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門柳3:雞鳴風雨 正文 第二章(2)
    「啊,莫非我今夜遇上鬼了?」黃宗羲想,同時極力睜大眼睛,想看個清楚。

    但是,不管他怎樣努力,眼前的猙獰影像始終只是忽隱忽現,彷彿有意在作弄他。

    與此同時,身上那股寒氣卻把他愈纏愈緊,並且一直朝咽喉迫上來。他一再奮力掙扎,都毫無用處。漸漸地,他感到呼吸困難,神志也變得有點模糊不清。「不……不能!我不能這樣就去……」他絕望地、斷斷續續地想。就在即將喪失知覺之際,忽然,白光一閃,先前的景象和感覺全都消失了。一位鬚髮皓白、道貌岸然的老者站在他的面前。黃宗羲喘過一口氣,定神一看,發現竟然是他的老師劉宗周。「啊,老師不是人殮了麼?怎麼……」他來不及細想,連忙雙膝跪倒,哽咽地說:「弟子來遲一步,不想老師已經撒手塵寰!今夕又蒙老師顯靈相救,足見覆載情殷,令弟子永生難報!方今滄海橫流,社屋為墟,天下之事,尚須老師復起,鼎力扶持,方能有濟。如若神明有鑒,弟子誓願以此微末之軀相贖!」

    他說這幾句話時,心情激動,全身發抖,當真出自至性。可是劉宗周卻不說話,只是神情悲苦地搖著頭。搖著搖著,不知怎麼一來,他的臉就變了。黃宗羲仔細一看,發現眼前站著的原來不是劉宗周,而是身材高瘦,長著一部花白鬍子的錢謙益!黃宗羲正驚疑不定,錢謙益忽然把頭一抬,嘿嘿嘿嘿地怪笑起來。更奇怪的是,隨著笑聲,他頭上的方巾開始像紙片似的,一片一片地掉落下來,接著是前額的頭髮,然後是身上的道袍,競同樣紛紛斷裂、脫落,並且連同方巾的碎片一道,雪花似的旋轉著,向四面八方進射、飛散。黃宗羲不勝驚愕地瞧著眼前的怪異情景,忽然發覺那團「雪花」越旋越急,錢謙益身子也變得越來越小,眼看就要消失在白光之中。他不由自主地跳起來,打算追過去,卻不提防腳下絆了一跤,整個身子直跌下去。他「啊呀」地叫了一聲,猛地翻身坐起來,睜眼一看,才發現自己仍舊坐在蒲團上,靈台上那對白蠟燭已經燒剩下一小截,四壁白色孝簾正被晨風吹得微微晃動。透過仍舊濃黑如墨的庭院,聲聲更鼓正從大門外的巷子裡傳來,「咚、咚、咚、咚、咚」一共響了五下。

    「啊,莫非我做了一場夢不成?」他想,同時清清楚楚地記得剛才的情景,「嗯,那是怎麼一回事?影子、鬼怪,喘不過氣來——預兆著什麼?而且救我的明明是老師,怎麼變成了可惡的錢牧齋?」正這麼滿腹狐疑地發怔,忽然,又聽見雲板聲響,接著是開門聲、人聲、腳步聲,有人一路走進來。

    黃宗羲回過頭去——只這小片刻,朦朧的曙色已經開始顯現,他依稀辨認出,由門公領著走進來的,是個頭戴瓦楞帽的承差。「怎麼大清早的,公差就來上門?」

    黃宗羲愈加疑惑,幾乎有點鬧不清是否還在夢中。卻見那承差一直走進靈堂來,對他行了一個禮,說:「黃先生,余姚孫老爺已經到了紹興,各位前來會盟的老爺也都到了。孫老爺命小人請先生即速到府衙去,商議迎接監國的事宜!」

    起初,黃宗羲還在夢境與現實之間迷惘著,然後,終於一下子清醒過來,「請我到府衙去商議?」他意外地想,隨後,覺得心中一動,夜來困擾著他的那種後悔和擔心,忽然鬆弛了,消散了。他頓時興奮起來,從蒲團上一躍而起,精神抖擻地說:「好的,請上復孫公,我這就前往!」

    五

    正當浙東的舉義士民為魯王政權的建立而全力奔走的時候,在位於錢塘江出海口北岸、與紹興隔水相望的海寧縣,冒襄及其一家,卻由於城中的混亂狀況,陷於惶惶不可終日之中。

    冒襄是在今年四月初,揚州陷落的前夕,偕同董小宛匆匆趕回如皋縣家中,收拾行裝,然後帶著母親和家人倉皇南來,同正在海寧監督漕運的父親會合的。

    由於很快就傳來了留都迎降的消息,結果全家便滯留了下來。起初,他們也曾考慮過是否繼續往南逃難,但由於頗得眾望的潞王近在杭州,估計憑借士民的擁戴,還能堅守一時;加上膽小體弱的母親對於再度逃難奔波,又懼怕得很,便決定等待一下,看看情形再說。誰知過不了幾天,潞王已經開門迎降,杭州宣告陷落。

    緊接著,海寧縣知縣棄官而逃,城裡就亂了起來。

    按理說,縣城裡也不該這麼快就亂。因為清兵正打算全力南進,暫時還顧不上僻處一隅的海寧;而城中的明朝官兵又一致決心堅守,加上有進士俞元良為首的一批鄉紳全力支持,應該能夠穩住局面,再不成,也起碼還能維持一些日子。

    可是,那幾位統兵的衛所千戶卻急於擴充兵員,籌集糧餉——本來,就備戰禦敵而言,這也沒有錯,但倉促決定、一哄而起的結果,事情就亂了套c那些官兵的紀律本來就不怎麼樣,新募的義兵又難免良莠不齊。於是沿門索餉、胡亂攤派的做法便大行其道。而且這些人還蠻橫得很,對出不起錢,或錢出得不夠的人家輕則臭罵毒打,重則拆房子抄家。至於乘機拉幫結黨,一心報私仇、發橫財的,就更別說了。上一個月,鄉紳葛征奇在南門內的那座富麗堂皇的府第,就因為一點小爭執,被一把大火燒個精光,也搶個精光。隨後,西城門和衙前大街又在二十天內接連起火,燒燬數以千計的民房。這麼一來,城中的殷實人家便大大恐慌起來,開始紛紛逃往鄉下避難。冒襄一家自然也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僅僅由於冒襄本人反對,認為清兵近在杭州,隨時都會來犯,到了鄉下,安全更無保障,才又勉強拖延下來。

