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血的仕途:李斯與秦帝國(上冊) 正文 第十三章 神秘來客
    第一節養士之風

    比較窮人家的孩子和帝王家的孩子,縱有千萬般相異,至少有一點卻是共同的:他們的童年都很短暫。前者因為得到太少,後者因為擁有太多,使得他們必須過早地開始承受生存的壓力,從而不得不加快從孩子到成人的轉變進程。

    且說成蟜繼為將軍,從此,他不再是個孩子。他揮手告別了自己的少年時代,並無痛惜,反而雀躍。在他看來,成人的舞台才絢麗,成人的世界才精彩。

    當年甘羅十二歲為上卿,建功立績,威望甚高,無人敢以孺子視之。有此先例,成蟜雖然只有十七歲,卻也同樣被人抱以厚望。況且,他體內流淌的是高貴的王室之血,自然更引來滿朝文武的期盼和幻想。

    李斯也在觀望之列。他對成蟜卻並不看好。他知道嬴政的本意是扶持成蟜,為自己添一個強力幫手。所謂打仗親兄弟,上陣父子兵。要對付嫪毐和呂不韋,還是起用自家兄弟比較放心。但是成蟜為人隨性,自大自傲。從長遠的眼光來衡量,成蟜不僅不能為嬴政之助,反足為嬴政之害。此時,嬴政尚無子息,在嬴政的人壽保險單上,第一受益人就是成蟜。如果嬴政突然死去,繼承他王位的,非成蟜莫屬。假以時日,以成蟜的性格,很難說他不會起纂權奪位的念頭。將軍雖好,終究不如王位誘人。

    然而,李斯也只能把這個判斷埋在心裡,卻不能向嬴政表白,他要等待時機。現在,成蟜和嬴政的關係正處在蜜月期,他可不想自討沒趣。

    成蟜感激嬴政對他的提攜,嬴政也需要籠絡成蟜為自己效命。而成蟜果然不愧是嬴氏子弟,就任以來的一系列舉措,深得嬴政讚賞。成蟜行事果斷,銳氣十足,有魄力,有擔當,軍權的交接雖未能一蹴而就,但也進展順利。嬴政最初的想法是,只要成蟜佔著將軍這個位子,哪怕只是名義上的,那就算是成功了。是以,眼看成蟜在軍隊中地位越來越穩固,權力越來越大,嬴政自然喜出望外。

    然而,軍隊有它獨特的法則,那就是最終還得靠軍功說話。軍功高,則威望高。有如男女夫婦,因媒而娶,不因媒而親。成蟜可以靠他王室的身份和嬴政的扶植,坐上將軍之位。卻不能靠這些來征服千萬將士之心。要征服千萬將士之心,只有靠一場又一場的勝仗。成蟜立功心切,屢次向嬴政請戰,他要通過戰爭來樹立自己的威望,鞏固自己的地位。嬴政皆強壓不許。

    成蟜邀戰不得,於是開府,募集士人。當時天下,養士之風大盛,和今世包二奶或有一比。僅就秦國來說,近年便先後有呂不韋和嫪毐所發起的兩次超大規模的招士運動,數目皆在幾千人。其餘三公九卿,也均各養士人不等。李斯就任客卿以來,也養士近百人。二奶多而士人少,如此頻繁招募,士人想漏網也不可得。以戰國的人口數量和教育普及程度,卻能湧現出無數大師學者、英雄豪傑,為後世望塵莫及,不亦怪哉。

    昔,唐太宗令大臣封德彝舉薦賢才,久之,封德彝一人未薦,唐太宗責之,答曰:「非不盡心,但今未有奇才耳!」唐太宗怒斥道:「君子用人如器,各取所長,古之致治者,豈借才於異代乎?正患己不能知,安可誣一世之人!」

    太宗雄視古今、見識超邁,自然遠非區區封德彝可比。世間最大的浪費,不是水浪費,也不是能源浪費,而是人才的浪費。一世人才,儘夠一世之用。人才何曾短缺?惟不得其用而已。重新回味韓非的那句話:智法之士與當途之人,不可兩存之仇也。千載之下,猶能感其無奈,聞其悲憤。

    雖說魚已不多,但成蟜這一網下去,除了那些小蝦米之外,還真給網住了一條大魚。而就是這條大魚的投網而來,改變了成蟜的一生,也毀滅了成蟜的一生。世界很大,圈子很小。說起來,這條大魚和李斯還是頗有些淵源的。

