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血的仕途:李斯與秦帝國(上冊) 正文 第八章 最漫長的一天
    第一節可恥的膽怯

    秦王嬴政賞完梅花,便到一旁的殿中取暖稍息,王綰和諸郎官自去殿前侍衛不提,撇下李斯孤伶伶地站在庭院門口,進既不能,退又不甘。唐突佳人,固是人生不可承受之快,糟蹋機會,卻是千古難以承受之恨。機會就在李斯的眼前,秦王嬴政此刻便在前方的殿內,若有所待。這樣的機會,不知何時才會再次出現。李斯必須抓住這次機會,面見秦王,用他的智慧和說辭來打動秦王。機會當前,李斯因為激動而兩股戰慄,卻也因為膽怯而憎恨自己。他站在冰天雪地,一點一滴地醞釀著自己的決心和勇氣。

    在西方的結婚儀式上,主婚的神父有一句話通常是必說的:「你們當中,若是有誰有合理的理由,認為這樁婚姻不應該舉行,請當著主的面,現在就說出來,否則,就永遠不要說。」這句話貌似為新婚夫婦著想,實則是在慫恿新郎或新娘的舊情人跳出來大搞破壞,把婚事攪黃。這就是談判中常用的一招技巧,時間逼定。嘿,這是上帝給你們的最後機會,你們再不說,就永遠也來不及了,連上帝也救不了你。

    時間逼定的技巧,不僅可以用來慫恿別人,更可以拿來激勵自己。司湯達的《紅與黑》裡,就有這樣一個細節,在我年少時曾給我以巨大震撼:

    十八歲的於連給自己定下了一個目標:在晚上十點的鐘聲響起時,他一定要握到德·萊納夫人的手,並且留下。要成為德·萊納夫人的情人,這是他必須跨過的第一道關卡。德·萊納夫人是市長的妻子,已是三個孩子的母親,她不僅身份勉強算得上高貴,而且格外珍惜自己貞潔的名譽。於連卻只不過是在德·萊納夫人家裡擔任家庭教師的一個窮小子罷了。但是於連還是強迫自己接受了這樣高難度的任務。他要征服德·萊納夫人的精神和肉體,更要借此來錘煉自己的靈魂,使其變得更加堅強。

    當天晚上的花園裡,德·萊納夫人坐在於連旁邊,在德·萊納夫人的另一邊,坐著她的一位朋友,德爾維夫人。

    交代完大致的背景,讓我們來直接品味司湯達精彩絕倫的原文。

    於連一心想著他要做的事,竟找不出話說。談話無精打采,了無生氣。

    於連心想:「難道我會像第一次決鬥那樣發抖和可憐嗎?」他看不清自己的精神狀態,對自已和對別人都有太多的猜疑。

    這種焦慮真是要命啊,簡直無論遭遇什麼危險都要好受些。他多少次希望德·萊納夫人有什麼事,不能不回到房裡去,離開花園!於連極力克制自己,說話的聲音完全變了;德·萊納夫人的聲音也發顫了,然而於連竟渾然不覺。責任向膽怯發起的戰鬥太令人痛苦了,除了他自己,什麼也引不起他的注意。

    古堡的鍾已經敲過九點三刻,他還是不敢有所動作。於連對自己的怯懦感到憤怒,心想:「十點的鐘聲響過,我就要做我一整天裡想在晚上做的事,否則我就回到房間裡開槍打碎自己的腦袋。」

    於連太激動了,幾乎不能自己。終於,他頭頂上的鍾敲了十點,這等待和焦灼的時刻總算過去了。鐘聲,要命的鐘聲,一記記在他的腦中迴盪,使得他心驚肉跳。

    就在最後一記鐘聲餘音未了之際,他伸出手,一把握住德·萊納夫人的手,但是她立刻抽了回去。於連此時不知如何是好,重又把那隻手握住。雖然他已昏了頭,仍不禁吃了一驚,他握住的那隻手冰也似的涼;他使勁地握著,手也戰戰地抖;德·萊納夫人作了最後一次努力想把手抽回,但那隻手還是留下了。

    於連的心被幸福的洪流淹沒了,不是他愛德·萊納夫人,而是一次可怕的折磨終於到頭了。

    整部《紅與黑》裡,我最愛這個細節。於連便是對自己下了時間逼定的咒語:「十點的鐘聲響過,我就要做我一整天裡想在晚上做的事,否則我就回到房間裡開槍打碎自己的腦袋。」為了保住自己的腦袋,還有什麼手不敢牽?還有什麼險不敢冒?

    第二節所惡有甚於死者

    李斯和於連一樣,在說服自己採取行動之前,也有著激烈的思想鬥爭。他已過了而立之年,按當時人的平均壽命五十多歲來計算,他這輩子已經五去其三,留給他的時間只有二十多年。二十多年,只不過彈指一揮間,甚至在你尚未發現之前,便已化為虛幻的雲煙。

    回首活過的三十餘年,他有理由羞愧汗顏。翻檢回憶,無一事能引以為傲,值得珍惜。蔡澤的話雖然難聽,卻並沒有罵錯,三十餘年,他實在是苟活人世,行屍走肉而已。他可以選擇就此轉身離去,無人能對此加以責備,然後度過風平浪靜、庸俗無奇的二十多年,在某張床上悄悄死去。然而,在他臨死之前,他會不會後悔,後悔自己沒有用這蒼白乏味的二十多年來換取今天的這樣一次機會,面見秦王,說服他允許自己和他站在一起,開創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不世偉業?就算成功的機會只有萬分之一,至少他也可以作為一個冒險家死去。

    李斯此時便已被一種強烈的激情所控制。不管如何,即便是擅闖宮殿,他也一定要見到秦王。如果今天他不敢去見秦王嬴政,他一定會毫不猶豫地一劍將自己刺死,這樣懦弱的李斯,不活也罷。雖說擅闖宮殿,按律當烹,但只要我說出了自己想說的話,如果秦王沒有被我說服,還是要烹我,那我也認了。至少我努力過,沒有成功,那是水平問題,不是態度問題。