    不過,挨到閏六月底,面對全家上下人心惶惶,一日數驚的困境,就連冒襄也開始有點動遙所以這一天,他終於匆匆地趕到城南去訪他的一位本地朋友——在學秀才張維赤,同對方商量能否在城外找一個偏僻安全些的處所,暫時把全家搬出去避一避風頭。張維赤正在家中接待俞元良、查繼佐等一班起義的縉紳,聽了冒襄的想法,他滿口答應,說他家在城西有一處取名「大白居」的別墅,有十幾間房子,完全可以安頓得下冒襄一家人。不過,在座的那班縉紳卻勸冒襄最好先別忙著出城,因為眼下城中雖然比較混亂,但他們正在商議設法整頓秩序,估計過幾天情形就會好起來。大家還興高采烈地告訴他一個令人振奮的消息,就是與海寧一江之隔的浙東各府縣,近日全都樹起了抗清義旗,並且已經把正在台州避難的魯王,迎接到紹興去監國。不僅如此,他們還接到通知,說紹興方面準備派出原吏科給事中熊汝霖為使者,專程到海寧來聯絡,商談合力抗清的事宜。

    看來,一番新局面就要出現,像冒襄這樣大名鼎鼎的人才,今後必定還會大有作為。

    聽了大家的介紹和勸說,冒襄頓時又感到有點心動。因為就他本人而言,其實是很不願意走上舉家逃難那一步的。且別說一年前,他們為著躲避高傑在揚州的亂兵,也曾舉家從如皋出逃,結果證明不僅毫無必要,而且還白白地備嘗艱辛,迭遇凶險,損失慘重。就拿眼下來說,國家亡破到這種地步,清兵的鐵蹄已經踩到頭上,如果不想被來自關外的這些野蠻人征服、奴役,惟一的辦法,確實只有奮起抗爭,同對方拚個你死我活!如果說,前些日子,憑著區區一個海寧,未免過於勢單力弱,近乎螳臂當車,以卵擊石的話,那麼眼下,整個浙東已經全都動起來,情勢就大不相同了,實在可以與敵人拚一拚!而且只要上下齊心,運籌得當,復興明朝未必就沒有希望!既然如此,自己也就確實不妨暫時留下來不走。

    當然,冒襄也知道,這件事還得向父親稟告,徵得他老人家的同意才行。他擔心光憑自己一個,說話不夠有力,於是等聚會一散,便邀請張維赤同他一道回家,好把這些最新的情況向父親當面再說一說……現在,兩位朋友由冒成等幾個跟班護送著,正沿著幾天前才遭過火災的衙前大街匆匆往北走。在浙西地區,海寧雖然算不上是頂富庶的縣份,但是正如它的名字所誇示的那樣,一向是個既平靜又安寧的地方。據說遠自元代起,三四百年下來,這裡的居民都沒有遭過戰禍的侵擾。就連本朝的太祖皇帝打天下,江南一帶亂得一塌糊塗那陣子,海寧也奇跡般地躲過了劫難,因此一直被人們美稱為「樂土」。然而,這一片「樂土」,如今已經完全失去了以往那種固有的寧靜和安閒。大街上,車載肩挑,亂哄哄地往外逃難的人群不必說,而且街道兩旁,那些不論門面大小,也不論經營什麼生意,一律都拾掇得十分整潔雅致的店舖,也已經被這十來天的動亂破壞得蕩然無存。代替它們的,是被煙火熏得焦黑的頹牆斷壁,被燒成烏炭似的梁架和立柱,以及凌亂地拋散著的、毀壞得一塌糊塗的傢俱和雜物。那些一向與世無爭、做夢也想不到會禍從天降的人們,如今已是無家可歸。一家老少就在廢墟中臨時架起一些木板和草蓆之類,在裡面權且棲身。雖說時值仲夏,還不至於忍寒受凍,但瞧那景況也真夠狼狽可憐……儘管前一陣子經過時,冒襄已經為這種情景而感到大為吃驚和痛心,眼下再度默默注視著,他仍舊不禁暗暗歎息不已。「是的,覆巢之下,安有完卵?韃子還沒有真正打過來呢,那些不逞之徒就已經鬧得如此無法無天。若是韃子真的來了,只怕更要亂上十倍、百倍!到其時,到底又哪裡會有逃秦的樂土?的確,逃難並非上策。男兒生當斯世,有本事的,還是應當登車攬轡,以澄清天下為己任!只有把韃子徹底打跑,再造大明的中興,百姓才有安樂可言,我輩才有安樂可言!」這麼一想,冒襄的決心頓時變得更加堅定,腳步也邁得更快,儘管這當兒,街道上的景物已經變了一個樣,耳畔又傳來了官兵沿門索餉的粗暴呼喝聲,他都沒有心思理會了。

    回到他們家賃住的宅子,踏人那道供平常出入的側門時,冒襄發現裡面的氣氛有點異常。一群男女僕人,正神色驚慌地聚在儀門內,嘁嘁嚓嚓地交頭接耳。

    看見少主人回來了,他們就像老鼠見了貓兒似的,一齊住了口,低下頭,匆匆走散。這種情形,顯然引起張維赤的注意,只見他皺起眉毛,疑惑地打量著;倒是冒襄已經司空見慣,不以為怪。他只問明父親正在書房裡,便擺一擺手,揮退跟在後面的冒成等人,領著張維赤,快步向內宅走去。

    西斜的太陽已經落到了屋脊的後面,庭院裡分明地暗了下來。

    兩個朋友穿過一道又一道門,來到東偏院冒起宗的書房,忽然意外地看見,冒襄的母親馬夫人在奶奶蘇氏和董小宛的攙扶下,從裡面走出來。老太太眼睛紅紅的,像是剛剛哭過的樣子。冒襄怔了一下,連忙走過去,還來不及開口詢問,就聽見書房裡發出呼喚。冒襄應了一聲,只得停止詢問,回頭先請張維赤在門外稍待,又伸出手去,輕輕攙扶著馬夫人,同女眷們一道轉過身,朝裡走去。

    冒起宗已經從書案後面站起來,等待著了。

    「嗯,怎麼樣?」他用目光迎著兒子,問。同時皺起眉毛,瞥了一眼遲遲疑疑地又跟進來的女人們。

    「哦,啟稟父親,孩兒已經找著張羅浮,同他談過了。」冒襄拱著手,畢恭畢敬地回答,「他說不礙事,他在城外有一處別業,名喚『大白居』,房子雖說老舊了些,卻還可以住得。我們若要時,隨時都可以搬去……」「聞得建虜要打過來了!你可聽說這事?」冒起宗打斷兒子的話,迫不及待地追問。

