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門柳3:雞鳴風雨 正文 第四章(1)
    一

    從長江邊上到錢塘江兩岸,大半個江南地區都抗爭蜂起,戰火連天。但是,正在挈家逃難的冒襄,對此卻無暇顧及。因為自從逃出兵匪橫行、局勢混亂的海寧縣城之後,他和家人們一直在鄉野間漂泊轉徙,東躲西藏。

    起初,他們只是遷移到友人張維赤在城郊的那所別墅——大白居住下,並沒有走得太遠,還想著一旦局面得到控制,就仍舊回到城裡去。因為七月下旬,魯王政權已經派來使者,正式任命俞元良為監軍御史兼海寧知縣,姜國臣為都督僉事;一度凶橫跋扈的兵勇和盜賊也開始有所收斂。誰知到了八月初,情勢突然又緊張起來,城裡城外都在亂紛紛地傳說:因為海寧不肯歸順,清朝的浙江總督張存仁從杭州派出了大兵,正氣勢洶洶地殺奔前來。於是冒襄一家頓時又陷入空前的驚恐之中。經過緊急商議,大家覺得西面的杭州固然去不得,北面的嘉興聽說已經被清兵進佔,去了等於自投羅網,也不成;至於南面,出門不遠就是錢塘江口,白浪滔滔,一望無際,僱船倒還可以設法,難辦的是渡江時的安全。最後,冒襄父子只好決定連夜打點,帶領全家向東逃難。

    現在,他們一家上下數十口人,外帶大批的箱籠行李,幾經輾轉跋涉,已經來到相鄰的海鹽縣,並且在一處名叫惹山的偏僻村落暫時安頓下來。這個地方,說起來也是張維赤給他們安排的。它名為村落,其實是張維赤一位遠親的家族墓園。村中僅有的三戶居民是那位遠親的佃戶,平日一邊耕種,一邊就替主人照料祖墳。由於按照禮制慣例,每年春秋兩季都要祭祀祖先,碰上父母亡故還要守墓盡孝,所以墓園照例建有房舍,以備到時歇腳和住宿。要在平時,張維赤自然不會把老朋友安置到這裡來,不過到了兵荒馬亂的時世,這種地方又成了最「安全」的避難之所了。

    冒襄是先把父親送到這裡來,然後才全家趕來會合的。那四五十口人,如今就分住在三棟平房裡。他們做主子的,男女老幼合共八口,再加上幾名貼身、丫環,住了最大的一棟,其餘的僕人則分別男女,擠住在另外兩棟裡。這墓園坐落在一片小山坡上,園中偃臥著幾棵枝葉扶疏的長松和古柏,周圍一望儘是蒼蒼的竹林,加上遠離市廛,人跡罕至,環境倒也頗為隱秘清幽。只不過,自他們搬進來的那天起,沒完沒了的秋雨便滴滴答答地下著,總不見停。愁雲密佈的天空一天到晚陰沉沉的,幾乎沒有片刻開朗過;地面上的坑坑窪窪積滿了水,泥土都軟得像擱涼了的稠粥,被行人踩踏之後,便稀爛一片。舉目望去,遠山、近樹,以及附近的竹籬茅舍都沉埋在迷漫的水氣裡,顯出一副垂頭喪氣的樣子;只有滿坡的野草經了這意外的滋潤,陡然暴長起來,青慘慘、碧萋萋,一直蔓延到門前屋後,使這本來就偏僻的墓園,更增添了幾許幽冷,幾許荒涼……不過,眼下冒襄卻沒有心思理會這些,他甚至不能再同家人一道守在屋子裡。

    因為就在剛才,張維赤托人捎來了口信,讓他立即趕到十里外的澉浦鎮去見面,說是有緊急的要事商量。自從大半個月前,在海寧分手之後,冒襄便同張維赤失去了聯繫。在此期間,不斷傳來令人驚恐的消息,說海寧已經被清兵攻陷,燒了好多房子,還死了好多人,其中包括魯王政權所任命的知縣俞元良一家,以及一批領頭抵抗的縉紳。冒襄也不知是真是假,而且不知道留在海寧參加守城的張維赤是否也在內。雖然一再派人出外打聽,卻由於海寧那邊道路不通,始終無法弄得十分確切。這使他憂心如焚,天天如坐針氈,因為張維赤不僅是他的知交好友,而且還是他們一家逃難到這個異鄉之後的主要倚靠,如果有個三長兩短,他們今後的處境必定會困難得多。所以,得到張維赤的口信,冒襄當真是喜出望外。向父親稟明原委之後,他就立即帶領冒成和其他兩名得力僕人,匆匆離開惹山,趕往澉浦鎮去。

    現在,一行人已經離開山野間的小徑,踏上了南去的大路。位於縣境南端的澉浦,是當地除了縣城之外的惟一大鎮,並且有港口可以出海,因此這條大路,平日總是車來馬往,商賈和行人絡繹不絕;不過,大約由於相鄰的海寧正在打仗,加上秋雨連綿,眼下卻明顯地冷落了下來。偌大一條路上,竟然空蕩蕩的,看不見一個人影,只有一陣一陣的飛雨,在灌滿泥漿的車轍和蹄跡上,濺擊出無數的小點點。冒襄頭上戴著斗笠,身上披了一件蓑衣,默默地坐在沒有遮蓋的竹兜裡,心中也像眼前這天氣,陰沉沉、濕漉漉的。他時而望一望灰濛濛的雲影,時而望一望朦朧在雨幕中的遠樹遙山,雖然心中頗為焦急,恨不得即時就趕到澉浦,但是他也知道在這種鬼天氣裡趕路有多艱難,只好強自耐著性子,不去催促那兩個艱難跋涉的轎夫了。不過,走著走著,他又覺得情形似乎有點不對,因為如果真的像傳說的那樣,清兵在攻陷海寧之後,正向這邊逼近,那麼即使雨下得再大,老百姓驚駭之下,也必定會拖男帶女,爭相逃命。司是如今四下裡卻平靜異常,沒有半點兵荒馬亂的跡象。「莫非是傳聞不確,海寧並沒有失陷,清兵也沒有殺來?只是,如果用不著逃難,鄉民為著生計,就該出來耕種做活才對,為何眼下路上、田里連個人影都看不見?『』這麼想著,冒襄就不由得起了疑心,開始睜大眼睛,遠遠近近地不停張望。滴滴答答的秋雨,漸漸下得小了些。雖然鉛灰色的雲層依然在頭頂凝聚不散,天空已不似先前晦暗。只是由於失去了雨聲的喧嘩,週遭愈加顯得空曠而寂靜,寂靜得令人心頭發顫。」咦,那是什麼?「走在頭裡的一名僕人忽然向前面一指,說。」什麼?「」哪兒?「其餘幾個立即湊了上去。