    要麼得到所有,要麼失去全部。李斯以自己的生命為賭注,徹底地豁了出去。

    李斯向宮殿搖搖晃晃地走去,他滿臉紫紅,舉止亢奮乃至癲狂。王綰遠遠看見,大為驚奇,連忙迎上,急切地道:「李兄請速回,此地非你所能入。」

    李斯道:「吾欲見秦王。望王兄通融。」

    王綰怒道:「別事尚好說得,見秦王可是通融得的?」

    「王兄若不肯通融,李斯也只好硬闖了。」

    王綰沒料到一貫溫文爾雅的李斯忽然變得如此強硬,一時為之語塞。以他和李斯的交情,倘李斯真要硬闖,他還真不知道該如何應對才好。王綰口氣一軟,道:「李兄欲見秦王,所為何事?」

    李斯道:「李斯欲說秦王,不僅為李斯計,更為秦王計。李斯自負有商鞅、范雎之才,奈何不得景監、王稽之助。是以方出此下策。」

    王綰道:「擅闖宮殿,依律當烹,李兄可要想清楚了。」

    李斯道:「螻蟻尚且貪生,李斯何嘗不怕死。李斯適才遠觀秦王,已知其必為明視善聽之主。李斯倘得入內,當面陳詞,自信定能動秦王之心。」

    王綰素知李斯之才,也知道他一向不做沒有把握之事,他想幫李斯一把,但卻也有自己的苦衷。王綰道:「為大王掌守門戶,乃王綰職責所繫。倘王綰放李兄入內,又復李兄說王不成,依法連坐,則王綰也將隨李兄而死也。」

    李斯道:「李斯為郎,乃相國呂不韋所薦,依法連坐,也當坐相國也,君何懼哉!」

    王綰也摸不清李斯和呂不韋的真正關係,李斯也從不提及。李斯將這段關係故作神秘,任人猜測去。

    王綰有心成全李斯,他沉吟片刻,靈機一動,倘說李斯是得到呂不韋的授意,這才要見秦王,則李斯便能順利入殿,自己也可免去罪責。王綰因此問道:「李兄欲見秦王,莫非是奉了相國之命?」

    李斯心領神會,忙道:「正是。王兄大德,李斯沒齒不忘。」

    於是,王綰收去李斯佩劍,藉故支開諸郎。李斯帶著狂跳不已的心,跨入宮殿。

    第三節君臣初相見

    一步。

    兩步。

    三步。

    李斯的雙腳踩在宮殿堅硬的石磚,卻仿似踏在雲彩之上,凌空高蹈,步步驚魂。李斯低著頭,幾乎不敢去看秦王。在他的喉間,泛起某種年輕而青澀的情感,讓他眼眶濕潤,感動莫名。他即將面對的,彷彿不是一個王座上的少年,而是他相思多年的夢中情人。

    李斯跨入宮殿的門檻,往前行了三步,便停了下來。他沉默著向上望去。

    世間有一種膜拜,叫五體投地。

    世間有一種距離,叫遙不可及。

    但見秦王嬴政獨自坐於空曠的宮殿高處,似在沉思。他修長的手指,撫摩著一柄青銅長劍。他還不到能佩劍的年紀,鋒利的長劍,既是他的圖騰,也是他的禁忌。在嬴政稜角分明的臉龐,有傷感流淌其上。莫非是方才雪中梅花的淒艷之美,還在佔據著他的思緒,激起他的憂鬱?

    秦王嬴政沉浸在自身的孤獨之中,他並未注意到李斯的闖入。當他發現李斯的存在時,卻也不顯驚奇,更沒有驚慌失措,大聲呼喊侍衛們前來護駕。在他的年紀,他鎮靜得可怕。只有見慣大場面的人,才能臨危不亂。嬴政不用見慣大場面,他就是大場面。

    嬴政以前從未見過李斯,他略帶好奇地打量著眼前這個突兀的陌生人。李斯遠遠站著,看上去謙恭有禮,並無敵意。嬴政問道:「你是何人?未得傳召,奈何至此?」嬴政的聲音很是親切,甚至可以說是充滿愛心,彷彿只要李斯說自己是走迷了路,他還會手牽手地將李斯領出去。

    李斯道:「臣李斯擅闖宮殿,自知死罪,然為大秦社稷之故,不敢不剖心陳詞於吾王。願吾王聽之。」

    嬴政見李斯儀表非凡,當是胸懷智謀之人,便招招手,道:「上前。」

    李斯卻並不即刻上殿。李斯道:「吾王宅心仁厚,初見臣而無半點疑心,許臣近窺天顏,咫尺奏事。臣卻不敢不自明行跡,而後方能進言。臣惟有一片愛主之心,絕無絲毫害主之意。」說完,李斯徐徐解衣,直至赤裸,示以身無凶器。

    眼前的這一幕,秦王嬴政大概永遠也無法從心中抹去。一個男人,為了取信於他,不惜光著身子,坦然地站在他的面前,以白雪和紅梅為背景,眼中噙著真誠的熱淚,在寒風中紋絲不動。

    嬴政不習慣看著男人的裸體,他靦腆地一笑,道:「先生起就衣,前言事!」

    李斯神色不改,一件件地穿回衣服。他知道,他這一非常舉動,已經將秦王嬴政打動。

    李斯上殿,秦王嬴政許其對坐,問道:「先生何以教寡人?」

    秦王嬴政的話一落音,標誌著李斯的面試已經正式開始。這似乎是一次自由命題、自由發揮的面試,你要說什麼都可以。然而李斯卻不這麼認為。他必須迴避秦王嬴政的心理禁區。

    嬴政這少年,孤獨而憂傷。他十三歲便沒了父親,母親又遠在雍城,長遠不得見面。在偌大的咸陽,他的都城,他居然舉目無親。他不僅要忍受孤獨,更要忍受有關他是呂不韋私生子的謠言帶給他的恥辱。他名為秦王,實則囚徒。真正的內政大權,都掌握在呂不韋和嫪毐之手。因此,內事不可言,言則徒增其憤怒。要打動嬴政,必須用未來的遠景來誘惑他,麻醉他,使他暫時從鬱鬱的現狀中解脫出來。如此,則當言外事也。

    於是,李斯深吸了一口氣,像馬丁路德金那樣,飽含深情地說出一句:「Ihaveadream(我有一個夢想)……」

    「講中文。Please。」嬴政將李斯的話打斷。

    第四節何事入夢來?

