底層官員 正文 第三章 仕途陞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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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天晚上,旅港同鄉會在香港中環一座大樓設宴招待劉克服一行,出面的是會長,姓王。副會長陸金華說好也要過來送行,卻晚了半個小時才到,其時大家已經開吃。入席後陸金華也沒消停,一邊說話一邊動筷子,隔一會兒就要接一個電話。魚翅還沒上,他就告辭離開。

    「下回我請,賠罪。」他說,「今天不好意思。」

    陸金華跟劉克服是老熟人了,從當年在嶺兜鄉因為移民村開始打交道,一晃已經四五年過去,彼此間有過一些事情,說來確實有緣。飯桌上一聽陸金華要走,劉克服就把筷子一放,站起身送行。陸金華攔他,說劉克服今天是客,他陸金華算主,今天不湊巧碰上一些麻煩事,不能好好坐下來陪劉克服喝酒,很過意不去。這個時候告辭先走已經很失禮,哪裡可以讓客人送主人。

    劉克服笑:「陸老闆客氣啥呢。」

    他執意送陸金華出包廂,經走廊去坐電梯。通常送客送到電梯就可以了,劉克服格外客氣一點,陪著進電梯,一起下樓。

    這時電梯空,除他們倆,沒有第三者。陸金華問了句話:「劉書記還好?」

    劉克服說:「還行。都好。」

    陸金華笑了笑,表示自己又叫錯了,應該叫劉局長才對,叫習慣了總改不過來。

    劉克服說:「沒關係,反正是我。」

    「劉局長還有話要說嗎?」

    劉克服告訴他此刻無事,該說的都已經說了,請陸老闆支持。眼下陪著坐坐電梯,表示感謝,同時惜別。

    「我們明天下午離開香港。」他說,「就在縣裡恭候陸老闆。」

    陸金華道:「再說吧。」

    他手機又響了,他卻不接電話,讓鈴響個不停。當著劉克服的面,他把手伸進西裝上衣內袋,從裡邊抓出一個信封,隨手塞進劉克服的上衣衣兜。

    劉克服一愣,幾秒鐘後反應過來,趕緊伸手往外掏。對方反應更快,當場把他的手抓住了。

    「我知道。」他點頭,「劉局長是左手。」

    劉克服說:「我吃飯使這個。」

    陸金華讓劉克服少使點勁。右手可以拿,左手也一樣。小意思。

    「這個不行,不好意思。」劉克服說。

    「別人的可以,陸老闆的不行?」陸金華問。

    「不是那個意思。」

    「如今見外了,不比以前?」

    不禁劉克服笑,當即鬆手,不再往回掏。

    「陸老闆記性這麼好。」他說,「只能謝了,回頭我讓他們給陸老闆開張條,就加到捐款裡。」

    陸金華讓劉克服別太麻煩。捐款他已經認了兩萬,到時候通過同鄉會一起交,由他們開票留據,不用劉克服操心。他跟同鄉會都說好了,捐兩萬,一分錢都不會往上加。劉克服不要給他節外生枝,免得大家臉面不好。

    「這點小意思給劉局長買件衣服。」他說。

    他看著劉克服身上的西裝,臉上似笑非笑。劉克服注意到他的眼神,即拉拉自己的上衣衣襟,隆重推介:「這個跟陸老闆不好比。但是陸老闆肯定也有所不知,我這是國產名牌。」

    他穿了件雙排扣的西裝,是雅格爾,幾年前的產品。

    陸金華指著劉克服的腳,問他皮鞋也是名牌嗎?劉克服把腳抬起來,佯做觀察狀。這還看什麼?普通皮鞋,模樣尚新,卻只屬物美價廉一類,他心裡明白。煞有介事自我欣賞幾眼,他對陸金華搖頭,承認自己的行頭一向由老婆打點,衣服的牌子大體知道,鞋子一時還搞不清楚。

    「劉局長明天下午走,上午可以去商場轉轉,就清楚了。」陸金華說。

    劉克服稱自己只怕沒有機會。香港是購物天堂,什麼名牌都有,可惜顧不上多借鑒。其他的不是問題,主要是時間。他們這回事多,明天上午還得見人。

    「時間有問題,錢不是問題,這個我知道。」陸金華開玩笑,「劉局長錢多,黃裱紙成千上萬。」

    電梯上不好多說什麼,只能順著人家的話開玩笑。劉克服告訴陸金華黃裱紙不算值錢,貴氣的要數紙錢。所謂「貴氣」是劉克服和陸老闆都懂的地方土話,指有價值。劉克服說,他們那裡的紙錢比黃裱紙貴氣,數額大,每張印著十幾個零,不上億也上千萬。如今屬鬼銀行最容易開,閻羅王最好糊弄。

    「陸老闆清楚,鬼銀行不是我開的。」他說,「我管外經局,不是民政局。」

    「反正都是你們。」陸金華不聽解釋,「不要黃金圈,要黃裱紙。」

    劉克服建議繼續探討,也許可以找到一個辦法。黃金圈大家都喜歡,陸老闆要,縣裡當然也不會不想要。

    電梯停行,已經到了底層。電梯門一開,外邊站著幾個人,有幾個是等電梯上樓的,有兩個是等人的,一見陸金華就迎了過來,原來是他的隨員,在此靜候老闆。

    劉克服跟陸金華握了手,幹這種活得使右手,劉克服早已訓練有素,不會搞錯。

    「縣裡領導特別盼望陸老闆光臨。」分手時劉克服再次強調。

    陸老闆還是那句話:「再說吧。」

    送走陸金華,回到包廂之前,劉克服悄悄進了趟洗手間,把自己獨自關起來,掏口袋清點信封。信封裡裝的是錢,港幣。劉克服用右手捏鈔票,左手點數,匆匆點過,不多不少,剛好四萬。他只數一遍,確定無誤,不再點第二回,對自己左手的幾個指頭充分信任。這四萬港幣放在一個信封裡,被陸老闆塞在劉克服的國產名牌西服上衣外側左兜,清點後,劉克服把它移了個位置,對折起來,藏進左邊內袋,這個內袋有保險裝置,釘有一個紐扣,把紐扣扣好,小偷不易摸走。明天劉克服還在香港待半天,上午才離港歸返。從香港到深圳,然後去深圳機場搭中國民航的班機回去,到家之前需要經歷若干公共場所,可能與境內外若干小偷邂逅相逢。四萬元如今雖然不算巨款,也值若幹件名牌西裝,普通皮鞋至少可以買一打。不能大意,送給小偷怪可惜的。

    後來他總覺得陸金華這一迭鈔票十分怪異。這筆錢顯然是特意安排的,不多不少剛好四萬,沒漲出一個零頭,也不少一個子兒,但是陸金華給錢的情況挺特別,如果劉克服沒有起身送客,沒有格外客氣送進電梯,而且電梯裡剛好沒有其他人,這些鈔票都不太可能塞進劉克服的西服口袋裡。也許陸老闆這筆錢是為另外一件什麼事什麼人準備的,忽然間心血來潮就塞進劉克服的口袋裡?所以只好說這是天意,老天爺要給你送錢,哪怕你跑到香港,錢還會進你的口袋,這是沒辦法的事情。

    此刻劉克服在縣外經局當局長,到香港是為招商會做準備的。本市五月十八日有一個招商大會,稱「5?18經貿洽商會」,由市裡統一舉行,各縣區共同參與。該招商活動已經辦了十數年,早先定在四月,叫「四一八」,與「是要發」音韻相諧,很吉祥很美妙。但是後來有好事之徒挑毛病,認為該諧音不好,有「死要發」之嫌。死要發其實並不壞,活著能發財,死了還要發財,人生有這麼美好的事情,誰不高興?問題是人都怕死,提到死總讓許多人感覺晦氣,哪怕能發財。市領導出於對客商生命的熱愛,也聽從了許多人的意見,決定把時間推遲一個月,移到五月十八號,取「吾要發」之諧,為大家提供發財的機會,同時免去了死亡的顧慮,於是皆大歡喜。漸漸的「吾要發」成了本市招商的一大品牌,每年這個日子前後,各縣區摩拳擦掌,競相努力,力爭大有成效,多談成些項目,同時把其他縣區比下去。

