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血的仕途:李斯與秦帝國(上冊) 正文 第六章 李斯的精心布局
    第一節無中生有

    無論是專權獨裁還是多派制衡,至少在一段時間之內都能夠達成政治格局的穩定。在這樣穩定的政局裡,仕途就像是限速的公路,就算你是開著法拉利戰車的舒馬赫,對不起,最高速度每年一毫米,咳,就慢慢爬著吧您。政壇小爬蟲一詞,可謂道盡其間甘苦。對李斯來說,很不幸,眼下秦國政局偏偏就很穩定,呂不韋一人獨大。嬴政年歲尚幼,羽翼未豐;太後熱心房事,無意國事。遍尋秦國,無人足以挑戰呂不韋的權威。因此,盡管李斯才華橫溢,地位安如泰山的呂不韋卻並沒有非用他不可的理由。

    只有政局混亂,李斯的重要性方可不容回避,仕途的限速規定自然作廢。於是,李斯挽起袖子,要來攪亂政局,反正政局也不是鈾元素,沒必要非得讓它穩定下來。

    李斯的計謀,其概要如下:

    先,以嫪毐巨陰之事聞於呂不韋,呂不韋是聰明人,自然知道嫪毐對於他的利用價值。次,呂不韋進嫪毐於太後,以逃脫太後的性訛詐。三,嫪毐見寵於太後,權勢漸增,與呂不韋抗衡。再,待秦王嬴政長成,秦國之內,三足鼎立,李斯游刃其間,待價而賈可矣。

    然而,此局能否成立,要取決於兩個不確定因素。一是嫪毐的巨陰是否徒有其表,其性能力到底如何,李斯心裡沒底;二是秦王嬴政對李斯來說還是一個謎。這個十三歲的少年,是否具備雄才大略,是否有志於成為一代明君,李斯毫無知曉。

    為了考察嫪毐的性能力,李斯決定請嫪毐嫖妓。嫪毐紅著臉,非常之難為情,但終於還是跟著李斯去了妓院。妓院老鴇雖然閱陰無數,但見了嫪毐之巨陰,仍倒吸一口涼氣,險些昏死過去。老鴇一口回絕,說什麼也不肯做嫪毐的生意。然而重賞之下,必有勇婦。李斯開出的價碼,讓男人都無法拒絕。

    當嫪毐和妓女雲雨之時,李斯隔牆而聽。完事之後,李斯第一時間采訪了那位勇敢的妓女。妓女用她已經喊叫得破裂嘶啞的嗓子說了一句:“我現在才知道,做女人真好。”妓女的感言,讓李斯心裡一塊石頭落了地。

    李斯又問嫪毐。嫪毐卻顯得情緒不高。相較和女人做愛,他似乎更願意拿巨陰來轉車輪。李斯火了,一巴掌扇在嫪毐的後腦勺,罵道:“沒出息的娃子。車輪不會給你富貴,女人卻可以。”嫪毐挨了李斯一巴掌,心裡反而湧起一陣粗糙的溫暖。他知道,李斯是打心眼裡關愛自己。

    第二節兜售誘餌

    嫪毐的性能力得到了像妓女這樣的權威人士的高度肯定,這讓李斯對接下來的計劃信心大增。他自願充當起嫪毐的經紀人,開始著手於向呂不韋兜售嫪毐。既然是兜售,便涉及到一個策略問題。

    假設李斯直接跑去跟呂不韋作這樣的陳述:“呂不韋,聽說你性功能最近大幅度衰退,太後對你在床上的表現越來越不滿意,你可要當心啊。雖說你拿壯陽藥當飯吃,咬牙硬撐,但畢竟歲月不饒人,再這樣下去,槍倒人亡是遲早的事。不過你不用怕,我有個好主意。我已經替你物色了一個高人嫪毐,他話兒比你大,性能力比你強,實力遠遠在你之上,你把他獻給太後,讓他跟太後在床上火拼,你正好抽身而出。女人嘛,都是水性楊花,慢慢地,太後就會把你忘了,人家用慣了AK47,自然懶得再來搭理你的點38。色是刮骨的鋼刀,遠離了這把刀,你可以多好幾年的陽壽。等秦王嬴政長大了,要追究別人和他母親睡覺的責任,嫪毐又正好替你做了替死鬼。任嫪毐千刀萬剮,你自花前月下。呂不韋,你說我這主意好不好?”其結果可想而知。呂不韋定然會把李斯大卸八塊,不為別的,傷自尊了,忒傷自尊了。

    其實,李斯這麼說一點也沒錯,都是大實話,而且確實對呂不韋有莫大之利,但他犯了策略上的錯誤,腦子進過水。世上太多明明可以雙嬴的事情,最後卻淪為兩敗俱傷,因為人並非所有的決定都出自理性。嫪毐這件事,說好聽點,是在給呂不韋卸包袱,向太後送溫暖。要是說得不好聽,那就是在給呂不韋戴綠帽,替太後拉皮條。兩種說法,天差地別,一個可以加官進爵,一個足以腦袋搬家。策略的重要性,由此可見一斑。

    所以,要成功兜售嫪毐,一定要把握住理智與情感的平衡,一定要作得不露痕跡,一定不能夠傷及呂不韋的自尊。且看李斯如何應對。

    這一日,呂不韋從太後宮中回來以後,照例邀李斯閒談。

    來了?

    來了。

    然後兩個人面對而坐,開始沉默。

    李斯忽然一笑,笑得神秘,笑得鬼祟,笑得突如其來,笑得莫名其妙。但這笑容極其短暫,短暫得如同你我的初戀,開放於剎那,凋謝於無涯。

    呂不韋問道:“你笑什麼?”