    李斯恭敬地答道,是。他略一停頓,然後開始了激情四射的演講。

    「臣李斯有一夢,敢稟呈於吾王。

    臣夢見吾王成了萬王之王,天下的王,不朽的王,永恆的王。

    臣夢見吾王親帥鐵騎,滅趙國,毀邯鄲。當年與王有仇怨者,吾王盡手刃之,血流成河,快意索仇。

    臣夢見吾王雄師,破六國之兵,納六國之印。妃嬪媵嬙,王子皇孫,辭樓下殿,輦來於秦。朝歌夜弦,為秦宮人。

    臣夢見吾王橫掃九州,一統天下。四海歸一,大秦獨尊。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

    臣夢見大秦帝國之疆域,東至大海,西達崑崙、南吞瓊荒,北並遼東。其廣不知幾千萬里。有人之處,皆為秦人,有地之處,皆為秦地。大秦帝國的天空,日不能落,月不敢隱。

    臣夢見燕、趙之收藏,韓、魏之經營,齊、楚之精英,盡收吾王囊中,鼎鐺玉石,金塊珠礫,倚疊如山,棄擲邐迤。

    臣夢見金碧輝煌的咸陽,乃天地之中心,不敗之都城。五步一樓,十步一閣。宮室幾千萬落,覆壓數百餘里。

    臣夢見後宮佳麗,難以勝計,皆天仙肌容,人間絕色。開鏡梳鬟,理妝焚蘭。朝夕所盼,惟吾王臨幸也。聞宮車來而顏色歡喜,見宮車過而珠淚黯垂。有不得幸者三十六年,王亦不加顧惜。

    臣夢見上至君侯,下到黔首,說著相同的語言,使用同樣的文字。天下不再有齊人燕人楚人魏人韓人趙人,天下一家,以吾王為父。

    臣夢見天下再無戰火,再無兵爭。百姓老有所終,壯有所用,幼有所長,矜寡孤獨廢疾者,皆有所養。男有分,女有歸,謀閉而不興,盜竊亂賊而不作。大同之世,不致於堯舜,而致於吾王也。

    臣夢見吾王凌駕於蒼生之上。百姓萬民,走獸飛禽,皆匍匐於吾王腳下,有如羔羊,惟吾王死生之。

    臣夢見開天闢地以降,未有人君若吾王者。

    臣夢見三皇五帝,不及吾王之尊貴。

    臣夢見商周諸王,不及吾王之富華。

    臣夢見五嶽不為高,江海不為深,惟吾王的旨意不可阻擋。王的旨意行於大地,行於江河,行於天上。天地之間,以王為大,以王為一,任王如心所欲,王握住為火,王鬆開是炭。

    臣夢見神從天降,其應在王。

    臣夢見日月不足以奪王之光。

    臣夢見星辰不足以攖王之芒。

    臣夢見大秦帝國,肇始於王,代代相遞,雖千秋萬世,固若金湯。」

    李斯音調逐漸高亢。說到後來,他與其說是在演講,毋寧說是在布道了。在他的身上,折射出酒神的癲狂,閃爍著日神的火光。

    第五節王可以這麼做

    嬴政聽完李斯所言,廢然長歎,神不守舍,悵然若失。

    嬴政深居宮中,何曾有人對他說過這些。宦官宮女,只知對他阿諛奉承,他喜則喜,他憂則憂。蔡澤每見他,公事公奏之餘,最多順帶捎上幾句和呂不韋與嫪毐有關的壞話。官員見他,也都畢恭畢敬,不問不答,答非所問。是的,他們的確把他當王在看。不過,在他們看來,他是一個和六國的王沒有任何區別的王,和秦國歷代的王也沒什麼兩樣。

    然而,他現在需要的不僅僅是聽話的臣民,更需要耳提面命的老師。他只有十六歲,他需要學習,需要指引,今天,他遇見了李斯,他的耳朵聽到了另一種聲音,一種讓他相聽恨晚的聲音,一種進入心中便生根發芽的聲音。他的思緒隨著李斯激烈的言語而白日飛昇,離地三萬英尺,俯瞰天下,一覽九州,心胸廓清,煩惱盡掃。李斯的話,讓他第一次體驗到,原來,王是可以這麼作的。王的滋味,可以如此美妙,王的使命,可以如此崇高。

    只有李斯,明確地告訴他,他和六國的王不一樣,和古往今來所有的王都不一樣。他是王上之王,萬王之王。在李斯這裡,他第一次體會到自己光榮的存在,命定的存在。他一生的目標,都已在今天一次性找到,在李斯的話中一次性找到。他,秦王嬴政,要統一天下,建立大秦帝國,作最高最大的王,空前絕後的王。這一刻,他忘了自己的孤獨和憂傷,忘了久未謀面的母親,忘了掣肘著他的呂不韋與嫪毐。他的心思,已遨遊在一個空前龐大的帝國。

    這一刻的會面,決定了未來的二十三年,更影響了未來的兩千多年。李斯畫出了一個帝國的藍圖,嬴政促成了一個帝國的竣工。在未來的日子裡,所有的帝王都沒能逃出這兩個人劃定的圓圈,他們能做的,無非就是東挪西湊,修修補補。

    且說嬴政心運神遊,面色數變,良久才道:「先生所言,寡人未嘗思之。」

    李斯知嬴政已然心動,便道:「事有不可思,有不可不思。食色車馬,愚民可思,吾王不可思;江山社稷,愚民不可思,而吾王不可不思。今天下黎民,厭兵倦戰,久欲休息。然七國並存,各有其君。樹欲靜而風不止,民欲安而君貪戰。七國一日不同,天下一日不寧。願吾王思之。」