    劉克服的外經局全稱為對外經濟貿易局,做外經貿具體工作,招商是他的主要業務。劉克服到香港的任務是盡可能多邀請些客商參加5?18招商活動,特別是要請到一些大牌客商。同時盡量多組織項目,吸引客商興趣,力爭簽約。劉克服的外經局並不只在五月十八日幹活,其他時候睡覺,他們一年到頭都在接觸外商洽談項目,辦招商會只在推進項目,集中籤約,同時也做集中展示。由於招商會是全市統一,各縣區你爭我趕,縣裡頭頭都怕落於人後,自然特別重視。這回到港做招商準備,縣裡派有分管副縣長齊成親自率隊,劉克服等相關官員只是隨員。領導事多,所謂百忙,齊成到港後開了一個見面會,拜訪了幾個頭面人物,因事匆匆離港返回,剩下的任務交劉克服落實。劉克服一行在香港整整待了十天,該找的人一一找過,該談的事大多談完,拉住了若干港商,敲定了一些項目,然後打道回府。

    陸金華是劉克服此行的一個重點。這位老闆近幾年攤子越鋪越大,除了早先在嶺兜的那家水泥廠,還辦了一家水電廠和石材廠,佔了大片山地,廠區規模很大。這人不只在本縣投資,在市區也辦了企業,實力日漸雄厚。陸金華是重點外商,本市本縣搞經貿活動,他這樣的人自然應當是座上賓,主方一定要請,他也自當欣然光臨。所以齊副縣長到港第二天,就帶著劉克服等人跑到香港北角,專程到陸的公司總部登門拜訪、相邀。陸金華卻含糊其辭,不明確答覆是否應邀參會。待到送行吃飯時,劉克服再三邀請,他還不明確表態。為什麼會這樣?劉克服心裡有數。

    此刻陸老闆正與縣裡洽談一個項目,擬在縣城附近建一片廠房,形成一個具有相當規模的現代運動健身器材生產基地,生產的新型運動健身器材具有高科技含量,將盡數出口外銷。縣裡對他這個項目很重視,全力支持,打算把城北一片山地給他,他卻看中城西區域,提出要一塊俗稱「蒼蠅巷」的地塊。雙方沒有談攏。

    本縣舊日有民謠,稱「北門金,南門銀,東門牛屎,西門蒼蠅」,說的是縣城各個角落的特點和地位,其中西部最差。這一帶地勢較高,位居城鄉邊緣,與鄉村農田相接,早先有一條彎彎曲曲的街巷,巷兩邊是平房,後邊是田原,周圍遍佈大糞坑和豬圈,蒼蠅最多,所以有「蒼蠅巷」之芳名。改革開放之初,縣城城區擴展,蒼蠅巷被列入改造,確定劃為鄉鎮企業區,當年費了很大力氣,填了糞坑,遷了豬圈,修路拉電,辦起了一些小作坊小工廠,曾經熱烈一時,若干年後又陷衰敗,因為規劃不當和其他多種因素沒能發展起來。如今蒼蠅巷一帶基礎設施殘缺破舊,企業多不景氣,到處污水橫流,依舊滿眼蒼蠅。港商陸老闆偏偏喜歡蒼蠅,要把他的現代運動健身器械基地建在這裡,認為昔日蒼蠅巷有望發展起來,可以變成一個黃金圈。

    陸老闆慧眼獨具,別人只看到滿天害蟲,他卻看到滿地貴重。讓他在蒼蠅巷投資辦廠,創造出一個黃金圈有何不好?城西一帶眼下非常破敗,小工廠小作坊倒的倒散的散,只剩幾家手工業小紙製品廠還在開工,生產銷售的主要產品是黃裱紙,以及城鄉居民出殯上墳的各類用品,包括紙錢。這裡有一種紙錢模仿美元樣式,幣面面額巨大,數以億計,發行者號稱「冥國銀行」,儼然已成閻羅王的金融寡頭,實際沒有幾個GDP。讓陸老闆在蒼蠅巷化腐朽為神奇,把供奉鬼魂的黃裱紙燒成本縣人民的黃金圈,看起來好處很多,為什麼不呢?縣裡卻再三說服,婉言相勸,多方面進行比較,說明舊民謠有道理,城北地點最好,真正的黃金地,建議陸老闆按照原先安排,把廠子辦到城北去。這裡邊有個原因:陸老闆之前,縣裡已經答應把蒼蠅巷給另一客商開發改造。陸老闆不幸晚踩一步,人家已經佔了先機。

    陸老闆非常執著,無論怎麼解釋,主意不改,只要那堆蒼蠅,其他地方免談。這就跟年輕人找老婆一般,情人眼裡出西施,看中誰只要誰,拿誰換都不行,老爹老娘誰講都不聽。事情談不妥,老闆有意見,縣裡請他回來出席5·18招商會議,他不哼不哈。旅港同鄉會為劉克服一行送別,他遲到早退,說是碰到麻煩事,其實事出有因,旨在表達不滿。

    他卻給劉克服送了錢,表明意見歸意見,交情歸交情。四萬港幣不是巨款,也不算太少,劉克服一個小局長,不能盼望太多。劉克服一行往港聯絡招商之前,恰縣裡久旱無雨,山區一帶旱情相當嚴重,旅港同鄉會組織賑災募捐,慰問災農,陸老闆也認了捐,出兩萬聊表心意。相比而言,顯然陸老闆對劉局長比災農心意更足一些。這筆錢除了陸老闆劉局長你知我知,只有電梯稍微看到一點。以當時情況分析,不至於暗藏殺機,本款基本安全。

    劉克服回到縣裡,隔天就找領導匯報。不巧副縣長齊成到省裡開會,要求劉克服直接找縣委書記方文章報告。方書記是老大,說一不二,脾氣不小,不好對付,小局長個個都怕,此刻事到臨頭,不上也得上,劉克服硬著頭皮去找,果然出師不利。方文章一聽陸金華沒有請下來,張嘴就批。

    「這點事也辦不了,你們去幹什麼?香港很好玩?」

    劉克服強調一行人誰都沒玩,除了坐車就是辦事。

    「辦成這樣還嘴硬?」

    劉克服不吭聲了。

    方文章也對陸老闆不滿,說陸金華喜歡蒼蠅,總要講點道理。如果可以辦,哪怕已經賣給別家了,縣裡也會想辦法把地贖回來,轉給他陸老闆投資辦廠,打造黃金圈。問題是不可以,這事沒法辦。

    劉克服說:「我看他很固執。如果不給,可能會走人。」

    「你這個外經局長怎麼當的?」方文章批,「他要走人,撤你,你們一塊走。」

    劉克服請示:「能不能讓我跟林渠他們商量商量?」

    方文章眼睛一瞪:「你嫌自己麻煩少,還是嫌林渠麻煩少?」

    劉克服不再說話。

    方文章要求劉克服不放鬆,繼續做工作。首先必須保證陸金華回來參加招商會,接著還要把陸金華這個項目爭取下來,不能放過。

    還沒說完,他辦公桌上的座機響鈴。方文章抓起話筒,片刻間神情語音完全變了,不再像訓斥劉克服那樣滿嘴噴火。

    「是我。領導啊,有什麼交代?」他問對方。

    劉克服站直,這時挺為難。方書記還沒發話,他不能離開。但是站在這裡聽領導打電話似乎也不合適。

    「那個地方啊,」方文章對著電話笑,「老名叫蒼蠅巷,一地破爛。」

    他突然意識到屋裡還有個人,於是抬手,指著劉克服,再指指門口。劉克服明白了,領導這是讓他出去,人家有要事跟電話說,謝絕旁聽。劉克服趕緊走出書記辦公室,把門小心掩上。

    他沒離開,站在走廊外等候。除了因為書記沒有發話,不好擅自逃遁,他心裡也有些好奇,在屋裡聽了領導隻言片語,知道書記突然接到的這個電話似乎跟蒼蠅巷有關,以方文章的口氣推想,來電話的人職位顯然比縣委書記更高。這是個誰?怎麼也關心起蒼蠅巷了?劉克服不禁猜想。

    方文章這個電話足打了二十分鐘。劉克服守在外頭沒有離開,期間有幾個人過來探頭探腦,都是劉克服一類縣直機關中層官員。他們問劉克服方書記在嗎?劉克服告訴他們書記在裡邊打電話,想見領導請排隊,按先來後到為原則,請排於劉克服之後。那幾個人比較計較,不甘排名在後,均掉頭離開。