    看得出來,就連他們也覺得情形不對,因此變得頗為敏感。坐在竹兜上的冒襄,還在那個僕人說話之前,已經透過雨幕,發現前邊的路上橫著一個黑乎乎的東西,只是由於距離還遠,看不大真切。昕僕人一指點,他就愈加留了神,同時開始依稀認出,那是一個人。」啊,死人,是死人!白灰諭防鑭哪歉銎腿聳紫確⒊鼉小!筆裁矗克廊耍「冒襄心中一緊,差點兒從竹兜上直站起來,忽然發現腳下搖晃,又連忙坐下。這當兒,轎夫已經加緊腳步,趕上前去,於是,冒襄也就懷著驚恐的心情,看清楚了那個僵硬地蜷伏在泥水中的死人。這是一個體格強壯的男人。從那一身黑舊的短衫長褲看,像是個平民百姓,但也可能是有身份的富人為著逃難而改了裝扮。背後的衣裳撕開了一個大口子,露出半個肩胛。他顯見是被人用刀活活砍死的,因為肩胛上,靠近脖頸的地方,橫著一道又深又寬的傷口。

    只不過鮮血已經流乾,並被雨水沖洗得一乾二淨。如今,慘白的肌肉可怕地翻開著,露出了被砍斷的脊樑骨和因脹大而鼓出的、紫色的肺臟。他的腦袋不自然地扭歪著,兩眼暴突,齜牙咧嘴,估計死時十分痛苦。」嗯,他是怎麼被殺死的呢?

    「冒襄一邊跨出竹兜,一邊心神震盪地想,眼睛沒有離開那具屍體,」莫非是碰上強盜剪徑?還是……「」哎,哎,這兒還有!啊卑е劍嵌褂心嵌際牽∪際牽「幾個駭然的聲音同時傳來。冒襄錯愕一下,連忙跟過去。果然,在再往前去的大路上、溝洫中,甚至田地裡,竟然東一具、西一雙的,還躺倒著許許多多被殺者的屍體!

    「啊,怪不得一路上淨蕩蕩的連人影也看不見一個,原來出了這樣可怕的事!」

    他目瞪口呆地望著滿地死法各異的屍體,有的已經身首異處,有的身上還插著箭桿。他恐怖地想:「只是,從這死人之多,殺戮之慘來看,只怕不是本地匪盜所為,那麼、那麼莫非竟是清兵?」這麼思忖著,冒襄心中猛然一動,頓時擂鼓似的大震起來。看見走在頭裡的兩個僕人還大著膽子,往死人堆裡鑽,他就把腳一跺,啞著嗓子喝叫:「混賬,你們做什麼?回來!趕快回來!」隨即氣急敗壞地回頭對冒成說:「瞧這情勢,韃子兵必定已經到了澉浦!前面再去不得了,快,趕快回惹山!」

    聽主人這麼說,僕人們「氨的一聲,這才陡然緊張起來。大塚七手八腳地把冒襄扶上竹兜,也顧不上泥稀路爛,慌裡慌張地轉過身,急急朝來路走去。

    然而,沒走上幾步,耳邊就聽見有一種奇怪的聲音遠遠傳來。那是一陣強勁的嗚嗚聲,像是號角,但又不是號角,聽來尖銳而剽悍,充滿肅殺之氣。大家心中不由得猛地一抖,駭然止住了腳步。

    「混賬,停下做什麼?走呀,快走!」冒襄把胳臂一揮,惡狠狠地呵斥說。

    「大、大爺,去、去不得,你瞧——」一個僕人戰戰兢兢地指著稻田對面的村子說。

    冒襄勃然大怒:「什麼去……」但話沒說完,他也看見了:在村子朝北的一頭,正絡繹走出一隊人馬。雖然離得遠,看不清他們的模樣,但那奇異的衣裝、閃亮的刀槍,以及馱在馬背上的大包小捆、馬後牽著的牛羊雞狗,仍舊依稀可辨……「大爺,韃子兵就要過來了,得趕緊躲一躲!」大約發現主人在發呆,冒成焦急地從旁催促說。

    冒襄怔了一下,驀地醒悟過來。「不錯,清兵!這就是清兵!那麼就是說,我得趕快逃!是的!」他想,慌裡慌張地打算跨下竹兜,卻不提防兩腿忽地一軟,幾乎摔倒。多虧冒成和另一個僕人眼疾手快,一把扶祝主僕三人於是相擁著,彎下腰,跌跌撞撞地朝長在路旁土坡上的一片蘆葦叢奔去。

    這是瀕海地區常見的蘆葦叢,由於受到鹹氣的滋潤,長得又高又密。他們一行人冒著葦葉上亂泉一般的積雨,一個勁兒往裡鑽,渾身上下轉眼間就濕了個透。

    大家剛剛把身子藏好,還來不及喘過一口氣,就聽見那像是號角又不是號角的聲音,再度「嗚——嗚——」地響起來。從方向判斷,還是來自剛才那個村子。大家正在驚疑之際,忽然,像是回應似的,從另一個方向也傳來了同樣的嗚嗚聲,接著,第三個方向也加了進來。這樣此伏彼起地響了一陣,才重新歸於平靜。躲在蘆葦叢中的一夥人,雖然弄不清這幾股聲音的確切含義,但是無疑都猜到,這必定是清兵在互相聯絡;而且看來光是附近,就起碼有三股兵馬!因此大家你瞧我,我瞧你,臉上都不禁變了顏色。

    至於冒襄,透過蘆葦葉子的間隙,仰望著剛剛迴盪過那股可怖聲音的天空,震悚之餘,心中更是十五個吊桶,七上八下。無疑,由於躲進蘆葦叢,眼下算是暫時得著了安全;但是,自己這一幫子人多招眼,清兵會不會已經發覺,打算過來搜查,剛才的聲音就是在招呼同伴?要是那樣,今天恐怕很難逃得過去!本來,自己活到如今這三卜四歲年紀,名氣也有了,錢財也有了,該享受的都享受到了,即使就此死去,也沒有太多的遺憾;何況碰上這國破家亡的慘酷時世,活著也只是受苦受難!只是,自己死後,丟下男女老少一家子,可怎麼辦?而且,看這情勢,清兵像是正在四處出動,那麼會不會也到了惹山?父、母、妻、兒,還有董小宛,會不會已經落人韃子的魔掌,此刻正在遭到野蠻的折磨、殺戮和蹂躪?這種突然襲來的強烈的憂懼,有片刻工夫,把冒襄弄得心驚肉跳,渾身的血液急劇地奔湧起來,呼吸也越來越急促。如果不是冒成從旁邊伸出手來,輕輕按住他,他很可能就會直蹦起來了。

    冒成按住他,是因為蘆葦外有了聲響。那是一陣馬蹄聲,由遠而近,只是聽上去並不雜亂,像是只有一人一馬。雖然如此,冒襄仍舊立即緊張起來。他暫時把對於家人命運的擔憂拋到一邊,開始把身子緊貼在地上,屏住氣息,豎起耳朵,全神貫注地傾聽著外面的動靜。