    李斯又道:「昔者秦穆公之霸,終不東並六國者,何也?諸侯尚眾,周德未衰,故五伯迭興,更尊周室。自秦孝公以來,周室卑微,諸侯相兼,關東為六國,秦之乘勝役諸侯,蓋六世矣。今諸侯服秦,譬若郡縣。夫以秦之彊,吾王之賢,由灶上騷除,足以滅諸侯,成帝業,為天下一統,此萬世之一時也。若怠而不急就,諸侯復彊,相聚合縱,雖有黃帝之賢,不能並也。願吾王行之。」

    第六節在那遙遠的地方

    我們知道,春秋時期(公元前770年-前476年),總共295年,僅有38年沒有戰爭。戰國時期(公元前475年-前222年),總共254年,僅有89年沒有戰爭。戰爭就算是山珍海味,你這麼天天吃,不也得膩不是。更何況,很明顯,戰爭不是山珍海味。

    從春秋到戰國,隨著時間的推移,國家越打越少,仗越打越大,人越死越多。在今日看來,似乎統一已是當時的大勢所趨。但對當時的李斯來說,能提出統一天下的策略,卻並非易事。併吞六國作為一個口號,其實早已提出,但卻一直只是合縱連橫之徒口中所念的阿彌托佛,這些謀求富貴的合縱連橫之徒,在念說這句阿彌托佛之後,接下來那句話就是:施主,你多少施捨點吧。只有李斯,並不把併吞六國當做口號來喊,他是認真的。

    李斯朦朧地意識到,天下應該統一,而且天下統一的時候也到了,天下的百姓,都期待著一個巨人的出現,早日結束戰火連年的歲月。李斯察覺到了大眾渴望統一的心理,但他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在此,榮格的學說正好可以派上用場。

    榮格此公,半人半妖,黑暗中的舞者,靈魂界的甘道夫。曹三之所以有些神神道道,此公為害非小。集體無意識便是此公的驚世發現。在人類的集體無意識中,有一種情結,名為救星情結。榮格如此寫到:「人類都有這種對救星的期待」,「救星情結是集體無意識的一種原型意象,在我們這個充滿災難、迷惘的時代,它自然又被激活起來。」

    救星情結雖然是由一個西方人總結髮明的,但對東方人同樣適用,甚至可以說尤其適用。看看我們的小說和戲劇,充斥著太多深情而無助的呼喚:呼喚救民於水火的君主,呼喚伸張正義的包青天,呼喚替天行道的俠客,呼喚為民請命的義士,呼喚殺富濟貧的盜賊……

    相信大家都聽過這首優美的民歌——在那遙遠的地方。歌詞是這樣的:

    【「在那遙遠的地方

    有位好姑娘

    人們走過她的帳房

    都要回頭留戀地張望

    笑臉

    好像紅太陽

    她那活潑動人的眼睛

    好像晚上明媚的月亮

    我願拋棄了財產

    跟她去放羊

    每天看著那粉紅的笑臉

    和那美麗金邊的衣裳

    我願做一隻小羊

    跟在她身旁

    我願她拿著細細的皮鞭

    不斷輕輕打在我身上

    我願她拿著細細的皮鞭

    不斷輕輕打在我身上……」】

    聽完之後,聽者大都會有一種淡淡的惆悵,但慢慢也就忘了。倘聽者較為敏感,卻會感到靈魂深處的悸動。沒錯,那是潛意識被喚醒卻又不能徹底醒來的感覺。

    毫無疑問,所有的民歌之中,這是最偉大、最晦澀的一首。在我看來,從對靈魂的揭示深度而言,這首歌並不亞於歌德的《浮士德》。

    這首歌本來是王洛賓寫給他當年非常喜歡的一位藏族姑娘——藏族千戶長的女兒卓瑪的。然而,這首歌的內涵要遠比它看上去的來得深邃、複雜。我可以毫不客氣地說,王洛賓根本不知道自己究竟寫了些什麼。這是一首天授的作品。不是王洛賓寫出了它,而是它選擇了王洛賓。這樣的作品,與年代無關,與倫理無關,與教育無關,與性別無關。它直入人心,因人而異地或淺或深。

    第七節無處不在的救星情結

    這首歌可以說集合了眾多的心理情結。對心理學感興趣者不妨自己分析分析。而在這其中,救星情結尤為突出。整首歌,蘊涵著一個從救星出現的狂喜到救星露出本來面目後的大悲的原始悲劇。

    姑娘就是期待的救星。她住在遙遠的地方。遙遠有多遠?用一生能否到達?我不知道。但是,當她出現的時候,她對我許下承諾,她會讓我進她的帳房,每天都能看到她那粉紅的笑臉,她那活潑動人的眼睛,和那美麗金邊的衣裳。於是,我拋棄了財產,毅然跟她前往。作為代價,我為她放羊。但是,到了後來,她連羊也不讓我放了。我只能退而求其次,變成一隻小羊,跟在她身旁也是好的。然後,她便要抽打我。而我也只剩下絕望的哀求:皮鞭細一些,抽打輕一些。

    也許這樣解釋還是比較玄乎。但若是把姑娘換成那開國的皇帝,把我換成普通的老百姓,再來看整首歌曲,你會看到什麼呢?是的,一個民族的苦難史,以及歷史總是驚人的相似。

    再把話題回到每個單獨的人。每個人都期待著救星,每個人都渴望被別人拯救。這是不能被否認的。作為一個個人,你的救星可能是一封信,一筆匯款,一通情人的電話,一個老闆的決定,一條政府的法令。當你得到了,你便獲救了,作為一個個人。但作為一個集體的、一個種族的一員,我們的救星又是怎樣的?