    然後方文章打開房門,喊了一聲:「小劉!」

    看到劉克服還在,沒有變成蒼蠅上天翱翔,他表示滿意。

    「你還有點腦子。」他說,「事情沒完。」

    他對劉克服發佈指令,口氣完全變了。

    「你找林渠商量一下陸老闆這個事。」他說,「告訴他是我讓你去的。」

    劉克服大覺意外:「方書記有什麼具體要求?」

    不做明確指示,就是讓劉克服先商量,深入探討,然後酌情研定。

    於是劉克服找林渠。當時林渠恰在蒼蠅巷辦公,讓劉克服過去見面。劉克服坐上局裡的普桑,立刻趕去。

    此刻林渠在縣民政局當局長,與劉克服為縣直機關同僚。當年嶺兜移民村發生泥石流災害後,林渠受處分被撤了書記,事過將近一年才被重新啟用,安排到民政局去。民政局掌握著不少人的財物資源,在機關比較熱門,顯然林渠還是很得方文章看重。相比之下,劉克服從鄉書記調來外經局就顯得差了,不如林渠。民政局有實權,自有一幢辦公大樓,地點在縣城新華大街上,裡外裝修都很好,林大局長不在自己的辦公室坐著,跑到蒼蠅巷那種破地方辦公去了,為什麼呢?有些特殊原因。

    原來蒼蠅巷有大片地盤是林渠的,準確說是歸縣民政局管轄。早年間蒼蠅巷被闢為鄉鎮企業區時,當時的民政局長有遠見,在這裡插上一腳,占一塊地盤,建了兩家工廠,分別生產紙質和木質用品。生產木質用品的叫民政木製品廠,說法比較文雅,實際就是棺材鋪,根據需要為各種死者打造棺材。後來因為殯葬改革推行火葬,棺材需求銳減,木製品廠不再做棺材,改做骨灰盒,以及相關喪葬用品,以滿足各類死者需要。民政局下屬另一家企業生產紙質用品,叫民政紙箱廠,是一家福利性質企業,主要安排本縣殘疾人員就業。因紙箱包裝行業競爭厲害,殘疾人企業比不過健全人,該廠後來轉產,雖然還叫民政紙箱廠,卻不再生產紙箱,改產花圈、黃裱紙等紙品,同時大量印製紙錢。類似產品的競爭也很激烈,該廠依靠政策扶持,勉強維持。近些年,蒼蠅巷一帶小作坊小企業多因產品銷路困難停產,民政這兩家廠子始終堅持生產,他們的員工工資很低,產品也有銷路,因為人總是要死的,人死了都要治喪,用得著骨灰盒黃裱紙以及花圈紙錢種種。

    眼下民政部門的這兩家廠子突然成為問題,尤其是民政紙箱廠。在陸老闆提出打造黃金圈之前,早有一位客商獨具慧眼,與縣裡草簽意向,選址在這裡投資,擬改造蒼蠅巷,建造大片標準廠房,開發一片工業加工園區,林渠轄下民政紙箱廠劃在人家的園區範圍內。舊城舊企業改造如今常見,改造中企業員工安置有些通行辦法,蒼蠅巷這裡原有老企業基本倒光了,破產倒閉企業員工安置多是拿出一筆錢買斷工齡,政府提供幫助,工人自謀出路,爭取再就業。這一辦法對民政紙箱廠卻不好用,因為這裡不比其他,集中了百來個殘疾人。

    他們不接受主管部門提出的買斷工齡方案,寧願領取微薄工資,堅持上班印製紙錢,不願失去工作。因為他們身有殘疾,再就業格外困難。殘疾人維護自身利益的態度很堅決,效果很強烈,瞎子聾子啞巴駝背斷手斷腳聚在一起,情況有別於常人。

    所以林大局長焦頭爛額,蹲到蒼蠅巷辦公去了。「吾要發」在即,招商洽談會要開了,縣裡計劃於招商會期間跟投資商就改造蒼蠅巷為工業開發園區正式簽約,這就需要林渠做通所屬企業殘疾員工工作,把事情談妥。林渠是老手,曾經當過信訪局長,也在鄉鎮當過書記,很會軟硬兼施,良民刁民都能對付,但是這回非常棘手,因為對方無論良刁,都是殘疾人,人家認準一條,軟硬不吃。

    劉克服趕到蒼蠅巷時,林渠正在紙製品廠的辦公樓裡找殘疾員工談話。劉克服到了工廠門外,這才明白為什麼林渠要勞駕他親自前來參觀訪問,自己不願離開蒼蠅巷半步。原來林大局長根本就出不來:工廠門被一輛載貨小卡車堵死了,林渠的轎車被堵在廠內停車場裡。

    劉克服下了車,帶著部下小陳步行穿過大門,進了福利廠。

    進大門之前,他給妻子蘇心慧打了個電話,蘇心慧在單位裡。

    「我在蒼蠅巷,這邊恐怕麻煩。」他告訴蘇心慧,「中午可能回不去了。」

    「知道了。我去學校接兒子。」蘇心慧問,「怎麼會跑到那邊玩去?」

    劉克服說:「不好玩,回頭講吧。」

    這時剛好走到大門口,經過堵門的貨車邊。劉克服抬眼一看,貨車駕駛員坐在車裡抽煙,也拿眼睛盯著他。駕駛員理光頭,長臉,長著一對招風耳,手中夾著一支煙,煙霧從他臉上飄過,他的一雙眼睛在煙霧中灼灼發亮,眼神挺特別。

    忽然那駕駛員把手一甩,手上的香煙從車窗飛出來,直打劉克服的腦袋。劉克服匆忙一閃,煙頭從他耳畔掠過,打在一旁小陳身上。

    小陳忍不住叫喚:「你幹什麼?」

    那人不含糊,立刻回敬:「我干你媽!」

    劉克服抓住小陳的肩膀,把他往前一推:「快走。」

    此時此地不適合理論,劉克服迅速干預,扼殺可能惡性發展的言語衝撞,把自己和隨員帶離現場。

    他們進了紙箱廠辦公樓,不待上樓與林渠接洽,劉克服的手機響了。

    「劉局長在蒼蠅巷嗎?」

    是姚育玲,姚經理。劉克服不禁驚訝,這人真是順風耳,消息真靈。劉局長一行二人剛剛光臨蒼蠅巷,不待辦事,人家的電話就趕來了。

    「姚經理有事吧?」劉克服問。

    「陸老闆交代我打一個電話,」姚育玲說,「謝謝劉局長。」

    劉克服說:「謝什麼,早呢。」

    「老闆說要先謝,謝在前邊。」

    不由劉克服想起香港中環那座大樓的電梯,陸金華不吭一聲一伸手,從西裝內袋裡掏出了一個信封。

    「事情辦成了,老闆還會再謝。」姚育玲補充了一句。

    劉克服不禁哈哈,說自己運氣真好。

    劉克服跟陸老闆之間曾經有過一筆老賬,也是四萬元,發生於境內,為人民幣。

    那時候劉克服還在嶺兜鄉任職,當鄉書記,手下管著近百員鄉幹部,為全鄉四萬多民眾提供服務。鄉級官員位居國家權力結構的底層,鄉鎮主官工作量很大,很忙,劉克服卻樂此不疲,做得津津有味。

    一天晚間,副鄉長王毅梅告訴劉克服,有村民偷偷舉報,「對像」回家了,今晚可能住在村裡。劉克服精神一振,說那行,找。

    當晚他們行動。鄉政府開出兩輛吉普,還有一輛麵包車,拉了十幾個人往山裡去,其中有鄉幹部,也有村幹部。山裡道路差,加上下小雨,路滑,得注意安全,車開得很慢,速度簡直有如牛車。走了三個多小時,將近午夜才到了地點。

    那是一個小自然村,位於山坡上,進村有一條土路,可供拖拉機來去,鄉里的吉普車底盤高,四輪驅動,也能爬上去。但是劉克服不讓車走,說這種時候開車進村,動靜太大,「對像」耳朵不會閒著,讓人家聽到了,咱們還見得著嗎?於是鄉幹部村幹部們一律下車行走,從山腳往上坡上爬。那一段山路相當陡,路兩旁有大片竹林,天下雨,地上滑,黑天暗地,大家穿著雨衣,打著手電,踩著泥水,走得非常艱難。進村之前,劉克服把人員分成兩撥,一撥跟著他守在村外,一撥由王毅梅帶領,繞小路到村後,那裡有一條山路通向大山。王毅梅這一組人的任務是把住村莊的後通道口,他們得繞遠路,不能從村裡經過,免得造成驚動,前功盡棄,所以先走一步。劉克服帶著他那組人以逸待勞,靜悄悄一聲不響,在村外竹林邊坐了將近半小時,算一算時間差不多了,才動身進村。