    那一人一馬顯然是沿著大路而來的。只聽蹄聲踢踏,來勢迅急,不過,待到接近他們隱藏的地方,就明顯緩慢下來,最後,騎者分明勒緊韁繩,停住了。

    「不好!莫非真是為我等而來不成?」冒襄竭力用耳朵捕捉著對方的動靜,有片刻工夫,渾身的血液彷彿凝固了似的,連心也幾乎停止了跳動。

    外面的那個人——現在冒襄已經絲毫也不懷疑那是一個清兵——有好大一會兒,卻變得沒有什麼動靜。他似乎對自己所判定的方位沒有把握,還在四下裡打量尋找;但是也可能他已經知道蘆葦叢中躲藏著好些人,正在考慮如何下手,才能把他們一下子全都逮祝正是這種已經迫近眼前,然而又蓄而未發的威脅,使冒襄的每一根神經都繃得緊緊的,一顆心隨之狂跳起來……但是那個兵仍舊沒有動靜。他似乎算定葦叢中這些「獵物」根本逃不脫,所以並不急於動手。

    越是這樣,冒襄在葦叢中就越加緊張。他大睜著眼睛,絕望而又恐怖地等待著,以至到後來,外間每一下輕微的響動——馬蹄的搗踏、鐵甲與兵器的偶爾碰擊,傳到他的耳中,都彷彿是一記響雷,震得他的心幾乎要跳出腔子去。『』哦,他為什麼要這樣?他想做什麼?「冒襄惶惑不安地、痛苦地想。

    「的得、的得」,聽聲音,馬蹄正徑直向他走近,前面的蘆葦也升始發出沙沙的聲響。冒襄的汗毛忽啦一下全豎起來:「來了,他到底發現我了!這一次我看來要死了!」他本能地打算一躍而起,奪路而逃,但是,結果只是頹然埋下頭去,咬緊牙齒,閉上眼睛,等待著那結束生命的無情一擊……然而,他沒有等到。因為那馬蹄聲停頓了一下,又分明地向後退去。只不過,當騎者這樣做的時候,似乎還揮舞了一下手中的大刀。因為幾聲凌厲的呼嘯響過之後,緊接著,就雨點般地落下來好些蘆葦的斷莖、碎葉,和白色的纓子……「蠻子們!快滾出來!統統給老爺滾出來!」一聲狂暴的喝叫驀地響起。這聲音是如此突兀,它劈空而來,直透人們的耳鼓,使剛剛睜開眼睛的冒襄渾身一抖,幾乎打算應聲而起;只是及時清醒過來,才極力堅持住了。

    「蠻子,滾出來!快點給老爺滾出來!」猛惡的嗓門再度發出喝叫,不過,這一次已經是在數十步之外。

    到了它第三次響起時,就愈加去得遠了……「是的,現在才剛剛開始,」死亡的威脅終於過去,冒襄望著開始竊竊私語,商量怎樣才能逃出去的僕人們,心中默默地想,「往後的日子還長,還要受多少苦痛,可教我怎麼熬?」這麼忖度著,冒襄就發現自己正在掉進一個無底的深淵之中,其中只有黑暗,沒有光明,即使僥倖能活下來,伴隨著他的,也將是除了苦難,還是苦難……漸漸地,他整個兒都被一種冰冷的、厭倦已極的濃霧包裹起來,以至有片刻工夫,在他的感覺中,什麼惹山,什麼家,似乎都是多餘的了……二由於擔心立即上路還會遇到清兵,他們一行人在蘆葦叢中繼續躲藏了很久,直到估計危險已經過去,才大著膽子啟程,但也不敢再走原路,而是改變方向,從山野間繞道回去。這麼一來,冤枉路還真的走了不少。結果,當他們冒著雨,精疲力竭地抵達惹山時,已經是上半夜。

    雖說在蘆葦叢中那驚魂初定的一刻,冒襄曾經身心交瘁,萬念俱灰,覺得連回來似乎也是多餘的;但是,一旦上路之後,他又不由自主地憂急起來,尤其是事先沒有估計到路上會耽擱這麼久,這使他懊悔不已,而且焦躁萬分。因此,到了好不容易踏上熟悉的山路,並從竹林中穿過,馬上就要進入墓園時,冒襄身子坐在竹兜上,那顆忐忑不安的心卻早已飛進屋子裡。「啊,他們此刻怎麼樣7呢?

    父親、母親可還好?清兵沒有來過吧?嗯,為什麼不點燈?是怕招惹外人,還是——哦,上蒼保佑,一切都平安才好!」他抓緊扶手,目不轉睛地盯著一片昏黑的墓園,心急如焚地想。

    「大爺,到了!」冒成的聲音在旁邊響起。

    冒襄怔了一下,這才發覺竹兜已經停祝他連忙走下來。直到此刻,墓園裡竟然沒有一個巡夜的僕人出來招呼,這使他多少有點納悶,不過已經無心細想。

    他一把掀掉竹笠,三步並作兩步,迅速向父母下榻的那間上房走去。

    上房的門虛掩著。裡面沒有燈光,也沒有聲響。

    「嗯,莫非睡下了不成?」冒襄想,輕輕把門推開,發現起居室裡黑洞洞的,只依稀看得出幾張桌椅的輪廓。無論是東問父母的臥室,還是西間丫環的睡房,全都隱藏在黑暗裡。他遲疑了一下,隨即跨過門檻,向東間走去,輕輕地叫:「父親,母親,孩兒回來了!」

    連叫了兩聲,卻不見答應。他開始覺得不對,於是提高了嗓門:「父親!母親!」一邊叫,一邊走進去。裡面的窗戶大約全上了板,關死了,更加漆黑一片。

    冒襄心中著忙,等不及找火種,只顧伸出雙手,向床上摸去。可是連摸了幾處方向,都沒摸對,屋子裡也始終沒有反應。他愈加心驚,正要轉身再摸,不提防腳下被什麼東西絆著了,一個踉蹌直跌下去。這時,他已經不再懷疑,必定是發生了非常變故,迅速爬起來,直著嗓子大叫:「冒成!冒成!」

    「哎,來了!來了!」隨著光亮一閃,冒成拿著一根火把奔了進來。

    「混賬東西,老爺太太呢?到哪兒去了?」冒襄瞪著眼睛,厲聲質問。憑借光亮,現在看得更清楚:屋子裡顯得有點凌亂,幾口箱子打開著,裡面的東西分明被翻過;桌子上的擺設也東倒西歪;床榻上空空的,一條被褥拖在地下,而最要緊的是,冒起宗和夫人馬氏確實不見了。

    「聾了嗎?我問你呢!老爺、太太哪兒去了?」由於僕人大睜著眼睛不回答,也由於剛才那一跤把膝蓋磕得疼痛難忍,冒襄再次狂亂地怒聲質問,卻忘了對方其實同自己一樣,也剛剛回到這裡。

    「啊,啊,老爺、老爺……」

    不等冒成「氨出個名堂來,外面又是一陣火光和腳步聲,其餘兩個僕人也一臉驚惶地奔進來,緊張地說:「稟大爺,不好了,他們,這兒的人,全、全都不見了!」

    「什麼?全都不見了!這、這怎麼會?」冒襄失色地問,下意識地停止了揉搓膝蓋。看見僕人們呆若木雞,誰也答不上來,他就猛然推開冒成,一跛一拐地向外衝去。

    「這麼說,韃子一定來過了!這是一定的,要不然……可是,他們都到哪兒去了呢?這裡沒看見死了的人,那麼是預先聽到風聲逃走了?是的,必定是等我回來等不及,只得先逃走了!但是,總不至於一個等候的人也不留下呀,起碼,小宛她就不該不等我回來就走!但竟然連她也丟下我,自己走了!真是豈有此理!