    李斯正色回道:“李斯不曾笑。”

    呂不韋也無把握李斯究竟笑也沒笑,說不定是自己眼花,於是也就沒再追問。

    良久之後,李斯又是一笑,恍如達芬奇筆下的蒙娜麗莎,笑得讓人惆悵,讓人思量。

    呂不韋這次確信李斯笑了,又問道:“你笑什麼?”

    “李斯不曾笑。”

    “你笑了。你敢欺本相不成?”

    “李斯不敢欺相國。李斯適才確曾在相國面前失笑,不成體統,望相國降罪。”

    “君非褒姒,一笑足以亡國,何罪之有?本相只想知道,你因何而笑。”

    “李斯乃凡庸之人,心中所存齷齪念頭,不敢辱相國清聽。”

    “但說無妨。”

    “李斯方才憶及一人,不覺失笑。”

    “何人?”

    “此人名為嫪毐,乃三千捨人之一。”

    “此人有何可笑之處?”

    “相國門下士人三千,有一技之長者大有人在,但有一雞之長者,卻僅嫪毐一人而已。李斯忽然想起曾見此人以其陰關桐輪而行,是以失笑。”

    呂不韋似乎來了興致,道:“哦?此人果有可特異之處。本相倒想看看,他怎麼個關桐輪而行。”

    李斯急止道:“使不得,使不得,嫪毐所為,只是低賤之戲,有礙觀瞻,不堪入大人法眼。李斯看得,相國卻看不得。相國尊貴無極,實乃大秦之體面,一言一行,皆為天下之楷模,切不可近此類市井俚趣,以免遺人話柄。”

    呂不韋是越不讓看越想要看,當下便道:“本相只是聊以解悶而已,何懼他人口舌。先生可召嫪毐至此,令其一展所能。”

    第三節嫪毐的驚世演出

    李斯去而復返,在他身後,跟著惴惴不安的嫪毐,在嫪毐的脅下,夾一桐木車輪。嫪毐雖然來相府有日,卻從未如此近距離和呂不韋接觸,而相國寢宮的奢侈豪華,更是讓他目眩神迷,自覺卑賤。嫪毐低著頭,大氣也不敢出,身軟如棉,虛汗淋漓。

    呂不韋看了看嫪毐,覺得這孩子長相甚是俊秀,只是偏於陰柔,有婦人之態。呂不韋道:“你是嫪毐?”

    “是。”嫪毐答道。

    “聽李斯先生提起,你能以陰關桐輪而行,本相不信,欲眼見為實。”

    嫪毐無助地望著李斯,李斯朝他點點頭,以示鼓勵。

    嫪毐脫下褲子,准備表演他的拿手絕技。呂不韋初見嫪毐之巨陰,也是瞳孔放大、駭異難當。在這裡,有一個技術細節,雖然不雅,卻必須提及。欲以其陰關桐輪而行,首先,便需要將那話兒弄硬。然而,嫪毐用手折騰了半晌,那話兒卻仿佛故意和他作對,總也硬不起來。也難怪,在這樣莊嚴的場合,面對著權勢滔天的呂不韋,能心理勃起者,已屬蓋世猛男,倘再能有生理勃起者,則吾人已無可名狀,只得以非人呼之也。

    嫪毐偷偷瞄了呂不韋一眼,呂不韋正冷酷而無情地注視著他。嫪毐心中一驚,也顧不上那話兒軟硬,強行插入桐輪輪軸,撒步行將起來。誰知道那桐輪也是欺軟怕硬的主,根本就不買賬,轉了一圈不到,就脫離嫪毐的身體,遠遠地滾開去。第一次表演就這樣以失敗告終。嫪毐呆呆站著,一時間不知道如何才好,害怕得都快要哭出來了。

    還好,這時的呂不韋體現出了鮮見的寬容,他和藹一笑,說道:“不用怕,拾回桐輪,再來一次。”

    嫪毐拾回桐輪,平復了一下呼吸。然而,他的手已冰涼,他的心已慌張,煙波浩蕩,性趣茫茫。

    呂不韋見狀,便側過臉來問李斯:“他確曾關桐輪而行?”

    李斯答道:“李斯當日親眼所見,絕不會假。想必嫪毐乃貧賤鄙人,初登金玉之堂,懾怖相國天威,故戰栗而不敢起。願相國少假借之。”

    呂不韋笑道:“此事有何難哉!”呂不韋一擊掌,便進來兩個美貌舞女。呂不韋向嫪毐一指,道:“待客。”兩個美貌舞女也不謙讓,掛著嫵媚的淺笑,向嫪毐走去。看得出來,她們款待客人已不是一次兩次,輕車熟路得很。至於兩個美貌舞女如何款待嫪毐,姑且從略。只聽嫪毐大吼一聲,其胯間的睡蟒終於蘇醒,振奮身軀,顧盼自雄。嫪毐從容插入桐輪輪軸,繞殿狂奔,桐輪隨其飛轉,但見輪輻亮成一片,燦如梨花。

    呂不韋奇特地望著急馳的嫪毐,神情難以揣摩。李斯則望著呂不韋,神情更加地難以揣摩。

    嗚呼,倘嫪毐生於今日,其際遇不外是跟著某個草台班子,輾轉於鄉村城鎮走穴,靠著轉桐輪的絕技,賣幾張門票騙錢糊口而已。偏嫪毐生於戰國,先遇李斯,後遇呂不韋,由此得以成就一番造化。時歟?命歟?

