裡的冒成和長班會合了之後,便一起回到亭子去,打算從那兒上轎乘驢,返回城裡。

    他們走近亭子,發現幾個轎夫正站在水溝旁,伸長了脖子朝溝裡張望。旁邊還站著兩個衣衫破爛的女人和幾個孩子。董小宛一眼認出,她們就是剛才那幫乞丐中的幾個。

    「怎麼,他們還沒有走?」她奇怪地想,忍不住走出兩步。然而,當她向溝裡望去,卻不由得輕輕「氨了一聲。原來,在那道乾涸的、長著許多荊棘和蒺藜的水溝裡,正聚著幾個人——不用問,就是先前那幾個男乞丐,他們有的彎著腰,有的趴在雪地上,正憑借手中的打狗棒,或臨時撿來的枯樹枝,竭力地探著、捅著,試圖把掉落在荊棘叢中的那些食物撥弄出來。也不知他們撥弄到手有多少,只見那些破衣衫似乎被棘刺掛得更破了,臉上、手上也被劃出了道道血痕。但他們彷彿毫無知覺,仍舊狂熱地、不屈不撓地呼叫著,探尋著。董小宛被眼前這幅悲慘景象驚住了。她的心不由得緊縮起來。「啊,冒郎剛才其實又何必那樣作弄他們!」她不忍地想,隨即回頭望了望,發現冒襄正站在亭子旁邊,似乎在聽冒成解釋什麼。她於是遲遲疑疑地走過去,祈求地望著丈夫,輕聲說:「相公,他們在撿呢!要不,就讓冒成打發他們幾個錢,也省得……」冒襄默默聽著,雖然仍舊沉著臉,但也沒有表示反對。看見這樣子,董小宛的膽子稍稍壯了一點。她向冒成使了個眼色,示意對方去打發乞丐,自己則伸出手,體貼地、輕輕地攙著冒襄,一起向驢子走去。

    「哎,辟疆先生,請留步,請留步!」一聲急遽的呼喚,忽然從背後遠遠傳來。

    當董小宛本能地用扇子遮住臉,微微側過頭去時,發現從梅林那邊,一個儒生打扮的人,雙手提著直裰的下擺,正順著白雪覆蓋的道路咯吱咯吱地奔過來,看見冒襄已經聞聲停下,他就更加起勁地邁動雙腿,並且老遠就拱著手,做出笑臉。大約發現有女眷,待走到離冒襄五六尺遠的地方,他就止住腳步,深深作下揖去。

    「久慕先生尊顏,不意今日在此相值,幸之何如!」他微微喘著氣,說。

    「不敢!」冒襄恭謹地回了一禮,然後望著對方,遲疑地問:「請恕小弟眼拙,不知先生……」「哦,小弟蘇文卿,懷寧人氏,眼下正在京候眩」那儒生連忙自我介紹。

    「原來是蘇先生,失敬了!」冒襄點點頭,「不知蘇兄有何見教?」

    「不敢!弟今日因陪著幾個朋友,來此踏雪賞梅,不期得接芝宇,實屬三生有幸。目下梅林內的亭子裡備下了薄酒,敢請先生過去,同飲三杯,一申積悃,未知意下如何?」

    冒襄今日出來,身邊雖然帶著個董小宛,但如果願意,也可以讓冒成先送侍妾回去。只是,他顯然毫無結交應酬的興趣。

    「多感先生盛情,」他拱著手推辭說,「惟是草草之際,遽爾相擾,卻於禮未當,不如期諸他日吧!」

    「哎,兄台與小弟雖是初會,惟是今日梅亭之內,卻有兄台的舊識在座哩!」

    大約看見冒襄的口氣很堅決,而且顯然無意逗留,蘇文卿連忙補充說。

    「哦,不知是哪位舊識?」本來已經打算轉過身去的冒襄,又停了下來。

    蘇文卿卻沒有回答。他把手伸進袖子裡,掏摸了一會兒,最後取出一份名帖,雙手遞了過來。

    董小宛一直在旁邊瞧著,她自然不樂意冒襄撇下自己去赴會。

    看見丈夫回絕了對方,正自暗暗寬慰,忽然聽說是什麼「舊識」,她不禁又擔憂起來。看見丈夫接過名帖,她便急切地注視著。然而,使她感到詫異的是,在未曾拿到名帖之前,冒襄只不過是表情冷淡而已,當他的視線一旦落到帖子上,臉色卻驀地變了。