    如今叫我上哪兒找他們去!」冒襄忍著疼痛,匆忙地察看著一問又一問空屋子,漸漸變得氣急敗壞,怒火上升,「……嗯,不過,不過會不會是給韃子擄去了呢?」

    這個念頭一閃現,像當頭挨了一記似的,他頓時呆住了。的確,這不是不可能的,早一陣子清兵四出剿掠,多少村子都遭了殃,自己就親眼見到過,難保他們不會也竄到這裡來。那麼,如今父親、母親、妻子、孩兒,尚在襁褓中的弟弟,嗯,還有小宛,他們都怎樣了呢?是正在被打、被殺、被辱?是還活著,還是已經……一想到他們可能已經不在人世,冒襄的心,就像被一下子摘掉似的,全身的血液也頓時凝住了。他大瞪著眼睛,呆呆地站著,種種鮮血和死亡的恐怖情景開始在眼前交疊出現。突然,他的胸膛急劇起伏起來,一下子跳到迴廊外面,向著還在下雨的夜空扯開喉嚨,用帶哭的嗓門狂叫:「爹!娘!爹!娘!你們兩老在哪兒?在哪兒呀!」

    他伸出雙臂,竭盡全力地喊了又喊,同時向四面轉動著身子。然而,在瀰漫於天地的無邊的黑暗中,那悲愴的、撕心裂肺的聲響顯得那樣孤單、微弱,幾乎沒有引起任何迴響,就消失在茫茫雨幕之中……終於,冒襄徹底絕望了。他停止呼喊,只覺得熱淚不斷湧上來。他踉蹌地走出幾步,雙手抱著頭,絕望地、無力地跪倒在泥地上。

    「在這兒,在這兒,我們在這兒呢!」一種奇怪的聲音忽然傳來。

    冒襄錯愕地猛然跳起,循聲望去。藉著天幕的微光,他依稀看見:遠處的草叢中,忽啦一下站起來一幫子人;接著,從更遠的竹樹叢的陰影裡,又走來另一批……這些散佈在墳地裡的憧憧影子出現得如此突然和意外,加上又是在淒風苦雨的暗夜裡,以致有片刻工夫,冒襄只呆呆地瞪視著,幾乎鬧不清那是活人還是死者的冤魂。

    然而,身旁的冒成等人已經大聲歡叫起來。他也終於辨認出:那都是實實在在的活人!是他的父親、母親、弟弟、妻兒,還有董小宛以及男女僕人們,雖然一個個被雨水澆得就像落湯雞似的,但確確實實全都在,既沒有丟下他逃跑,也沒被清兵擄去……也就是到了這一刻,冒襄那因為極度恐怖,幾乎飛散的驚魂,才又重新回到腔子裡。終於,他長長吁出一口氣,瞅著陸陸續續走近來的家人們,一聲不響地咬緊了嘴唇……小半天之後,一家人重新回到屋子裡,點燈、燒水、換衣裳,各自安頓下來。

    經歷了這場虛驚,彼此免不了動問起別後的情況。從父親的口中,冒襄才知道,在他離開之後的大半天裡,墓園這邊發生的事也不少。先是張維赤又派人送來急信,告知澉浦鎮很快會被清軍佔領,他也已經逃離,叫冒襄不要再去。但那時冒襄已經上路了、家人們十分著急,立即派人去追,不知是冒襄他們走得太快,還是追錯了方向,到底沒有追著。張維赤的信中還說道,如今清兵游騎四出,說不定也會轉到惹山來。他叮囑冒家做好準備,小心提防;還說清兵是從海邊的方向來,要逃只能走東北的方向,逃往秦山一帶才比較安全。他也打算逃往那裡,如果冒襄一家也決定去,到時彼此有可能會合。張維赤的信使走了之後,一家人因為擔心冒襄,十分焦急,又怕他一旦回來尋找不著,因此也不敢離開。但是,周圍的風聲漸漸就緊張起來,起初是看守墓園的農戶來報信,說韃子兵正在向這邊迫近;後來就接二連三地逃來了好些難民,全都神色驚恐,步履踉蹌,一刻也不敢停留,就飛奔而去,把他們一家弄得心驚肉跳,緊張萬分,本想立即跟著逃難,偏偏冒襄又遲遲不見蹤影。最後沒奈何,只得帶著行李暫且躲到墳地裡去,以防不測……「還好,你總算回來了!」神情疲憊的冒起宗如釋重負地說,「東西已經全部拾掇停當,即時便可上路。此刻時辰已晚,韃子料想不會再來,明早啟程也可。

    只是四下裡這麼一亂,須得提防土賊趁夜打劫才好!」

    冒襄一直微低著頭,留心聽著。由於家人們平安無事,他的心情已經多少安定下來。聽了父親的吩咐,他就恭順地應了一聲:「是!」隨即關切地說:「那麼,就請父親和母親先安歇著。孩兒這便去打點防範,待到天一亮,便來請二位大人上路。」等冒起宗站起身,由丫環們攙扶著進了寢室之後,他也就離開上房,匆匆走出外面去。

    涼氣侵人的墓園裡一片幽暗。經歷了剛才那一場虛驚,眼下已經到了後半夜。

    下了一整天的雨,似乎終於停住了;月亮卻依舊躲在厚厚的雲朵背後,不肯露出臉來。屋腳下、草叢中,那些不知名的秋蟲,大約預感到天要放晴,開始遲疑地、斷續地吟唱起來。從遠處——竹林子背後的池塘那邊,傳來了一群青蛙「光咕、光咕」的響亮叫聲……當眼睛習慣了黑暗之後,冒襄發現廊廡一帶的屋簷下,或站或坐地擠聚著不少人,正在嗡嗡地交談著,薄暗中,間或可以看見眼睛眨動的閃光。冒襄明白那是手下的僕人們,因為沒有得著主人的吩咐,也不知道是否馬上就要逃離這裡,所以一直守候著。他記起了父親的囑咐,於是停住腳,把冒成等幾個執事頭兒招呼過來,命他們派出人丁,在墓園四周輪班巡值,嚴防歹人進入;其餘的人則立即歇息,但只准和衣而臥,也不許解散行李,待到四更過後,便要全體起來,準備啟程上路。佈置完畢之後,他才回到東耳房去,雖然十分疲勞,而且董小宛已經重新攤開了枕席,但是他卻不敢大意,也同大家一樣,不脫衣服,只蹬掉鞋子,就躺了下來。

