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血的仕途:李斯與秦帝國(上冊) 正文 第二十章 王者立威
    第一節隆重的冠禮

    艾略特在長詩《荒原》裡寫道:

    【四月是最殘忍的一個月,

    荒地上長著丁香,

    把回憶和慾望摻和在一起,

    又讓春雨催促那些遲鈍的根芽。】

    同樣是四月,在嬴政的眼中,卻是一番完全不同的觀感。嬴政九年的四月,對嬴政來說,是無法忘懷的一個月份,是混雜著快意與憤怒的一個月份,是書寫下光榮與恥辱的一個月份。

    這一月,嬴政離開都城咸陽,抵達雍城,駐駕於蘄年宮。嬴政此行雍城,專為行冠禮而來。雍城,乃是秦國以前的都城。在一百十二年之前,即公元前350年,秦國始遷都於咸陽,嬴氏宗廟卻一直留在了雍城。冠禮,必須在宗廟中舉行,稟告祖宗。嬴政要行冠禮,便非來雍城不可。

    孟子曰:人之異於禽獸者幾希。按儒家的理論,人之所以區別於禽獸,人之所以為人者,禮義也。而在我們這個素有禮儀之邦之稱的國度裡,時至今日,許多古代禮儀已經不復存在,冠禮便是其中之一。而在古代,在眾多的禮儀中,冠禮卻有著它特殊而重要的位置。

    禮記云:冠者,禮之始也,嘉事之重者也。是故古者聖王重冠。對男子而言,行過了冠禮,才能算是正式成人,從男孩變成了男人,開始享受成人的權利,同時承擔成人的義務。別人也將以成人的標準來要求和考量他,責其為人子、為人弟、為人臣、為人少者之禮。

    婚禮可能不止一回,但是長大卻只有一次,冠禮也只有一次,自然需要慎重對待。冠禮在細節上有著嚴格的規定。地點呢,必須在自家的祖廟之內。時間呢,當然不會像今天那樣子,專挑帶6或8的日子,敷衍了事,沒有水準,而是要事先進行占卦(譬如蓍草莖占筮),經過複雜而嚴謹的程序,找到那必然而唯一的解,最終擇定吉日。冠禮上,除了加冠者之外,還有一個重要角色——賓,即儀式主持和見證人,這人也不能隨便找來,同樣需要通過占卦的方式決定。

    離嬴政的繼位大典已過去了九年,秦國終於迎來了又一個大型的盛典。對嬴政這種級別的人來說,一場冠禮下來,成本和花費自然小不了。嬴政又怎會心疼花錢呢!這場冠禮,代表著他的形象,代表著秦國的形象,自然是越輝煌越隆重越好。如果發生在今天,相信這場儀式一定會向秦國、六國、乃至全世界進行現場直播,讓人們都能一睹為快。不過在當時,能親眼目睹此一盛典的人,卻只有數百人。獲邀出席觀禮的,無不是秦國的權貴。

    己酉日,既定的吉日,天公作美,無風無雨。冠禮的賓也已確定,由德高望重的御史大夫隗狀出任。

    數百觀禮者聚集一堂,卻出奇地安靜。無人敢在嬴氏宗廟這麼莊嚴的地方喧嘩造次,他們緊張而興奮地期待著即將出現的歷史性場景,多年以後,今天發生的一切,都將成為他們或緬懷或吹噓的談資。

    而在所有的觀禮者中,再沒有人能比趙姬的心情更加複雜。出於我們都已知道的原因,她本不想來的,但是嬴政的冠禮,她身為母親卻又無法推卸,必須出席。

    親眼看著兒子長大成人,哪個母親能不激動和感傷呢?就如同今天許多母親,會在兒子的畢業典禮或婚禮之上,忍不住流下幸福的淚水。可趙姬這個母親,卻一點也不幸福。沒錯,嬴政是她的兒子,他身子裡有她的血,他終於成人了,她卻一點也高興不起來。