    「什麼?是阮圓海!」他猛然抬起頭,厲聲地問。

    「哦,哦,冒先生請勿焦躁,且聽小弟一言!」蘇文卿連忙搖著手,說,「請兄台到梅亭一敘,正是阮圓老的意思。阮大人說,以往先生同他雖有些芥蒂,但他卻寧可不咎既往,與先生杯酒言歡,一洗舊怨。阮大人還說,復社之中雖大半系心懷逆志的不逞之徒,不日便當奏明朝廷,從嚴論處。惟是先生與他們尚非同類。況且阮大人甚愛先生之才,只要先生肯遞一個門生帖子,阮大人便定必向朝廷力薦,委以大任,決不食言……」蘇文卿滔滔不絕地說著,起初還保持著禮儀和分寸,但漸漸就變得眉飛色舞,手足浮動起來。顯然,在他看來,如今已經大權在握、炙手可熱的阮大鋮,對冒襄竟然如此格外垂青,所提的條件又是如此微不足道,處於窮途末路的冒襄必定會又驚又喜,感激涕零,馬上俯首從命。事實上,在開始的一陣子,冒襄的確睜大了眼睛,一張白淨俊美的臉孔也漲得通紅,看上去異常激動。但不久之後,他就平靜下來,嘴角甚至現出了微微笑意。他一聲不響地等著蘇文卿說完了,才搖著手中那份名帖,說:「請蘇先生上復阮大人,就說冒某甚感他的美意。只是,倘若他以為如今躋身高位,便可以頤指氣使,為所欲為,摧殘天下的公論正氣,而又奴役之,卻是白日做夢!」

    這麼斬釘截鐵地回答之後,他就嘬起嘴唇,「噗」一聲,把一口唾沫吐在由阮大鋮具名的那份帖子上,隨即朝蘇文卿那張嚇黃了的臉前一送。

    「阮大人不是想要冒某的門生帖子麼?抱歉之至,沒有。不過口說無憑,只怕閣下也難以覆命。那麼,就把這個給他拿回去好了!」

    說完,也不等對方接過,他就把帖子朝雪地上一扔,轉過身,平靜地對蕾小宛說:「嗯,我們這就回去吧!」

    六

    「什麼?冒辟疆那小子竟敢如此無禮!」聽完了蘇文卿的回復之後,阮大鋮把桌子一拍,霍地站起身來。沒提防動作太猛,他那部大鬍子帶動了跟前的酒杯碗筷,頓時歪的歪,倒的倒,碰出一陣乒乒乓乓的亂響。但是火冒三丈的阮大鋮卻不管這些,他用兩條粗壯的大腿使勁往後一撞,推開了椅子。

    「啊,氣死我了,真是氣死我了!」他又大叫一聲,同時揮舞著那只多肉的、長著許多長黑寒毛的拳頭。在亭子周圍那些密集交錯的梅樹枯枝映襯下,他那急速地來回移動的肥胖身軀,配上一雙凶光四射的眼睛,看上去,就像一隻急於衝出籠柵,去擇人而噬的猛虎。

    「哎,阮老爺,那冒辟疆不過是一介狂生,雖說今日做得忒過分些,可您老大人有大量,又何必為他生氣喲!」坐在桌子旁邊的顧喜嬌聲地勸解說,一邊做出媚人的笑臉。這個秦淮名妓分明知道,在這種滿座客人都被嚇得不敢做聲的場合,正是她們女人顯示本領的時候。

