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血的仕途:李斯與秦帝國(下冊) 正文 第九章 回馬槍
    第一節解鈴終須繫鈴人

    翌日,嬴政召集廷議,討論應對四國合縱之策。有資格參與廷議者,無不是秦國的高官顯爵。然而,讓這些入會的大臣們意外的是,赫然有一個陌生面孔夾雜在他們中間,於是互相打聽,卻也都說不出那人的來歷。

    是的,姚賈還是決定來了。他雖不在秦國的官員編制之內,但作為嬴政的特邀嘉賓,自然有資格出席廷議。姚賈乃是第一次參與廷議,他環顧左右,好傢伙,規模可真不小,算上他自己,實到代表共計六十人,殿內所見,黑壓壓一片人頭。

    嬴政俯視群臣,問道,「四國為一,將以圖秦,寡人屈於內,而百姓靡於外,為之奈何?」

    嬴政話落,群臣不能應答。水落而石出,誰在朝中最具人氣和感召力,此時最能凸顯分明。每個大臣都在用眼睛投票,投給那個份量最重、最可倚仗的人,準備唯他馬首是瞻。

    群臣所望者誰?李斯是也。

    李斯面色似水,不動如山,渾不理會這眾多期待的目光。

    嬴政不悅,沉聲再問,「四國為一,為之奈何?袞袞諸公,竟無一人可堪為寡人分憂?」

    見嬴政動怒,群臣均面露懼色,看向李斯的目光更為急切。

    姚賈見眾人只望著李斯,根本沒人在乎他,心中冷笑,霍地起身,朗聲道,「姚賈願出使四國,必絕其謀,而安其兵。」

    連林人不覺,獨樹眾乃奇。姚賈這一站起,的確卓然獨立,賺盡眼球。於是群臣驚詫,李斯微笑,尉繚睡覺。

    嬴政下殿,親執姚賈之手,道,「正待先生此言。」

    姚賈終於明白李斯為什麼要說羨慕他了。因為嬴政回報給他的慷慨,為他作夢也不敢想到。嬴政不僅賜他車百乘,金千斤,更當著群臣的面,親自為他披王者之衣,加王者之冠,佩王者之劍。姚賈立於嬴政之前,穿著國王才配擁有的全套行頭,渾身顫抖發燒。無法承受的榮耀,讓他幸福得快要死掉。

    對於一個使節,給予這般的寵遇,自古未曾有,後世也不復見。群臣無不色變,以為嬴政一定是判斷力出了問題。殊不知,嬴政演這場戲,自有他深遠的考慮。

    首先,嬴政要演給姚賈看。想姚賈當年,只是大梁城中的一位不良少年,後來入趙國為臣,也是倍受猜忌,不甚如意,如今竟然能站在當世最強王國的宮殿之上,衣王者之衣,冠王者之冠,佩王者之劍,對人臣來說,其寵遇已是到了無可復加的極致。這樣的寵遇,不但李斯,就連當年的嫪毐和呂不韋,也未曾享受過。秦國立國六百餘年來,他姚賈是獨一份。嬴政又在眾人之前行了這事,在滿朝文武的見證之下,將姚賈推上了榮譽的巔峰。姚賈熱淚盈眶,為了這一刻,即便以後為此而死,那也是可以無怨無悔的了。

    其次,嬴政還要演給其他人看。其他人是誰?一是國內大臣,二是六國君臣。

    雖說姚賈已在趙國積累了一定的經驗和資歷,但到了秦國,姚賈仍只能算是一名新手,容易遭到同僚的排斥和輕視。而要樹立起姚賈的威望,使眾人心服,最速成的方法,莫過於給他超乎規格的禮遇。後來,當劉邦要把韓信從一個無名小卒提拔為軍中大將時,為了使其服眾,也效仿此法,特別擇良日,齋戒,設壇場,具禮而拜韓信,於是一軍皆驚,莫敢抗之。再後來,漢文帝時,王生老人在朝廷之上,當著皇帝和眾大臣的面,命張釋之為其跪而結襪,從而讓張釋之的名望迅速暴漲。

    嬴政這場戲,也演給六國看,尤其是給趙國看。今世之外交,如A國向B國派遣大使,需要事先徵得B國的認可,倘B國不喜歡該大使,完全可以拒絕這一任命。戰國之時,概也類此。你趙國不是驅逐了姚賈,不許他再踏入國境的嗎?如今,姚賈穿上這身王者制服,再出使你趙國,那幾乎就等於我嬴政親臨。試問,你趙國敢把我嬴某人拒之門外嗎?