    那時已過午夜,小村莊非常安靜,狗都睡熟了。順山坡修建的農舍一間間全是黑的,只有村頭亮著一盞路燈。

    他們進了村,由村幹部領著,直趨「對像」的家。村裡的狗開始汪汪,山莊雨夜不再寧靜。小村不大,狗沒叫夠,劉克服一行已經叩門了。

    卻沒想到撲了個空。「對像」不在,其家人從夢中醒來,面對雨夜三更突然造訪的鄉領導村幹部,眼神茫然,什麼都問不出來。

    這是常事。鄉幹部聽到的消息來自各種渠道,其中有一些可能準確,有一些則是訛傳。有一些起初可能是準確的,但是後來發生了變化,例如今晚,有村民報稱「對像」回家,可能不會錯,報信者真的看到人家回來了,問題是人家後來又走了,沒在家過夜,也沒讓旁人看到,所以鄉領導村幹部們只好白費工夫,撲個空。鄉村工作,這類情況不足為奇,不能因為信息可能不準確,可能做無用功就不作為,待在宿舍裡睡覺,因為大家就是幹這種活的,事情擺在那裡,不做不行。

    撲空了能怎麼辦?只能跟「對像」家人講點大道理,然後安排撤退。劉克服吩咐把山下的幾輛車叫進村,通知王毅梅他們放棄,到村裡會合,準備下山。不料這時電話來了,是王毅梅。

    「劉書記!人在這裡!」

    「誰?」

    「就是她!在這裡!」

    十幾分鐘後「對像」隨同王副鄉長一行下山,與劉書記等人相逢於自己的家中。

    這「對像」是誰?姚育玲,日後的姚經理。當時她挺著個肚子,身子已經顯得笨重,腹中嬰兒至少有四個月。姚育玲才二十八歲,身條瘦長,皮膚細白,模樣很俏,不比一般鄉下女子。這人已經育有一對雙胞胎兒子,肚子又懷了一胎,屬「計生對像」。擁有如此身孕,難得她身手非凡,一聽村中狗叫,料想可能有事,被子一掀,衣服一披,爬起來就走,也不用手電,摸黑順小路上山,打算一跑了之。沒料到劉克服細心,早在山後布下伏兵,讓她一頭撲進王毅梅手裡。

    這時劉克服才感歎,不止為「對像」的身手,也為其家人的表現。剛才姚的丈夫坐在床上,一問三不知,讓劉克服感覺自己確實搞錯了,人家老婆根本沒有回來。哪會想到幾分鐘前他們夫妻還一起躺在被窩裡。

    姚育玲一回家就生氣,罵她自己的丈夫。

    「不知道給領導泡杯茶?」她說。

    她丈夫說茶有,沒開水。姚育玲要去燒開水,劉克服勸她算了。

    「趕快換件衣服走吧。」他說,「天快亮了,別耽誤時間。」

    姚育玲說:「我在家給領導泡茶。其他地方不去。」

    劉克服讓她看大家的鞋子:「不去好意思嗎?」

    當晚到來的十幾個人,從鄉書記劉克服到村幹部,人人都是一雙泥鞋。王毅梅最狼狽,她眼睛不好,在路上摔過跤,衣服褲子上全是泥,臉上還給石塊劃傷了。

    姚育玲不聽,當眾抹起眼淚。劉克服讓她丈夫勸勸,她丈夫倒好說話,指著老婆說哭啥呢,領導這麼辛苦,算了吧。姚育玲衝自己丈夫罵:「你最沒用!」

    王毅梅勸說:「半夜三更,還下雨,劉書記帶這麼多人親自來請,夠大面子了。」

    姚育玲還是不走:「你們要綁我嗎?」

    劉克服說如今上級有規定,計生要抓,不准亂來。姚育玲讀過高中,當過小學校代課老師,不比其他人懂道理,該比其他人懂利害。今天這麼多鄉領導村幹部一起來了,大家見上面了,說明有辦法也有決心,總歸要完成任務。不去肯定是過不去的。

    「我就是不去呢?」

    劉克服說姚育玲的情況大家清楚,她自己更清楚。這樣不行,對大家不公平,對她丈夫不公平,對她自己也不見得好。

    她不說話。

    勸告了一個多小時,最終說通,姚育玲坐上麵包車,與劉克服一行一起離開村莊。

    她在衛生院裡做了人流。

    兩星期後,事情鬧大了。

    那天劉克服不在鄉里,在縣城參加鄉鎮書記鄉長會議,他在會場上接到了鄉辦公室打來的一個告急電話:幾分鐘前,嶺兜水泥廠開出一輛大卡車,載了一整車的人,離開廠區開上公路,朝鄉集這邊奔來。車上人主要是廠區保安隊,都穿制服。還有一些外來民工,都穿工作服,戴安全帽。其中有些人身上藏了傢伙,都是棍棒。

    消息是鄉辦主任的侄兒提供的,那人在水泥廠當雜工,這幾天臨時充當臥底。劉克服要求鄉辦密切注意水泥廠動態,有情況及時報告,鄉辦主任佈置了幾條眼線,包括他自己的侄兒。這年輕人比較機靈,發現了情況,偷偷打了電話。

    劉克服不覺手心出汗。

    「知道他們要幹什麼嗎?」他問。

    辦公室主任道:「說是要討賬,不能讓人欺負了。」

    「討什麼賬?」

    廠裡有人聲稱被欺負了。前些時候嶺兜水泥廠有一個司機出車到鄉上,與他人的車碰撞受傷。對方在鄉政府裡有人,警察審理不公,偏袒對方,廠裡員工非常不服。

    「這是借口。」劉克服說。

    劉克服斷定這一車人來者不善。這時候能怎麼辦?當時有一個副書記在鄉里。劉克服打電話,命他馬上安排與水泥廠聯繫,搞清情況,同時要他本人立刻趕到林業檢查站那裡,如果水泥廠那車人到,讓檢查站把他們攔下來,瞭解他們要幹什麼,勸告他們回去。有事可以商量,不得聚眾胡鬧。鄉里這邊也要做好準備。

    「要不要告訴派出所?」副書記問。

    「要的,讓他們提防。」

    副書記按劉克服佈置給水泥廠方面打了電話。對方裝傻,稱廠裡沒有派車,也沒有員工集體出廠活動。副書記心知有詐,不敢拖延,騎個摩托車立刻趕到林業檢查站,時間剛巧,沒等喝一口水,那車人到了。果然很不一般,成排的安全帽,樣式很特別,看上去就像鋼盔,人員中有的穿制服,有的穿工作服,每人還有一副墨鏡,一個口罩,威風凜凜,看起來很不尋常。車被攔下來後,問他們上哪裡,車上人不講什麼受欺負討賬,只說去趕集,兜風,逛商場買東西。逛商場幹嘛這種穿戴?人家不說,反問哪條規定禁止戴鋼盔趕集兜風?副書記無話,看著那一卡車人往集裡去。

    他立刻把情報告訴了鄉派出所,還給劉克服掛了電話。

    「所裡眼下沒幾個警察,怕是對付不了這麼一卡車。」他說。

    劉克服急了:「讓警察小心,掌握局勢,不要失控,不能硬幹。」

    「我知道。」副書記猜測,「一車傢伙會不會就是兜一兜,發發威?」

    「不管幹什麼,不得不防。」劉克服說。

    劉克服在會場上坐立不安。兩分鐘後,他跑到外頭,直接往鄉辦公室掛了電話,下達一個緊急命令,讓值班人員立刻通知鄉政府院裡的全體幹部職工,關門閉窗,全部撤離辦公室,集中到鄉政府外邊廣場上,以防萬一。

    事後證明這一條很及時。鄉幹部剛集中到外邊,那一車人到了。卡車到鄉集後哪裡都沒靠,不去趕集,也沒上派出所,開足馬力直奔鄉政府,一直開進鄉政府大院,停在辦公樓邊。而後車上人一窩蜂跳下來,四散開去,發一聲喊,辦公樓上下頓時乒乒乓乓響成一片。只一會兒工夫,警察聞訊趕到,那些人已經全部回到卡車上,卡車開出鄉政府大門,揚長而去。