    趙姬心潮起伏,如坐針氈。面對觀禮者對她的祝賀,也只是強顏應付。趙姬和嬴政一樣,五天前就到了雍城,嫪毐和兩個兒子則還留在咸陽。昨夜,嬴政派人給她送來一份禮物。女人嘛,收到禮物總是開心的。可趙姬打開一看,卻嚇得昏死過去。嬴政給她送來的居然是兩件童裝,而且尺寸和兩個兒子的身形十分吻合。不問可知,她的秘密已經被嬴政發現。趙姬大懼,想派人將此消息傳遞給留守在咸陽的嫪毐,卻發現她已經遭到了軟禁,失去了人身自由。因此,在她的感覺裡,她與其說是以嬴政母親的身份出席這場冠禮,不如說是以嫪毐的人質的身份出席這場冠禮。

    多年以來,她第一次感到畏懼,感到權力失去之輕易,感到肉體的卑微,歡愛之飄渺。昨天之前,她還是無所不能的太后,一夜之間,她便成了階下之囚,毫無反抗能力。逃?她終究只是一個婦道人家,也只有兩條胳膊兩條腿,又能逃到哪裡去?嫪毐和兩個兒子,不知道現在怎樣了,他們是否都還平安?

    正焦慮不安之時,趙姬抬頭一看,發覺隗狀向她走來,心裡不禁一陣發虛。

    第二節消失的御璽

    隗狀乃是秦國老臣,資歷更在呂不韋之上,現任御史大夫,位居三公。隗狀為人威嚴肅穆、不苟言笑,儀表甚偉,令人望而生畏。隗狀拜見趙姬,照例先恭喜一番,趙姬也照例謙謝。隗狀客套已畢,於是進入正題,道:「老臣斗膽敢問太后,大王御璽可在?」

    「在。」

    「老臣代大王,請大王御璽於太后。望太后恩准。」

    當年嬴政繼承王位之時,年僅十三,不能親政,秦王御璽由太后趙姬保管,代為發號施令。今日是嬴政冠禮之日,冠禮完畢,就意味著嬴政將正式親政,而作為王權象徵的御璽,便不能再由趙姬保管,而是到了必須交還之時。

    趙姬對此也早有心理準備,於是示意侍女。侍女呈上金匣一隻。趙姬掏出貼身的鑰匙,取下封條,打開金匣。趙姬望金匣裡看了一眼,面色立時大變,蒼白如蠟,如遭雷擊。趙姬反應還算快,還沒等隗狀看清金匣裡面的狀況,已趕緊將金匣合上。趙姬萬萬想不到的是,金匣裡面居然是空的。她在來雍城之前,明明親手將秦王御璽放進金匣裡面,鎖好封存的。

    趙姬回看侍女。為了防範嫪毐紅杏出牆,趙姬所用的侍女皆極為年幼。侍女才十多歲的小女孩,見金匣空了,知道出了大事,嚇得直發抖。趙姬一時心亂如麻,秦王御璽怎麼會憑空消失?今天,她如果不能交出秦王御璽,她該怎麼向嬴政交代,向出席的數百雙眼睛交代?不可能是侍女作的手腳,她們沒這個膽子,也沒這個能力。一定是嫪毐偷了。他要秦王御璽作什麼用?為了支持他的造反工作,她已經將自己的太后御璽給了他,這就相當於今天的女子把自己銀行的密碼告訴了男友,她對他是毫無保留的完全信任呀。他有沒有替她想過,他將她置於怎樣尷尬而危險的境地?他分明是存心的,他居然不顧她的死活!

    隗狀見趙姬面色驚慌不定,也不說話,便問道:「太后是否貴體違和?」

    趙姬勉強一笑,硬著頭皮道:「妾身糊塗,大王御璽定是遺忘在咸陽了。且容延遲數日,等回了咸陽,妾身再親自將御璽交還予秦王,可好?」

    隗狀一直板著臉,也看不出他的內心情緒。聽了趙姬所言,隗狀點點頭,說道:「遲延數日,亦無大礙。」說完,行禮離去。

    隗狀這麼容易就放過了她,反而讓趙姬心裡極不踏實。要知道,這次嬴政的冠禮,前後籌備長達半年,便是為了防止在冠禮上出現任何微小的紕漏。交割王璽,乃是冠禮上的重頭戲,也是最高潮部分。忽然間,王璽說沒了就沒了,隗狀又不是第一天出來混,應該完全清楚問題的嚴重性。出了這麼大的漏子,能說算了就算了?隗狀雖然權高位重,在這樣的問題上,怕也是沒有獨自拍板的權力和能力的。他如此篤定地說「亦無大礙」,想來一定是後面還有人在為他撐腰。而那個人,無疑便是還沒有露面的嬴政。