    「建虜——要打過來?孩兒沒、沒聽說呀!」冒襄愕然說,「這是……」「哼,你還蒙在鼓裡哩!聞得韃子的前鋒都過了赭山了!」

    冒襄眨眨眼睛,分明被這個突如其來的消息弄糊塗了。不過,隨後他就搖搖頭,斷然說道:「沒有的事!孩兒剛剛還在張羅浮的家裡,遇見了俞元良、查繼佐那幫子人,還說了半天的話,怎麼沒見他們提起?」

    「他們沒提起?可是外間……」

    「謠言,」冒襄再一次搖著頭,口氣更加肯定,「不用說,又是謠言!若真有此事,俞元良他們又安有不知之理!」

    這麼解釋了之後,看見父親仍舊有點半信半疑,他就側轉身子,朝門簾外做著手勢說:「對了,剛才孩兒來不及稟告,張羅釜—也同孩兒一道來了!」

    守在門外的張維赤,聽著從書房裡傳出的對答,大約總算明白剛才經過門廳時,冒家的僕人們為什麼那樣驚恐不安。這當兒,看見門簾已經被冒襄掀開,他就連忙跨過門檻,一躬到地,朗聲說:「晚生張維赤,特來向老伯請安!」

    冒起宗正用眼睛示意女眷們避入裡間,這時他「哦」的一聲,用了一個匆忙的動作,離開書案。

    「適才只顧打問外間消息,不意竟讓賢契守候。真是失禮之至!失禮之至!」

    他回著禮,抱歉地連聲說。

    「羅浮兄還帶來了消息,」等冒起宗同客人略作應酬,分賓主坐下之後,冒襄繼續稟告,「說是浙東已經大舉起事抗虜,還奉魯王到紹興監國哩!」隨即轉向客人,示意地點點頭。張維赤自然會意,於是把他曾經向冒襄說到的消息,一五一十地又轉述了一遍。末了,他說:「眼下情勢如此,貴府到底走是不走,還請老伯參詳決斷!」大約是浙東起義的消息使冒起宗心定了一點,不過,他也只是「唔」了一聲,沒有表示態度,卻倒背著手,在堂內踱起步來。看見冒起宗這樣子,侍立在一旁的冒襄多少有點心急,但是卻不敢打擾父親的思考。至於張維赤,作為客人,在這種情況下更是只能靜靜地等著,不便貿然發表意見。

    終於,冒起宗站住了。他轉過臉來,輕輕地搖了搖頭,說:「嗯,這城中,只怕久留不得!」

    「……?」

    「不只不可久留,而且須得快點離開,愈快愈好!」停了停,大約看見兒子失望地低下了頭,而張維赤則睜大了眼睛,像是尚未明白,他就做了個手勢,略顯煩躁地說:「唉,這是明擺著的!時至今日,建虜之所以遲遲不來進犯本縣,並非畏我堅守,實因彼急欲南進,未暇東顧而已!如今浙東一旦舉義,便是於建虜側腹,陡然樹一勁敵,令彼無法長驅南下。如此,他便勢必轉旗回師,先來對付浙東。海寧與紹興歷來互為犄角,攻紹興必先攻海寧。若然此料不差,那麼不出十天半月,虜騎便會兵臨城下。到時再想走——哼,恐怕就走不脫了!」

    擔心浙東起義之後必然招致清兵來犯,這自然是不錯的。事實上,起義就是為了抗清,理所當然要準備開戰,不管是清兵打過來,還是自己這一方打過去,總之都得打。在這種情況下,留在城裡當然會有危險,甚至犧牲。不過,到了城外,同樣很難說就沒有危險,就不會犧牲。既然這樣,那麼,冒襄就認為還是應該留下來,而不必在敵我勝負未分之時,急於逃命。

    「父親所慮,自是不差。」他終於忍不住,微低著頭,字斟句酌地說:「惟是天下糜爛,已到了這一步。與其束手待斃,任憑韃子前來殺戮蹂躪,倒不如拚死相搏,或許尚有一線生機!」

    「辟疆兄所言不錯,」張維赤也從旁幫腔,「況且,建虜雖稱善戰,終究是蕞爾小邦,兵力有限,彼以區區數萬之眾,深入我江南,雖然來勢洶洶,其實佔地愈廣,則其勢愈分,必難持久。如今兩浙義師一起,四方雲合響應,雖百萬之兵,亦唾手可得。如此,便是以二十——哎,就算以十制一吧,也足以置彼虜於死地了!」

    大約衝著張維赤是客人,冒起宗起初還頗為留神地聽著,但隨後就搖起頭來。

    末了,他苦笑了一聲,說:「天下事,若是如此輕易,大明也不至於落到今日的地步了!如今兩浙義師並舉,在你們瞧著像是勢大得很。但老夫卻料定,只要還是這些官,還是這些將、這些兵,用不了多久,一樣要落得個水盡鵝飛的收場!

    與其空教億兆生靈再遭屠戮,還把自己也白搭上去,倒不如設法苟全性命於亂世,或許將來還能做點有益之事!」

    「可是,要苟存性命,也惟有奮起一爭,才能有望。我輩生為華夏之民,世受聖人教化,終不成也學錢牧齋的樣,剃髮留辮,認虜做父,向韃子搖尾乞憐!」

    由於覺得父親的意態未免過於消沉,冒襄的語氣不覺有一點急促。

    冒起宗微微一怔:「錢牧齋——他已經投降了建虜?這消息可確實?」

    「此事已無可疑。」張維赤又一次接上來,「聽留都逃來的人說,當時城中兵民本來打算同韃虜決一死戰,是錢牧齋,還有趙忻城、王覺斯執意開門迎降,才讓建虜兵不血刃,得了留都!」冒起宗默默昕著,卻不再吭聲,甚至沒有任何表情,也不知道是因為這件事其實已經在他的意料之中,還是一向以正人君子自居的本派中人,竟然出了這樣的敗類,使他感到無話可說。只是,他又一次捋著鬍子,在室內踱起步來。

    「那麼,依賢契之見?」終於,冒起宗重新站住,抬起頭來問。「依晚生之見,不如暫且留下來,瞧瞧情形再說!」也許因為重新生出希望,張維赤那雙小眼睛閃出了光芒。

    「唔……」

    「舉家出城,艱險重重,聞得府上去歲閤家渡江時,幾為大盜所劫,可證一斑。至於顧慮城中之禍亂,那麼適才在晚生家,舉義諸人亦議及此事。衛所姜千戶已經決意全力彈壓,將不法之徒處以重典;加之查伊璜明日即前往紹興,面謁監國,請從速委任縣尊。如此,城中混亂之狀不日當可平復。前輩實不必急於出城!」