    此時鄉政府裡已經一片狼藉,大樓下邊兩層所有辦公室門窗全部被從外部敲毀,碎玻璃片遍地都是。一些辦公室靠窗擺了沙發茶几,肇事者敲破窗玻璃,把他們的棍棒從破窗伸進來,將茶几上的茶壺茶杯捅到地上,開水瓶也沒放過。但是肇事者只從外部掃蕩,並不破門入室。各辦公室內部設施及文書檔案均未損毀。

    由於劉克服事前打電話緊急交代過,警察和鄉幹部均按兵不動,不做激烈反應,沒有阻止肇事者進入,也沒有攔截其離開,雙方未曾發生直接肢體衝突。除了一地破碎,人員均無損傷。

    當天中午,縣裡會議結束,劉克服馬上找縣委書記方文章匯報。鄉里出了這種事,不報告當然不行。這時方文章已經聽到了一點風聲。

    「怎麼搞的!」他很不高興,「到底是什麼緣故?」

    劉克服說情況正在調查,所傳鬧事原因是車禍處置不當,偏袒一方,欺負水泥廠駕駛員,可以肯定不是這回事,如果只是那個,不該鬧到鄉政府。以他推測,事情起因不會是別的,就是姚育玲流產。那天晚上動員姚育玲去做手術後,他已經估計對方會有反應,也做了防備安排。但是沒估計到他們敢搞得這麼大。

    方文章看著劉克服,眼神很吃驚:「你小劉名堂大了。」

    確實有些名堂。原來姚育玲很複雜,不是一個山莊小村的普通計生「對像」。那天晚間跟她躺在一個被窩裡的山莊農夫是她的合法丈夫,除了這個男子,她還是所謂「陸老闆的人」,為外商陸金華的特別僱員。

    陸金華到本縣投資辦的第一個廠子在嶺兜鄉,是早年他一家落難下鄉之地。嶺兜有石灰石礦,有一家縣辦水泥廠,因經營不善面臨破產,被陸金華買走,投了大筆錢做技術改造,擴大生產,起死回生。當年企業剛起步,需要料理的事多,陸老闆經常出沒於嶺兜鄉間。有一天黃昏,他的車開進水泥廠廠區,廠區道路迎面走來一群女工,是剛從工地下來的,個個蓬頭垢面,頭上身上白花花全是灰。有一個年輕女工獨自走在後頭,一邊走一邊拍打身上的灰土,蓬蓬蓬拍起一團灰土霧,女工整個人罩在灰土塵裡。陸金華見了,叫聲停,轎車停在那女工的身旁。

    陸老闆把車門打開,問了一句:「哪個班的?」

    女工回答,她在三工組二班。

    陸金華也不多說,讓女工上他的車。女工吃了一驚,告訴陸老闆她剛下工,身上一身灰呢。陸金華卻不計較,還叫人家上車。

    「就看你這一身灰。」他說。

    年輕女工乖乖上了車。陸老闆把她拉到廠區自己的房間,讓她洗澡,給她吃飯,還吃香蕉,當晚上床把她辦了。

    這女工就是姚育玲。姚育玲是嶺兜當地人,讀過中學,畢業後回鄉務農,嫁到鄰村,丈夫是她中學同學,在村裡當會計,她婚後當過一年多小學代課老師。後來其夫因為賬目有問題被免了職,她本人也因為生了一對雙胞胎,養孩子累人,沒辦法再代課,只能辭了,回家照顧孩子。陸金華的水泥廠擴產招工時,姚育玲讓丈夫去應聘打工,賺幾個工資,免得沒錢給兩個兒子買奶粉。她這丈夫卻不是能吃苦的,到廠裡一看,發覺這裡的活又累又髒,還很拘束,真不是人幹的。家有兩畝地可種,為什麼要來做這個?於是掉頭走開。姚育玲很生氣,把孩子丟給婆婆管,自己跑來應聘,被錄用到生產線上。幾個月之後,居然又被陸老闆錄用到了床鋪上。

    陸老闆人屆中年,有錢,吃得好,營養足,正是生猛一族。這個老闆好色,人比較花,除了喜歡錢,就是喜歡女人。陸老闆一家原居香港,後來投資移民加拿大,搬到大洋彼岸去了,那以後陸老闆說港商也是,說加拿大商也算,他太太帶著兒女常年居住於多倫多,他自己經常於太平洋上空飛來飛去,畢竟遠水不解近渴,必須就近挖掘,解決口渴。陸老闆的公司總部設在香港,他在廣東有企業,在本縣投資辦廠,在市區他老家也辦有廠子。他在自己辦廠的各個地方分別挖井,以供解渴。這就是說,他在不同地方各自錄用了類似姚育玲這樣的年輕女人,供其非法使用。陸老闆雖出身資本世家,早年經歷卻比較坎坷,曾經落難篙芒,起於草根,所以頗具雜食性,在錄用女人方面並不特別挑剔特別苛刻。他身邊的女人很多樣,太太留過洋,眼下帶著孩子還在留洋,太太之外的其他女人中有大學生,有歌廳小姐,也有剛從水田里洗腳上岸,身上能拍出幾兩灰土的操作女工姚育玲。陸老闆眼睛很毒,那麼多蓬頭垢面的女工中,他不要別個,一眼看中了姚育玲,當時姚育玲跟前邊灰頭土臉一群女工看不出有什麼本質區別,誰能想到後來她穿上職業套裝,燙出一頭卷髮,吃得好睡得多加上不做粗活,忽然就變得細皮嫩肉,唇紅齒白,姿色可人。坐在辦公室打電話,哪裡還有半點鄉下婆操作工的影子,完全變了一個人。

    陸老闆錄用姚育玲的故事在本鄉廣為人知,早已成為街談巷議的公共話題。陸老闆並不在意,帶著姚育玲四處走,出入各公開場合,周旋於縣鄉官員之間,從不感覺尷尬。對外商的個人私生活事項,眼下各級官員只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不宜多管。假設陸金華只是一個普通男子,即使掌握有他與有夫之婦通姦的確鑿證據,女方及其家人不告,司法部門也還不好發話,何況這傢伙不普通,港商兼加商,有錢人,在本地投資辦廠,為各級領導所看重。

    但是姚育玲不一樣,無論她變成什麼人,跟陸老闆有何瓜葛,她還是她,戶籍在嶺兜鄉,是本鄉某村民法律承認的妻子,劉克服必須加以關注的「對像」。

    一個多月前,有一天鄉領導開會,研究計劃生育工作。分管副鄉長王毅梅報告說,鄉計生辦接到電話舉報,姚育玲已經有兩個男孩,現在又懷上了。姚育玲的丈夫做過絕育手術,幾年裡他們沒再有孩子,明擺的手術沒問題,術後並未復通。眼下肚子鼓了,肯定跟丈夫無關,是野種。姚育玲在嶺兜名聲大了,她可以生野種,其他夫妻正經自家種還不能生嗎?全鄉百姓特別是育齡婦女都在看鄉里怎麼處理。

    鄉領導們面面相覷。

    「情況准嗎?」劉克服問。

    王毅梅說,她讓人悄悄查過,可能是真的。

    「大家說說,怎麼辦?」劉克服問。

    在場鄉領導個個搖頭,都說這他媽的,陸老闆搞的吧?這事咱們能管嗎?

    「不管可以嗎?」劉克服反問。

    劉克服讓鄉計生部門抓緊瞭解,把情況搞准,然後再考慮措施。由於可能牽涉到陸老闆,比較敏感,不要太聲張,悄悄來。計生部門按照劉克服意見,多方瞭解,得知姚育玲不久前曾到縣醫院婦產科看過醫生,他們趕到縣醫院,掌握了確切情況,姚育玲果然懷了孩子。計生人員給姚育玲打了電話,約她談談。姚育玲說自己住在廠裡,讓計生人員到廠裡找她。第二天那些人專程前往水泥廠,姚育玲卻沒有露面,從此手機不通,音信全無,銷聲匿跡了。

    劉克服斷定她不會跑遠,最大可能還是藏在水泥廠裡。水泥廠是外資企業,沒有企業老闆同意,鄉里不好進廠找人。但是姚育玲不可能寸步不離只待在廠裡,她畢竟是本地人,山溝裡還有一處舊農宅,住著她的合法丈夫,以及兩個孩子。儘管傍上老闆有了新歡,女人畢竟還是女人,她可以不在乎原配,卻不會不記掛自己的兒子。

    事情讓劉克服料準了。姚育玲偷偷跑回家看孩子,讓自己的合法丈夫順便溫暖一回,以為神不知鬼不覺,卻讓劉克服找著請走,計劃生育了。那一段時間陸金華老闆遠在加拿大,鞭長莫及,一時夠不著。劉克服估計待到陸老闆夠得著時,一定有氣要發,劉克服做了不少準備,除了準備跟陸老闆講理,還特別關照注意水泥廠動態。他卻沒想到對方的反應會如此激烈。

    方文章聽了劉克服匯報,有些難以置信。

    「你幹什麼?自己帶隊上山?」他問。

    劉克服承認。那天晚上天下小雨,半夜三更,他帶著鄉村十幾個幹部上山找「對像」,說服了姚育玲。別的對象不需要鄉書記親自找,這個人不一樣。都知道她是陸老闆的人,鄉書記不敢去,誰還敢去?