    由於心中有事,有好一陣子他都沒有睡著,待到好不容易有點迷糊,外面卻傳來了「汪、汪」的狗吠聲。「嗯,都這麼晚了,誰還會來呢?」他朦朧地、費勁地想著,忽然驚醒過來,一骨碌翻身坐起,就聽見雜沓的腳步聲已經來到門外。

    「少爺,少爺,張相公!張相公來了!」一個興奮的嗓門報告說。冒襄心中一動:「什麼?張……難道是張羅浮不成?」他不及多想,連忙趿上鞋子,奔過去,把門打開。燈籠的亮光立即透進來。昏黃的光影下,張維赤那張熟悉的笑臉果然映入了眼簾。

    「哎呀,你、你怎麼來了?」冒襄一步跨出門外,雙手抓住對方的胳臂,驚喜地問。

    「弟是放心不下兄喲!」張維赤微笑著說。

    「可是,這麼晚了——哎,好,好!兄來得正好!」冒襄連連地說。看著老朋友那張因長途跋涉,顯得疲憊不堪的臉,只覺得眼睛一熱,淚水隨之湧了上來。

    的確,作為流落到異地的外鄉人,他們在這一帶可以說人生地疏,舉目無親,特別是隨著海寧陷落,清兵東進,他們一家人的處境已經變得前所未有的凶險,幾乎每時每刻都可能有殺身之禍臨頭。雖然在家人面前,冒襄還極力保持著鎮定,但是內心其實是十分緊張和驚恐的。特別是上有父母雙親,下有弱妻幼子和剛出生的弟弟,全都要靠他一個人照應,更使冒襄常常感到孤立無援,心力交瘁。現在張維赤的突然到來,對於他來說,實在無異於一個在泥淖中苦苦掙扎的人,忽然看到從岸上伸過來一隻有力的臂膀似的。而當想到張維赤在這樣一種時刻趕來,是冒著怎樣的危險,一路上又經歷了怎樣的辛苦,冒襄就更加心頭發熱,感動萬分。由於這種感激不是言辭所能表達的,因此他只好不再說話,只緊緊握著張維赤的手,把朋友引進旁邊的一間屋子裡。

    這是一間供起居用的屋子,不過為著逃難,一應日常用品都已經收起,只剩下一張桌子和幾把椅子。冒襄問明廚房裡還有熱水和飯菜,就吩咐立即送過來;然後,也顧不上按規矩應當退避等候,就一邊請客人洗臉、用膳,一邊急切地交談起來。由於心情緊張,冒襄也沒有心思詳細打聽海寧陷落的情形,話題很快就集中到這一次逃難上。據張維赤介紹,西邊的杭州、海寧,直到海鹽這一帶,已經全部落入清兵之手,要逃,就只能逃到東邊去。以冒家這樣行李眾多的大隊人馬,自然走水路比較安全便捷。但是惹山附近卻沒有水路直達,因此明天仍舊得走一段陸路,到牛橋圩去。他已經在那邊準備了船隻接應。不過,從這裡到牛橋,當中必須穿越通往澉浦的大路,那裡最有可能遇到清兵,也是最危險的地段。

    「弟怕兄不知路上的情形,大意行去,萬一迎頭碰上,可就壞了!」已經洗完臉的張維赤,一邊把腫脹的雙腳浸進還冒著熱氣的水盆裡,一邊拿起碗筷,說,「因此想來想去,到底放心不下,便臨時決意來一趟。幸好,兄等尚未離開,總算神靈護佑,沒讓弟白跑這一趟!」

    在張維赤說話的當兒,冒襄一直默默地聽著。隨著最初那一陣子興奮逐漸過去,也由於張維赤的到來,使他頓時感到有了依仗。他已經不似先前的緊張,相反,那種被壓抑的疲憊之感,在這一刻裡卻變得空前強烈起來。他遲鈍地,甚至冷淡地聽著朋友的述說,心中越來越響地迴盪著一個厭煩的聲音:「又是趕路、躲避、提防,可是我已經受夠了!再也不想這樣沒完沒了地拖下去了!趕快結束吧,是的!」因此,到了張維赤已經說完,屋子裡靜默了好一會,他仍舊沒有吭聲。

    「那麼,兄打算……」

    「如果不逃,留下來,成不成?」冒襄盯著桌上的燈焰,啞著嗓子問。

    「你是說——不逃?」張維赤顯然大感意外,他停止了咀嚼,轉過臉來,一雙小眼睛也睜圓了。

    「是的,這偌大一個家,只有小弟一人,實在太難了!」

    「可是……」

    「不!」冒襄猛地回過頭,粗暴地打斷說,「弟真的支撐不來了!只怕逃出去,弄不好,反而更糟,乾脆留下不走,說不定還能活下來!」

    張維赤深切地望著朋友,似乎理解了冒襄的苦惱。他把碗筷放回桌上,沉默了片刻,終於緩緩地回答:「不逃也成。只是想活下來,卻有一樣——」「什麼?」

    「得把頭髮剃掉!」

    「這……」

    「得把頭髮剃掉!」張維赤加重了語氣,「韃子這番前來,所到之處,姦淫擄掠不必說,還逢人便勒逼剃髮,凡有不遵者,即時殺死;凡見有不剃髮者,一言不合,也即時殺死。除非是預先剃了發,他才當你已經歸順,手下也便留情些。」

    冒襄睜著眼睛,起初,還試圖爭辯。但張了幾次口,卻發現,如果決定不走,而又想活下來的話,除了按照對方所指出的去做,確實別無選擇……漸漸地,他目光中那一點子冀望的亮光重新歸於暗淡,五根手指卻捏成了拳頭。終於,他使勁地在椅子的扶手上一擂,滿心沮喪地低下頭去……三由於張維赤所指出的那件事其實是做不到的,冒襄只好決定仍舊出逃。於是,兩位朋友各自胡亂歇息了兩個時辰,到五更時分,便把全家老幼尊卑五十餘口人招呼起身,飽餐一頓,扎縛停當,然後由冒襄親自督率一班得力的僕人,押著箱籠行李,在前頭開路;冒起宗和女眷們則由竹兜抬著,走在中間;此外,還派出一幫精壯僕人,各執棍棒,負責殿後。一家子跟著張維赤,朝著東邊的秦山方向,絡繹上路。

    持續多日的陰雨天氣終於結束。一度是灰濛濛、暗沉沉的天幕上,糾結的浮雲正在散去。在雲彩騰出的空隙裡,重新展露出湖水樣的一片湛藍。暌違已久的秋日朝陽,柔和地照臨著,近處的草叢、綠樹和遠處的山坡、田野,全都濕漉漉地閃著光。雖然路上的積水和泥濘,仍舊比比皆是,但已經不似早一陣子那樣幾乎無處落腳,好歹使倉皇出逃的人們,減少了幾許跋涉之苦。