    我不知道我們的祖先,那些最早的人類,是從哪裡來的,他們身上又有些什麼故事。但可以肯定的是,他們並沒有完全消失。我們的身上,依然殘存著他們的所思所想,所經所歷,這些祖先留下的遺物,不是存在銀行裡,也不是鎖在保險櫃裡,而是在一個最安全的地方,我們的頭腦裡,成為我們的集體無意識。救星情結,便是祖先的遺物之一。它暗示了我們遙遠祖先的最初遭遇。

    李斯的師兄韓非為後世記下了這樣的故事:

    「上古之世,人民少而禽獸眾,人民不勝禽獸蟲蛇。有聖人作,構木為巢以避群害,而民悅之,使王天下,號曰有巢氏。」

    「民食果蓏蚌蛤,腥臊惡臭而傷害腹胃,民多疾病。有聖人作,鑽燧取火以化腥臊,而民悅之,使王天下,號之曰燧人氏。」

    「中古之世,天下大水,而鯀、禹決瀆。」

    有巢氏,燧人氏,鯀、禹,作為救星出現在我們那原始人祖先面前。他們擁有的在當時而言足以令人瞠目結舌的技能,無疑給原始人祖先以極其深刻的印象,引發他們瘋狂的崇拜,甚至不敢把他們當做同類視之,而是當做上帝的代言人。而救星的一再出現,進一步增加了原始人祖先的期待,也更加強化了他們這樣的心理暗示:有問題,不找官府,等救星。在我們繼承了祖先們的血脈時,也繼承了這樣的心理模型,只是被壓抑在潛意識裡,等待著適時的爆發。

    第八節從人類的源頭談起

    什麼叫集體無意識?就是你通常並不能意識得到,所以也就無法反駁。Something聽起來像是奇妙的悖論,然而還真不是。怪力亂神,孔子也只是存而不論,而不言其必定無有。

    由此,救星情結作為集體無意識的一種原型意象,當它在合適的時候覺醒時,注定要投射到一個強力者身上。他將是一個天遣之人,大能之人。比如有巢氏之於我們的祖先,比如摩西之於猶太人,比如尼采所謂的超人。

    在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巨著《群魔》裡,韋爾霍文斯基將他的救星情結投射到斯塔夫羅金身上。在兩千多年前的咸陽宮殿,李斯將他的救星情結投射到嬴政身上。

    接下來,我將談的是一個應該從未有人談過或者從未有人意識到的話題,當然,我的言論,是建立在那些心理學先驅們開拓的基礎之上的。我認為,不管對錯,這個話題是重大的,也是值得討論的。

    我們先從人類的源頭談起。

    人類早期的那批救星,他們的遭遇是怎樣的呢?據說,摩西被猶太人謀殺於曠野,他沒能保住自己的性命。弗洛伊德將他的死因歸結為猶太人對摩西野蠻的責罰的反抗。對此觀點,我想再往深裡挖掘一下。摩西生活的年代是在公元前1300年以前。根據記載,那時已有了相當的文明。所以,參照我們中國有巢氏和燧人氏的故事,可以肯定的是,就算對猶太人而言,摩西也應該不是第一個救星。因此就在此時,救星情結可能就已經在猶太人的潛意識裡存在了。有人會問了,你說有就有啊?我想說的是,集體潛意識,並非個人所能左右,或者可以再作一個比喻,就像你買品牌電腦一樣,你買的不是一個裸機,電腦裡已經給你捆綁了眾多軟件。我們一出生,就捆綁了這樣的集體潛意識,而且你還不能像刪除電腦裡的軟件那樣刪除它們,因為一是就算捆綁上這樣的集體潛意識,通常也不會妨礙你正常使用自己,二是就算你想刪除,你也根本找不到它們。它們隱於幽深的暗處,無比神秘。

    既然摩西並非猶太人的第一個救星,而猶太人又已經具備了救星情結,則關於摩西被殺的原因,我作這樣的解釋:

    猶太人之所以要殺死摩西,從表面上看,是為了反抗摩西對他們野蠻的責罰,但更深的原因,則是他們渴望再次被拯救。摩西已經拯救過他們,他除了奴役他們之外,已不能再次拯救他們。於是,猶太人殺死了摩西,等待著下一個拯救者的降臨。猶太人呼喚著他們的彌賽亞。但當他們的另一個拯救者——耶穌出現的時候,他們又讓他流血而死。他們殺死了他們的又一位拯救者。一再重複的悲劇表明,他們享受的也許只是被拯救的過程,而不是被拯救的結果。或許這種奇怪的想法比較難以理解,但這種類似奇怪的心理,在生活中還是不乏例子的。

    分析完以上,讓我們進入正題。正題就是:為什麼歷史上總會改朝換代,沒有一個政權能夠長久存在?

    第九節解析千古之謎

    我們先從秦朝為什麼滅亡談起。關於秦朝滅亡的原因,存在著眾多的解釋。比如:仁義不施而攻守之勢異也;胡亥乃是亡國之君;酷刑嚴法,暴政無度;竭盡國力,役民太甚;或者還有說是楚人的大規模反抗——帶有民族起義性質的反抗,再加上山東五國貴族的復國戰鬥。我無意從這些原因中分出對錯高下。不是說歷史是人民寫就的嘛,我倒願意試著從人民的集體無意識的角度來解析這個問題。

    秦王嬴政以救世主的面目出現在當時飽受戰火摧殘的人民面前,他統一了天下,成了秦始皇。以當時的環境和形勢來說,這樣的救世主是應運而生、受到歡迎的。秦始皇和摩西不一樣。猶太人敢殺摩西,是因為摩西天天和猶太人在一起,英雄常見也凡人,所以,摩西作為救星的光芒日漸黯淡下去。而秦始皇卻懂得深處自神的道理。他始終保持著神秘,和百姓保持著距離。距離產生美,更產生敬畏。在他的有生之年,他一直頭罩著這樣的救世主的光環。老百姓未必愛他,但是敬畏他,認為他就和有巢氏、燧人氏、大禹一樣,是不可置疑的天子。天選之子的說法在今天已經沒有了市場,但對當時那些生活在神話和天意中的老百姓來說,卻是深信不疑的。秦王嬴政的暴政或許比摩西尚有過之,但直到他死,大秦帝國並看不出有崩潰的跡象。在他當皇帝的十二年,並沒有遇到任何像樣的反抗。他作為救世主的地位,是穩固的,為大眾認同的。