    「你沒想過後果?」

    都考慮了。劉克服知道陸老闆肯定惱火不已,但是不能因此就放任姚育玲。那樣的話鄉里還怎麼去做計生?對別的「對像」太不公平了。

    「蠢話!」方文章立刻訓斥,「沒這麼簡單!」

    他批劉克服腦子發熱,行事太急,走了極端。這種事本來可以用其他辦法解決,不只是硬碰硬一條路。陸金華畢竟不是一般人,鬧成這樣怎麼收拾?鄉政府玻璃全讓人砸了,這還像話,得怎麼回敬?開一車武警上去,封廠抓人?由劉克服帶隊去夠不夠,是不是要他方書記親自帶隊?

    劉克服不服:「陸老闆太不講理了!」

    方文章眼睛一瞪:「嘴硬!是你沒用!」

    方文章風格硬朗,情況一問,立刻著手處置。當著劉克服的面,他直接給陸金華打了電話,居然把劉克服的話直接搬了過去。

    「陸老闆你講不講理?」他問對方。

    陸金華聲稱自己在廣州,不知道方書記要講什麼理。方文章冷笑。

    「陸老闆可以不在現場,不可以不講理。」他說。

    他告訴陸金華事情很嚴重,無論有多少氣要討什麼賬,衝擊鄉鎮政府機關都是不能允許的。陸老闆應當知道這是什麼地方,並不是有錢就可以為所欲為。這件事需要嚴肅處理,首先看陸老闆講不講理。主張講理的話,他派一個人去跟陸老闆講。要是不打算講理,陸老闆儘管把這個人趕出門,大家走著瞧。這個人現在就站在他面前,跟陸老闆是老交情,陸老闆知道他。左手,牛筋,不怕死,陸老闆可以跟他試試。

    不等陸金華回話,方文章把手機關了。

    「去找他。」他對劉克服下令,「給我搞清楚。」

    方文章這個電話很要緊。陸金華財大氣粗,在本地投資辦廠,飽受追捧,已經有些忘乎所以,膽大妄為。劉克服一個小小鄉書記惹他,他敢強力回敬,是料定上邊領導眼熱他的錢和項目,不至於因為鄉政府的幾塊玻璃跟他翻臉。劉克服去跟他講理,他不會太當回事。縣委書記就不一樣了,方文章直接打電話,態度強硬,陸老闆不能不掂量掂量,不敢太逞意氣,畢竟商人要賺錢,還得拜土地爺。

    兩天後劉克服帶人去廣州,找到了陸金華。他給陸金華帶了份見面禮,是一盒錄像帶:陸老闆手下到鄉政府肇事時,鄉幹部已經全部撤出,卻有鄉廣播站一個年輕人奉劉書記之命,冒著危險藏在樓下倉庫裡,拿一架家用錄像機從窗洞裡拍下了那一車人肇事的全部過程。劉克服請陸老闆欣賞錄像帶裡的場面,他還提供事後拍下的照片,滿地狼藉,觸目驚心。

    「你拿這想幹啥?」陸金華問,「當證據告我?」

    劉克服說:「老話說,解鈴還要繫鈴人。」

    「哪個先找事?」陸金華說:「姚育玲就是你去抓的。」

    果然不錯。什麼車禍處理欺負人不服氣全是借口,讓陸金華氣不過的就是「他的人」姚育玲,可能還包括被流掉的孩子。

    劉克服告訴陸金華,沒有誰抓人,也沒有誰被抓。那天晚間鄉領導村幹部完全按照政策,經過耐心說服,姚育玲聽從了勸告。姚的丈夫也支持妻子去做計劃生育。

    「不知道她是誰的人嗎?」陸金華大罵:「那小子哪裡還能做種?他拿我的錢,什麼都不是。」

    「現在我們只認陸老闆是姚育玲的僱主。」劉克服說,「人家是她合法丈夫。」

    陸金華一時語塞。

    當年在嶺兜,劉克服跟這位陸老闆因為水泥廠項目和後來的移民村搬遷,幾番狹路相逢,合作中不乏相爭,彼此秉性特點非常瞭解。陸金華錢多氣盛,卻知道劉克服跟人不一樣,左撇子,吃軟不吃硬,劉克服後邊還有方文章,陸金華再橫,此刻也不敢不講理,他能如方文章電話裡推薦的那樣,乾脆把劉克服趕出門去,大家走著瞧嗎?哪裡可以。這個時候繼續僵持或者聽任事態發展,對雙方都不好,所以還得講理。

    那天講完理,劉克服告辭。陸金華問了一句話:「劉書記你到底是為什麼?」

    他耿耿於懷的還是那件事,「他的人」被劉克服動員去流產。

    劉克服告訴他,計劃生育是基本國策,這件事關係全鄉計生能不能搞下去,也關係對其他人是否公平。

    陸金華問劉克服是裝假,還是真不明白。如今世界上有兩種人,一種人有錢,一種人沒有錢。沒有錢就不公平,有錢才公平,所以錢就是公平。當官的不一定有錢,卻有勢,勢也是錢,沒錢沒勢不公平,有錢有勢就是公平。

    劉克服不認:「那不是道理,兩回事。」

    為什麼是兩回事?以劉克服的見解,這個世界除了錢和勢,應當還有另外一些需求,例如公平。類似需求不應當被漠視和侵害。

    陸老闆說:「劉書記這麼聰明的人,跟我裝傻?」

    劉克服稱自己沒裝傻。

    「你沒搞明白。」陸老闆搖頭,「這個都搞不明白,還當什麼書記?」

    劉克服回答:「陸老闆知道,我是左手。」

    事情終究得到解決,陸老闆賠償了鄉政府的損失,宣佈開除幾個為首肇事人員。這個純屬姿態,被開除的幾個人另由陸老闆安排到他的另一家工廠,位於市區,得到了離山進城的褒獎。當時恰逢國慶節將臨,為表示誠意,陸老闆派他公司的副總經理專程到嶺兜接洽,又從廠區開出一車人,依舊鋼盔制服整齊劃一,轟轟烈烈直奔鄉政府。這回不帶棍棒,他們敲鑼打鼓到嶺兜鄉,給鄉政府幹部職工抬去一頭宰好淨毛的大豬以示慰問,還送了一面錦旗,錦旗上寫有幾個大字:「外資企業的貼心人。」

    那場面真是有點搞笑。

    兩個月後,劉克服被免去鄉書記職務,調任縣外經局局長。

    劉克服感到非常突然,極其意外。外經局長跟鄉書記是同級,卻不是一回事。鄉書記有如一方諸侯,腳下一塊區域,手中有些權力。外經局長只頂一個幕僚,沒有處置權,管不了什麼事。鄉書記幹得好有望上升,外經局長就難存奢望。

    這時他才意識到,陸金華在廣州不是隨口譏諷。「這個都搞不明白,還當什麼書記?」人家早料定劉克服幹不長,也許人家還親自出馬討賬,促成了劉書記的消失,劉局長的問世?陸老闆不是一般人物,不需要戴頂鋼盔式安全帽,拿根木棍去敲哪家的玻璃,他有實力採用其他方式施加各種影響。欠賬要還,姚育玲這筆賬人家終究是要討的。