    第四節以退為進

    單就表演本身而言,嫪毐可謂是取得了圓滿成功,極矣盡矣,無可加益。李斯相信,嫪毐必定已經給呂不韋留下了不可磨滅的深刻印象。但使李斯困惑的是,十多天過去了,他和呂不韋已閒談過三四回,每回閒談,呂不韋依舊愁容滿面,顯然尚在為太後的肉欲索求所苦,盡管如此,呂不韋卻也一直對嫪毐只字不提。問題出在哪裡呢?難道聰明如呂不韋,也是當局者迷,悟不出嫪毐對他存有巨大的利用價值?

    把嫪毐獻給太後這事,必須要呂不韋主動兼自願才行,逆求不得。沒奈何之下,李斯決定再來點撥呂不韋一次。於是,李斯來找嫪毐。嫪毐自上次在相府作了精彩絕倫的演出之後,滿以為能討得些封賞,結果卻什麼也沒落著,因此心裡多少不快,他看見李斯來了,便沒好氣地說:“你來作什麼?又想拉我到呂不韋面前,把我當猴耍?”

    李斯道:“當然不是。咱哪裡是能受氣的人!李斯此來,便是勸你離開此地,另謀高就的。”

    嫪毐一聽急了。他雖然有些氣惱,但真要他辭職不干,他可實在捨不得。他說道:“我在這裡有吃有喝,每月還能白拿薪俸,天底下哪裡再有這等好事,叫我辭職,我可不干。”

    “如此說來,你也貪戀富貴了?”

    “當然。誰人又不是呢?”

    李斯笑道:“如果有一樁大大的富貴等著你,但你須先忍一時之辱,你可願意?”

    嫪毐想了想,道:“我願意。”

    “既如此,你隨我去見相國,當面請辭去。”

    嫪毐不解李斯用意,苦著臉道:“嫪毐一無所長,離了這裡,何處可歸?”

    李斯道:“你捫心自問,李斯待你如何?”

    嫪毐道:“君於嫪毐,恩同父母,愛如兄長,嫪毐信君仰君,愧無以報。”

    李斯道:“你既知感恩,便當知李斯必無害你之心。富貴豈會從天而降,我所教你的,正是以退為進之策。而此策必須面見相國,然後可成。如你這般的尋常捨人,倘不蒙相國寵召,唯一能見到相國的機會,便是辭行謝恩之日。你且放心,李斯自有分寸。等見到相國,你只需如此如此,其余的交給李斯即可。我保你不僅能繼續留在相府之中,而且,衣錦富貴指日可待。”

    嫪毐不明究裡,但還是應允了。他信賴李斯。

    於是,嫪毐由李斯領著,來向呂不韋辭行。相國府給捨人的待遇甚為豐厚,鐵飯碗,金腰包,因此,主動要求離開的捨人幾乎沒有。呂不韋聽說嫪毐要走,雖然詫異,但也並未少加挽留,道:“知道了。你去吧。”

    李斯向嫪毐悄悄地使個眼色。嫪毐大著膽子說道:“嫪毐斗膽,有一不情之請,望相國恩准。”

    “說。”

    “嫪毐生平別無所樂,惟以陰戲輪而已。嫪毐臨別,欲求相國賞賜桐輪一只,以壯行色。”

    李斯怒叱道:“大膽狂徒,還不快滾。以巨陰轉桐輪,有甚稀罕。空生巨陰,卻只派得這般用場,還不如割掉來得干淨。速去勿疑。”

    李斯可謂是一語驚醒夢中人。呂不韋心中忽然透亮如白晝,困擾他多日的難題剎時間迎刃而開。何以解吾憂?請視臍下三寸。原來,他苦苦尋覓的,只不過就是一條巨陰而已。

    第五節冤冤相報

    接下來就沒李斯什麼事,呂不韋自己就可以搞定。嫪毐果然沒有走成,呂不韋將他盛情挽留下來,並賜以美女良屋,縱容他日夜淫樂。由是嫪毐愈服膺李斯之能。

    這一日,呂不韋和太後敘完房事。呂不韋自知表現欠佳,又見太後面色不怡,有發作之意,不由頗為惶恐。呂不韋心裡其實也挺郁悶,好歹我也捨命陪你弄了一回,就算草草了事,但終是揮涕增河,或可小補。太後可不這麼想,太後只覺得呂不韋這樣倉皇敷衍,如同日下燃燈,雖有若無。

    呂不韋強忍心頭的疼痛,在太後面前將嫪毐好一番誇耀。他暗暗痛罵自己:呂不韋啊呂不韋,你還算是男人嗎?為了得到權力,你已將她送上了別個男人的床,現在,為了保住權力,你又要再將另外一個男人送上她的床。而她,是曾為你最深愛的女人,是你發誓要用生命去保護的女人呀。

    可以肯定的是,太後聽完嫪毐的光輝事跡之後,流下的應該不僅僅只有口水。她坐立不安,滿面緋紅,恨不能馬上就把嫪毐叫到身邊,親身一試。

    看著太後歆羨的模樣,呂不韋心裡極不是滋味。曾經,我是她的天地,我是她的主宰,然而,永再無這樣的日子了。現在,我在她眼中又是個什麼東西?只是個洩欲的工具。倘此時我橫死在她面前,怕她也是眼也不會眨的吧。女人啊,怎會如此絕情?