    當秦始皇四處求仙,想長生不老時,我想,不僅秦始皇相信他自己能夠成功,應該有相當部分的百姓也相信他是能夠成功的。秦始皇在他們眼中,是一個神話般的人物,理應無所不能。但當秦始皇沒能成仙,而是死了,像普通人那樣死了,民眾便覺得受到了欺騙,由之而產生憤怒。自然,這些情緒,是發生在潛意識裡。在這種潛意識的驅使下,他們會選擇報復。但這種動機經過意識的改頭換面,便成了為了其它的目的。

    秦二世胡亥,能夠繼承他老爸的皇帝地位,卻無法繼承他老爸的救世主地位。幾乎每個朝代都會碰到這樣的問題。所以說,對每一個朝代來說,第二任皇帝通常最為難熬。

    民眾希望再次被拯救,再重溫一次被拯救的過程,等到陳涉斬木為兵,揭竿為旗,天下雲集而響應,贏糧而景從,山東豪俊,遂並起而亡秦族矣。

    這裡有一個疑問。秦朝雖是二世而亡,但接下來的朝代,許多能傳承到十幾代以後。這又是為什麼呢?不為別的,因為對民眾的教育,尤其是儒家思想。

    在統治者眼中,儒家有兩個觀點最值得看重:忠和孝。孝就意味著你愛自己的父母兄弟,愛多則行疑,想造反,可得先為自己家人的性命考慮考慮。忠則意味著,你忠於君主,就是忠於國家,造反是不對的,造反是不好的,造反不乖。通過這種知識的灌輸,實際上無意中起到了一種對民眾的救星情結進行壓抑排擠的作用,使救星情結長久地待在潛意識裡,無法冒頭。民眾失去了對救星的期待,自然只能選擇對現行政權的順從。於是,那些皇帝也就可以高枕無憂,可著勁地折騰,搜刮民脂民膏,享受酒池肉林。

    然而,當民眾的日子實在過不下去了,救星情結終究會覺醒。這種情結只能被暫時壓抑,卻無法被永遠磨滅。於是,新的一輪造星運動再次開始。又一顆救星出現了。他顛覆了舊的政權,建立了新的政權。而可憐的民眾,終究還是擺脫不了作綿羊的命運。

    羅貫中在《三國演義》的開篇如是寫到:話說天下大勢,分久必合,合久必分。這是基於歷史事實的陳述。然而,其原因還是在於集體無意識的作祟。民眾渴望被拯救,是以分久必合。民眾渴望再次被拯救,是以合久必分。

    作為救星本身,自然是指那些開國的君主,要逃脫摩西的命運,不被民眾拋棄甚至殺害,還有一種策略可供他們選擇。那就是讓拯救持續進行,讓民眾感覺到自己在不斷地被拯救。秦始皇嬴政統一天下之後的諸多政策舉措,某種程度上也可以看作是對此種策略的自覺實踐。

    第十節王威不可犯

    狂風吹我心,西掛咸陽樹。且說李斯向秦王嬴政縱論天下大勢,兩人高山流水,相談甚歡。一個十六歲的少年和一個三十三的壯年,跨越了十七年的代溝,找到了共同的話題:天下。

    十六歲的花季,正是在做夢的年紀,但嬴政卻沒有夢。他的命運是注定的,不管喜不喜歡,他只能作王。他到達了一個極限,沒有可供夢想的多餘空間。況且,作夢是慾望曲折的表述和滿足,是普通人的專利,嬴政不需要通過做夢來滿足自己,悍跋的人從不自己作夢,而是成為別人的夢。

    俗話說,飽暖思淫慾,那麼,當淫慾也都滿足之後呢?對嬴政來說,飽暖、淫慾都不是問題。他如果有痛苦的話,絕不會是來自物質上的,只能是精神上的,那就是:活得沒有挑戰。或者說,無論權、錢、色,對他只存在一個挑,而不是戰的問題。

    李斯給了他一個挑戰,向過去所有的王挑戰,向未來所有的王挑戰。李斯大夫主持的這次洗腦手術,可謂是進行得相當及時而且成功。患者嬴政獲得了新生。

    就在此時,蔡澤帶著幾個郎官急匆匆闖入。蔡澤叩首不迭:「臣護王來遲,屬下郎官擅自闖入,意圖行刺吾王。臣治下無方,死罪死罪。」蔡澤又對隨從喊道:「還不快將刺客拿下,立即問斬。」幾個郎官接到命令,也不動腦筋,應聲便往上衝。

    李斯不動如山,彷彿與己無關。他知道,嬴政在還沒有成為天下的救星之前,一定會先成為他的救星。

    果不其然,但聽嬴政怒叱一聲,道:「下去。寡人身側,可是輕易近得?」郎官大懼,倉皇後退,伏地請罪。

    嬴政和李斯談話時,一直聲調平和,偶爾激動失控,那也是因為喜悅。直到這時,李斯才第一次聽到嬴政發火。嬴政的怒喝,竟利如刀劍,威不可擋。李斯雖明知那怒火並非針對自己,仍打心底掠起陣陣寒意。

    嬴政高高在上,對蔡澤道:「郎中令,汝欺吾年幼歟?李斯如欲不利於寡人,早便已經動手,何必等到此刻?就算李斯真是刺客,一直在等待刺殺寡人的最佳時機,汝急匆匆派人衝上來,只能逼其鋌而走險,孤注一擲,向寡人動手。汝置寡人性命安危於何地?」

    蔡澤低頭,不敢接話。他一時失了冷靜。他剛聽到李斯闖入王宮時,心裡大驚。他倒不是擔心李斯暗殺嬴政。嬴政身高力大,又是劍不離身,李斯真想暗殺嬴政,就憑他那身板,成功的機會基本為零。蔡澤深知李斯之才,他怕的是李斯見到嬴政,兩人一見傾心,李斯想要多大的官,還不是嬴政一句話的事,則呂不韋又添一強援,他又多了個對手。他想賭一下,冒險讓手下郎官上去抓李斯,只要嬴政一時軟弱或猶豫,沒有及時制止,則立即便把李斯帶出殿外,讓他人頭即刻落地。況且,作為郎中令,大秦法律也賦予了他這樣的權利。只是,他太低估嬴政了。他沒想到嬴政會如此強硬、如此果斷地替李斯出頭。在王的意願面前,法律只能迴避。