    劉克服去找了方文章。方文章問:「你不服嗎?」

    劉克服承認非常不服。他還想在基層干,他一直很努力,也認真吸取移民村搬遷的教訓,工作特別用心,不敢圖名要利,鄉里鄉外,大家有目共睹。

    「所以才得到重用,當了局長。」方文章問,「這麼說可以服氣嗎?」

    劉克服不吭聲。

    方文章警告,劉克服可以不服,不許消極。有時候有些事是不得已而為,這個不必多講,碰上了就必須經得住。

    「學學你老婆小蘇。」他說。

    劉克服不明白方文章怎麼突然把他妻子蘇心慧拿來說事。只過一周,方文章就給出了答案:縣裡研定,蘇心慧被任命為縣供銷社副主任。

    蘇心慧曾經是縣裡最年輕的中層幹部,當年把她一撤到底的就是方文章,現在方文章又把她重新起用,並樹為其夫劉克服學習的最佳楷模。

    蘇心慧在醫院裡聽到了自己的任職消息,沒表現出特別驚喜。她對劉克服說:「留心這個瓶子,到底前趕緊喊護士。」

    講的是病床上打點滴的瓶子。他們的兒子感冒發燒,在縣醫院兒科病房住院掛瓶。蘇心慧在病房裡陪了兒子一整天,晚間劉克服去醫院替她,讓她回家吃飯休息。此前幾分鐘,劉克服剛接到一個電話,得知了蘇心慧被提拔的消息。

    這時來了一個女子,卻是數月前那個深山雨夜的「對像」,姚育玲。

    她奉陸金華之命,以公司特派人員身份,代表陸老闆專程前來,對離開嶺兜到外經局履新的劉克服表示慰問,也探望劉局長生病住院的兒子。

    走之前,她往蘇心慧的書包裡塞了厚厚的一個信封。信封裡有錢,人民幣四萬。

    蘇心慧給劉克服看了那些錢。她心情不錯,不是因為錢,以及復職陞官,是因為兒子掛瓶一夜之後,燒已經退盡,情況向好。她跟劉克服開玩笑,從後背推他,再把他揪過來,以示搖撼。

    「咱們小劉是什麼?」她笑,「搖錢樹嘛。」

    劉克服沒心思開玩笑,他看著那錢。

    「按陸老闆的看法,這個世界無所謂公平,有的話就是這個。」他說。

    把一個鄉書記擠走,拿四萬元加以慰問,這就是公平了?

    現在劉局長陸老闆又有機會繼續切磋,做一點權錢交易,為了打造黃金圈。這件事相當棘手。

    大半年前,有一天上班,劉克服步行從家裡到縣政府大樓,在大門處被一群人擋了,止步不前。縣政府大門前人群聚集不是什麼新鮮事,多半是群眾集體上訪,當下時有發生,縣裡負責處理群眾上訪的部門是信訪局,劉克服的外經局管不著,所以碰上政府大門外的上訪人群,劉克服一向繞著走,穿邊門入大院進辦公室,該幹嘛幹嘛。那天比較特別,他停了腳,在大門外上訪群眾旁邊站了會兒,東張西望。

    這一批人比較特殊,四五十個,一式殘疾人,十來架輪椅,七八支拐棍,啞巴打著手語,瞎子戴著墨鏡,馱背歪著腦袋,個個與眾不同。殘疾人做事比健全人認真,哪怕上訪,人家一絲不苟,全部穿戴整齊,臉上身上收拾得很乾淨,像是國慶長假期間集體遊園一般。這些人有統一服裝,是工作服,工作服後邊都印著單位名稱,為本縣民政紙箱廠。

    不像通常群體上訪隊伍那麼嘈雜,這群人沒有什麼聲音,可能因為其中有不少聾啞人。他們也沒阻攔政府大樓門前的交通,人家很規矩,聚在大門一側,留下另一側,容院內政府機關部門的車輛照常通行,避免妨礙人員車輛進出。但是縣政府大院的往來還是受到影響,可能因為特別沒聲特別規矩,這一群上訪者格外受注意,有不少過往無關者停下來駐足圍觀,包括劉克服。

    林渠也在現場,指揮民政局和紙箱廠頭頭一幫人,配合縣信訪局人員勸說上訪群眾離開。他看見了劉克服。

    「小劉別躲著一邊,過來過來,用得著你劉局長。」林渠說。

    這些年裡,他們倆各自有些起落,相處中有過一些情況,那都過去了,眼下都是一局之長,自當求同存異,和諧互助。這天在縣政府門外見面,林渠招呼劉克服幫忙,卻是開玩笑,民政紙箱廠殘疾員工上訪,聚集於縣政府大門,這種事外經局哪裡有資格插手。

    林渠是主管局領導,屬下群眾上訪卻不著急。他在一旁指揮,讓手下人去跟上訪人員接觸,自己並不往前靠。他當過信訪局長,辦這種事是老手。

    「咱們好手好腳,有時候也還想到哪裡去喊一喊。」他對劉克服說,「人家啞巴有話要說,讓他們在那邊站一會兒,沒什麼了不起。」

    劉克服問他民政紙箱廠怎麼了,他告訴劉克服有客商要改造蒼蠅巷,建工業加工區,廠要關了,房要拆了,一地破爛要變成標準廠房,這些殘疾員工都得買斷工齡,自謀生計,他們不願意。

    「別看短胳膊缺腿,人家寧願幹活,不願領救濟。」林渠說。

    劉克服問:「不能給個廠房,讓人家繼續生產嗎?」

    林渠問劉克服標準廠房可以拿來幹什麼,糊黃裱紙印紙錢?只怕照明費都付不起。民政紙箱廠早就入不敷出,沒有效益,靠財政補助政策扶持勉強生存,不說工廠撐不住,主管局也撐不住。市場經濟了,不可能再這麼辦工廠,那麼多國營企業,多少下崗工人,時候到了,大家都得走,有什麼辦法。

    「殘疾人再就業可沒那麼容易。」劉克服搖頭。

    「所以不能光民政局吃不消,得全社會來獻愛心,特別是你小劉局長。」

    劉克服不解:「林局長這話奇怪了,我怎麼還有資格特別?」

    林渠笑,指著對面上訪人群,讓劉克服注意看。

    「左手邊,第三個,女的,看到沒有?」他說。

    劉克服細瞧,那人果然有些眼熟,再一看,不覺大吃一驚。

    是大美,李美英。早年間本縣城一位年輕美女,因戀愛挫折患精神失常,俗稱花癡。劉克服當年跟她有些瓜葛。多少年過去了,這個大美身形依舊,模樣大變,膚色顯黑,臉色憔悴,只是表情依然天真。她上身也穿工作服,下身卻是條綠褲子,把自己收拾得有如半根綠蔥,搖搖擺擺樹於縣政府大門口。在這種地方猛一重見故人,劉克服很覺突然。

    劉克服跟大美的故事是當年縣機關一大笑談,盡人皆知,林渠很清楚,所以今天拿來跟他開玩笑。林渠說紙箱廠不改造沒事,人家吱呀吱呀,老水車一般照常運轉。一改造就來事了,需要安置殘疾員工。這些人全部攤給民政局一家,民政局哪裡吃得消。必須依靠全社會各單位都來獻愛心,大家分一分,各家抱走一個,這就沒問題了。外經局抱哪一個?就大美吧,劉局長的老相識,叫什麼?初戀情人?

    劉克服不跟他開玩笑,追問道:「她怎麼也在紙箱廠?」

    林渠說那個廠也收一些智障及輕度精神病患者。不發病的時候,大美這種人應當比其他員工好用,胳膊腿齊全。

    「她孩子怎麼樣了?」

    林渠搖頭。大局長沒管那麼多。

    這時劉克服手機響,局裡有人找。他匆匆走開。

    劉克服記住了站在縣政府大門外的那一群殘疾上訪人員,特別是其中臉色憔悴,表情天真的大美。這位病女眼下有一份賴以餬口的工作,現在面臨威脅。她不太可能得到太多補償,一旦失去工作,她得到的補償也許能幫助她維持幾年,山窮水盡之後,她和她的孩子將如何度日?

    這件事卻不是劉克服管得著夠得了的,直到外商陸金華突然出來插手,劉克服才意外地有了機會。

    陸老闆決意化蒼蠅巷為黃金圈,與其錄用姚育玲上床一樣,屬第三者插足行為。縣有關方面與擬在該地塊開發標準廠房的客商已經談得差不多了,如果不是民政紙箱廠員工上訪,要求安置等事項尚未擺平,恐怕早就簽下協議,正式開工。蒼蠅巷的破廠房分屬縣經貿局和民政局轄下單位,其招商改造事項以往都由兩個主管局與相關客商洽談,由分管縣領導掌握,外經局並未介入,所以早些時候劉克服在香港與陸金華見面,陸老闆抱怨縣裡要黃裱紙不要黃金圈,劉克服一再強調印製紙錢的鬼銀行不是他開的,他管外經局,不是民政局。他沒想到這次香港之行後不久,他就隨同陸老闆一起成為第三者,與鬼銀行勾搭上了,其原由是方書記發了話,讓劉克服去找林渠,參與協調蒼蠅巷地塊的開發。劉克服只是服從命令配合陸老闆介入這件事嗎?也不盡然,這裡邊還涉及一個信封計四萬元的港幣,以及站在縣政府門口殘疾員工人群裡的大美。劉克服從香港回縣後,向方文章報告情況時,主動請示能否讓他與民政局林渠商量商量,他是情不自禁,已經有些主動充當第三者的跡象。也許如林渠所笑,劉克服真能幫上點忙,或者叫做獻一點愛心,為他所謂的「初戀情人」,以及跟大美站在一起的那些人略做表示?