    不過,也只是行動起來輕便快當一點,至於說到人們的內心,卻是從來沒有過的緊張和慌亂。因為在此之前,他們雖然也曾不止一次地舉家出逃,但一來,那畢竟是在「自家人」管轄的範圍內,再怎麼亂,總還有個倚靠,起碼也有交道可打;二來,仗著偌大一個家,人多勢眾,一般賊伙也輕易不敢挑他們下手,因此擔心歸擔心,對於前途和命運卻還不至於毫無把握。可是眼下的情勢完全不同,隨著海寧和海鹽相繼陷落,明朝在這一帶的勢力可以說已經徹底被粉碎;如今,他們所面對的是過去根本不瞭解、不認識,司以說完全屬於另一個「種類」的征服者。這些來自「化外」的衣冠怪異的「韃子」,據說只會燒殺搶掠,壓根兒不知仁義道德為何物。這就使得習慣依禮教立身處世的亡國之民們,尤其感到一種莫名的驚駭,一種失卻一切憑借的恐慌。

    現在,隨著太陽逐漸升高,他們已經把惹山遠遠拋在身後,開始走在一片遭了水淹的稻田中。這是方圓挺大的一片稻田。它從北邊鋪展過來,一直向南面的海邊延伸過去。九月暮秋,本是大豆成熟的時節,但田野間空蕩蕩的,看不見一個收穫的農夫,只有成群的鳥雀,在被水沖得七零八落的豆蔓上起落盤旋……由於張維赤曾經說過,這當中有一條通往澉浦的大路,最容易遇到清兵的游騎,因此從一開始,冒襄就十分緊張,一邊警惕地留意著周圍的動靜,一邊全力督促家人們緊緊跟上。偏偏遭了水淹的稻田,到處都稀爛一片,就連那些縱橫交錯的田塍也大都崩的崩、塌的塌,一腳踩下去,隨時都會陷進泥水裡。大家磕磕絆絆、連滾帶爬不必說,有幾次還散掉了行李,掀翻了竹兜,弄得手忙腳亂,狼狽不堪。

    不過,總算十分幸運,一路行來,別說清兵,就連逃難的人也碰不到一個。看來由於晚出逃了一天,他們反而得以躲過清軍前鋒的掩殺。結果,就這樣,一家人不僅平安地走完了稻田,而且還順利地穿越了那條通往澉浦的大路,在臨近晌午的時分,來到長著許多毛竹的馬鞍山腳下。

    「謝天謝地!總算闖過來了!」冒襄暗想。因為據張維赤說,接下來,只要沿著這山的南麓再走出一里,就是港漢,他已經預先安排了船隻在那裡守候接應,所以冒襄確實感到鬆了一口氣。不過他隨後就想起:在這小半天裡,自己全神貫注地監視四面的動靜,幾乎分不出心來照應父母和親眷,也不知道兩位老人家的情形怎樣,有什麼吩咐。於是,雖然昨日奔波了一天,夜裡又只睡了兩個時辰,到這會兒已經有點精疲力竭,但他仍舊用袖子揩著汗,竭力振作著轉過身,用眼睛尋找著。當發現兩位老人由女眷們簇擁著,已經在一叢毛竹的陰影裡安頓下來,他就向張維赤做了個稍待的手勢,匆匆走過去。

    這當兒,跟在後面的家人們也已經陸續抵達,本來就不甚寬敞的山坡變得擁擠起來。冒襄側著身子,從橫七豎八的行李挑子中穿過去。當他快要走到父母歇腳的竹叢時,忽然聽見一聲驚惶的尖叫:「哎,大爺快來,不好了!奶奶不好了!」

    冒襄吃了一驚,連忙快步奔過去,分開慌亂地擠成一團的女眷們一看,不禁愕住了。他的妻子蘇氏,出發時還好端端的,這會兒卻雙目緊閉,氣息低微地倒在、丫環紫衣的懷裡。那張抹了好些灰土的臉孔,變得血色全無,前額上佈滿顆顆豆大的汗珠,嘴巴僵硬地半張著,分明已經昏厥過去。董小宛跪在她的跟前,正在用指甲使勁掐她的人中。

    「啊,何以會如此?這是怎麼回事?」冒襄忍不住厲聲質問。

    「日頭太猛,奶奶身子本來就偏弱,這一路曬著走下來,便當不起。不礙事的。」董小宛回答,隨即讓紫衣把蘇氏平放在地上,並且動手解開她的衣領扣子。

    「嗯,你怎麼知道?你懂得這個?」看見董小宛替蘇氏把緊裹在身上的衣裳鬆開,又從髮髻上抽出一根銀簪子,繼續朝人中刺去,然後又使勁去刺病人的雙手,冒襄不由得懷疑地問。

    「是呀,我瞧這樣弄不成,不如趕緊找個大夫瞧瞧!」有人從旁附和,那是蘇氏的貼身老媽子冒貴媳婦,女主人的出事想必使她想到自己的責任,這會子她顯得特別緊張。

    冒襄瞥了一眼老媽子那張神色驚恐的長臉,卻沒有做聲。因為他想起:家中原來那幾個清客中,本來也有精於醫術的,但早已各散東西;眼下又是在野地裡,前不著村,後不著店,又到哪兒去找大夫?

    「妾身從前學過一點,試試看吧!」董小宛回答得很沉著,沒有抬起頭。

    「哎,你就讓她去弄好了!」冒起宗在一旁開口了,「她說的不錯,你媳婦是中暑。我在醫書中也看過……」話沒說完,就聽好幾個聲音忽然歡叫起來:「啊,好了,好了,奶奶醒過來了!」

    果然,剛才還毫無知覺地躺在地上的蘇氏,已經睜開了眼睛,嘴唇也在微微翕動。雖然還發不出聲音,神志顯然已經清醒。冒襄這才鬆了一口氣,正要直起身子,忽然聽見一個發抖的聲音從旁邊傳了過來:「啊呀,不成啦,不成啦……我也……不成啦!」

    冒襄連忙回過頭去,發現那是他的母親馬夫人。為了在逃難中盡量不招人注意,平日儀容整潔的老太太眼下也同別的女眷一樣,梳起了男人的髮髻,穿上男人破舊的衣衫,臉上還抹上了好些灰土。她本來好好兒地盤腿坐在一塊石頭上,這會兒不知為什麼變得眼神發直,身子也在左搖右晃,像是要倒下來的樣子。冒襄大吃一驚,一個箭步搶上前去,同丫環們一道,合力把她扶祝看見老太太也像剛才蘇氏一樣,雙目緊閉,渾身綿軟,他不禁情急地大叫:「小宛!小宛!」