    第二節燕趙多佳人

    憧憬未來和幻想過去,究竟哪個更能給人滿足,使人安慰?成蟜並沒有什麼未來好憧憬的,因為他的未來已經確定,除了作王,他要什麼都可以。因此,雖然他只有十七歲,卻喜歡偶爾幻想過去。他的幻想,通常會停留在十八年前的趙國都城邯鄲。他會幻想:如果當時嬴政死在那裡,沒能回到咸陽,那王位就是我的了。博爾赫斯常道:強勁的想像產生真實。而成蟜也就在這樣強勁的想像中得到了足夠的滿足,因此,對現實中的王位旁落,他倒也能坦然接受。

    成蟜招士月餘,也羅致了五六百士人,成蟜挨個看看,並未發現有特立獨行、才具傑出之人。成蟜也不失望,他對自己的智慧和能力充滿自信,老實說,他並不認為自己需要延請外腦。他招募士人,只不過是跟隨潮流之舉,關乎到面子問題。他將五六百士人養在將軍府中,權當是花瓶一般的擺設。

    這一日,成蟜正在庭院讀書,忽有僕從上前通報,道是門外有士人求見。成蟜頭也不抬,晃了晃手指,示意不見。僕從固請,道:「其人聲稱有絕色美人獻於將軍。」僕從停了一下,又加重語氣道:「是趙女。」

    燕趙多佳人,美者顏如玉。被服羅裳衣,當戶理清曲。僅趙女二字,便已能給人無限遐想。成蟜正在虎豹之年,貪色無厭,夜不虛席,聽得趙女二字,也是精神一振,命將其人帶入。

    僕從去而復返,領客來見。但見其人身材修長,腰佩長劍,面容清瘦,雙目有神,飄然有出世之貌。在他身邊,站著一人,身量略小,全身蒙在白袍之中,面龐為黑紗所阻擋。

    成蟜饒有興致地打量著,想來這便是所謂的絕色美人了吧。那黑紗之下,莫非隱藏著當今最秀麗的容顏?那白袍之內,莫非遮掩著天下最致命的胴體?想到那些光滑的肌膚,那些芬芳的溫度,成蟜不禁暗暗地嚥了口口水。

    侍衛喝令來客解劍。成蟜卻揮揮手,道:「不必了。儘管近前來。」成蟜面容皎好如女子,勇力卻是遠近聞名,萬夫莫當。一個普通的佩劍者,又怎會被他放在眼裡。

    來人向成蟜行禮,道:「將軍果然雄姿天授,氣度非凡。某乃趙國浮丘伯,就學於荀老夫子門下,今聞君招士,特前來投奔,某於趙國覓得絕色趙女一名,以為晉見之禮,望君笑納。」

    浮丘伯,是在韓非、李斯離開後,荀子門下最為得意之高徒。浮丘伯沒有去投奔兩位學長,而是直奔成蟜而來。很顯然,他隨身帶來的,不僅有身邊的絕色趙女,更有一整套縝密細緻的謀略計劃。

    成蟜道:「即為絕色,何不顯其真容,以悅吾目?」

    於是,浮丘伯為那女子掀起面紗,褪去白袍。成蟜眼睛突然睜得老大,顯得大為意外。但見那女子年紀已在四十以上,相貌平庸,身材臃腫,渾身上下,無方寸之地能與絕色搭上關係。而對在美人堆裡泡大的成蟜來說,此女之貌,只能用慘不忍睹來形容。