    「是呀,阮老爺眼下正富貴無量,可千萬要保重才好!為了區區一個冒辟疆,氣壞了身子,犯得著嗎!」另一個名妓馬嫩也不甘落後,轉動著一雙顧盼多情的眼睛,柔聲軟語地接了上來。

    大約看見女人們開了口,而阮大鋮也沒有遷怒於她們的跡象,陪席的幾個客人也都紛紛開口相勸:「圓老,難得您老今日想出這個極奇極新的主意,邀門生等來此臨白雪而賞枯梅,可別讓那種事來敗了圓老這一空萬古的雅興!」

    「對,『不恨古人吾不見,恨古人不見吾狂耳!』還是飲我們的酒!」

    「哎,依小弟看,復社那伙書獃子一個個全是瘋子!若與瘋子計較,豈非降低了我輩的身份?」又一個尖尖的聲音說。

    「對,對,瘋子,瘋子!哈哈哈哈!」坐客們哄笑起來,一半是湊趣,一半是擔心。

    「不!」阮大鋮忽然停下來,咬牙切齒地說,「我非同他們計較不可!這些年,他們下死勁兒擠我、罵我、糟蹋我,要不是我老阮命大,怕不早就叫他們踏成齏粉!

    如今他們的小命兒全捏在我手裡,還敢如此驕狂不遜,不痛施懲戒,他們還當我老阮是好欺負的!」

    停了停,他又環顧著在座的人,陰惻側地說:「嘿嘿,你們等著瞧吧,眼下就有一樁妙到絕處的買賣,夠他們吃不了,兜著走!」

    說完,他把手一擺:「這酒也不飲了。走,回城去!」

    小半天之後,阮大鋮一行已經回到城裡。他把幾個客人和兩個名妓打發走,然後乘著轎子直奔西華門的馬士英新府郟當他由僕人領著,來到被大銅火盆中的熊熊炭火映烘得一室生春的後堂時,發現馬士英正同他的兒子——現在已經當上了禁軍提督的馬錫,以及親信王重在那裡欣賞新近得到的幾件擺設。那老頭兒今天穿了一襲陽明衣,外罩一件貂皮背心,頭上戴著網巾,顯得輕鬆而悠閒。看見阮大鋮走進來,他只敷衍地拱拱手,便依舊彎下腰去,湊在那些古董器玩跟前,津津有味地繼續指點議論。這些日子,阮大鋮雖然愈來愈趾高氣揚,把滿朝文武都不大放在眼裡,但在馬士英跟前,畢竟不敢過於放肆。當發現不可能立即開始談正事,他就暫且把滿肚子話忍住,走上前去,瞧了瞧陳列在堂屋中央前幾件擺設。作為精於此道的行家,阮大鋮一眼就看出,那幾件東西雖然不全是古物,但都非同尋常。譬如那架瑪瑙圍屏,足有六尺高、八尺寬,共分三截,每一截的屏面,都用金銀絲編織而成。這倒還罷了,令人吃驚的是,上面那些花朵圖案的用料,竟然不是珍珠,就是寶石。那些珍珠起碼有上百顆之多,大的可比貓兒眼,小的也不亞於櫻桃核。至於寶石,更是驚人,什麼祖母綠、雞血紅、滿天星、一錠金、瑪瑙黃,真是應有盡有。

    光這一座圍屏,價值已經難以估計。另外還有一柄麈拂,髯長三尺,色澤純紫,拂柄由整段水晶雕成,柄端連著一個紅玉環扣。雖然只是靜靜擺在那裡,卻已經顯得粲然奪目,品格非凡。阮大鋮心中一動,忍不住拿起來,仔細端詳。又輕輕搖了幾搖,頓時光彩動搖,嗶剝有聲。他正在驚疑,忽然聽見,有人在身後低聲說:「圓老可得當心點兒,別搖得太響了。須知此物之聲甚異,雞犬牛馬聞之,無不驚逸;若垂之潭中,則鱗介之屬,俱俯伏而至呢!」