    冒起宗老半天地拈著鬍子,顯然還有點躊躇,不過,當目光落到旁邊那間躲著女眷們的內室時,他的態度終於堅決了起來。

    「嗯,既然如此,」他點點頭,「那麼就暫且不走。只是在亂狀尚未平復之前,還須加意防範。近日這左鄰右舍,已經走了好幾戶,聯防之制,已形存實亡。

    事不宜遲——」他轉眼望著兒子,「你可從速去訪一訪那些未走之家,商議一個整飭之法,起碼保住這幾天不要出事。下一步如何,看情形再說吧!唉!」

    在出言辯難的當兒,冒襄始終有點心懷惴惴,生怕招致父親的反感和生氣。

    直到聽見父親這樣吩咐,他才「氨的一聲,如釋重負,於是連忙恭順地點著頭,一一答應著。看見冒起宗微側著頭,閉起眼睛,露出疲倦的樣子,他立即行下禮去,說:「那麼孩兒這就去商辦此事!」說完,就回頭用眼色朝張維赤示意。等後者向冒起宗道過別,他就領著朋友,轉身向外走去。

    「……相公,這、這城裡必定守得住麼?萬一守不住,我們一家子全窩在這裡,逃也逃不脫,可怎麼辦?」

    「哼,天下哪有十足的事!都到這種地步了,只有盡力而為罷咧!你若害怕,就讓家嫂陪著,搬到鄉下去躲幾天好了!」

    當兩位朋友離開書房時,他們最後聽見驚恐不安的馬夫人顫抖著嗓門,同冒起宗這樣對答。

    六

    由於決定留下來不走,在接下來的一連幾天裡,冒襄便懷著對時局好轉的希望和信心,一頭扎進了為加強家宅聯防的奔走張羅之中。

    然而,儘管起義的首領們曾經許諾,城中的混亂局面會很快得到控制,冒襄也以此竭力向左鄰右舍遊說,鼓動大家留下來別走,可是幾天過去了,那個許諾並沒有實現,城裡的無法無天行為非但不見收斂,反而有愈演愈烈的趨勢。於是,一度被說服留下來的鄰居們,又紛紛發生動搖,重新準備向外逃難。冒襄眼見局面難以控制,感到十分著急,也十分懊惱。由於人手愈來愈少,他只得大量派出自己的家丁去頂替;於是整副防守護衛的擔子,也愈來愈重地壓到了他一個人的肩上。

    對於發生在外間的這些情形,作為侍妾、並且料理著丈夫日常起居的董小宛,多少是知道的。雖然冒襄很少向她說及外問的事情,她也不敢多問,但是,從丈夫那明顯消瘦下去的臉龐,從他變得愈來愈煩躁的脾氣,董小宛都不難猜測到外間的事情是多麼的不順利。特別是當馬夫人和蘇少奶奶經受不了日甚一日的驚擾,終於先行搬出城外的鄉下去之後,冒襄每隔三五天,還得安排時間前去探視,以致除了操心城裡的事之外,更多了一重遠道奔波。對於這些,董小宛全都默默看在眼裡,自然也疼在心上。她知道外間的事自己插不上手,便很想在家中的事務上盡自己的一份職責。然而,偏偏家裡那些做主子的,似乎始終把她看成是下人,而下人們又把她看成是主子,不論是哪一撥子的事,都不來招攬她。這就弄得她無所依傍,彷彿被遺棄了似的。特別是當丈夫不在身邊的時候,這種孤獨的感覺就更加強烈了。

    眼下,又到了傍晚時分。從董小宛日常起居的東廂房明間向外望出去,可以看到一道寬闊的、巨大的堆絮狀雲帶,從西北邊迤邐鋪展過來,經過庭院的上空,又向東南的方向延伸而去。在夕陽的映照下,那火紅的雲帶顯得分外耀眼、鮮明,使整個天空彷彿要燃燒起來似的。不過,這瑰麗的景色卻預兆著明天可能要下雨,起碼也要颳風。

    現在,董小宛就望著這片雲,用一隻手支著下巴,在默默想心事。不過,她想的不是明天的天氣,而是想起自己嫁進冒家來,已經有兩年半了。去年為著躲避高傑的亂兵,舉家逃出如皋那一次,在幾經艱險,抵達丹陽時,丈夫曾經親口告訴她:老爺發現她料理銀錢的出入時盡職盡責,清楚細心,十分讚賞,打算把家中的財務交給她來管理。當時她雖然受寵若驚,生怕承當不了,但是對於老爺的信賴,心中是十分感激的。因為她固然絲毫沒有攬權弄柄之心,卻十分渴望能夠被這個家庭所接納,成為與大家親密無間的一分子,為維護這個家而竭盡心力。

    出自老爺之口的讚許和打算,無疑是一種認可的明白表示。誰知,回到如皋之後不久,她就跟著胃襄去了南京,一住就是大半年。接著就是清兵大舉南下,她也就跟著家人匆匆逃到了這裡。到如今,那件事似乎被壓根兒遺忘了似的,再也沒有人提起。對此,她倒是暗暗鬆了一口氣,覺得自己確實還不到這個份兒上,勉強去承當,未必是一件好事。不過,不知道是自己多心還是別的緣故,她又覺得這一次回家之後,周圍的氣氛起了變化。老爺倒沒有什麼,對她依然和顏悅色;可是說到太太、奶奶,還有劉姨太,態度就變得淡淡的,不像過去那樣親熱,雖然不至於難為她,但是有意無意地,卻不再拿她當回事。這可就使董小宛感到頗為惶恐不安。特別是眼下這一次,太太、奶奶都帶著兒孫搬到城外的大白居去了,就連劉姨太也沒留下,可是卻偏偏丟下了她。儘管,由於冒襄並沒有走,她其實也不願意拋下丈夫自己離開。不過,那些家長們在作出決定時,甚至連哪怕詢問一下她的意向都沒有,彷彿她連個數兒也算不上似的。這就更使董小宛敏感地覺得,自己其實並沒有真正被這個尊貴的家庭所認可和接納。近些天來,這種委屈和疑慮一直刺痛著她、困擾著她,此刻,它又一次冒了出來。「啊,我進門都兩年多了,她們為什麼還是這樣子?我到底哪兒做錯了,或者做得還不夠?該怎麼做才成?」她呆呆地仰望著那一片正在越來越暗淡下去的火燒雲,苦惱地、絞盡腦汁地想,「其實,她們不知道,我是多麼愛重這個家,多麼愛重她們呀!只要她們真正把我當成至親骨肉,即使吃再大的苦,受再大的累,我也不會有怨言!