    成蟜大笑:「先生的眼光果然與眾不同。只是如此佳人,吾自知無福消受,先生還是留著自己享用吧。」左右也皆附和著成蟜大笑。

    浮丘伯面容不為所動,待眾人漸漸止住笑,浮丘伯卻忽然昂首狂笑起來。

    成蟜奇道:「先生因何而笑?」

    浮丘伯道:「某笑君有眼無珠。此女之美,可與知者道,難與俗人言。以某之見,此女顏色,雖宣姜西施不能過也。」

    成蟜大為迷惑,不知浮丘伯所指。那時候對女人的評價,不像今日這般公道,沒有外在美,還可以有內在美,沒有內在美,還可以有心靈美。成蟜沒好氣地問道:「此女美從何來?」

    浮丘伯面容一肅,道:「此處非談論之地。願與君私語。」

    成蟜按捺不住心中好奇,於是邀浮丘伯至密室,道:「此間別無人在,先生但講無妨。」

    浮丘伯道:「君可知此女為何人?」

    成蟜搖搖頭,道:「不知。」

    浮丘伯微笑道:「當今太后流落邯鄲之日,此女曾為太后身邊侍女。」

    成蟜對太后並沒有太多好感,又聽得浮丘伯所言,心想,原來是來尋舊主、邀富貴的。成蟜聲音早透出不悅,道:「那又如何?莫非汝等不得太后之門而入,故而求吾引薦不成?」

    浮丘伯拂袖而起,道:「昔日周公,一沐三捉發,一飯三吐哺,起以待士,猶恐失天下之賢人,故而天下歸心。今君門下所納,皆雞鳴狗盜之輩,君不以為恥,非有知人之明也。某不遠千里,非為富貴,特為將軍而來,而將軍以小人視之,此豈待士之道歟?某雖不才,也知士有廉恥氣節,不可輕侮。某請辭將軍而去。」

    成蟜於是謝道:「成蟜年幼,錯怪先生。願先生勿棄成蟜,有以教之。」

    浮丘伯悠悠指向那女子,道:「在此女身上,藏有一個天大的秘密。」

    成蟜變色道:「天大的秘密?」

    第三節往事重提

    浮丘伯見成蟜心動,於是說道:「某千里而來,有所聞於君侯,又恐辭不達意,願不避忌諱,放言於君侯之前,君侯能聽乎?」

    成蟜點頭道:「願聞。」

    浮丘伯道:「君侯可知秦王嬴政名從何來?」

    成蟜答道:「今王之名諱,乃先王所賜。今王生於正月朔旦,先王以為異日必為政於天下,因而名之。」

    浮丘伯笑道:「君侯之聞誤也。據某所知,秦王實則生於十月。某所言天大的秘密,正意謂此。」

    成蟜露迷惑之色,生日相差兩個月,也能稱得上天大的秘密?浮丘伯於是將異人、趙姬、呂不韋之間的三角關係徐徐道來。最終得出的結論是:趙姬在被呂不韋送給異人之時,已先有了兩個月身孕,八個月之後,便生下了嬴政。由此可證,嬴政並非先王之骨肉,而是呂不韋之孽種。

    成蟜面色煞白,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嘴唇抖動著,厲聲斥道:「一派胡言!造謠也要有個限度。」

    浮丘伯從容道:「某有人證在此。君一問便知。」

    於是,當年太后的侍女姚氏開始作證。由於緊張,其證詞結結巴巴,但意思已然明晰。而姚氏道起太后的言貌舉止,確實分毫無差,其曾為太后侍女的身份當無疑義。

    成蟜聽完,冷笑道:「爾欺吾無知歟?倘果如爾等所言,則如此機密之事,正當竭力掩飾才是,又怎會讓下人得知?」

    浮丘伯笑道:「正因為乃是機密之事,是以只有下人才會知道。」

    成蟜一尋思,浮丘伯說的也有道理。最有可能知曉主人秘密的,的確是那些最不起眼的下人。在主人眼中,那些下人連狗都不如,根本是無須防備的。古羅馬貴婦人洗澡時,男奴僕可以在一旁伺候,有時候甚至還要為女主人擦身塗油,女主人的全身對他們而言,都已不存在任何秘密。有馬提雅爾的詩句為證:

    【「男奴下身繫著黑圍腰侍侯你,

    洗熱水澡你赤身裸體被一覽無餘。」】

    而類似這樣女人和男人之間存在著巨大的地位落差,一旦通過性的結合來加以跨越或彌補,無疑將會給女人以前所未有的肉體滿足,並讓她們從此別無他求。譬如:太后自打和卑賤的嫪毐好上之後,就再也沒有鬧出過任何緋聞。而在國外的文學作品中,人猿泰山、美女和野獸等童話的廣為流傳,也是在反覆訴求著此一主題。至於小說《查太萊夫人和她的情人》,更是一個典型的例證。在金庸先生的《天龍八部》裡,貴為王妃的刀白鳳由於被丈夫段正淳冷落,不來找曹三,而偏偏去找那個又髒又臭的乞丐段延慶,不得不讓人感歎:刀白鳳的眼光實在毒辣無比。不知道的以為她是在報復段正淳,知道的卻會會心一笑:她是在愉悅自己。結果大家都已經清楚,刀白鳳和段正淳多年夫妻,都未能生育,和乞丐段延慶一夜風流,卻能成功受孕,產下段譽。後來刀白鳳遁入空門,不是心灰意冷,而是她再也無法從段正淳身上獲得同樣的性滿足。由此可見,所謂的門當戶對,在某方面來說,其實是背離惟樂原則的。