    一念至此,呂不韋瞬時欲火高漲,竟然不顧身份,像野狗一樣撲上太後的身體,恣情縱送,竭力沖突,恨不能就此同歸於盡。一陣瘋狂過後,但見太後粉黛斑駁,發亂釵脫,媚眼如絲,汗濕輕紈。太後乖順似貓,依偎在呂不韋的胸膛,歎道:“不想老匹夫悍猛如是,只如當日妾破瓜之夜。若天天如此,便是死也甘心啊。”呂不韋喘著粗氣,沉默不語。肉體的發洩並沒有給他帶來任何安慰。他只覺幻滅虛無。他的痛苦宿命,早在當年他拋棄趙姬的時候便已注定。

    呂不韋像一只斗敗的公雞,垂頭喪氣離開了太後。他獨步在鹹陽街頭,馬車在後面遠遠隨著,不敢靠近。時已薄暮,朔風勁吹。呂不韋抬頭仰望,只見純淨得無可比擬的蔚藍,印染著狂風洗過的天空,仿佛淚水流盡的眼,因為冷酷而明亮異常。

    第六節必須說不

    待呂不韋回到相府,已是夜久無雲天練淨,月華如水正三更。呂不韋不理會時辰,即刻派人去請李斯。李斯一請就到,他根本就沒睡下,他知道呂不韋從太後處回來,一定會照例找他閒談,而且,今日的閒談定然和往日大不相同。

    李斯與呂不韋對坐,故意打了一個哈欠,迅即用手掩住。

    呂不韋精神卻極旺盛,道:“先生來已多時,不韋日就先生請益,獲教良多。先生之才,不韋欲用之久也。不韋視先生為心腹,今有一事相托,非先生而不可為,願先生勿辭。此事若成,不韋將深感先生大德,必於秦王面前力保先生為上卿。”

    李斯面對呂不韋開出的巨額支票,不動聲色。他知道呂不韋所托之事定和嫪毐有關,呂不韋想讓他來操辦將嫪毐送入太後宮中一事。這事一點都不難,然而辦不得。膽敢給太後拉皮條,在任何朝代都是死得不能再死的死罪。事辦成了,就算秦王不殺他,呂不韋也絕不會容他再活下去,因為他已經掌握了足以置呂不韋於死地的秘密。沒有足夠的腕力,別人的把柄最好還是不抓為宜。上卿距宰相僅一步之遙,位不可謂不高,然而,聖人深慮天下,莫貴於生。吾命之為我有,論其貴賤,爵為天子,尚不足以比焉;論其輕重,富有天下,尚不可以易之;論其安危,一曙失之,終身不可復得,能不慎乎。再多再大的榮華富貴,就像是數字0,若沒有性命這個1加在前面,也就是如露如電、夢幻泡影而已。所以,無論如何,李斯也要推脫掉這樁差事,保住性命要緊。當然,直接拒絕是不行的,得找到替罪羊才行。李斯於是說道:“敢問是家事還是國事?”

    “家事如何?國事又如何?”

    “若是國事,李斯自當責無旁貸,勉力強行。若是相國之家事,李斯身為外人,不便與預。”

    呂不韋還真不好回答。倘說是國事,又舉不出哪條法律規定了每個公民有給太後拉皮條的光榮義務。倘說是家事,太後分明是一國之母,與他呂家又有何干。呂不韋只得道:“既非國事,也非家事。先生安坐,此事事關重大,容不韋慢慢道來。不韋……”

    李斯也顧不得“長者不及.毋儳言”的禮節,急忙打斷呂不韋的話頭,道:“夫事以密成,語以洩敗。即為重大之事,則捨主事之人,不當再入二耳。願相國惜言,李斯不敢聞也。”李斯知道,只要讓呂不韋一抖開包袱,他橫豎都難逃一死。不該聽的秘密,必須扼殺在萌芽狀態,一個字也不能聽。

    呂不韋面色一沉,道:“本相待先生不薄,本相如今有事相求,先生奈何袖手?”

    “李斯非敢袖手。眼下便有一人,其才勝李斯百倍,與相國之親更遠非李斯所能及。相國莫非忘了?”

    “誰?”

    “甘羅雄才天授,況又為相國庶子,天下皆道,相國養士三千,不如養子一人。甘羅甫自趙國而返。為相國分憂,捨甘羅而誰?”

    呂不韋猛省道:“若非先生言,吾幾忘卻。”

    第七節天才兒童

    甘羅者,秦故相甘茂之孫也,名門之後,高干子弟。六十三年前,甘茂遭同僚向壽、公孫奭排擠怨讒,只身亡秦而去,後在魏國郁郁而終。甘茂既死,呂不韋養甘羅為庶子,極親愛之。甘羅少立大志,要恢復祖父榮耀,重振甘氏一門。當機會來臨之時,甘羅一計成名,聲聞諸侯,譽為不世出之奇才。其計謀簡要敘述如下:

    當時,燕太子丹在趙國作完人質,又來到秦國繼續做人質。呂不韋欲派張唐使燕,與燕共伐趙以廣河間之地,張唐不肯行。他的理由是:“使燕必經趙國,當年臣為秦昭王伐趙,趙國深恨怨臣,懸賞百裡之地求臣項上人頭。臣入趙,必死也,不可以行。”呂不韋無奈。甘羅自告奮勇前去勸說張唐。甘羅的策略簡單而犀利,你張唐既然怕死,於是以死懼之。甘羅說張唐道:“得罪了一個你得罪不起的人,後果是嚴重的。昔日應侯(即范雎)欲攻趙,武安君(白起)難之,結果去鹹陽七裡而立死於杜郵。今卿之功不如武安君,文信侯之專更勝應侯,文信侯自請卿相燕,卿逆令而不肯行,文信侯欲殺卿,只在反掌之間耳。卿使燕雖九死一生,留在秦國則十死不生,還要連累宗族家人。願君善擇之。”張唐於是不敢再擺譜,乖乖地令裝治行。