    等董小宛趕過來,他就緊張地催促說:「快,太太也中暑了,你快給治治!」

    董小宛瞧了瞧馬夫人,卻沒有立即動手扎簪子。她先探了探老太太的前額,又用三根指頭按住對方的手腕,號了會子脈,然後輕輕地叫:「太太,太太!」

    看見馬夫人沒有反應,她把聲音放得更柔:「太太,別怕,您睜開眼瞧瞧,我們都在這兒呢!」

    說也奇怪,這一次,卻有了動靜。只見老太太的眼皮兒動呀動的,忽然睜開了。

    「你、你們都在這兒?媳婦沒事了麼?啊,剛才,可把我嚇壞了!」她虛弱地、可憐地望著大家說。

    在一旁緊張地注視著的冒襄,這才醒悟:母親其實不是中暑,只是膽小的老毛病發作。他直起腰來,定一定神,正打算溫言安慰幾句,忽然聽見父親在後面招呼說:「襄兒,你過來一下!」

    「嗯,你——仔細想過沒有,」等冒襄跟了過去,冒起宗一邊瞥著正在傳巾遞水,七嘴八舌向馬夫人和蘇氏問候、討好的女人們,一邊皺著眉頭問:「這番逃難你打算怎生了結?莫非你當真要領著全家投奔紹興不成?」

    紹興,就是以魯王為首的浙東抗清政權所在地,而且離此不遠。冒襄確實想過只有逃到那裡,才能獲得安全。但他也知道,那就得設法渡過水深浪闊的錢塘江口,這一點,眼下還辦不到。現在聽父親的口氣中帶著質問,倒使他有點摸不著頭腦。

    「依我看,哪兒也別去了!趕快設法回家最要緊,回如皋!」

    冒襄眨眨眼睛。他想說:「如皋不是已經陷於敵手了麼,怎麼回去得了?除非剃了頭去當順民!」可是當目光落到父親那張衰老的、焦躁的臉上時,又臨時頓住了。

    冒起宗卻像看透了兒子的心思。他斷然揮了一下手,咬著牙說:「做順民就做順民!先保住這一家大小的性命再說!再這麼在野地裡拖下去,就算不被韃子殺死,也要被累死、病死、嚇死!」

    「……」

    「不錯,」冒起宗稍稍放緩了聲調,「今日直到這會兒,總算還沒遇到什麼大的凶險。可是還有明日、後日!就算這一關過了,還有下一關!江南這場大亂,如今才是剛剛開頭,只怕往後還不知要拖上多久。這麼沒完沒了地逃下去,終究不是個了局!」停了停,看見冒襄低著頭,始終不做聲,他突然憤怒起來,使勁一跺腳:「好,好,你就瞧著辦吧!不過你可得想清楚了:我們死了容易,可留下你母親、你才出世的小弟,還有你的妻妾兒女怎麼辦?總不能丟下她們就不管了!你、你就瞧著辦吧!」這麼說完之後,他就猛地轉過身,拋開兒子,迅速地回到馬夫人身邊去。

    聽著父親負氣而去的腳步聲,冒襄不由得慢慢地在原地蹲下來。不錯,他沒有爽快地表示同意,但並不等於他不知道這種逃難的艱辛和危險。事實上,還在昨天晚上,他就產生過留下來不走的念頭,並且同張維赤討論過這麼做的可能性。

    他最終又否定了這種思路,是由於覺得不管怎麼說,總不能剃了頭去做韃子的順民!但父親此刻的主張,卻頭一次向冒襄揭示了一種在以往看來,似乎是不可設想的選擇。「啊,莫非到頭來,我當真要走上這一步麼?」他迷惘地、心中發楚地想,「要是我當真這樣做,當真剃了頭髮去做韃子的順民,社友們會怎麼想,怎麼說?我又將如何面對列祖列宗在天之靈?還有,要是到頭來,四方蜂起的義軍把韃子又打了,出去,這江山依然是大明的天下,那又怎麼辦?哎,不,不成,無論如何也不能那樣做!」

    停了停,他又想:「……可是,大明敗亡到這一步,實在是黑暗腐敗到了極點的緣故,要捲土重來,又談何容易!而且,如果老是這麼東躲西逃,恐怕等不到義軍到來那一天,就會先遇上韃子兵,那就只有引頸受戮!但正如父親所說的,我們死了容易,丟下母親和妻子孩兒們怎麼辦?固然,為了殉國盡節,也可以全家一齊都死;或者聽天由命,丟下她們不管。這在自古以來的忠烈中,也是不乏前例的。不錯,國破家亡到了這一步,還有什麼指望?即使能夠活下去,也已經人不像人,禽獸不像禽獸,又有什麼生趣?不如乾脆全家把眼睛一閉,什麼也看不見,什麼也不知道就算了!」這麼一想,冒襄的心就硬了起來,甚至覺得能夠痛痛快快地死去,倒不失為一種最簡單便捷的解脫。然而,也只是一會兒,他又再度猶豫起來:「但是,只怕父親和母親卻未必肯這麼做,那麼,難道我就忍心拋下他們不成?」……就這樣,冒襄被各種選擇和掂量牽扯著、纏繞著,越想心中越亂,到後來,只覺得腦袋轟轟作響,眼前卻一片茫然,以至周圍分明發生了什麼事,人們開始亂叫亂跑,他都沒能立即反應過來……四「不好了,韃子來了!韃子來了!快跑,快跑呀!」一聲尖銳的驚呼傳進耳朵。

    冒襄心頭忐忑了一下:「什麼?韃子?」他疑惑地直起身子,向四下裡看去,頓時,大吃一驚地呆住了。只見剛才還隨意地散坐著的家人們,這會兒像一群受到突然襲擊的雞犬似的,正在哇哇地驚叫著,滿山坡地狂奔亂竄。陽光下,幾支利箭正閃著光,刷刷地從他們的頭上飛過。接著,就響起了驚心動魄的馬蹄聲。

    冒襄懷著極大的恐懼看見:只一眨眼工夫,已經有好幾個人中箭倒下。他猛然緊張起來,轉身向父母和妻兒們奔去,同時大聲叫喊:「不要慌!到這邊來!都到這邊來!」

    但是,沒有作用。被死亡和鮮血嚇破了膽的人們,仍舊發瘋似的沒命逃竄。

    這麼一來,他們也就照例成了追趕和殺戮的對象。只見一群裝束怪異的清軍騎兵,大約有七八人左右,立即分散開來,開始像打獵似的,不慌不忙圍裹上去,遠者箭射,近者刀砍。他們的動作是那樣熟練、利索。馬蹄到處,只聽見傳來一陣陣垂死的慘叫,再也沒有一個人能夠站起來。看見這種情形,後面的人嚇得「哄」的一聲,又轉頭跑回來,並且顯然已經失去再逃的勇氣。發現主人一家子還聚在竹樹叢下,他們就連滾帶爬地紛紛向這邊靠攏。很快地,竹叢周圍就密密麻麻擠了個滿。