    趙姬完全迷惑了。昨夜,嬴政剛給她送了兩件童裝,顯然已是恨她入骨,現在卻又輕易原諒她的錯誤,這讓趙姬越發覺得不妙起來。她想想嫪毐,想想嬴政,又憂又懼,忍不住抽泣起來。不知道的,還以為她是因為母子情深,見嬴政即將成人,是以情難自禁、熱淚縱橫呢。

    趙姬的眼淚,被一個人悉數看在眼裡。是的,這個人就是呂不韋。呂不韋今天也在。他本來以為今日冠禮之賓非他莫屬,他是當朝相國,又是嬴政的仲父,還能有誰比他更有資格呢?他沒料到,這份差事最終落到了隗狀的頭上。所謂的占筮擇賓,其實只是個障眼法而已。朝廷官員們心裡都清楚得很,誰來作賓,是早在占筮之前便已經確定。這次事件,可以看作是秦國政壇的晴雨表,預示著他呂不韋的太陽已經下山了。

    呂不韋儘管心裡煩躁,但一看到趙姬,他便再也挪不開眼睛。一開始,趙姬只是輕蹙娥眉,面容憂鬱。呂不韋就想,莫不是趙姬有什麼心事?嫪毐沒來雍城,難道她在掛念嫪毐那廝?一日不見,如隔三秋?她曾幾何時這樣地想過我?這世界上有這樣的愛情嗎?等再見到趙姬和隗狀簡短交談了幾句之後,很快就抽泣起來,呂不韋又感覺事情應該不止這麼簡單。這女人他太瞭解了。她從來就不是一個多愁善感的人。一定是出了極其嚴重的狀況,這才把她給嚇哭的。

    呂不韋心中一陣快意。哭吧。趙姬。你已經得意得太久了,是時候該你哭了。他知道自己已經再也無法傷害趙姬,因為趙姬已視他為死人,不會在他身上浪費任何一絲感情,但當他看到趙姬倒霉和惶惶,明知不是出於自己的手筆,仍然喜不過,激動之下,狠狠地嚥了口唾沫,卻嗆得大聲咳嗽起來。

    莊嚴的禮樂奏起。全場立即安靜下來。隗狀面朝西方,宏聲宣告道:「吉時到。大王登台受禮。」

    第三節李斯的幸福

    冠禮主角嬴政終於現身。今天的嬴政,容光煥發,格外英俊。觀禮者中,也有人是第一次見到嬴政真人的,一見之下,內心均是讚歎不已:天下七王,最美秦王。果不其然。

    嬴政輕輕看了一眼趙姬。趙姬和嬴政目光交會,心中一寒。那是怎樣的眼神!帶著冷酷和仇恨,更有冰涼刺骨的輕蔑。這還是她熟悉的那個嬴政嗎?她終究是他的母親,他怎麼能這樣看她?

    李斯也在出席之列,他的眼眶一直噙著淚水。嬴氏有王終長成。他總算等到了這一天。而他的政治投資,也到了開始收穫的季節。從登上王位到正式親政,乃是一段荊棘密佈、危機四伏的旅程。有多少王未能走完這段旅程,就已經提前掛了。嬴政終於安全地到達終點。再過一個時辰之後,嬴政的生命便將迎來巨大的轉折,這個轉折,不僅屬於他本人,也屬於李斯,屬於秦國,屬於整個天下。一種強烈的激情和感動,充斥著李斯的心胸,使他目不能視,口不能言。他體會到偉大、崇高、時間和遙遠,天地的盡頭,使命的無限。他戰慄著,幸福著。

    冠禮的程序通常如下:士人三加,王公四加,天子五加。嬴政時為秦王,所行乃是王公冠禮:前後四次加冠,依次分別為緇布冠、皮弁、爵弁,最後為九旒玄冕,一次比一次尊貴,一次比一次莊重。而每次加冠,也都有每次的說法,即冠辭。