    阮大鋮回頭一看,原來是馬士英那個面白唇紅的心腹王重。

    他於是問道:「莫非這便是古書上所載的,能令蚊蚋畏避的龍髯紫拂麼?」

    王重點點頭:「正是龍髯紫拂。此物原為}同庭道士鎮觀之寶,唐時流入宮中,後遂失其所在。不意千年之後,復現於人間。近被外官某覓得,特地拿來獻給瑤老,我輩才得睹此曠世奇珍,也算福緣非淺了!」

    阮大鋮自復出以來,收到巴結者送來的禮物雖然也不少,但能與馬士英相比的,可以說還沒有一件,所以艷羨之餘,心中又不免有點酸溜溜。於是,他一聲不響地放下麈拂,逕直走向主人身邊。

    這時。一雙垂髫的丫環正分兩邊站著,小心翼翼地在馬士英面前張開了一塊五彩氍毹。阮大鋮照例湊過去,打量了一下。他發現這張氍毹無疑也氣質名貴,色彩典雅,而且每一方寸之間,都極精細地繡滿了列國山川和歌舞伎樂的圖案。不過,除此之外,倒沒有什麼特異之處。「嗯,看樣子像是外夷貢物。只是眼下這類東西甚多,倒也不算稀奇!」這麼想著,阮大鋮打算直起腰來。忽然,那兩個、丫環不知是沒提穩還是故意,把手中的氍毹輕輕抖動了一下。

    頓時,奇跡發生了:只見眼前閃閃爍爍地現出無數蜂蝶燕雀,一隻隻各具姿態,栩栩如生,正在氍毹上跳躍飛舞。阮大鋮吃了一驚,連忙湊近去,想瞧個仔細。這當兒,氍毹已經復歸靜止,那些蜂蝶燕雀也一齊消失不見。直到兩個丫環再次抖動氍毹,它們才重新閃現出來。

    「哎,老師相,」被眼前的奇觀迷住了的阮大鋮,直到、丫環奉命收起氍毹,他才意猶未盡地直起腰來,讚歎說:「卑職今日此來,得見如許奇寶,竟是大開眼界了!」

    馬士英卻沒有立即回答。他先讓馬錫扶著,回到當中那張蒙了虎皮的太師椅上坐下,然後做了個手勢,等阮大鋮和王重就座了之後,他才捋一捋鬍子,淡淡地說:「說來討厭之極。這些東西,都是他們趁學生不在時,硬送進來的。兒輩們推也推不去,只好讓他們放著,我一直懶得看,也不知是什麼物件。今日得空,才搬出來瞧瞧,卻原來全是些用不著的東西,真是可笑!」

    阮大鋮眨眨眼睛。他當然十分清楚這位馬老頭兒的脾氣。儘管從來沒有聽說過他拒絕過什麼饋贈,但每逢談及這件事,他總是顯得很不高興,彷彿受了天大委屈似的。於是,便微笑說:「這也皆因老師相道光德譽,天下景仰。他們懷恩感激,不能言宣,所以才因物寄意,聊表敬愛之忱而已!」

    馬士英哼了一聲:「什麼敬愛之忱!無非是他們頭上戴著烏紗,卻總嫌太小,指望我提挈他們。哼,有些人就是永不知足,升了還要升,升了還要升!也不問問自己做得來做不來!一時顧及不到,或者擢拔得慢點兒,他們就怨天尤人,以為關節打點不夠,變著法兒找些亂七八糟的東西給我塞進來。不收呢,就說你不給面子;收下呢,你就算欠著人情,將來得想法兒還他。他們也不想想,江南就是這麼大一塊地方,裡外就是這麼幾把交椅。近半年為著籌餉,不得已開了捐例,冗員散職陡增於往時何止數倍。從留都到各府縣,哪個衙門不塞了個滿之又滿,還有什麼美缺安放得下他們!