    嬴政語氣和緩了些,又對蔡澤道:「郎中令,寡人知你是護主心切,寡人不責怪你。你等先下去,寡人和李斯還有話說。」

    蔡澤如蒙大赦,連忙告退。臨出門時,嬴政叫住他。嬴政輕聲說道:「郎中令,你老了。」

    在嬴政說出這句話之前,蔡澤還沒老。但在這句話之後,蔡澤就真的老了。在那一瞬間,他彷彿蒼老了十歲。

    第十一節李斯獻計取天下

    蔡澤臨去前,狠狠地瞪了李斯一眼。

    蔡澤的眼神雖然狠毒冷酷,李斯卻並不以為然。他知道自己把蔡澤給徹底得罪了,他給蔡澤捅了大漏子。李斯心裡苦笑:蔡澤,你又何必恨我呢。權勢如鬧市野兔,向無常主,人人得而逐之。你蔡澤逐得,我李斯自然也逐得。況且,我並非不勞而獲,我也是冒著掉腦袋的風險,以性命相博,我容易嗎?雖然暫時逃過了你的毒手,但是,我這條命能不能最終保住,還實在難說的很。

    待蔡澤走後,嬴政問道:「統一六國,非朝夕之功。以先生之見,當以何事為先?」這問題問得很大,也很含糊。

    對兩種人說話,你必須簡單明白,直截了當。一是對特別弱智的,一是對特別聰明的。李斯知道,對嬴政這樣高智商而且又沒耐心的人,必須言簡意賅,觀點明確而且新鮮,切不可拐彎抹角,東拉西扯。搞哲學,可以提倡辯證法。要說服別人,尤其是說服君王,辯證法可用不得。聽起來什麼都說到了,又好像什麼也都沒說。辯證法的精髓就在於兩個字:但是。懂得了使用但是,就懂得了辯證法。

    李斯道:「臣位卑,不敢言內事,請言外事。天下皆知,秦利在六國之分,不利在六國之合。臣以為,六國之分雖為秦國之利,而若能將六國之每一國再分,則尤為秦國之大利。不僅要讓六國各自為政,也必當使每一國不得各自為政。離其國君臣之計,使一國之內,政見紛紜,莫衷一是,則其國無政自亂,引頸待誅也。」

    「既如此,當如何行之?」

    「以臣之見,吾王當陰遣謀士,繼持金玉以遊說諸侯,離間六國上下,使其不得一心。」

    嬴政懶懶地道:「此離間之計,歷代先王已多有施行,並不稀奇。」

    李斯不慌不忙,從容說道:「離間之計,婦孺皆知,實不為奇。同樣的一柄劍,可披荊斬棘,也可百萬軍中取上將首級。劍雖同,用之法異也。前人用離間之計,或為一時之權宜,或為解燃眉之急。臣所獻離間之計,卻有如天網恢恢,疏而不漏。六國君臣,皆在網中,莫能自脫。臣敢問吾王,今倘若吾王奮鐵血之師,臨於六國。以吾王之見,六國君臣上下,欲戰者幾何?欲降者幾何?」

    「欲戰者或有什九,欲降者不足什一。」

    「若吾王能用臣策,諸侯名士可下以財者,厚遺結之;不肯者,利劍刺之。向秦者留,背秦者誅。堅持不渝,必收奇效。五年之後,則欲戰者什七,欲降者什三。十年之後,則欲戰者與欲降者各半也。待斯時也,天網收,秦師出,六國鬥志已衰,降心大熾,吾王坐而收之,不亦易哉。」

    於是嬴政點頭稱善,以為上策。豬,養肥了再殺,國家,則要先掏瘦了再滅。離間計常見,而如此大規模、大範圍的離間計,讓六個國家個個都患上精神分裂,上下離心,內部瓦解,確實是頭一回。

    李斯見嬴政面露激賞之色,決定再燒上一把火,於是拜道:「臣李斯言已盡,請服湯鑊。」

    第十二節蔡澤午夜做訪客

    且說李斯匍匐在地,將自己的性命放在嬴政手中,靜待嬴政裁決。在李斯的預料之中,事情的正常進展應該是這樣的:嬴政正在興頭上,和他有相見恨晚之意,忽然聽到他要尋死,這哪成啊,於是愛才之心頓起,連忙將他攙扶起來,好言勸慰,不僅赦其無罪,並立即授以高官顯爵,倚為股肱。

    然而,出乎李斯意料的是,嬴政偏偏一言不發,非但沒來攙扶,連痛快話也不給一句。李斯也不敢抬頭去看,只能將臉貼著冰冷的磚地,幹幹等著。李斯哪裡是真想死啊,他只不過是照本宣科,說了一句勸諫君王之後的常用的客套話而已。通常君臣二人都心照不宣,按照遊戲規則,誰也不會把這尋死的話當真。可是,嬴政是按規則出牌的主嗎?

    李斯心裡七上八下,全身流汗,控制不住地發抖戰慄。生存還是毀滅,這是一個問題。然而,他狠話都扔出去了,退路已被堵死,再討饒已經來不及了。

    嬴政沉思著,彷彿在故意考驗李斯、折磨李斯。幾乎是過了一萬年之久,嬴政這才說道:「先生且回去歇息。明日寡人當再與先生議論。」

    李斯兩腿發軟,揪著一顆心,惶惶不安地回到住所。他想自己大概還活著,但能活多久,他卻一點把握沒有。經過此事,他對嬴政的畏懼又加深了幾分。這孩子不簡單,深諳御下之道,嬴政抓住了他的把柄,看來他是要把這把柄一直攥下去,不會輕易鬆手的。