    啊,要是做得到,我真想剖出心肝來給她們看!可是現在這樣子,這般苦楚又能向誰說?又有誰能幫助我呢?哎,看起來,就惟有相公了。他是我最最親近的人,我的苦楚,他好歹還知道一點。雖然我也知道,從起始到如今,他都從……從未當真把我放在心上。也不知他心裡到底想什麼?也許還在想著那個陳圓圓——不過,除了他,我實在再也沒有人能指望、能倚靠了呀!那麼,那麼——啊,這天都黑了,怎麼相公他還不見回來?」

    由於忽然想到了丈夫,董小宛心中忐忑了一下,回過神來。的確,冒襄是今天一早出的門,說是到城外去探視馬夫人和蘇少奶奶。按理說,這會兒早就該回來了,因為在此之前,他也曾去探視過兩次,每一次都是過了正午不久就回來。

    「哦,不光他不見回來,連冒成他們也沒有一個回來。那麼會碰到什麼事呢?

    是鄉下發生了變故?還是他們半路碰上了殺人搶劫的強盜?要不就是生病了?傷著了?走錯路了?」

    一邊這麼不安地猜測著,她一邊又極力安慰自己:「嗯,不會的,不會這樣!

    相公可不是那等遇事莽撞,沒心沒智的人。他自會隨機應變,把一切都應付得好好的!」

    然而,當目光落到變得幽暗一片的庭院時,她又禁不住心驚肉跳起來。

    「要是沒事,他怎麼到這會兒還不回來?他不會不知道老爺、我,還有家裡的人都在惦記著他呀!就算他有事回不來,也該打發個人回來說一聲呀!啊,要是當、當真遭了禍事,他們此刻會怎麼樣呢?是身受重傷,還是在挨打受折磨,還是、還是已經不、不在了……」最後這個念頭一閃,董小宛像當頭挨了一棒,頓時呆住了。

    「不,不成!不能這樣!」她驚恐地想。的確,且別說她是那樣深愛著丈夫,就拿她自個兒來說,眼下國破家亡,到處兵荒馬亂,而她在這個家裡惟一能夠指望、能夠倚靠的人,就只有丈夫了。萬一冒襄有個三長兩短,那麼她今後……「不,我要去,要去找他!」她不由得站起來,出聲地說。坐在旁邊的紫衣分明嚇了一跳,連忙放下手中一件準備折疊的衣裳,問:「娘,娘要上哪兒去?」

    「找相公,一定要找相公!」董小宛說著,抬腿就往外走。

    紫衣趕緊跟上前來攙扶:「可是,聽說老爺已經派人去了!」

    「不成,我得自己去!」

    「可是……」

    「你莫攔我!快叫轎子來,快去,去呀!」

    發現董小宛臉色慘厲,大睜著眼睛,身子也在微微發抖,顯得激動異常,紫衣不敢違拗了,應了一聲「是」,匆匆向外走去。小半晌之後,董小宛乘上一頂小轎出門了。上房那邊的冒起宗大約也正為這件事焦急,因此得知後並沒有阻攔,只派人過來傳話,讓她多帶僕從,小心護衛,以防不測。

    現在,董小宛就在八名手執火把和刀棒的家丁簇擁下,沿著狹長的裡弄,向大街的方向走去。位於城東的這條裡弄,聚居著好些上流人家,平日在城中稱得上有財有勢。憑著這一點,如果大家齊心合力,聯起手來的話,應該說是能夠暫時自保的。可是如今,那些有錢和不太有錢的人家都幾乎逃了個乾淨,使平日頗為興旺氣派的一條裡弄,變得燈火寥落,聲響全無,到處籠罩著陰慘慘、暗沉沉的恐怖氣氛,簡直同一片墳地差不了多少。直到董小宛的行列經過,雜沓的步履聲和晃動的火把,才將幽靈般守候在一扇扇緊閉的大門內的看屋人驚起,惴惴不安地把眼睛貼在門縫裡,往外窺看……由於親眼看到宅子之外是怎樣一種詭秘荒涼的情景,想到冒襄在這樣一種環境中行走,該有多麼危險莫測,董小宛此刻的心情甚至更焦灼了。雖然她只能坐在轎子裡,但仍舊不斷撩起簾子往外張望,希望盡快趕到前邊去,把丈夫接回家裡來。

    然而走著走著,不知為什麼轎子卻停了下來。董小宛稍等了一會,仍舊不見起動。她把簾子再掀開一點,從站在前面的僕人頭頂上望去,發現已經來到裡弄口的木柵門前。門洞裡,影影綽綽地聚了好些人,正在那裡嗡嗡地交談著。董小宛起初有點莫名其妙,隨後心中一動:咦,莫不是相公回來了?頓時,她心中一寬,連忙扳著窗沿,睜大眼睛,伸長脖子張望著,希望盡快辨認出丈夫那熟悉的身影。

    「姨奶奶……」一個蒼老的聲音在轎外響起。

    董小宛回顧了一下,發現說話的是執事頭兒冒貴。她連忙問道:「為何不走了?是不是相公家來了?啊,相公呢?他在哪裡?怎麼我看不見?」一邊問,一邊重新伸長脖子,竭力尋找著。

    「大爺還不曾回來。是外頭亂得厲害,說是灶戶進城了,成群結伙的,到處殺人搶東西。」冒貴啞著嗓子回答。黑暗中看不清他的表情。

    「哦,那為什麼還不走?快走呀,快去接相公呀!」董小宛著急地催促說。

    大約發現董小宛其實並沒有聽清他的話,冒貴幹咳了一聲,把灶戶進城的事又重複了一遍,然後說:「少爺這會兒還不回來,想必在城外那邊歇下了。現今外頭亂成這樣,姨奶奶也別出去,先回府裡歇著,等明日再派人出城打探不遲。」

    停了停,看見董小宛沒有做聲,他又說:「張乙、吳七都回來了。姨奶奶不信,只管問他們兩個便知。」

    張乙和吳七,就是先前派去迎接冒襄那批家人的班頭,不知什麼時候已經來到轎前。聽冒貴這麼說,他們便異口同聲地幫腔道:「這是實情。姨奶奶萬萬出去不得!如若不然,有個差池閃失,小人們俱擔待不起!」

    董小宛仍舊不說話。不過,發現張乙、吳七和他們的手下人全都聚在這兒,她也就明白了:原來,這些人雖然奉命到大街上去探看和迎接主人,其實卻十分膽小怕死,發現外問的情勢不對,他們就馬上退回裡弄裡來,還攛掇冒貴也不要去。「他們說相公在大白居那邊歇下了,分明是托辭搪塞!試問他們怎麼知道?