    如此下去,只怕非得連我這把首輔交椅也騰出來,他們才算舒心!奧硎坑⒃剿瞪髟礁擼遣可窖蠔釉諳擄蛻弦幌埔幌頻模緣檬稚?阮大鋮深知老頭兒向來剛愎自用。當上了首輔之後,這種脾性更是日形強固,只要罵上勁來,半天也不會住口。所以,他一邊附和地點著頭,一邊朝坐在末位的馬錫直使眼色。

    馬錫會意了。等做老子的罵聲稍一停頓,他立刻插上去說:「父親,據孩兒所知,這幾樣東西也不全是那些人送來的哩!

    譬如這張新羅所貢的氍毹,乃是上月父親在小雪節『打將軍』時,從安遠侯那兒贏來的。父親莫非忘記了?「所謂「打將軍」,就是一年一度蟋蟀大會戰的總決賽。那是盛行於上流社會的娛樂之一。從每年秋季開始,那些王公、貴胄、達官、巨賈,就從各地大量選購蟋蟀,少則百餘盆,多則數百盆。一到白露節,就設局開盆約鬥。事先要發請柬,定日期,到時還要選定裁判。這些斗賽,照例都具有賭博性質,因此還得有人專司稱量參賽蟋蟀的體重,以及記錄賬目,場面十分隆重熱烈。此後整整兩個多月內,那些養蟀之家可謂全力以赴,如癡如狂,沒有一天不設局相鬥。直到小雪節,大部分蟋蟀已經鬥敗,剩下少數優勝者,就舉行「打將軍」。屆時儀式更加隆重,不僅要將房屋收拾整潔,還要安設蟲王的牌位。由參賽蟋蟀的主人先行焚香頂禮,才開始正式放蟲角鬥。最後的優勝者便獲得大王稱號,並被奉上神位,接受人們的供奉。

    它的主人則大擺宴席,與全體參賽者開懷痛飲,盡歡而散。馬士英平生最大的嗜好就是鬥蟋蟀。每逢重要的比賽,哪怕公事再忙,他寧可擱著不辦,也決不肯錯過。

    今年,他的運氣特別好。那頭得自山東的「賽赤兔」,在大戰中力挫群雄,並在「打將軍」中一舉擊敗了安遠侯柳祚昌的「黑地雷」,榮登「大王」的寶座。為此,老頭兒極其自豪。此後半個月裡,每逢說起這件事,他那張總是繃得緊緊的臉上,都會情不自禁地露出得意的微笑。所以,眼下被兒子這麼一提醒,他就「嗯」了一聲,停止了指責,點點頭說:「不錯,那張氍毹確是例外。按說呢,安遠侯那匹『黑地雷』已經連勝七陣,連盧太監那匹號稱無敵的『小吳鉤』也敗在它嘴下,自非等閒之輩。老柳也自誇今年的王座非他莫屬。可惜時運差了點兒,碰上我那匹『賽赤兔』,正好是他的剋星,只得鎩羽而歸了!」

    「哎,瑤老,」唇紅齒白的王重接了上來,「聞得安遠侯的蟋蟀是餵了藥的,故此臨戰之際,格外凶悍持久。」

    馬士英鄙夷地一笑:「喂藥之法,古已有之,不足為奇。惟是此中大有考究。

    喂之不得其理,反會傷蟋蟀之內氣。譬如這次『打將軍』,我見他放出那匹『黑地雷』來,其勢雖甚猛惡,惟是色澤亮而無芒,且急於尋鬥,便知中了藥毒,必難持久。果然三十回合之後,已露疲態,勉強撐持到五十二回合,便被我的『賽赤兔』將它裂額剖腹,斃於當場!」

    阮大鋮於公務餘暇,一心沉迷的是度曲排戲,對於鬥蟋蟀的興趣倒不太大,如今聽馬士英津津樂道,便隨口湊興說:「原來斗蟀之事,競有如許竅妙。目今坊問論及此道的書也有不少,惟是似老師相這等精深之論,卑職卻是聞所未聞,見所未見!」