    倘事盡於此,則甘羅也僅一辯士而已,不足為奇。甘羅又謂呂不韋曰:“借臣車五乘,請為張唐先報趙。”呂不韋許行。甘羅於是以秦使臣的身份入趙訪問。呂不韋交給甘羅的外交任務很明確,向趙王打個招呼,保障張唐平安經過趙國即可。然而使臣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甘羅立功心切,一到趙國便自作主張,說趙王曰:“王聞燕太子丹入質秦歟?”曰:“聞之。”曰:“聞張唐相燕歟?”曰:“聞之。”“燕太子丹入秦者,燕不欺秦也。張唐相燕者,秦不欺燕也。燕、秦通好,合計伐趙,趙危矣。秦之親燕,無他故,欲相與攻趙,而廣河間之地也;王不如割五城與臣,以廣秦之河間。秦所望即遂,則歸燕太子丹,止張唐之行,絕燕之好,而與趙為歡。王以強趙攻弱燕,而秦作壁上觀,不發兵救燕。攻燕所得,豈止五城而已哉?”

    趙王大悅,賜甘羅黃金百鎰,白璧二雙,以五城地圖付之,使還報秦王。趙王被人賣了,除了幫別人數錢之外,確實也沒更好的辦法。堤內損失堤外補,趙王乃命龐煖、李牧合兵伐燕,得上谷三十城,而以十一城歸秦。總結這筆買賣,趙國還是小小地賺了一筆,賺得辛苦,賺得憋氣。大頭卻都落在秦國手裡。

    秦國空手套白狼,坐收其利,不費一兵一卒,淨賺河間五城,又得上谷十一城,甘羅之功也,其越權逾份之罪,自然不再追究。秦王於是封甘羅為上卿。今俗傳甘羅十二歲當宰相,正本於此。當年所封甘茂田宅,秦王盡賜還甘羅。祖宗榮耀,一朝光復。

    第八節功兮過兮

    甘羅一計成名的時候,只有十二歲,標准的兒童一個。十二歲的時候,曹三還在為時常尿床而煩惱羞愧,甘羅卻已經將他的一肚子壞水遍撒燕趙大地。雖然,而我將議論之。

    試析甘羅此計,恫嚇張唐,出賣燕國,訛詐趙王,可謂陰損狡詐。君子喻於義,小人喻於利。甘羅所為,背信棄義,惟利是圖,誠小人也。或說,河間五城和上谷十一城終究是活生生地落入秦國的腰包,甘羅其有功於秦,何責之苛也!於此論點,吾人未敢苟同。甘羅只是個短線操盤手,只顧眼前,不及長遠。甘羅貌似兩頭獲利,殊不知,如此一來,秦國失信於天下,其本來就不怎麼美妙的國際形象,更是雪上加霜。不僅燕國恨秦之背信棄義,趙國也恨秦之敲詐勒索,早為日後荊軻刺秦、趙高亡秦張本。好在當時秦國太過強大,六國之滅已成定局,甘羅之過不及顯也。

    司馬遷評價甘羅道:亦為戰國之策士,然非篤行之君子。可謂深中其害。在更為古老的歲月裡,我們的祖先曾是無限高大,讓人神往!政治存一種溫情,戰爭帶一種浪漫。寧廢此身,而義禮不可滅。等到周室衰微,諸侯爭霸,百家學說紛起,各為鼓吹。天下之亂,始於人心之亂。禮義廉恥,日漸淪喪,利欲功名,甚囂塵上。為國君者,帝道不可期,王道不能待,惟亟亟於目前,爾虞我詐,爭致霸道。最後一個夢想以德服人的不合時宜者,或許就是宋襄公吧。

    宋襄公與楚成王戰於泓水之上。楚人正渡河,目夷曰:“彼眾我寡,趁其正渡之時擊之。”宋襄公不聽。楚人渡河畢,尚未列隊,目夷又曰:“可擊。”宋襄公曰:“待其已陳。”楚師列隊完畢,宋襄公這才發令進攻。結果宋師大敗,襄公傷股。國人皆怨公。公曰:“君子不困人於厄,不鼓不成列。”子魚曰:“兵以勝為功,必如公言,即奴事之耳,又何戰為?”子魚責備得是。人當笑宋襄公之迂腐冥頑,也當敬其寧吃敗仗,而大節未敢奪。及宋襄公薨,一個時代隨之永恆逝去。在這個時代之前,我不知道該加以怎樣的定語。

    到戰國末年,天下尤趨謀詐也。於是有孫子吳起,於是有蘇秦張儀。一葉落而知天下秋,一名十二歲的兒童,本該是以尿床為己任的花樣年華,卻出落得不擇手段,急功近利。兒童尚且如此,況大人乎。觀乎甘羅,已知禮崩樂壞,人心不古也。曾幾何時,禮樂早已蕩然無存,笑貧不笑娼變成心理常態,捉鼠方為貓成為人生圭臬,君子小人不足為辯,權勢金錢九鼎一言。

    十九世紀英國首相帕麥斯頓曾經說過,“大英帝國沒有永遠的朋友,沒有永遠的敵人,只有永遠的利益。”這都什麼論調?化外之民,犬戎蠻夷。有奶就是娘,動物便是如此,號稱萬物之靈的人類,難道就不能有更高一點的精神境界?