    憑的什麼?」董小宛又氣又急地想。作為奴僕,對攸關主人生命安全的差使,竟然如此敷衍了事,這是以往從來沒有過的。「啊,他們怎麼敢!他們平日的忠心到哪裡去了?」但是,以自己目前的地位和身份,她又感到很難拗得過這些有頭有臉的老家人。因此,儘管心中氣苦異常,到頭來,她只能使勁地蹬了一下轎子的底板,用含淚的聲音說:「陝走!」

    「上、上哪兒?」一名轎夫遲疑地問。

    「當然是上街上去,迎接相公!」

    「哎,姨奶奶……」顯然吃了一驚的冒貴連忙阻止。

    「走呀,快走!」董小宛驀地不顧一切地尖叫起來。那悲憤、淒厲而又固執的叫聲撕破靜夜的空氣,進射而出,使在場的人心頭都不由得一震!

    這麼一來,誰都不敢再阻攔。董小宛那頂轎子搖晃了一下,重新起動了。它在僕人們讓出來的通道中悲壯地、堅執地前行著,看樣子,哪怕外面是刀叢劍林,是流血死亡,也阻擋不了她去迎接冒襄的決心。

    幾個班頭你望我,我望你,儘管並不那麼心甘情願,卻彷彿被一股無形的壓力逼迫著似的,終於無可奈何地跟上轎子,一起向外走去……七半個時辰之後,他們終於把冒襄接回家裡來。雖然外問的情形確實相當混亂,但總算雙方都沒有碰到什麼意外的事情。至於冒襄為何回來得這麼遲,也弄清了:原來是跟隨馬夫人和蘇少奶奶的小兒子生了玻鄉間沒有大夫,只有一位略懂醫道的村塾先生。雖然大家擔心靠不住,但也只得將就讓他瞧瞧。那塾師說是偶感風寒,不妨事的。就近抓了帖藥,讓小兒子服下了,不過冒襄到底不大放心,所以在大白居逗留到傍晚,看見孩子確實睡得安穩了些,可以交付得下,才又匆匆往回趕……實情雖是如此,但經歷了這番奔波,冒襄也已是精疲力竭,面容憔悴,幾乎連說話的勁頭都沒有了。看見這種情形,董小宛也不敢多說什麼,待冒襄回稟了父親之後,便服侍他早早睡下了;並且吩咐紫衣,如果不是特別緊急的事情,一律不准外間通傳,必定要傳,也得先告知她。

    這麼好歹過了一夜。第二天,冒襄照例一早又起了床,洗漱完畢,用過早點。

    要在往日,他必定又忙著到外間去了。可是不知為什麼,今天他卻顯得有點懶懶的,盡自坐在椅子上發呆,遲遲沒有動身。看見這樣子,董小宛覺得說話的機會來了,於是拿起一把扇子,趁著送到丈夫手裡的當兒,試探地問:「相公,眼下城中這一場亂子,不知幾時才能平息得了?」

    冒襄牽動嘴角,勉強地苦笑了一下:「哼,誰知道!反正,等著就是了!」

    「那——往後這城裡城外的,相公還得不歇地兩頭奔波了?」

    「有什麼法子,當然得去!」

    董小宛的眼圈一下子紅了:「可是,可是,妾身害怕!」

    「你怕——怕什麼?」

    「眼下這等兵荒馬亂的,妾身怕相公城裡城外地亂闖,萬一碰上了殺人越貨的強盜,那、那可就……」董小宛止不住哭泣起來。

    冒襄望了她一眼,目光隨即又回到原處。他好一陣子沒有做聲,最後,才說:「不會的,我又不是孤身一人,還有冒成他們哩!」

    「要、要是強盜人多勢眾,怎麼辦?」董小宛勉強止住悲泣,說。她本想告訴丈夫,那些僕人也未必靠得住,就像昨天夜裡那樣——但臨時又改了口:「況且,城裡有歹人作亂,鄉下也難保沒有歹人作亂。把太太、奶奶和小少爺撂在那兒,也難保就十分安全。萬一出了什麼事,相公和老爺都不在身邊,怎生是好?」

    這話顯然說中了冒襄這些天來的擔憂。他的表情變得煩躁起來,兩道黑亮的眉毛也湊到了一塊,然而,卻緊抿著嘴唇,沒有吭聲。

    董小宛望了望丈夫,一顆心止不住噗通噗通地亂跳起來。她自然有自己的想法,但又拿不準家長們已經決定了的事,自己提出異議好不好。然而,眼看著丈夫一個人兩邊照應,疲於奔命,才幾天工夫,臉上已經瘦下一圈去,董小宛就感到心如刀割;更別說冒襄這麼沒完沒了地往返奔波,總難免會碰到一次半次意外——哪怕只碰上半次吧,就有可能什麼都完了……「那麼,你說怎麼辦?」冒襄出乎意料地冒出一句,隨即閉上眼睛,靠在椅背上。在窗外早晨陽光的映照下,他的側影顯得那樣蒼老、無神。

    「妾想,妾想,」董小宛結結巴巴地說,有片刻,緊張得幾乎連聲音也發不出來。不過,她終於還是鼓起了勇氣:「要是守在這兒,難以照應,不如、不如相公和老爺都先到城外去,暫避一時,也是好的。」

    這麼說完之後,她就屏住呼吸,睜大眼睛,膽怯地等待著丈夫的反應。「哦,他要是不高興,不答應,那就當我沒說吧。不過,我確實覺得這樣合適!」她心忙意亂地想。

    然而,冒襄卻按照原來的姿勢坐著,一動不動,彷彿根本沒有聽見侍妾說的話。過了一會,他才慢慢張開眼睛。

    「什麼?」他問,冰冷的目光直射過來,「你說什麼?要走,嗯?」

    一聽丈夫的口氣,董小宛的腦子裡「嗡」的一下,「啊,他生氣了,他不答應!」她後悔地想。慌亂中,她點了點頭,又使勁地搖搖頭。

    「你說要走?」冒襄猛地站起來,高聲地重複說,「韃子還沒來,這城還沒丟,你就要我逃跑?去學那些沒有骨氣,膽小如鼠,一點點風吹草動,就嚇掉了魂的可憐蟲那樣,夾起尾巴逃走嗎?去學為了活命,寧可剃髮留辮的孱頭那樣,去給韃子當順民嗎!哼,辦不到!他們怕死,我冒襄可不怕死!我就是不走,就是要給他們看看,在這城裡,還有不怕死的縉紳之家,還有一股寧折不彎的浩然正氣!」

    冒襄怒氣衝天地咆哮著。他的眉毛倒豎起來,圓睜的兩眼噴出灼人的火焰,俊美的、憔悴的臉孔變得十分可怕。他的聲音愈來愈高,言辭也愈來愈偏執、激烈,而且有股子不顧一切的味道。顯然,這些天來所受的種種刺激、打擊、挫折,以及失望、憤懣、苦惱、辛苦,由於不斷地積存,早已超過他內心所能承受和包容的限度,一旦得著機會,就變得無法控制,猛烈地傾瀉出來……董小宛嚇壞了。她哀求說:「相公,相公,聽我說……」「我不要聽!」冒襄粗暴地一揮手,隨即,像發現了什麼似的,目光霍霍地盯住了可憐的侍妾:「好啊,鬧了半天,原來連你也想逃走!哼,還虧你口口聲聲說,不管是生是死,都要跟著我,一生一世也不分離。原來全是假的,是騙人!