    「哎,圓老有所不知,」王重得意地插進來說,「瑤老正有慨於坊間那些斗蟀之書,大半俱是一知半解之論,實未足以傳此技之真,更遑論窮此道之妙了!是以瑤老近日已將其平生所歷之數千百戰,一默憶條理,窮其真諦,且仿《孫子兵法》之體例,撮為《蟀論》十三篇,以便傳之後世呢!「「噢?」阮大鋮馬上裝出大感興趣的樣子,「原來老師相於當國之暇,尚有著述之興。如此曠世奇書,不知可許卑職有先睹之快否?」

    馬士英擺擺手:「什麼曠世奇書,不過是遊戲文章,聊以遣情而已!」說著,便回過頭,吩咐馬錫:「既然如此,你就去我書房裡,把桌上的稿子拿來,請圓老指謬便了!」

    馬錫應諾著,走了出去。過了片刻,果然捧著一疊已經裝訂成冊的手稿,回到後堂來。阮大鋮馬上站起身,雙手接過,然後坐在椅子上,一頁一頁瀏覽起來。他發現,裡面無非是說些對蟋蟀該如何挑癬飼養、擇盆、訓練,開斗時又如何準備、佈置、用計之類。他一邊胡亂翻看著,一邊在心中暗暗罵道:「這個老傢伙,身為首輔,現放著多少大事不趕快料理,卻有心思來著作這種無聊透頂的東西!」不過,嘴巴上卻不裝好,好!」「妙,妙!」地稱讚著,還特意挑了一兩處,大加發揮,說什麼天地萬物,雖然形態不同,鉅細各異,其實卻同歸於一理。所以馬士英此書,寫的雖是鬥蟋蟀,其中意旨卻廣大深微,使人可以悟到「誠意、正心、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大道理,一旦問世,必定大有益於世道人心等等,使馬士英聽著,連連捋著山羊鬍子,現出傲然自得的微笑。

    七

    主客正說得高興,忽然門外響起「橐橐」的官靴聲,接著走進來兩位客人。長得高而瘦的一位是兵部職方郎中劉泌,另一位身材中等,面白無鬚,名叫楊士聰。

    這兩人都是馬士英的心腹,經常在府中出入。大約他們打聽清楚主人沒有別的事,便不用通傳,逕自進來。

    「老師相,劉、楊二位想是有事而來,卑職不如暫且告退,改日再來陪老師相說話!」看見馬士英只欠了欠身子,示意客人坐下,便不再理會,而劉泌卻顯得有點急於開口的樣子,阮大鋮就拱著手,故作姿態地說。

    「哦,不必!」對剛才的談話顯然意猶未盡的馬士英擺擺手,然後轉向劉泌,皺著眉毛問:「嗯,可有事嗎?」

    「啟稟老師相,是史道鄰自江北加急遞到的塘報。卑職剛剛錄到一份,先來報與老師相知道。」劉泌說著,從袖子裡掏出一份手折。

    馬士英依舊沉著臉,沒有說看,也沒有說不看。這樣過了片刻,他才勉強地說:「那麼,你就唸唸吧——嗯,也不須全念,挑要緊的說說就成了。」

    劉泌答應一聲:「是!」便展開手折,飛快地溜了幾眼,然後說:「史道鄰在塘報裡稱,據高傑自徐州飛報,近日河南撫鎮接踵告警,一夕數至,謂開封北岸上下游俱有北兵,問渡甚急。看來,建虜之欲進窺我江南,已勢無可疑。史道鄰又謂:十四日於鶴鎮得諜報,宿遷已為北兵攻陷。彼遂急赴白洋河,令總兵劉肇基、李棲鳳馳援宿遷。十八日黎明,我師渡河。北兵夏固山不戰而退,我軍遂收復宿遷。