    第九節弄真成假

    且說李斯向呂不韋推薦甘羅,呂不韋想了想,也確實認為甘羅比李斯更為合適,就從了李斯。李斯暗呼僥幸,好在此時呂不韋並無殺心,也不知道自己將起殺心。呂不韋已被太後弄昏了頭,只想早點擺脫這場噩夢,夢醒之後的事情,他還沒來得及考慮。

    李斯出門,仰天長歎:“甘羅必死也。高才不壽,惜哉!”其時月明星稀,長空寂寥,天不解語,默然而對。李斯見過甘羅,雖然這孩子架子大得驚人,傲氣沖天,但仍不失可愛,李斯看見甘羅,總會不自覺地想到自己那還留在楚國上蔡的兩個兒子。他們年紀相仿,際遇卻是如此迥異。上蒼造物,寧有厚薄歟?殺八武士之時,李斯心硬如鐵,絕無憐憫,但想到甘羅將死,他卻感到一陣前所未有的愧疚和不忍,以至於他不得不如是安慰自己:楊朱曰:“智之所貴,存我為貴。力之所賤,侵物為賤。”前句是,而後句非。侵物以存我,貴賤何如?才智如嗜血之利器,不傷人,則傷己。鋒刃兩端,孰執一是?我不殺甘羅,甘羅因我而死。予豈好殺哉?予不得已也。

    甘羅接到任務,也不推辭,反而甚是欣喜。他年幼氣盛,視此為再次展示自己才華的良機。然而,他無論從肉體還是精神上,終究還是太嫩了些。他尚未長成的六尺之軀,正在不可挽回地向墓穴沉去。

    甘羅果然把事情辦得漂亮而麻利。首先,甘羅宣稱嫪毐奸淫呂不韋的使女,按律當下之腐刑。甘羅率人來抓嫪毐時,嫪毐不明究裡,嚇得面無人色,只是高呼:“李斯救我!”李斯卻根本就沒有出現,他選擇了徹底地置身事外。倒是一群捨人殷勤地圍觀著,全是幸災樂禍的表情。

    嫪毐被拖進一間黑暗的屋子之後,更是不依不饒地瘋狂嚎叫。人之將閹,其鳴也哀。甘羅給了嫪毐兩耳光,才讓嫪毐安靜下來。甘羅道:“汝欲富貴乎?”嫪毐點頭。甘羅道:“太後欲得汝給事宮中,汝如依允,富貴不可言也。”嫪毐道:“君戲言耶,嫪毐籍籍無名,太後何以知嫪毐?何況太後宮闈森嚴,惟宦者方可入內。不孝有三,無後為大。嫪毐尚無子息,豈敢輕殘肢體。如斷子絕孫,雖富貴何為?”

    甘羅道:“汝無須憂慮。太後聞汝天生巨陰,欲求相伴枕席。今日詐為閹割,以絕眾人之疑,再拔汝須眉,如宦者狀,雜於內侍之中以進太後宮。此皆相國之妙計,汝富貴之日,勿忘相國之成全。”

    嫪毐大喜,欣然自以為奇遇。他做夢也沒想過自己有機會和太後同床共枕。太後可是全鹹陽城都知曉的絕色美人,又正在韶華之年,權勢富貴更是別無女人可及,這種檔次的軟飯,朝食夕死可矣。他想到李斯對他說過的那句話:“天賦異稟,必有所用。”李斯啊李斯,你真有先見之明。

    甘羅又道:“此事當秘,汝其勿洩。倘有人得知汝假冒宦者,淫亂後宮,汝不知所死處矣。”

    於是嫪毐偽裝受刑,賣力慘叫,聲傳百裡,聞者色變。甘羅再取驢陽具及他血,盛於金盤,出門傳示左右,血肉模糊的一大團,任誰也不敢細看,盡以為嫪毐之具,傳聞者莫不駭異。

    第十節輝煌的第三者

    嫪毐順利入宮。太後一見其俊秀的模樣,已自動情,不待入夜,便令嫪毐侍寢。太後美艷的容貌,已是天下少有的燃情火苗,其尊貴的身份,更是人間無二的催情春藥。嫪毐血氣上湧,顧不得臣子的禮節,只欲盡男人的本分。正所謂棋逢對手,將遇良才,兩人鏖戰繾綣,不知東方之既白。太後大暢所欲,以為勝呂不韋千萬倍也,於是歎道:“未料閨房之樂,一妙至斯。若有他樂,吾不敢請也。”自此,太後絕愛嫪毐,朝夕不肯少離。

    飲水不忘挖井人,太後乃厚賜呂不韋,以酬其舉薦之功。呂不韋收到太後送來的禮物,心中百感交集。悲莫悲兮生離別,樂莫樂兮新相知。是該訣別的時候了,你從趙姬到太後,我從賈人到相國,我們彼此經過,又互相折磨。往事種種,或快樂或痛苦,且一笑而過。靡不有初,鮮克有終。世事皆如此,愛情何得脫?天地猶在,與君永絕。這不是最好的結局,卻已是最終的結局。雖然你已經並不在意,然而我還是要選擇忘記。人生何事不可憐!更那堪回首,當日初見。

    太後的舊愛呂不韋尚在盡力平復內心的傷痛,太後的新歡嫪毐卻已是小人得志,一夜驟貴。太後每日賞賜無算,宮室輿馬、田獵游戲任其所欲,惟恐嫪毐有一星半點的不高興。為討所愛的人的歡心,究竟是女人還是男人更為大方?