    在極度混亂的這片刻當中,冒襄的心中也是極其混亂。因為這一切來得實在太意外,太突然,以至事先連一點準備都沒有,就一下子徹底陷入了絕境。「是的,看來命中注定這一關到底還是過不去!即使依了父親方纔所說的,剃了頭髮做順民,只怕也來不及了!也許,這樣了結倒更好!」他絕望地、渾身發抖地在心中說;同時,忽然想起了張維赤,「只是,老張本來是用不著陪我們一道遭此劫難的,然而他卻自己找來了,實在是……」這麼想著,他就感到異常不安,不由得轉動著眼睛去尋找,然而,卻沒有找到,也不知這位古道熱腸的朋友躲到了什麼地方,還是已經死於剛才那一陣混亂之中。「哎,他對這一帶的地勢熟悉,但願神明保佑,他能夠逃得脫!」這麼默默祝禱著,冒襄就聽見錯雜而猛烈的馬蹄聲,有如一陣狂風驟雨,從遠處直捲過來。

    這自然就是剛才那一夥清兵。只見他們像面對羊群的惡狼,傲慢而快意地馳騁著,待到接近時,忽然一揚手,把幾個黑糊糊的東西直擲過來,啪噠、啪噠地跌落在人群跟前。冒襄定眼一看,心中頓時抽搐似的猛然揪緊了,渾身汗毛卻直豎起來——原來那幾個血淋淋的東西竟然是剛剛砍下來的人頭!

    「喂,你們都是些什麼人?到這兒來幹什麼?」不等由那幾顆人頭所引起的騷動和驚恐平息下來,一聲尖銳的喝問劈頭響起。出乎意料,那話語居然明明白白,而且是江南口音。

    冒襄看見勢頭凶險,已經招呼大家全體跪伏在地上,表示不再逃走。忽然聽見這麼一句喝問,他不由得一怔,循聲望去,發現圍攏過來的七八名清兵,一個個全都面孔黧黑,神氣凶橫,頭上清一色的圓錐形涼帽,身穿白色號衣,腰掛弓箭,手中提著還在滴血的鋼刀,一副殺氣騰騰的樣子。惟獨問話這個人,雖然也一樣地剃光了前半爿腦殼,背後拖著髮辮,但頭上卻戴著烏紗帽,身上穿一件闊袖圓領的明朝官袍,而且身材瘦小,白淨的臉孔上有著江南人特有的細膩肌理。

    「嗯,這麼說,他是本地人,做了順民,又反過來替韃子引路的。」冒襄暗想,同時想起了小半天前有過的那種念頭,一下子倒呆住了。

    「喂,聾了嗎?問你們是什麼人,到這兒來做什麼?快講!」那人再度發出喝問。

    「哦……我等俱是良民,到這兒是、是逃難。」由於意識到那幾個清兵正在一旁虎視眈眈,冒襄連忙收斂心神,用膝蓋向前挪動了兩步,拱著手回答。

    「良民?若是良民,怎麼還不剃髮,還要出逃?分明意在規避!昨日不是告示過你們嗎?我大清朝仁德廣被,四方之民無須驚擾,只要貼出黃紙,守在家裡,大兵過處,秋毫無犯!為何不遵號令,偏要出逃?」

    「這……孝小民實不知情。」

    那人回過頭去,向身旁那個身高體壯、軍官模樣的清兵連比畫帶說地嘰裡咕嚕了幾句,像是翻譯,然後又回頭問:「哼,適才你們見了大兵,不即時跪拜恭迎,反而四散逃竄,是否心懷鬼胎,恐怕敗露行藏?快講!」

    「啟稟大、大人……我們絕非心懷鬼胎,實因小民無知,畏懼兵威,所以……」一直到這會兒,那個人說話時都是板著臉孔,聲色俱厲,一副狐假虎威的樣子。可是,這一次,他卻擺一擺手,似乎不需要冒襄再說下去。然後,他就跳下馬來。

    「唔,爾等至今仍不剃髮,按大清律令,便當一律就地正法!」他一邊說,一邊走近來,忽然壓低了聲音,急速地說:「但本官知爾等實乃良民百姓,必須聽我吩咐,不得違抗,才可保得爾等性命。可聽明白了?」

    說完,不等冒襄回答,他便逕自走向已經集中地堆放著的行李箱籠跟前,用馬鞭在上面敲打著,說:「這些東西,統統抬出來,打開!待大兵搜上一搜,看看有夾帶兵器沒有!」

    本來,冒襄心中正七上八下,不知今日如何結局,忽然聽見對方表示可以保他們一家性命,反而愕住了。他無暇思索,連忙回頭吩咐家人:「快,還呆著做什麼?抬出去!快抬出去!」

    僕人們起初還呆若木雞,直到冒襄再次發出命令,才有幾個膽子大一些的,畏畏縮縮地爬起來,把箱籠一個一個地抬到前面去。

    那幾個清兵顯然正等著這一刻。他們心照不宣地對望了一下,隨即把手中的刀插回鞘裡,跳下馬來,走近那些打開了的箱籠,卻不耐煩細細搜檢,只是把它們一個接一個地提起來,使勁一翻,把裡面的東西全部倒出來,然後開始手腳並用,把那些他們認為不值錢的衣裳、字畫、古董之類,連摔帶踢地拋到一邊去,專挑金銀首飾,成把成把地往懷裡塞,往兜裡裝。冒襄一家本是如皋縣的首富,平日積蓄自然不少。但經過接連不斷的逃難,損失十分慘重。眼前這些可以說就是剩下的全部,一旦被掠走,今後的生計可以說就將變得全無著落。但是,在這種情勢下,又有誰敢出面阻止?就連冒襄父子,此刻也只擔心著東西太少,不能滿足對方的欲壑,以致再生枝節。後來眼看著那幾個清兵興高采烈,氣氛明顯緩和下來,他們都暗暗祝禱上蒼保佑,寧可讓對方把東西全都拿走,只要剩下的這些人能平安無事地快點熬過這一關。

    「大爺,那人在招呼呢!」默禱中,冒襄聽見跪在旁邊的冒成低聲說。

    他怔了一下,抬頭望去,果然發現那個不知是降官還是通譯的漢人,正在遠處朝這邊招手。冒襄不知道有什麼事,眼看著那伙清兵還在箱籠堆中大翻大搜,本不敢輕舉妄動,後來發現那人招呼得很急,他猶豫了一下,只得壯著膽子,爬起身,慢慢走過去。

    「算爾等僥倖,這一關是打發過去了!」那人迎著他,壓低聲音說,「只是你們這些人中,女眷不少,已經落在他們眼裡……」剛說了這兩句,大約發現冒襄臉色突變,他馬上做了個安撫的手勢,「本官也知你們是體面的人家,最重名節門風。只是如若不獻出幾個,也難以過關。這樣吧——他們一共八個,你就趕快挑選八名談丫頭,交出來,讓他們帶去。別的由本老爺替你去說。記住,此事切不可不從,否則惹怒了他們,撒起野來,結果更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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