    再說,姚賈這趟出使,身擔重任,不容有失。那時不比今世,使節能夠享有外交豁免權,即便犯了事,大不了驅逐出境,不至於命喪他邦。那時的使節,被囚禁乃至被殺害,並不鮮見。姚賈有了這一身裝備,就等於握著一面免死金牌,就算他在六國做了和其使節身份不相稱的行為,六國也不能取了他的性命。

    嬴政的這番苦心,姚賈感且身受。在這個陌生的國度,他第一次體驗到了集體的溫暖和關懷。綠葉對根的情意,在他心中濃濃地泛起。

    姚賈來向李斯辭行。李斯親於府前相迎,連連道賀。寒暄已畢,姚賈問道,「姚賈將去,廷尉可有言相贈?」

    李斯笑而不語。

    姚賈道,「姚賈破四國合縱之法,未必與廷尉同。願先聞廷尉之意。擇肉後發,先中命處,這可是廷尉當日親口所教。」

    李斯大笑,心道,姚賈果然是聰明人,識大體的。

    擇肉後發,先中命處,乃是當時狩獵的術語。意思大致為:狩獵時,先指明禽獸身上的某處,然後發箭,射中才能算數作準。姚賈借用之,也算是委婉地表達了向李斯請示工作之意。這也不免讓人想起,現在許多浪蕩子,喜歡借用棒球術語來描述追求女生的進展,並分為上了一壘、上了二壘、上了三壘,打出全壘打等等。或許會問,打出全壘打之後,又該如何呢?呵呵,那就該開始新的比賽了。

    李斯笑完,又正色道,「趙王好大喜功,去年來咸陽置酒之時,大王與其會,已早為今日預作綢繆。先生使趙,只需如此如此,則趙不足為憂也。趙不為憂,合縱自破。」

    姚賈大喜,道,「廷尉此謀,更在姚賈之上。」

    李斯再交給姚賈一份名單,鄭重說道,「此乃秦之最高機密,知者惟大王與李斯也。名單之上,皆是六國中已被收買之大臣,可為內助。先生此去,非經年不能歸,秦之外事,悉在君手。先生跋涉自愛,尚其勉旃!」

    第二節且問天意

    「邯鄲城,我姚賈又殺回來了!」姚賈高坐於趙國王宮之上,心中得意地狂吼。

    反觀趙王偃,前不久才把姚賈掃地出門,塵埃未及落定,今日卻又不得不將姚賈迎回,奉為座上貴賓,其屈辱感可想而知,是以筵席之間,慍怒形於顏色。

    姚賈看著趙王偃一張苦瓜臉,兩隻噴火眼,不覺快意非常,笑道,「大王何故不樂?臣姚賈可是給大王帶好消息來了。」

    趙王偃冷哼不答。你小子從秦國來,能帶什麼好消息?

    姚賈道,「去年大王於咸陽置酒,秦王曾與大王許諾,『燕無道,秦使趙有之。』今秦王命臣前來,重申前言。趙如伐燕,秦願遣大將桓齮及楊端和,率軍出東郡,與趙併力,為趙驅使。」

    趙王偃一聽攻打燕國,頓時來了精神。

    趙國和秦國,多年干戈不休,爭戰頻頻。如果說「打是親,罵是愛」的話,那麼趙和秦這一對冤家,其親密程度,足以讓熱戀中的情侶看上去生分得像是在作皮肉交易。不過,自趙王偃即位以來,趙國興趣有所轉移,開始對燕國情根深種。趙王偃即位第二年,便命李牧為將,攻燕,拔武遂、方城。第三年,又以龐煖為將,再次攻燕,俘虜兩萬軍隊,殺燕將劇辛。前後兩戰皆勝,取得不菲之戰果。

    如今,六年沒打燕國了,趙王偃不免有些技癢。更何況,燕國弱小,只要攻打,必有斬獲。而秦國強大,雖然四國合縱出擊,卻也難言必勝,弄不好,還要損兵折將,最終割地求和。

    這麼一權衡,趙王偃於是決定伐燕。諸大臣均力言不可,好不容易四國合縱,尚未西向攻秦,卻先自己窩裡鬥起來,合縱失效不說,也讓齊、楚兩國從此對趙國失去信任。再說了,秦國向來陰險狡詐,儘管許諾與趙國聯合攻燕,其心終不可測,未可輕信!

    大臣群情洶洶,趙王偃也不能獨斷。無奈之下,只能佔卦,請老天爺來作裁判。

    那時占卦分兩種,一為鑿龜,二為數筴。鑿龜,即鑽燒龜甲,根據龜甲所出現的裂紋來推斷吉凶;數筴,即用五十根蓍草莖作工具,根據《周易》規定的占筮方法組成卦象,再以卦象去推斷吉凶。

    先用鑿龜之法,兆曰,伐燕大吉。不放心,又用數筴之法驗算了一遍,結果還是大吉之兆。

    趙王偃以手撫胸,感謝上帝。姚賈以手撫胸,同謝同謝。

    見天意如此,大臣們也無話可說。而老天爺的承諾,比秦國的承諾更能壯膽。趙王偃於是以龐煖為大將,盡舉全國精銳之師,攻打燕國。其目標也是雄心萬丈,不是奪取幾座城池而已,他竟是要吞併燕國!