    第四節彌天大謀

    且說成蟜猶自心存疑慮。畢竟,那時候科學尚不發達,不能對呂不韋和嬴政進行DNA親子鑒定,更加不可能利用時光穿梭機,回到當年的邯鄲,對嬴政的出生作親眼見證。成蟜在震驚之餘,對浮丘伯所言還是不敢相信,他還是傾向於認為嬴政是自己的兄長,而不是呂不韋的賤種。就算趙姬跟了異人才八個月時間,就生下了嬴政,那也有可能是早產的緣故。

    浮丘伯察言觀色,知道要說服成蟜,還需要下更多功夫才行。浮丘伯於是說道:「昔日,呂不韋賈邯鄲,見先王而大喜,以為奇貨可居。呂不韋於是日夜與趙姬合歡,使其有身,而後獻趙姬於先王。八月之後,趙姬得子,是為嬴政。今嬴政據秦王之位,是呂不韋不費一兵一卒,而竊秦國而自有之。可憐嬴氏六百年基業,到頭來,只為呂氏作了嫁衣。君侯乃堂堂嬴氏子弟,寧坐視而無恥乎?」

    浮丘伯責以大義,成蟜卻不為所動,在浮丘伯的預計中,聽到此處,成蟜應該拍案而起,怒形於色才對。殊不知,成蟜的神志清醒得很,又怎會輕易被浮丘伯煽動。成蟜以為,等真正確認了嬴政其實為呂政,再激動也不遲。

    浮丘伯又道:「先王納趙姬之時,趙姬已非處子之身,此事邯鄲人多有知曉。而趙姬因呂不韋而有身之事,卻只有其身邊侍女得知。十一年前,趙姬和嬴政被趙國送入咸陽,而姚氏留邯鄲。後,呂不韋貴為大秦相國,趙姬為太后,嬴政為秦王。一家三口,據秦國而有之。姚氏自知不保,成日東躲西藏,這才免遭呂不韋滅口。呂不韋如中心無愧,為何必欲置姚氏於死地而後快?姚氏能幸活至今,必乃歷代秦王在天之靈暗佑,使其能剖白真相於君侯前。君侯復何疑哉!」浮丘伯一邊說,而姚氏一邊哭。姚氏邊哭邊訴,大意如下:可憐我的好姐妹啊,你們都被狠心的趙姬滅了口,我卻還僥倖活著。沒有你們,我活著還有什麼意思。不如和你們在地下相會,以免再受這思念之苦啊。其哭甚悲,聽得成蟜也是一陣心酸。

    成蟜隱約也曾聽說過呂不韋和太后的姦情,但卻從未將這份姦情和嬴政的身世聯繫起來。他頭目森然,不敢相信世間竟會有如此大膽的陰謀,而且這麼久也沒有被戳穿。如果嬴政的父親真是呂不韋,那該如何是好?他有兩個選擇:一是殺死浮丘伯和姚氏,替嬴政掩飾。自己則繼續做自己的將軍,香車美女,衣食富貴。二是將浮丘伯和姚氏養起來,作為把柄,要挾嬴政,甚至是逼嬴政退位。但如此重大的抉擇,一時間他又怎能定奪?成蟜無力地辯解道:「果如先生所言,先王又如何能夠容忍此等大恥?」

    浮丘伯一笑,他知道,這是成蟜的最後一道心理防線了。浮丘伯道:「當斯時也,先王有所求於呂不韋,更甚於呂不韋有求於先王。某膽敢設身處地,為先王計。有如萬分之一,假令先王明知受辱而忍之,為借呂不韋之力,小忍而就大謀,意在統攝江山,作用社稷。先王之志,君當察之。」