    至十二月六日,固山復圍邳州,頓軍於城之北。劉、李二部再往援之,頓軍於城西南,相持半月,北兵見無隙可乘,徐徐引去,始解邳州之圍……」塘報中提到的宿遷和邳州,是位於徐州以東、黃河北岸兩個極其重要的軍事重鎮,扼守著南下淮揚地區的交通咽喉,一旦失陷,江南的門戶便為之洞開,清兵便可沿運河南下,直趨揚州,嚴重威脅南京的安全。所以就連阮大鋮聽了,也不禁緊張起來。其餘的人像馬錫、王重,以及顯然事先並未知情的那位楊士聰,臉上都變了顏色,一齊把目光投向馬士英。然而,出乎大家的意料,只見老頭兒把頭一仰,哈哈大笑起來。

    「啊,老師相,」顯然被當朝首輔的舉動弄糊塗了的楊士聰,拱著手,小心地問:「北兵南犯,邳、宿失陷,雖則幸而復完,畢竟干係非校不知老師相何故哂笑?」

    這時,馬士英已經不笑了。「足下莫非以為,真有這等事麼?」

    他淡淡地問。

    「這……」楊士聰遲疑地說,「若然無病,又何故作此呻吟?」

    馬士英冷笑一聲,鄙夷地說:「無病便不會呻吟?你可知道,這恰是史道鄰精明狡獪之處!眼下年關到了,他手下那群將校屬吏,照例須得敘功行賞;今年被他耗費的錢糧,也照例應該向工部銷算,若不尋個題目,虛張聲勢一番,這兩筆數目他可怎麼打發?」

    停了停,他又說:「其實,北兵雖然頓兵河北,惟是流賊餘眾尚在陝豫一帶蠢蠢思動。肘腋之患未清,他又豈敢南下?況且我朝國勢強盛,兵力百倍於前,北兵又何足懼哉!如今只怕有人謊報軍情,搖動人心,惟恐天下不亂而已!」

    在座的幾個人,起初還瞪大眼睛,憂心忡忡地聽著,直到這時,才如夢初醒,懸在心中的那塊石頭,也分明落了地,於是重新顯出輕鬆的神情,開始你一言我一語地指斥史可法虛張聲勢和稱讚馬士英料事如神。惟獨阮大鋮坐在一旁,卻沒有做聲。無疑,對於史可法,他絕無好感。但他同樣很瞭解,像史可法這種呆氣十足的東林頭兒,把虛名看得比性命都重,因此倒是不太敢撒謊的。所以,阮大鋮毋寧相信清兵壓境的報告會有幾分屬實。不過,眼下他一心盤算的,卻不是江南將來的命運如何,而是擔心萬一清兵來得太快,南京一旦亂起來,把東林、復社那幫人全嚇跑了,他可就再也報不成仇。須知這份刻骨的仇怨,阮大鋮已經憋了整整十七年,哪怕明日就會洪水滔天,大家都得完蛋,只要今天有一口氣在,他還是要大報特報!

    「嗯,瞧眼下這情勢,還真得趕快動手才成!」他想。

    於是,也不待座上的話音停歇,他就猛地站起來,義形於色地大聲說:「史道鄰虛報軍情,危言聳聽,豈止單單是為敘功銷餉!依卑職之見,他竟是倚敵自重,危聳人心,其志難測!老師相正應奏明聖上,將其逮問,一如先朝袁崇煥之例,庶幾可以彌大患於先機。

    否則,江南安危,實在未知之數!?