    棄合縱而伐燕,這便是趙王偃繼驅逐姚賈之後,犯下的第二個致命錯誤。

    第三節速度之戰

    燕王得到趙國即將來犯的情報,也無可奈何,只得派使者前往遊說秦王。使者途徑趙國,遭到趙王偃扣留。使者道:「秦、趙為一,而天下服矣。今臣使秦,而趙系之,是秦、趙有卻。秦、趙有卻,天下必不服,而燕不受命矣。且臣之使秦,無妨趙之伐燕也。」

    使者的話,簡直是在沒話找話,毫無說服力。幸好趙王偃壯志滿滿,提前表現出了勝利者的風度,心想,剛被抓獲的犯人也有權力打一通電話呢,於是釋放使者。

    使者至咸陽,見秦王嬴政,道:「燕王竊聞秦並趙,燕王使使者賀千金。」

    嬴政假意驚詫道:「夫燕無道,吾使趙有之,子何賀?」

    使者答道:「臣聞全趙之時,南鄰為秦,北下曲陽為燕,趙廣三百里,而與秦相距五十餘年矣,所以不能反勝秦者,國小而地無所取。今王使趙北並燕,燕、趙同力,必不復受於秦矣。臣竊為王患之。」

    嬴政神色凝重地點點頭,心中卻樂開了花。不出預料,燕國使者果然求救來了。燕國寡人是要救的,至於怎麼救,那可就由不得你燕國了。

    嬴政和李斯的謀劃便是:當年,孫臏圍魏救趙。如今,秦則攻趙而救燕。

    使者聽聞此計,長歎道,「秦欺燕也。秦因救燕之名,行攻趙之實。趙既滅,燕何能存?吾辱使命,無顏歸也。」乃拔劍自殺,竟不返燕。

    秦軍得了理由,於是大舉攻趙。桓齮與楊端和軍,從東郡出。王翦軍,從上黨出。兩面夾擊,軍情危急,趙王偃急召龐煖回師。

    當年,趙王偃即位之初,使樂乘代廉頗為將,廉頗竟視王命為無物,公然攻打樂乘,樂乘敗走,廉頗也逃亡入魏。如今,龐煖自恃名將,驕縱一如廉頗,又兼大軍深入燕境,燕軍羸弱,不能抵抗,燕國似乎旦夕可下。滅國之功,對任何一個將領而言,都是一種終極誘惑。於是,龐煖違抗王命,拒不回師,攻燕更急。他也知道,身後的趙國正在經受秦軍的攻擊,不過,他願意賭上一把,看誰的攻擊速度更快。

    龐煖這邊,的確是一路勢如破竹,然而,秦軍那邊的進展,卻也一點都不慢。

    當龐煖攻下燕國勺梁時,王翦軍攻下了趙國的閼與、轑陽。

    當龐煖攻克燕國的釐時,桓齮與楊端和軍攻取了趙國河間六城。

    當龐煖攻克燕國的陽城時,桓齮軍又攻取了趙的鄴和安陽兩城。

    如此一來,龐煖不敢再賭下去了,急忙回師南援,然而為時已晚。在秦軍的頑強抵抗下,龐煖收復失地的悲壯努力,只能以失敗告終。

    光從抽像的文字敘述上,我們可能無法具體感受到秦國的戰果。只有翻開地圖,我們才會意識到秦國的戰果究竟有多輝煌。秦國得到了閼與、轑陽,便完全控制了邯鄲西邊的漳水流域。得到了河間六城,則河間各城也全部歸秦所有。得到了鄴和安陽,則秦之兵鋒,距邯鄲已僅百餘里。經此一戰,趙國的西面、南面、東面的出路都已被秦國封鎖,可以說,趙國從此喪失了主動進攻的能力,只能處於被動防守的境地。

    趙國之敗,龐煖難逃其咎。一代名將,從此被廢而不用。處置完龐煖,趙王偃仍義憤難平。他是有大志氣的,他本打算利用秦國的力量,吞併燕國,從而強盛趙國,積蓄力量,以便日後和秦國爭霸天下。不成想,便宜沒佔到,反而地削兵辱,蝕了老本。他不能原諒自己,他必須懲罰自己。自宮還是自刎,這是一個問題。

    秦趙之戰,也給當時的國際形勢帶來了深遠的影響。趙國本是合縱的首倡者,卻率先背叛合縱,攻打同盟的燕國。且不說燕國恨之入骨,即便是齊、楚兩國,也不敢再相信趙國。趙國之形象一落千丈,從此為國際孤立。相比較而言,秦國的行為雖然也不地道,但比起趙國的背信棄義,反而更容易被原諒一些。

    在深深的懊悔和自責中,不多久,趙王偃便鬱鬱而死,其子遷即位為趙王。

    嬴政十一年,天下大事,大體如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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