    成蟜不語。浮丘伯又道:「呂不韋,賈人也,苟有利焉,則全無廉恥,無所不為,且無所不敢為。呂不韋更有一罪,猶在以懷娠之妾巧惑先王之上。」

    成蟜問道:「何罪?」

    浮丘伯道:「秦國歷代之君,皆得享高壽。獨獨二先王卻壯年而薨,豈不蹊蹺?」

    成蟜心中一驚。浮丘伯所謂的二先王,分別是成蟜的爺爺孝文王和父親莊襄王(異人)。其中,孝文王剛剛舉辦完即位大典,兩天後就突然嗚呼,死因至今不明。孝文王死,異人即位,才三年,也嗚呼了。聽浮丘伯這麼一說,成蟜也覺得二先王之死大有可疑之處。成蟜只覺手心發涼,看樣子,呂不韋的陰謀是越揭越大。成蟜年方十七,雖知政治鬥爭之殘酷無情,但一旦親歷其中,也難免驚懼寒冷。這水有多深?到底了沒有?還有多少秘密被埋藏起來,等待著被他發現?

    成蟜聲音嘶啞,冷笑道:「莫非先生以為,二先王之薨,乃拜呂不韋所賜?」

    浮丘伯道:「然。呂不韋客在咸陽,惟恐夜長夢多,是以先弒孝文王,使莊襄王可早日即位。莊襄王感呂不韋擁戴之恩,對呂不韋大加寵幸,拜呂不韋為丞相,封為文信侯,食河南雒陽十萬戶。秦國政令,皆出呂氏之門,可謂人臣已極。」

    「呂不韋弒先王,又為何故?」

    浮丘伯正等成蟜此一問。前面所有的答案,皆是油,而這個問題的答案,卻是火。浮丘伯道:「以某妄測,先王早知嬴政並非自己親生,為安呂不韋之心,姑且立嬴政為太子。先王即位三年,根基漸穩,有意廢嬴政,而以君為太子,待百年之後,傳秦王之位於君。呂不韋因此起了殺心,先王終於不免。而本該屬於君侯之王位,卻為嬴政竊走。」

    一時之間,成蟜心亂如麻。他側著臉,有些迷惘地望向浮丘伯,但見浮丘伯從容指點,侃侃而談,神貌之間,極盡瀟灑。成蟜不由暗想:眼前這位無所不知的浮丘伯,究竟是何方神聖?

    第五節師出同門

    浮丘伯者,生於邯鄲巨富之家。少時游手好閒,狂賭濫交,導致家產敗盡,這才投奔荀子門下,學儒求道,也算是給自己謀一條出路。

    浮丘伯來投荀子,正趕上時機。當時,正值李斯和韓非相繼離荀子而去。兩大得意弟子的離開,讓荀子甚是落寞,而浮丘伯的到來,正好填補了老夫子心中的空缺。浮丘伯天性聰穎,不在李斯韓非之下,荀子甚愛之。荀子已經年老,自知來日無多,他就像一個老邁的藝術家,將浮丘伯看作是自己藝術生涯中的最後一件有待完成的藝術品,傾盡心血,竭力調教。在武俠小說裡,一般以關門弟子的武功為最高,以其最能得其師之真傳也。這就好比,一個男人可以娶許多任老婆,但能得到他全部遺產的,通常是最後一任老婆。

    荀子善教,浮丘伯好學,一晃六年,浮丘伯自度學業已成,這才辭別荀老夫子而去,回歸趙國。在荀子門下的六年熏陶,使浮丘伯性情大變,一改舊日的輕浮風流,胸懷宰割天下之志。臨別之際,荀子給浮丘伯寫了封熱情而美譽的薦書,希望他投奔他的學長,或李斯,或韓非。浮丘伯久仰李斯、韓非大名,卻並無意借他們的羽翼來庇護自己。他相信自己的天才,不在當今任何人之下。而真正的天才,正如詩人濟慈所言,總是自己超度自己。

    浮丘伯學成歸趙,而趙王不能用,浮丘伯僅有的一點愛國熱忱,在這次打擊中化為烏有。這次恥辱的經歷,也讓浮丘伯更加堅信,自己不僅僅屬於趙國,更是屬於天下。浮丘伯盤留邯鄲,正好遇見姚氏,得知其來歷之後,他和呂不韋一樣,也立即起了奇貨可居的念頭。浮丘伯於是把姚氏養起來,等待有用之日。