    那麼好呀,你要走,你就自己走好了,回姑蘇去,回秦淮河去!我冒某人絕不挽留!」

    如果冒襄只是責怪侍妾不該胡思亂想,不該過問她不該過問的事,那麼即使罵得再凶,董小宛都可以忍受,不會爭辯。可是現在丈夫竟然懷疑到她的忠誠,這就使董小宛感到比殺了她還要難受,以至於那張秀美的臉蛋一下子漲得通紅。

    「不,不!不是這樣!」她大聲地、含著眼淚反駁說,「妾身只是為相公的安危擔心而已!相公自然不是膽小怯懦的人。惟是打算以萬金之體,與匪類相抗,妾身卻未敢苟同。須知相公是家中惟一長男,上有老父老母,下有幼弟稚子,他們的安危全都繫於相公一身。相公之責,可謂至重至大!若因爭一時之忿而輕身蹈險,萬一遭逢不測,這一堂長幼,將何所因依?祖宗香火,又憑誰承傳?這『孝道』二字,更何從談起?相公豈能不靜心權衡,縝密三思!」也許自兩人相識結合以來,董小宛還從來不曾這樣頂撞過丈夫,加上她最後這一番話,竟是如此義正辭嚴,令人無從反駁,冒襄竟一下子噎住了。他彷彿不認識似的望著侍妾,然而,只一會兒,他的眼睛又瞇縫起來,並且閃出惡意的光芒。

    「你當真還想逃難?」他用故作平淡的口吻說,「你莫非忘記了,去年那一次逃難是什麼滋味?這一次,只會比那次更凶險。到時候,我要是照應不過來,只能先護著老爺、太太、奶奶、少爺他們,嗯,還有姨太太!就未必能顧得上你了——你難道就不害怕?」出自丈夫之口的這個警告,冷酷得就像一把尖刀。董小宛的臉色不由得變了。但是,略一沉默之後,她仍舊咬咬牙,慘然說:「只要相公和老爺、太太、奶奶,還有小少爺們平安無事,妾就是死了也甘心情願!」

    冒襄一直緊盯著侍妾,顯然在等著對方露怯。這時,他的目光抖動了一下,挑釁的鋒芒消失了。他垂下眼睛,無言地轉過身子,慢慢踱了開去……「大爺,老爺著人傳話,請大爺到後堂去見老爺。」丫環紫衣小心翼翼的聲音在門邊響起。

    冒襄怔了一下,問:「什麼事?」看見紫衣茫然地搖搖頭,他就「嗯」了一聲,隨即回過頭,望了望董小宛,但到底什麼也沒有說,就匆匆跨過門檻,沿著熟悉的迴廊,向正院的後頭走去。

    八

    「難道真的要棄時局的轉變不顧,再度舉家出逃?」一邊越過一組一組手執刀棒,在各自的地段上巡邏放哨的家丁,冒襄一邊繼續著先前中斷了的思路,「誠然,她說的也並非全無道理,起碼在混亂的情形有所改善之前,似乎應當考慮是否該出城暫避一下。可是,已經苦苦堅持到現在,紹興方面說不定這一兩天就會有回音。萬一我剛走,新縣尊就來上任,豈非白顛簸一趟不說,還給張羅浮他們落下一個貪生怕死的笑柄?不,既然這麼些天都熬下來了,那就乾脆熬到底!

    生也罷,死也罷,就拼他這一回!做個有骨氣、有膽魄的人!那麼,就堅持不走……」「哎呀,燒、燒起來了!」一聲尖銳的驚叫驀地響起來。

    「哪兒?在哪兒?」「喏,那邊,那邊!」幾個人在牆頭上嚷嚷說。正在廊廡下坐著的僕人「哄」的一聲全跳起來,開始緊張地詢問、叫喊、奔走,牆上牆下頓時亂成一片。

    冒襄吃了一驚,有片刻工夫,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不過,當看見周圍亂了套時,他就光火了,使勁把腳一跺,厲聲說:「幹什麼?你們都於什麼?啊!」

    這一聲呵斥總算發生了作用,亂哄哄的僕人們頓時停止騷動,一個個呆著臉,不安地沉默著。

    「啟、啟稟大爺,外頭燒……燒起來了!」一個班頭結結巴巴地報告。

    「不就是燒麼,又不曾燒到這邊,就慌成這個模樣!要是真有歹人打上門來,你們怎生對付!」冒襄繼續厲聲呵斥。

    不過嘴上這麼說,他心中其實也有點緊張,於是走向牆邊,沿著架設在那裡的一道梯子,攀上了用木板和立柱臨時搭起來的一個哨位,朝哨丁指點的方向望去。果然,在城南的方向,有一片房屋正在焚燒,滾滾濃煙直衝天際,還帶起許多灰燼似的東西,朝四下裡飄舞翻飛。雖然距離相當遠,看不到具體的情景,但也不難想見遭災的人家是怎樣一種悲慘可怕的模樣。「嗯,這已經是第三次了。

    不知是否又是歹徒放火,還是自家不慎失火?傷著人沒有?哎,要是沒有人去救,延燒起來可不是玩的!」冒襄一邊目不轉睛地瞧著,一邊心情緊張地想。「莫不是『半梁山』和『賽少林』放對,弄出來的?昨日『半梁山』在那裡貼出好些無頭告示,聲言要同『賽少林』廝拼,還當場殺翻兩個人哩!」一名哨丁惴惴不安地從旁說道。

    所謂「半梁山」和「賽少林」,是城南兩股義兵分別給自己取的名字。兩股人馬從一開始就各據一方,互不服氣,經常鬥毆生事,把老百姓弄得叫苦連天,在城中早就出了名。現在聽哨丁一說,冒襄心中頓時生出一股憤慨。「哼,還虧那伙舉義縉紳口口聲聲說要彈壓,其實全是假話!像這種無法無天的烏合之眾,又怎能與清兵對敵,又怎能指望他守得住海寧!」這麼一想,他心裡就變得亂糟糟的,沒有心思再看,仍舊沿著梯子退下來,只囑咐班頭嚴密守護,防止奸人乘機騷擾,便轉過身,匆匆向後堂走去。

    冒起宗已經在等著他了。這幾天,雖然冒襄極力把絕大部分的事務攬了過去,但焦慮和失眠,仍舊在老人身上留下了痕跡,使他完全失去了平日的從容氣派,顯得神情鬱悶,心事重重。