    是夜,李斯輾轉反側,難以入眠。這時,敲門聲響起。開門一看,是蔡澤。李斯連忙迎進。

    蔡澤一改往日囂張的態度,笑臉說道:白日多有得罪。蔡澤特向先生賠罪來了。

    李斯連忙道:維護秦王,乃郎中令職責所繫,李斯豈敢怪罪。倒是李斯一時莽撞,給郎中令添麻煩了。

    蔡澤心裡罵道,你知道就好。嘴上卻說,哪裡哪裡。

    兩人相對無言,各想心事。

    蔡澤的內心獨白:李斯都和秦王說了些什麼呢?秦王替李斯保住性命,又特地派人將他客客氣氣地送回,看來一定是對他器重了。秦王說我老了,這信號太明顯了。和李斯比,我實在是老人了。莫非,他要罷免我,用眼前這位李斯代替我?不可能。我可是四世老臣,秦王絕不會懷疑我對他的忠心。晚上,秦王還賞賜了我金和綢緞呢。但秦王的心思,深遠得很,猜測不透。昨晚上那兩個小娘們還真不錯。那一身細白的嫩肉,真是吃人不吐骨頭啊。奶奶的,今晚有心梅開二度,又怕力不從心。嘿,我怎麼忽然想到這些?莫非這就是傳說的意識流?打住。我本來以為李斯是呂不韋的心腹,但李斯若是呂不韋的心腹,他大可不必硬闖宮殿,甘冒被烹的危險來說秦王。呂不韋完全可以直接將他推薦給秦王,而不是送到我手下來當個吃力不討好的臥底。看來他和呂不韋的關係不過一般而已。看這李斯,一副氣定神閒的樣子,莫非秦王已經和他交過什麼底?

    李斯的內心獨白:蔡澤啊蔡澤,你別看我表面上氣定神閒,我心裡苦著呢。秦王在我頭上懸著一柄劍,不說砍,也不說不砍。當然,這些我絕對不會告訴你。說不定門外就有幾個郎官埋伏著呢。我不裝出得意揚揚的樣子來,讓你誤以為秦王對我即將大用,萬一你要將我殺人滅口,我能怎麼樣?我還能給秦王托夢喊冤不成?

    蔡澤乾咳一聲,道:我聽秦王的近侍說,今日秦王對先生甚是賞識啊。

    李斯暗笑,心道:好嘛,訛我來了。

    第十三節命運,將在明天揭曉

    李斯心裡透亮得很。蔡澤撇下美人床、溫柔鄉,夤夜來此,便是意在探探他的口風,從而摸摸秦王的態度。秦王白天對蔡澤說的話可不輕,而這些話可以說全是因李斯而起。李斯根本就不相信蔡澤和秦王的近侍有密切的交往。如果蔡澤和秦王的近侍很熟的話,這一趟完全可以省略。況且,蔡澤當官不是一天兩天,理應知道,身為外臣,交結內侍,可是犯了君王的大忌。

    李斯知道言多必失,只要裝作莫測高深就對了。於是說道:「如此說來,大人和秦王近侍很是熟稔,時常互通消息?」

    這樣的帽子蔡澤可擔當不起。蔡澤面色一沉,道:「不得胡說。」

    李斯道:「李斯不曾說,都是大人自己提及的。」

    蔡澤打個哈哈,道:「我也是偶然聽來的。」話鋒一轉,又道:「先生和秦王兩人談論了足有三個時辰,不知所談何事?可否透露一二?」

    李斯道:「未經秦王授意,李斯不敢說。望大人海涵。」

    蔡澤有千種套路,李斯有萬般搪塞。總之,蔡澤始終吃不準秦王對自己的態度,更吃不準秦王對李斯的態度。他決定還是不得罪李斯為好,也算是給自己留條後路。不能多個朋友,那也不要多個敵人。

    蔡澤一拍手,兩個郎官推門進來,將一個包裹放在桌上,又退出。李斯暗呼好險,門外果然埋伏有郎官,好個蔡澤,早有兩手準備。

    蔡澤將包裹推給李斯,道:「蔡澤老眼昏花,不識先生大才,平日多有虧待先生之處,還望先生毋怪。區區薄禮,聊表歉意。」

    「李斯乃是大人屬下,正該求大人垂青照應才是。尊卑有別,豈敢造次?大人錯愛,李斯萬萬不能收。」

    蔡澤作出推心置腹之態,道:「先生不必推辭。不瞞先生,蔡澤與相國素來有隙。相國也知此事,而仍遣先生為郎,其用意必是忌先生之才,欲借蔡澤之手殺之。當日蔡澤委屈先生,皆因中了相國之計而不自知。蔡澤醒悟已遲,幸好先生安然無恙,不然蔡澤罪過大也。」

    李斯知道這禮不收也得收了,只有收了,才能表明自己和呂不韋不是一夥的。李斯因道:「李斯妄收大禮,愧無以為報。」

    蔡澤大笑道:「蔡澤只為謝罪,豈敢望報。叨擾已久,先生早些歇息。」

    蔡澤雖強作歡笑,卻掩不住心中的焦慮和惶恐。他一無所獲,鬱鬱離去。看見蔡澤的沮喪,李斯一陣快意,幾欲大喊。蔡澤,你也有今天啊!

    然而,真正的痛苦,必然是建立在別人的快樂之上。而真正的快樂,卻不能是建立在別人的痛苦之上。我快樂所以我快樂,你快樂所以我痛苦。

    李斯送走蔡澤,躺在床上,被窩冰涼,頓感淒愴。他找不到一個可以說話的人。無論喜悅還是悲傷,都無人與他分享。他思念家鄉,思念妻子和孩子。但他在思念這些的同時,卻不得不更加思念另外一個人——秦王嬴政。

    秦王究竟是個怎樣的人?以目前為止李斯的觀察,嬴政雖然只有十六歲,卻已是沉默寡言,喜怒不形於顏色,心裡能裝事,更能想事。秦王的童年經歷,和他目前的處境,注定了他不可能獲得安全感。也許他就喜歡這種缺乏安全感的感覺。要獲得存在的最大享受就意味著:危險地生活。

    李斯算是體會到了嬴政這孩子的高明之處。他自己缺乏安全感,因此也要讓他身邊的人全都生活在不安全之中。他不說殺李斯,也不說不殺,讓他自己猜測去。自己的命都操在君主手中,那你還不得先君主之憂而憂,後君主之樂而樂?

    李斯度過了他一生中最漫長的一夜。他幾乎一宿沒睡,明天,會發生什麼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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