    成蟜繼任為將軍的消息傳到邯鄲,浮丘伯樂得就和杜甫老先生一樣,「初聞涕淚滿衣裳。卻看妻子愁何在,漫卷詩書喜欲狂。」浮丘伯知道,自己的機會終於來了。於是,浮丘伯攜姚氏一起,秘密潛入咸陽,直奔成蟜而來。

    浮丘伯遊說的風格,和李斯頗為相似。他根本不知道何為退縮,何為懼怕。他可以和世上任何人進行對話,而且還能確保自己的姿態是居高臨下。

    而在性格和抱負上,浮丘伯和他的兩位學長——李斯和韓非更是有太多的相同之處。慷慨激烈,強悍剛硬,恃才自傲,目空四海,以天下為砧板,以眾生為魚肉。分析他們三人的身世背景,分別為少爺、布衣、公子,卻能有如此多的相似,原因無它,只因他們有一個共同的導師。

    一母生九子,九子各不同。一師授九徒,九徒有相似。如此之師,方足為名師。今日培養之學生,千人千面,各行其是,貌似正印證著羅素的那句名言:幸福來自於人生的參差多態。然而,有知者總是相似的,無知者卻各有各的無知。一個低層次的參差不同,又怎比得上高層次上的相似?

    師者,所以傳道、受業、解惑也。今之師者,或可受業,或可解惑,而能傳道者鮮也。師如此,弟子可知。人們在忘掉所學過的知識之後,常自嘲道,都還給老師了。是啊,都還給老師了。那是因為,老師並沒有教給過你任何你所不能還給他的東西。再重複一遍,那是因為,老師並沒有教給過你任何你所不能還給他的東西。

    荀子所教給李斯三人的,重要的不是知識,而是智慧。用荀子自己的話來說,是君子之學,「入乎耳,著乎心,布乎四體,形乎動靜。端而言,蝡而動,一可以為法則。」對李斯三人而言,荀子不是老師,而是導師。對世人而言,荀子不僅是大師,而竟是大宗師。躋身於這樣的大能者乃至全能者之門下,即便愚鈍冥頑之徒,也能脫胎換骨,受益終生。正如如來佛前油燈的燈芯,長日久之,也能感其慈悲大能,幻化成精。持此以觀今日之所謂為師者,持此以觀今日之所謂大學者,可發一歎。

    年幼得親,年少得師,年壯得妻,繼而得子。這樣,基本上可以算是幸運的一生了吧。這其中,除親之外,猶以得師為難。李斯能得荀子為師,實乃李斯一生之大幸。微斯人,吾誰與歸?

    第六節風雷欲來

    且說成蟜聽了浮丘伯所言,面色漸漸嚴峻,陷入沉思。姚氏早已住了哭泣,她偷眼看著成蟜,不知道成蟜高深的沉默到底是吉是凶。忽然,姚氏只覺眼前一花,再定睛看時,只見成蟜已然拔出佩劍,鋒利的劍尖緊抵浮丘伯的咽喉。成蟜的劍法之快,幾乎已超越人眼承受之極限。姚氏嚇得驚聲尖叫,浮丘伯卻彷彿入定老僧,連眼皮也不抬一下。

    成蟜臉一喪,目光炯炯,逼視著浮丘伯,道:「大膽狂徒,賣弄口舌,直如兒戲,安能欺吾?今王以先王之嗣,繼秦王位,已逾七載,誰敢質疑?汝所憑恃者,區區婦人之一面之辭,而欲顛倒黑白,誣今王為奸生之子,挑撥吾手足之情,欲使吾兄弟鬩牆,何如哉?汝實為趙國而來,意在使秦內亂,秦亂則無暇外顧,秦無暇外顧則趙國得以漁利,趙國漁利則汝見重於趙王。汝巧言禍亂,侮吾國,辱吾君,罪在不赦,依律當斬。今汝命懸於吾手,復有何言?」

    成蟜的頃刻變臉,並未使浮丘伯震驚。但見浮丘伯雙目暴睜,幾欲奪眶而出,怒發上衝冠,氣勢之盛,倒彷彿是他拿著劍抵著成蟜的咽喉似的,成蟜也不由為之少卻。浮丘伯厲聲喝道:「某罪當一死,君侯之罪,當千死萬死。今王政,以奸生之兒,據咸陽之主器,南面稱王。嬴氏六百年基業,一朝傾覆。將軍為先王血胤,寧屈膝為賈人子之下,將社稷拱手相送。將軍枉為七尺男兒,無勇無恥,背祖叛宗,尚有何面目立於天地之間?」