    隗狀首先給嬴政加緇布冠,同時祝曰:「孝嗣嬴政,年二十有二,特告於宗廟,今月吉日,加冠帶劍,乃主國事,光社稷。敢告。」

    加完緇布冠,忽然一人匆匆闖入。眾人視之,郎中令王綰是也。王綰本該在外戒備才對,何以膽敢擅離職守,貿然闖入,破壞冠禮進程?難道他不知道此乃死罪?王綰也顧不上眾人異樣的眼光,他神情緊張,連稱有要事稟報。

    隗狀看看嬴政,見嬴政不置可否,於是對王綰道:「報來。」

    王綰定了定神,道:「啟奏吾王,十萬急報,長信侯嫪毐已於咸陽舉兵謀反。」

    王綰話音剛落,台下已是一陣驚呼,接著又是一陣騷動。嫪毐造反了?真的假的?長信侯嫪毐,權位顯赫,人臣已極,他因何而反?何以事先毫無徵兆?嫪毐反了,誰能抵擋?怎麼辦?怎麼辦?

    趙姬聞言則險些昏了過去。她擔心的事情終於發生。她等待的事情終於發生。嫪毐到底還是反了,為了他,也為了她,為了他們一家。他能成功嗎?她希望他成功嗎?

    隗狀畢竟是老江湖,處變不驚,鎮得住場子。但見他鬚髮皓白,威風凜凜,一揮手,便止住下面的騷亂。隗狀問王綰道:「詳情如何?」

    王綰道:「臣也是才獲急報,只知長信侯已反,其餘不知。」

    隗狀道:「再探。隨時來報。」又對眾人道:「諸君心安。今日乃吾王冠禮之日,舉國同喜。長信侯自取滅亡,不足為懼。」眾人再看嬴政,但見嬴政不動如山,一臉從容,既無震驚之色,也無憤怒之態。於是眾心稍安。

    隗狀再給嬴政加皮弁,祝曰:「使王近於民,遠於年,嗇於時,惠於財,親賢使能。」加皮弁完畢,王綰又入內稟報道:「再獲急報,長信侯嫪毐,矯王御璽及太后璽,發縣卒及衛卒、官騎、戎翟君公、舍人,數千人聚於咸陽,兵勢強壯,正欲殺奔雍城而來。」

    眾人越發惶恐。嫪毐率兵殺奔雍城,顯然是衝著嬴政而來,要取嬴政的性命。覆巢之下,焉有完卵,在座諸人,恐怕也都難免一死。逃吧,再不逃的話,怕就要來不及了。

    第四節不動如山真王者

    任誰都知道,沒有趙姬的寵信和提拔,嫪毐不可能有現如今的勢力。是趙姬用她溫暖的胸懷,捂活了嫪毐這條小蛇,並一步步將他豢養成巨蟒。嫪毐造反,趙姬便是第一責任人。再說了,趙姬的太后印璽和由她保管的秦王御璽,怎麼會到了嫪毐手裡?即便不是她親手給的,她也脫不了包庇和縱容的干係。趙姬知道,現在在眾人的眼中,她已經成了嫪毐的同謀共犯。面對諸人或明或暗的譴責目光,她恨不能找個地縫鑽進去。好個嬴政,你好狠,這就是你安的心思,讓我在眾人面前公然受辱,讓我和嫪毐的罪孽一起示眾,你是要讓眾人都知道,我是一個怎樣惡毒的母親,連自己親生兒子的死活也可以不在乎。

    趙姬只知怨恨嬴政,卻不知自責。反觀呂不韋,卻高興壞了。一個人的價值,很多時候並不是由他自己創造,而是由他的敵人賜予。嫪毐這賤人終於按捺不住,開始造反了。要擊敗強大的嫪毐,捨我其誰?家貧思賢妻,國亂思良臣。是時候該我出手了。誰能挽狂瀾於即倒,扶大廈於將傾?惟我呂大相國。滄海橫流,方顯英雄本色。路遙知馬力,日久見人心。你拍一,我拍一,嫪毐馬上到死期。你拍八,我拍八,老子呂不韋頂呱呱。得得,鏘鏘!悔不該,酒醉錯斬了鄭賢弟,悔不該,呀呀呀……得得,鏘鏘,得,鏘令鏘!我手執鋼鞭將你打……