    當冒襄走進來時,冒起宗正倒背著手,微低著頭,焦急不安地在後堂來回踱步。聽見兒子的腳步聲,他就立即站住,轉過身來。「你來了。」他皺著眉毛說,示意兒子不必行禮,然後朝後門內側一指,「門首的阿三領了個人進來,說了一件事,如今就在下房裡,你先過去瞧瞧,回頭我們再商議!」

    「是!」冒襄答應著,隨即想到應該把城南起火的事告知父親,於是又拱著手說:「啟稟……」然而,冒起宗焦躁地一揮手:「其他的先別說了,你快過去瞧瞧!」冒襄怔了一下,不明白父親為何這麼氣急敗壞。他不及再問,連忙跨出門檻,走向父親所指示的那間供僕人休息的下房裡。「啊呀,大爺來了!」長得身材魁梧的阿三連忙從春凳上站起來,看見冒襄沉著臉,便不敢多話,回頭一指,說:「喏,就是他!」

    還在進門時,冒襄就發現屋子裡坐著一個陌生人。此刻趁對方站起來的當兒,他藉著從木格子窗外透進來的光線,看清了那是個三十歲上下的漢子,中等個兒,掃帚眉,酒糟鼻,一雙圓鼓鼓的金魚眼,兩片向外翻出的厚嘴唇,頭上歪著一頂豬嘴頭巾,一身半新不舊的玄色衣褲,敞著胸,腆著肚子,使人一望便知是個市井潑皮。

    「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冒襄皺著眉毛問,隨即在阿三端過來的一張椅子上坐了下來。

    「快回大爺的話,問你呢!」阿三催促那個人。

    「哦,是!」那人連忙答應,隨即低下頭,用袖子擦擦鼻子,停頓了一下,然後開口說:「小人許五漢,家住雙忠廟,因得知一夥賊人要來打劫貴府,特地趕來報個信兒。」

    冒襄正搖搖手,拒絕阿三奉來的一盞茶,冷不防聽見這句話,心中猛然一震,「什麼?你說什麼?」他瞪大眼睛追問,同時不自覺地攥緊了椅子的扶手。許五漢把剛才的話又重複了一遍。

    「哼,你敢是扯謊胡說——你怎麼知道?」冒襄盯著對方,懷疑地問。

    「小人不敢扯謊。小人若是扯謊,讓舌頭長個大疔瘡,化膿,爛掉!」許五漢賭咒說,又擦擦鼻子,「本來,小人也不知,是隔壁頭的王阿毛如此這般告知小人的。」

    「講仔細一點!」

    「是。昨兒夜裡,小人已經下了。那王阿毛來打門,把小人吆喝起來。小人問他啥事體,他舉著個瓶兒要借酒。小人見他已有五分醉意,便只推沒有。他便罵小人不爽利,還說他即刻便要發大財,到時只怕小人得顛倒求他施捨哩!小人見他說得蹊蹺,便扯他坐下,取出酒來,慢慢拿話套他。他起初還不肯說,後來擋不住小人幾杯酒灌下去,到底吐了真言。他說城外有一幫新近搭伙的賊人,這兩日正思量打劫大戶,因知公子爺家是從如皋來的大財主,至今還留城中未走,便立心拿貴府發個利市,卻怕不熟城中的路徑。那賊伙中有人原是認得王阿毛的,便拉他來做眼線,應允事成之後,算他一份。那王阿毛本是個窮癟了的,自是一口應承。眼下他們已經準備停當,早晚便要動手。小人見情勢緊迫,昨夜一宿不曾合眼,今日一早便來稟知公子爺……」如果說,剛才吃驚之餘,冒襄還有點半信半疑的話,那麼聽了許五漢這一番述說,他就完全呆住了。因為對方所說的這個王阿毛,原是家中的一名小廝,兩個月前,因犯偷盜和調戲丫環,被人揭發,本應送官究治,後來是冒起宗念他故世的親爹是家中的老僕,決定網開一面,逐出家門了事。這王阿毛自幼在府中長大,對內情自然十分熟悉。賊人找他做眼線,可以說毫不奇怪。另外,冒家同他既有這層關係,查問起來並不費難,要不是確有其事,許五漢也不敢胡亂攀扯上他。

    「你——因何要將此事告知我們?」半晌,冒襄定一定神,問。

    「哦,小人雖則也一般的愛錢,卻還知好歹。那些個傷天害理的事,是萬萬做不得的!」許五漢忽然變得活潑起來,轉動著金魚眼睛,乖巧地回答,「別說上有神明,下有官府,都斷斷不容,就是貴府這樣的人家,既敢留下來,豈能沒有防範?那伙蟊賊若真的要來,不碰個頭破血流,偷雞不著蝕把米才怪!再說,聞得公子是個大善人,最是憐貧惜老,樂善好施。這遠遠近近,誰個不知,哪個不曉?只有那等狼心狗肺,昧了天良的,才會來打貴府的主意!小人可是……」許五漢噦噦嗦嗦地說著,可是冒襄已經沒有心思再聽了。他擺一擺手,吩咐阿三:「行啦,你領他出去,再到賬房支十兩銀子給他。就說是我說的!」說完,他又回頭對許五漢點點頭:「你這麼著,很好,以後若還有什麼信兒,就來告知我——嗯,去吧!」等喜出望外的許五漢趴在地上叩了頭,興沖沖地跟著阿三走了之後,冒襄就有氣無力地往椅背上一靠,茫然發起呆來……「嗯,都查問明白了麼?」一個熟悉的聲音問道。冒襄回頭一看,原來是父親走進來了。

    冒起宗事先顯然查問過許五漢,並且已經知道了一切。他拈著鬍子,來回踱了幾步,終於長歎一聲,說:「看來,這城中確實無法安身了,不如還是先到城外去避一陣子吧!」

    這當兒,冒襄已經照例站了起來。他沒有馬上回答,只是低著頭,沉浸在自己的思緒裡,半晌,才苦笑著說:「只是,孩兒總覺得太冤!」

    「什麼?太冤?」冒起宗顯然莫名其妙。

    冒襄點點頭,啞著嗓門說:「都挨到這當口上,說不定一兩日內,紹興就會派縣尊來,我們卻還得狼狽逃命——豈不太冤!」冒起宗不做聲了。有好一陣子,他遲疑地望著緊咬著嘴唇、顯得苦惱異常的兒子,似乎打算安慰上幾句;但是,卻什麼也沒有說出來。

    兩天以後,他們父子終於帶領全體僕從,押運著大批的箱籠行李,在嚴密防範的狀態下離開了海寧縣城,再度踏上了吉凶未卜的旅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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