    嫪毐和太後房事之余,閒極無聊,也開始玩弄起政治來。背靠太後這棵大樹,參與政治也是一種必然,否則資源浪費,豈不可惜。欲從事政治者,中人之智足也。事實也是如此,遍觀歷代大小從政者,真正有才華的比例極小。嫪毐才智實屬有限,然而從起政來也有鼻子有眼的,無他,惟見樣學樣而已。嫪毐從政,概以呂不韋為榜樣。嫪毐蓄家童數千人,又招攬捨人復千余人。嫪毐權勢漸大,朝中趨炎附勢者爭往投靠,嫪毐黨同伐異,培植羽翼,聲勢漸漸已能與呂不韋分庭抗禮。

    嫪毐既貴,也不曾忘卻李斯,數度盛情相邀,均為李斯婉拒。李斯倒不是放不下臉面,去跟從這個當日的小弟。李斯連呂不韋都看不起,更何況嫪毐。他知道嫪毐終非成事之人,早晚必敗,從之雖可得意於一時,禍患卻在長遠。李斯自感天命荷身,必穩妥以求周全,故而不肯依附嫪毐。嫪毐志得意猖,身邊人滿為患,也不來強求。呂不韋見李斯拒絕嫪毐,嘴上雖然沒說什麼,心裡卻頗是欣慰,路遙知馬力,日久見人心,看來李斯畢竟還是忠心於自己的呀。

    李斯知道呂不韋會這麼想。他就是要呂不韋這樣想。

    第十一節斷翅天使

    情場失意之後,呂不韋突然間頹唐了許多,面容清減,發有霜色。聖人生而知之,先知先覺,所以不為物喜,不為己悲。普通人卻往往只有在事後才會恍然大悟,檢討得失。嫪毐先霸占了呂不韋的女人,再來瓜分呂不韋的權力,這時,呂不韋不免有了悔意,覺得太便宜了這對狗男女。然而木已成舟,後悔藥無處可覓。呂不韋轉而記恨甘羅,他恨甘羅為什麼不再度自作主張,當真把嫪毐這個賤人閹了;他恨甘羅把事情辦得太過漂亮,漂亮得沒有絲毫挽回的余地。

    錯誤既然已經鑄成,也只好一錯到底。只要再做一件事,呂不韋就可以徹底地將那個負心的女人從自己生命中抹去。他要殺死甘羅。甘羅的存在,對他既是一種有形的威脅,讓他覺得總有把柄攥在別人手裡;又是一種無聲的嘲笑,嘲笑他既給自己戴綠帽,又替人家作嫁衣。存在就是不合理,所以甘羅必須死去。父子情誼,且等來生再續。

    幾天之後,一則神話在鹹陽城裡傳誦開來。這則神話說的就是甘羅的突然暴亡。甘羅死的前一天晚上,他做了一個夢,夢見紫衣吏持天符翩然而至,對他說道:“奉上帝命,召君歸天上。”夢醒未幾,甘羅便無疾而卒。於是滿城唏噓,無盡歎息。沒有人對甘羅的死因有任何懷疑。或許他們都以為,像甘羅這樣的天才,就應該這樣死亡,也只能這樣死亡,像流星一般劃過天空,用璀璨換長生,以剎那為永恆。

    有些人死得太早,有些人死得太晚,而有些人根本就不應該出生。甘羅過早地得到智慧,卻也過早地失去呼吸。通過呂不韋為掩飾他真實死因而編造出來的神話,甘羅得以神化,死後哀榮,更勝生前。婦人們將其奉為神明,為之立廟建祠,香火祭祀,禱告求以為子。此時的婦人,自然還沒有讀過千年之後蘇東坡的那首著名的自嘲詩:人皆養子望聰明,我被聰明誤一生。惟願孩兒愚且魯,無災無難到公卿。

    呂不韋瞞過了所有人,卻瞞不了李斯。甘羅之死早在他預料之中,甚至可以說是他一手促成。

    一個孩子死去了,另一個孩子卻即將出生,嫪毐與太後的孩子。嫪毐與太後日夜交歡,不久太後便懷妊。毫無疑問,這是一次計劃外的生育,對太後來說,計劃外生育不僅是丟丑,更是要丟掉性命的。孩子他爹束手無策,天真地想要和太後雙雙殉情。還好太後處變不驚,從容化解危機。她謊稱自己生病,行重金賄賂卜者,使詐言宮中鬧鬼,當避西方二百裡之外。於是太後去鹹陽而徙雍城,居大鄭宮。嫪毐自然隨行。孩子出生之後,築密室藏而育之,不使人知。

    李斯以一個局外人的身份,或目睹或耳聞了這眾多的事情。他一直在思考兩個問題:呂不韋為什麼不秘密將嫪毐送入太後宮中,而要大費周折,在眾人面前演一出詐為閹割的鬧劇?嫪毐與太後為何突然行色匆匆地離開鹹陽,他們在隱藏什麼,又在逃避什麼?這兩個問題之間,有沒有什麼聯系?

    沒有人會告訴李斯答案,也沒有人能告訴李斯答案。

    第十二節關於呂不韋的分析報告

    事出必有因。李斯像一個偵探,擺在他面前的案情已然明朗,動機卻隱晦不明。他要完成從案情到動機的倒推還原過程。

    先來分析呂不韋。

    奧卡姆剃刀的原則是:如無必要,不得增加實體數目。對一樁陰謀而言,如無必要,不得增加旁觀者數目。雖然旁觀者未必能成為知情者,但畢竟平添了許多被戳穿的風險。呂不韋為了將嫪毐扮作宦者送入太後宮中,煞費苦心,人證物證全都備齊,該辦的手續一道也沒落下,該蓋的公章一個也沒省略。其動機何在?首先排除呂不韋是白癡的可能性,即肯定呂不韋是一個智力健全的完全行為人,完全清楚自己的行為所可能導致的後果。也就是說,他之所以大費周折地演這出鬧劇,是經過權衡的,是在眾多方案中他認為對自己最為有利的一個。那麼,這個方案的好處在哪裡?