    呂不韋如此一想,頓時覺出自己的高大和偉岸來,他大可以借這個機會,宣佈秦國已是非常時期,進入緊急狀態,而他,作為旗幟性的人物,站在反嫪毐的第一線,正好可以從中漁利。曾經失去的權力,又可以重新回到他的手裡。呂不韋於是道:「嫪毐無狀,受國厚恩,不思圖報,卻犯上作亂,自尋死道。請許老臣徵調大軍,殺回咸陽,剷除亂黨,將嫪毐粉身挫骨,以為吾王親政之獻禮。」

    眾人見呂不韋出面,皆鬆了一口氣。好在有這麼個柱石老臣在,臨危而出,勇於受命。隗狀卻很不給呂不韋面子,道:「相國過慮了。嫪毐叛亂,乃是逆天而行,滅亡只在須臾之間。相國大可不必小題大做,勞動大軍。咸陽乃國之都城,非大軍所宜進入,此先例可開不得。況且咸陽尚有昌平君、昌文君兩位相國鎮守,想來二君自有應對之策。」

    隗狀雖是秉公持重之言,卻又暗含嘲諷之意。是啊,相國算什麼,咸陽還有兩個在呢。呂不韋碰了一鼻子灰,大為沮喪懊惱,人還沒走,茶已經涼了。

    隗狀再來請示嬴政,道:「嫪毐作亂,冠禮可要延期?」

    嬴政終於發話了。他淡淡說道:「不必。」又對眾人道:「諸君自安。禮成之時,嫪毐必敗。」嬴政的聲音不大,卻有著動人心魄的力量,讓人不能不信。

    於是冠禮繼續,三加爵弁,隗狀祝曰:「令月吉日。王加元服。去王幼志服袞職。欽若昊天。六合是式。率爾祖考。永永無極。」

    加爵弁完畢,王綰再進來播報新聞道:「相國昌平君、昌文君已發卒討伐長信侯,大戰於咸陽。」

    聽到嫪毐被堵在咸陽,一時半會兒到不了雍城,眾心大安,笑容浮現,這才又都把心思放回到冠禮之上。

    第五節可憐的趙姬

    冠禮進入到最後一個步驟,也是最重要的步驟,加九旒玄冕,其冠辭也最為華麗,曰:顯揚先王之光曜,以承皇天之嘉祿,欽奉孟夏之吉辰,普尊大道之方域,秉率百福之休靈,始加昭明之元服,推遠沖孺之幼志,蘊集文武之就德,肅勤嬴氏之清廟,六合之內,靡不蒙德永永,與天無極。

    隗狀且吟且唱,聲音如秦地風光般遼遠蒼涼,將一篇冠辭演繹得蕩氣迴腸。嬴政頭戴九旒玄冕,面容肅穆,似在遙想。

    隗狀轉身,道:「禮成。大王南面受拜。」

    於是眾皆跪拜,齊聲道:「臣等昧死,謹賀吾王,加冠佩劍,主宰社稷,上千萬壽。」

    嬴政還禮,隨之,他的目光向殿門望去,但見王綰第四次闖入殿內,而這一回,他的臉上終於有了笑容。王綰急走幾步,道:「啟奏大王,相國昌平君、昌文君討伐亂賊,斬首數百,賊首嫪毐倉皇奔逃,餘眾潰散,咸陽已安。」王綰話音未落,已聽得歡聲大動。

    聞聽嫪毐兵變亡命,趙姬身子一軟,還好侍女眼疾手快,趕緊扶住。趙姬只想馬上大嚎一場,然而她人在廟堂,已是身不由己。她只有揉碎眼淚,假裝堅強。同時,她也對嫪毐大感失望。她的男人,居然這般沒有出息!她的男人,怎能如此不堪一擊?枉費她對他多年的栽培,為了支持他的造反事業,她賭上了自己的三個兒子,再加上自己的後半生。而嫪毐這麼快就敗了,敗得可恥,敗得羞辱。嫪郎啊嫪郎,你這個繡花枕頭,你的命怕是保不住了。可是,就算你死千次萬次,又怎彌補得了我的損失?

    嫪毐是呂不韋多年的苦手,這回終於是倒了,而且永不可能東山再起,呂不韋怎能不喜!真是美好的一天啊。嫪毐活該,死不足惜。趙姬,韶華猶在的美人,我瞭解你,你最多也就為嫪毐流兩三天眼淚而已。你心中永遠只想得到自己。等你流完為嫪毐送行的眼淚,你又該為自己流淚了。嬴政不會放過你。或許你死罪可免,活罪卻有你受的。嘖嘖,活該你,看你再得意!