    成蟜聞言,神情委靡,正欲收劍入鞘,浮丘伯卻一把死死抓住劍身,成蟜奪之不得。鋒利的劍刃劃開浮丘伯的手掌,鮮血立時奔湧。浮丘伯麻木不覺,嘶聲又道:「某固願一死,還望將軍成全。若將軍信我之言,死不足以為我患,亡不足以為我憂。人不免一死,何足為懼?某之所懼者,獨懼某死之後,將軍終身迷惑,苟安富貴,甘為偽主鷹犬,誤社稷於當前,辱先王於地下。以某之死,明嬴氏之深恥,礪將軍之大志,誅淫人,廢偽主,復秦室,安宗廟,是某死賢於生也。將軍勿惜掌中劍,請賜某一死。」

    成蟜大慚,拜謝道:「成蟜初見先生,不知先生之志,特試先生耳。」

    浮丘伯道:「將軍為先王嫡嗣,秦王之位,本歸將軍所有。今將軍不圖嬴政,必反為其所圖。願將軍早計之。」

    成蟜道:「先生幸勿再言。茲事體大,且容成蟜思之。」於是成蟜離席而去。他需要一個人呆會,讓自己冷靜下來,好生地思考一番。的確,別說是成蟜這樣的十七歲少年,就是飽經滄桑的七十歲老翁,面對如此突然而巨大的變故,也是很難在短時間內痛下決斷的。

    成蟜離去之後,姚氏不無擔憂地問浮丘伯道:「你說他會相信嗎?」

    浮丘伯神秘地一笑,道:「你是婦人,怎懂得這裡頭的玄妙。所謂的真相,不是由人相信出來的,而是由人選擇出來的。成蟜不需要讓自己相信,他需要的讓別人相信。所謂的己所不欲,勿施於人,在權術上可不適用。」

    不一會兒,成蟜回返,看上去他已經拿定了主意。成蟜使一個眼色,於是姚氏識趣地迴避。

    成蟜道:「非先生說明,成蟜不知也。吾自知嬴政當圖之。然長兄如父,嬴政對我親愛有加,圖之心實不忍。況且,當日吾兄弟數人在太后面前立下毒誓,同枝同葉,永不相棄。即立誓而又背之,非仁者之為也。為之奈何?」

    浮丘伯道:「嬴政非愛將軍也。嬴政之意,乃在借重將軍,以分嫪呂二人之勢。嬴政以將軍為棋子也,可取之,也可棄之。又,嬴政實為呂政,非將軍兄弟也。血脈不連,何誓之有?」

    成蟜又問:「當今朝政,以呂不韋嫪毐為大。呂不韋不可結,然則嫪毐可結乎?」

    「不可。」

    成蟜又問,浮丘伯又答。浮丘伯有如隆中對之時的諸葛亮,給成蟜量身打造了一個宏偉的戰略目標,並給出了詳盡的實施步驟。兩人對談之聲漸小,直至不可聞。

    謀劃即畢,成蟜大喜,於是將浮丘伯和姚氏藏於將軍府中,深居簡出,不使人知。金石珠玉,車騎美女,恣浮丘伯所欲,以順適其意。每當浮丘伯午夜夢迴,從溫柔鄉里醒轉,看著躺在身旁那赤裸而陌生的美麗少女,總有一種時光倒轉、昔日重現的幻覺,他彷彿又回到了少時的邯鄲,又回到了那段荒誕不經的青蔥時光。他躺在床上,仰望星空,嘴角露出滿意的微笑,千金散盡還復來,後人李白誠不我欺也。

    而就在浮丘伯和成蟜密謀之時,十里之外,李斯正坐在湖邊獨自垂釣。在此之前,他剛剛說服嬴政。嬴政授權他對朝廷卿以上級別的所有文武官員進行必要的監視。而監視的主要目標,便在嫪毐、呂不韋、成蟜三人。有了這道授權,李斯手中的實權又大大增長,而在他的臉上,卻顯不出絲毫喜悅之色。李斯抬頭,但見天色陰沉,風雷欲來。他暗自想道:這樣的天氣,魚兒是不會來吃餌的了。秦國的政壇,也正和這天氣一樣,風雨欲來,危機四伏,李斯啊李斯,你準備好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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