    人的視網膜上存在著一個視覺盲點,和黃斑相鄰,沒有感光細胞,物體的影像落在這一點上不能引起視覺。哈裡波特的隱身衣,就是根據這個原理研制而成的。人的心理大概也有這樣的盲點。你越藏著掖著,他便越是好奇,越是來勁。你擺在他眼面前,他反而視而不見。所以,新聞聯播看過就忘,小道消息越傳越廣。這種心理原型,可以一直上溯到人類的始祖,偷食禁果的亞當夏娃。

    馬爾克斯在他的小說《一件事先張揚的謀殺案》中講述了這樣一個故事:維卡略家的女兒安赫拉,在結婚後的第二天被退回娘家,因為在新婚之夜她的丈夫羅曼發現她並非處女。按照當地的風俗,這是奇恥大辱,必須由新娘的兄弟殺了那個讓家族蒙羞的男人才能挽回家族的顏面。安赫拉在家人的壓力下說出了一個最沒有可能的人——納薩爾。安赫拉的兄弟都不相信是納薩爾玷污了安赫拉的清白。但安赫拉既然已經指認是他,她的兄弟就有義務殺了他為家族雪恥。兄弟倆並不想殺人,於是便早早就把殺人的時間公開向外宣布,他們希望納薩爾能在那個日子到來之前逃走,這樣他們便可以既雪恥又不殺人。然而,所有的人都當是一個玩笑,聽過就算,既沒有人去通知納薩爾,也沒有人出面阻止兄弟倆。結果,兄弟倆騎虎難下,在那個預先公布的日子,極不情願地取走了納薩爾的性命。我們可以設想,如果兄弟兩個行事稍微鬼祟一點,反而會引起別人的重視和猜疑,則納薩爾也不至於冤死。

    人的思維定勢就是這樣:壞事只能偷偷地干,陰謀都見不得光。既然敢在大庭廣眾之下公然行事,可見其中自然便不會有陰謀。三十六計第一計便是瞞天過海,釋義有雲:“備周則意怠,常見則不疑。陰在陽之內,不在陽之對。太陽,太陰。”所以,首先發現太陽中存在黑子的,應該是心理學家,而不是天文學家。

    李斯對呂不韋的心理學造詣並不感興趣。他感興趣的是呂不韋到底想瞞過誰。隱瞞必然源自恐懼,而這世上能讓呂不韋有恐懼感的人,能有幾個?

    第十三節關於太後的分析報告

    李斯分析完呂不韋,再來分析太後。

    牛頓第一定律的陳述是:物體倘不受外力,便會保持勻速直線運動狀態或靜止狀態。人也是物體,太後也是物體。太後不好好地待在甘泉宮內保持靜止,而是突然作起了加速運動,風急火燎地離開鹹陽,直奔雍城大鄭宮。可見太後定是受到非同一般的外力。蒼蠅專叮有縫的雞蛋,巴掌只摑無恥的臉蛋。要找出外力,先要找到內因。據官方給出的說法,太後之所以離開鹹陽,是因為宮中鬧鬼,太後染恙,當避西方二百裡之外,方可平安。李斯是不信這一套的,他是一個無神論者。他不相信有神鬼的存在。在這個世界上,沒有偉大的神,只有偉大的人,沒有作惡的鬼,只有作惡的人。人才是世界的主宰。所有的榮耀,所有的權柄,所有的國度,源於人,歸於人。而人啊,只有短暫的一生,從生到死,如曇花一現,再開無期。除了他自己之外,沒有人能對他的死亡負責。活著既是手段,更是目的。在短暫的一生,要窮盡最多的可能,而不是無奈地等著死亡的降臨。沒有報應循環,沒有末日審判,一切都是允許的,一切也都是被允許的。要讓這一生轟轟烈烈,風風光光,才不枉來人間一遭。不管用什麼手段,不管用什麼計謀,總之,要讓此生完滿,不許留絲毫遺憾,因為這一死,將會死好久好久……

    話說回來,太後匆忙離開鹹陽的真正內因是什麼呢?首先排除太後趕著去投胎的可能性。太後明顯是在藏匿,怕為人見。她藏匿的不是嫪毐,她藏匿的是她自己。在這段日子裡,太後起了變化。一個女人會起什麼樣的變化?通過對詞語的聯想,李斯從投胎想到懷孕。莫非太後懷上了嫪毐的孩子,乃受驚而逃?從嫪毐入宮的時間推斷,這是唯一合理的解釋。

    然而,太後平時本就是深居簡出,甘泉宮更是非常人所能入內。能見到她的人有限得很,況且她貴為太後,隨時有拒絕別人見駕的權利。太後選擇遠遠地藏匿,可見是在躲避一個經常來見她的人,而且是一個她不能拒絕見的人,她擔心那個人發現她有孕在身。呂不韋本來有這個可能,但太後沒有躲避呂不韋的道理,她懷孕了,還該感謝呂不韋這個媒婆,要請他吃酒才是。那麼除了呂不韋,只剩下唯一的可能性。

    能夠讓呂不韋和太後都忌憚不已的,只能是秦王嬴政!秦王嬴政就是李斯在尋找的答案。然而,答案只能回答問題,卻不能解決問題。

    盡管如此,秦王嬴政的出現依然令李斯大感興奮。他已經從呂不韋和太後的身上感受到了嬴政巨大的影響力。斯人不言,威嚴自在。對李斯來說,嬴政不再是一個抽象的人名,而是開始變成一個鮮活的人。算來,秦王嬴政已是十五歲的少年了。嬴家有王初長成,養在深宮人不識。在那宏偉而幽深的華麗宮殿裡,一個孤獨而年輕的王,正在一天天成長,長得高大,長得強壯。他有著怎樣的模樣?他有著怎樣的思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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