    對趙姬的折磨還遠沒有結束。按照禮儀,嬴政行完冠禮之後,要來和母親及兄弟行禮。嬴政已經站在趙姬面前,俊俏的臉龐上,掛著冷酷和嘲弄的笑。趙姬沒辦法,在侍女的攙扶下,勉強拜了嬴政。嬴政回拜。

    成蟜已死,嬴政的弟弟就只剩下子嬰一人。嬴政再來和子嬰行禮。子嬰年紀尚小,只覺得好玩,行禮的時候也在吱吱地笑。

    嬴政拜完子嬰,卻又轉回到趙姬面前。趙姬面色煞白,不知嬴政意欲何為。嬴政湊近趙姬的耳邊,輕聲說道:「聽聞母后為寡人添了兩個弟弟,怎麼不喚他們出來,和寡人這個兄長行禮?」

    趙姬既驚還怕,淚水湧出,又要癱倒。嬴政一把拽住她,冷冷地道:「百官都在看著母后。笑。笑。」

    趙姬心中萬般屈辱,卻也只能強作笑顏。眼前的嬴政,如此殘忍無情,他到底是人是妖,是神是魔?

    好戲還在繼續。嬴政重新登台,但聽隗狀朗聲宣佈:「恭請大王受秦王之璽。」

    眾人為之一驚。秦王御璽已經落到了嫪毐手中,怎麼會又出現在這裡呢?難道隗狀會變魔術不成?沒人發現,人叢之中的李斯,嘴角正蕩漾著一抹詭秘的笑意。

    第六節瘋狂的石頭

    且說眾人詫異,卻見尚書令手捧金盤,拾階而上。金盤之中盛有一物,以黑綢覆蓋,不能得見。

    隗狀揭開黑綢,剎那間,眾人皆覺眼前一亮,但見有五色雲氣自金盤飛騰而出,光芒大放。再定睛望去,這才看清金盤之中乃是一方玉璽。

    觀禮者中,不乏曾親眼見過秦國歷代相傳王璽之人,但很明顯,眼前所見的玉璽,絕非他們熟悉的秦國王璽。他們熟悉的秦國王璽,正在隨著嫪毐四處逃亡呢。但見此玉璽色綠如藍,溫潤而澤,為整塊玉石打磨透雕而成,方圓四寸(約合今11.2厘米,可謂巨大),上紐交五龍,通體剔透,氣度至尊,堪稱人間至寶。

    沒錯,這就是傳說中的傳國玉璽!

    傳國玉璽,一聽這名字,就足夠讓人熱血沸騰、浮想翩翩。即便將中國古往今來所有的國寶來個排行榜,竊以為,傳國玉璽也必可榮登魁首無疑。

    從化學家的角度來看,傳國玉璽不過是由硅酸鹽構成的一塊石頭罷了。然而,同樣是石頭,命運卻大不相同。有的石頭能蹦出個孫猴子來,有的就不能。而傳國玉璽這塊石頭,不僅是塊傳奇的石頭,更是一塊瘋狂的石頭。

    自秦朝以來,傳國玉璽便成為天下共傳之寶,國之重器。得到她的帝王,於是便可以心安理得坐江山,以為天命所歸。沒有得到她的帝王,則多少總感覺自己像個偷偷摸摸的小妾,並未經明媒正娶。

    對傳國玉璽的爭奪,前後持續了一千五百多年。傳國玉璽的每一次易主,便意味著一次朝代的興衰更替。其中多少故事,多少悲歡,已無暇細表。

    傳國玉璽的倒手經過概要如下:

    公元前237年,秦王嬴政,始制。

    ——公元前220年,秦始皇帝嬴政。

    ——公元前206年十月,漢高祖劉邦率軍入咸陽,得始皇帝璽。號曰傳國璽。

    ——西漢末公元8年,外戚王莽篡權,逼孝元太后取璽,太后怒,以璽投地,其角小缺。王莽令工匠以黃金補全。

    ——公元23年十月,王莽兵敗被殺,校尉公賓就得傳國璽,趕至宛,獻於漢更始帝劉玄。

    ——公元25年,赤眉軍殺劉玄,立劉盆子。後劉盆子兵敗宜陽,將傳國璽拱手奉於東漢光武帝劉秀。

    ——公元189年八月,袁紹入宮誅殺宦官,段珪攜帝出北宮避難,玉璽失蹤。——公元191年,孫堅率軍攻入洛陽,於宮中井內,得傳國璽,後為袁術所奪。袁術死,歸曹操。

    ——公元220年,曹丕逼漢獻帝禪讓,稱帝,建立魏國,於傳國璽肩部刻下八個隸字「大魏受漢傳國之璽」。

    ——公元265年,司馬炎篡魏,稱晉武帝,傳國璽歸晉。

    ——公元311年,前趙劉聰虜晉懷帝司馬熾,璽歸前趙。

    ——公元329年,後趙石勒滅前趙,得璽,在右側加刻「天命石氏」。

    ——公元350年,冉閔殺後趙皇帝石鑒,得傳國璽,建立冉魏政權;後被東晉趁危詐得。傳國璽重歸晉朝司馬家。

    ——公元420年,劉裕廢東晉恭帝自立為帝,國號宋,史稱劉宋;在南朝,傳國璽歷經了宋,齊,梁,陳的更迭。

    ——公元589年,陳朝滅亡,隋一統中國,傳國璽入隋。

    ——公元618年三月,隋煬帝楊廣被殺,蕭後與遺腹子楊政道攜傳國璽遁入漠北突厥,號為隋王。

    ——公元630年,唐朝李靖率軍討伐突厥;蕭後與楊政道返歸中原,傳國璽歸於李唐。

    ——唐末,天下大亂,公元907年,朱全忠廢唐哀帝李祝,奪傳國璽,建後梁。

    ——公元923年,李存勗滅後梁,建後唐,傳國璽也隨之歸於後唐。

    ——公元936年,後唐河東節度使石敬塘帶契丹軍攻至洛陽,末帝李從珂懷傳國璽登玄武樓自焚,傳國璽就此失蹤。(也有說法認為,此後出現的傳國璽已非真品。)

    ——一百六十年之後,公元1096年,即宋哲宗紹聖三年,傳國璽為咸陽縣民段義掘地得之,歸於宋朝。

    ——公元1126年,靖康之亂,徽欽二帝被掠,傳國璽也被金國掠走,再次失蹤。

    ——一百六十八年之後,公元1294年,蒙元世祖忽必烈去世,在京城大都,傳國璽忽現出現,被人拿著沿街叫賣。御史中丞崔彧命人購得,傳國璽歸入蒙元。

    ——公元1368年,朱元璋建立明朝。蒙元朝廷逃往蒙古草原。傳國璽第三次失蹤,也是最後一次失蹤。朱元璋曾遣徐達深入漠北,追擊遁逃的蒙元朝廷,以期得到傳國璽,結果空手而返。

    ——此後,明清兩代多有獻玉璽者,然而皆為贗品。真正的傳國璽已不知所蹤。

    傳國璽如今去了哪裡?沒人知道。或許,傳國璽依然存在於中國遼闊的大地之上。她靜躺在江海河底,或沉睡在地下深處,等待著被我們發現,被我們珍賞。所以,諸君無事之時,不妨去挖挖土,潛潛水,說不定,找到傳國璽的那個人就是你。祝你好運!

    第七節秦王嬴政一號令

    現如今,傳國玉璽已是家喻戶曉,但當她第一次出現在雍城,展示在世人面前之時,卻充滿了神秘和陌生感。那些觀禮者,縱然見多識廣,也禁不住疑惑,這玉璽究竟從何而來?而在當時,知道玉璽底細的,除了嬴政,便只有李斯了。

    那一日,嬴政找到李斯,給他看了一塊玉璧,得意地問道:「客卿可知此乃何物?」

    李斯端詳半晌,這才道:「倘臣所料不差,此乃和氏璧也。」和氏璧是天下共知的稀世珍寶,而發生在和氏璧身上的兩則著名故事——和氏獻璞與完璧歸趙,更為和氏璧增添了神話般的傳奇色彩。此前,對於和氏璧,李斯是只聞其名,不見其面。沒想到,如此寶貝,今天不僅親眼得見,而且還能親手撫摩,感受她的冰冷與華貴,李斯心中也是一陣激動。