    在座的客人剛才同聲指責史可法,無非是為的討好馬士英冷不防聽阮大鋮說出如此激烈的主張,倒大吃一驚,一時目瞪口呆的望著,不明白是這怎麼回事。

    這一次,倒是馬士英顯得比較清醒。在阮大鋮大放厥辭的一剎那,他的目光裡雖然也閃過一絲驚疑,但隨後就鎮靜下來,捋著鬍子,不以為然地說:「少司馬此議,又未免過慮了。老史對學生回朝秉政,始終未盡心服,遂至輔督之間,難以推心置腹,以謀國是。此點學生亦所素知,並常以為憾。不過,說他已萌異志,則起碼至今尚無形跡。

    伺況有江北四鎮在,他又安能有所作為!啊翱墒牽比畬宛裾縊擔八惱蛑兄囈埽咽欠錘晗勒穎飾鮮仿裘靶┤兆踴構簧鮮瑁岳鮮ο喑鱍圓謊貳K喚槲淙耍捶搶鮮繁澈笏羰梗制窀胰鞝瞬瘢?的確,自從高傑明顯地改變了原先的態度,成為了史可法在軍事上的得力支柱之後,確實使馬士英感到十分頭痛,卻又無可奈伺。他沉默了一陣之後,仍舊搖搖頭,故作大度地說:「高英吾想參倒我,不過是蚍蜉撼樹而已!只要他——還有老史,尚能為我把守門戶,我倒也不同他們多所計較!」

    看見馬士英這副樣子,阮大鋮知道再說也沒有用。而且他首先提出史可法,無非是做個由頭,本來就沒打算真能辦到。所以,這會兒他立即見風轉舵,裝出無可奈何的樣子:老師相既然自有明斷,卑職亦不敢復有異言。惟是不防外,卻須防內。日前在水西門外拿到的那個妖僧大悲,經下有司勘問,已出是潞王之弟。此番來留都,是意欲前往錢謙益、申紹芳家聯絡;開狂言潞王賢明,應立為天子,欲逼今上讓位,實屬謀逆無疑!又從該僧袖中,搜得名帖一份,上有『十八羅漢』、『五十三參』、『七十二菩薩,諸名目,一一附以朝野臣工姓名,恐俱系參預此奸謀之人。卑職已抄錄一紙在此,請老師相過目!八底牛踴忱錈鲆環菔終郟殖柿斯ャ?這一著,應當說才是阮大鋮今天到這裡來,所要達到的目的。

    早在十天前,得知捉到一個冒稱是定王——崇禎皇帝第三子的和尚之後,阮大鋮就立即同他的死黨張孫振密謀,要借這件事興起大獄,把凡是與他們作對過的那些人一網打荊為此,他們連夜開列出一批名單,買通看守大悲的獄卒,要他在提審之前暗中塞進大悲的袖子裡,以便作為「罪證」。在這份一百四十多人的長長名單中,從史可法、高弘圖、姜日廣、張慎言、徐石麒、呂大器、劉宗周起,一直到周鑣、雷演祚、陳貞慧、吳應箕、黃宗羲、顧杲、冒襄、侯方域等人,全都包括在內。現在,只等馬士英一點頭,阮大鋮就會毫不手軟地大幹起來。所以,他一邊緊盯著馬士英的表情變化,一邊感到既緊張又興奮。有片刻工夫,阮大鋮甚至恨不得一步跨前去,撬開老頭兒的嘴巴,即時從裡面挖出一個「好」字來。

    終於,馬士英看完了。他把名單重新疊好,在手掌中輕輕敲擊著,然後站起來,面無表情地說:「據有司報稱:會訊時那大悲狀類瘋癲,先言是定王,又自稱齊王;再訊,則說是潞王之弟,受封郡公;而後又供言是齊之庶子詐冒者。昨日又說實是僧大悲之行童,曾從其師往來於錢謙益、申紹芳之家。語言反覆,全無倫次,俱難置信……」阮大鋮本來滿懷希望,一聽對方的口氣,不由著急起來,插嘴說:「這——」「嗯,你聽我說!」馬士英抬手止住他,口吻變得堅決起來,「據此名單,牽涉者竟至一百數十人之多,況且俱系海內人望。眼下朝中初定,外敵未去,驟興大獄,必致人心驚怖,變亂復生,亦不相宜。

    文事還是先放著,看看再說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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