    嬴政輕描淡寫地道:「寡人欲毀之,客卿意下如何?」

    李斯大驚。想當年,嬴政的老太爺秦昭王願意用十五座城池來換和氏璧。現在嬴政說毀了就毀了?難道嬴政是悲劇愛好者,專喜將美好的事物毀滅給人看?要知道,和氏璧的價值就在於它的完美無瑕。稍微有一點瑕疵,便會價值大減。如果真把她毀了,就好比把官窯出產的名貴瓷器摜碎,剩下的只能是一堆一文不值的垃圾。李斯道:「和氏璧乃天下至寶,一旦毀之,不可復得。吾王還請三思。」

    嬴政大笑道:「和氏璧名為至寶,只可聊備賞玩,別無大用。寡人毀之,以其玉作玉璽一枚,有號必應,有令必行,豈不快哉!玉石有神,也當還謝寡人也。」

    「吾大秦自有王璽,國之瑰寶,代代相傳,何為另作新璽?」

    「收服六國,一統天下,此乃客卿所教,寡人之志也。先王王璽已不足為用,當用天子之璽。璽文卻須客卿來作。」

    李斯書法天下第一,篆寫璽文自然非他莫屬。李斯要是推辭不作,當世也絕無第二人敢接手這活。李斯自然不會推辭,他也深知,此事非他不可。況且,想要留名於後世,還有什麼地方會比皇帝玉璽上面更為顯赫、更為長久呢?

    於是,玉璽製造小組秘密成立,召集秦國最傑出的玉匠,李斯自任組長。法國雕塑家羅丹有言:雕塑的秘訣就在於,去掉石頭中多餘的東西。然而,和氏璧已是一件精心琢磨而成的成品,可謂盡善盡美,絕無多餘。無奈王命難違,也只能一狠心,不破不立。而對那些玉匠而言,雕刻玉璽無疑是他們畢生最大的挑戰。敢在和氏璧身上動刀,更甚過於在太歲爺頭上動土,不僅需要技術,需要勇氣,更需要一種神聖的敬畏。

    璽文由嬴政和李斯反覆討論,最終確定為「受命於天既壽永昌」八個字。而這短短八個字,李斯足足寫了一個多月,這才告成。

    歷時一年有餘,玉璽終於竣工。但見玉質至良,玉工至精,璽文至善,三美齊具,嬴政於是大悅。

    凝聚著李斯心血的玉璽,此刻正沉默而威嚴地踞於案上,俯視眾人。隗狀恭聲請道:「吾王既受大寶,臣等謹候吾王啟璽詔令。」

    作為一種象徵,受完玉璽之後,當場便會啟用,頒布某項詔書,即新王上任後的第一號法令,標誌著國家的權力已經移交。這種詔書的內容,一般均是以慶賞為主,譬如大赦天下、加官進爵等等,以展示新王的仁厚和德行。而這種詔書,通常已經提前擬好,只需要新王走走過場、蓋上印璽即可。

    等待嬴政蓋璽的詔書同樣早已寫好,就放在玉璽之旁。內容不外乎與國民萬姓同喜、大赦、賞賜大臣公卿金帛、天下大酺數日等等。

    嬴政卻打破了以往慣例。他掃了一眼詔書,冷冷說道:「重擬詔書。」誰敢抗議?誰敢說不?於是嬴政口述,尚書令筆錄。嬴政道:「嫪毐作亂不成,畏罪逃亡。即令國中:有生得嫪毐者,賜錢百萬;有殺嫪毐者,賜錢五十萬。於咸陽戰嫪毐者,無論,皆拜爵一級。此令。」

    嬴政娓娓道來,卻自有震懾人心之力量。什麼是王,什麼是王威,嬴政在他親政的第一天,就讓群臣領略到了。他面對嫪毐造反時的冷靜,他預言「禮成之時,嫪毐必敗」的鎮靜,他屏棄成例、口述詔書的果斷,皆讓百官畏懼歎服。

    詔書成,嬴政蓋上玉璽,於是傳播全國。而這封詔書,也就是後世所稱的秦王嬴政一號令。

    嬴政一戰立威,群心悅服,皆跪伏在地,山呼萬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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