    這件事不容易,首先林渠就不贊成。外商陸金華想要蒼蠅巷,這件事在本縣不是新聞,林渠早就知道。劉克服找他商量,他態度很明確,不主張變,因為跟現有客商已經基本談妥,雖然沒有正式簽約,畢竟雙方都有口頭承諾,不好翻臉不認。

    劉克服認為不見得不能變,畢竟還沒有最終談定,如果能找從其他客商那裡談到更好條件,有所變動也是合理的。

    「咱們可以設法把你這些殘疾人安排得好一些。」劉克服說。

    林渠笑,表揚劉克服果然是舊情難忘,願意出來對大美們表現愛心。他也勸小劉局長不要太天真,任何商人都一樣,對他們來說,賺大錢比獻愛心重要。殘疾人終究指靠不了哪一個,還會是他民政局來擺平。民政紙箱廠這些員工這會兒鬧得厲害,最終還是可以擺平的。人家心裡不平,得允許人家鬧。政府大門站了,工廠大門堵了,不要緊,隨他們去。鬧夠了怎麼辦?還是得聽政府的。說到底都一樣,那麼多下崗工人,哪個不想要工作?最後該下就下,還不是都擺平了?

    「這種事我干多了。」他說。

    他也表態,最終聽領導的,如果領導決定換給陸金華,他也服從。

    「陸老闆也找過我,咱倆跟他都熟。如今陸老闆比當初在嶺兜辦廠更了得,通天入地,財大氣粗,本事見長。」林渠說,「但是我看他在蒼蠅巷不一定弄得過去。」

    劉克服說:「他想試一試。」

    劉克服跟林渠談過後,把陸老闆的姚經理請到外經局,給她提了一個特別條件,讓她去跟陸老闆商量。劉克服提出,根據本地實際情況,如果陸老闆確實有意開發改造蒼蠅巷,需要滿足的特別條件就是為紙箱廠的殘疾人安排工作。承諾這一條,肯定有助於縣裡下決心把蒼蠅巷交給陸老闆。沒有這一點,就不好推翻舊有安排。

    「有了黃金圈,沒了殘疾人的活路,這不公平,說不過去。有這一條就不一樣,我可以幫你們想辦法。」劉克服說。

    姚育玲反對:「不可能。陸老闆不會接受。」

    她的理由是不應當加碼。縣裡給陸老闆開的條件,不應當比給對方開的苛刻。

    劉克服強調情況不一樣:「蒼蠅巷已經給別人了,你們想拿過來,當然要有足夠理由,提供更有利條件。」

    姚育玲說:「對方跟我們陸老闆可以比嗎?他們投資過什麼?對咱們縣有什麼貢獻?比陸老闆跟劉局長的交情更深嗎?」

    這個姚育玲真是變了一個人。當年她是個「對像」時,半夜三更深山竹林慌不擇路,一頭撞到王毅梅的手上,被帶到劉克服眼前,眼淚很多,話卻不多。如今不一樣,一句對一句,都能講到要害,真所謂巾幗不讓鬚眉。此時姚育玲已經跟她的農夫原配離婚,搬出嶺兜來到縣城,成為陸金華全天候僱員,為陸老闆提供全方位服務。陸金華成立了一家新公司,負責籌建擬議中的運動健身器材基地,她被任命為副總經理,陸氏在縣城打造黃金圈,她負責聯絡協調,陸金華在太平洋兩岸來來去去,時而香港時而廣東時而本市本縣,真容難得一現,姚育玲是他常駐本地的全權代表。

    姚經理不能接受劉克服提出的條件,因為誰都知道殘疾人的事不好辦。她的理由就是縣裡答應把蒼蠅巷給別家蓋廠房時,並沒有要求安排殘疾人就業,現在怎麼能給他們提這個要求?劉克服則一再堅持主張,陸金華想從別人手裡拿走地塊,條件應當比別人更好。劉克服詢問姚育玲,她的運動健身器材基地是不是也為殘疾人製造輪椅,那東西算不算運動器材?姚育玲問劉克服什麼意思,難道紙箱廠員工今天坐著輪椅印紙錢,明天就可以坐著輪椅去造輪椅?劉克服說他認為殘疾人的錢要賺,他們的生計也應當管。姚育玲說政府管政府事,企業管企業事,陸老闆打造黃金圈,願意幫領導埋點單,卻不想給自己找麻煩。

    劉克服說:「如果這樣,我幫不上什麼忙了。」

    「劉局長不能這樣。」姚育玲說,「我們陸老闆什麼地方對不起你了?」

    「話怎麼說的?」劉克服問。

    姚育玲告訴劉克服,蒼蠅巷這件事,本來縣裡已經回絕,不打算給陸老闆。為什麼忽然又有些變化,答應再商量?因為陸老闆找了人。陸老闆認識上邊很多大人物,他有辦法。但是上邊歸上邊,下邊歸下邊,具體協商還是要劉局長幫忙。劉局長跟陸老闆是老交情,劉局長用心多幫忙,陸老闆會感激,上邊領導也會高興,大家都好。哪怕劉局長不能幫忙,也請千萬不要添麻煩。

    不由劉克服想起自己在方文章辦公室時,書記接到的那個電話。

    他笑一笑,擺手送客。

    「我知道你們有辦法,儘管去找。」他說,「這件事最好別讓我辦,讓我辦就是這個主張。你去跟陸老闆說。」

    她回去後馬上給陸金華打電話,而後給劉克服回了話,陸金華拒絕。

    「老闆說了,劉局長不能這樣。」

    劉克服說,大家不是一天兩天的交情,他是什麼樣的人陸老闆很清楚。

    「請你告訴陸老闆,建議他再權衡一下。安排一些殘疾人,換來一個黃金圈,還能有個好名聲,我覺得很值。」

    姚育玲說:「劉局長這是哄小孩嗎?」

    「那就當我沒說。」劉克服笑道,「事情不成,交情還在。還請姚經理轉告陸老闆,5·18招商會,縣裡非常盼望他能回來參加。」

    姚育玲說:「劉局長這麼不給面子,陸老闆來幹什麼。」

    「來談嘛,不找我這種小局長,可以找大領導直接談。」劉克服說。

    就到這裡,雙方作罷。彼此都清楚,這種事沒有幾個回合哪裡談得下來。

    幾天之後,有一個晚間,劉克服在外邊接待客人,飯還沒吃完,老婆來了電話。

    「還在吃嗎?」蘇心慧開玩笑,「外頭的東西好吃?」

    劉克服也開玩笑,誇獎今天這桌菜好吃,家裡吃不到的。

    「快吃光了,」他說,「還剩幾口。」

    蘇心慧讓他儘管慢慢吃,吃足了再回家,別吃虧了。

    「家裡有事嗎?」劉克服問。

    「來客了。沒關係,等你吃。」

    「哪來的?」

    「回家再說吧。」

    劉克服擦嘴,匆匆告辭。回家一見,是兩位年輕女子,打扮得很入時,坐在廳裡跟蘇心慧聊天,談得很客氣。這兩個都是陌生人,劉克服從未謀面,其中為主的一位給了劉克服一張名片,原來姓王,是公關經理,供職於東盛建工集團,她們公司隸屬於一家有名的上市公司,總部在省城。

    王經理說,她們專程從省城趕到這裡找劉克服,有些話在辦公室不好多說,所以用晚間上門到家裡坐坐。說起來也沒什麼大事,她們主要是來送一份請柬。她們知道後天省裡開外經工作會,劉局長將與縣長一起參會,她們老總打算在會議期間請縣裡領導吃個飯,讓她們專程趕下來送請柬,以便縣長和局長預做安排。她們已經去找過縣長了,領導滿口答應,到時候請劉克服一定賞光,陪縣長到場。她們老總還請了省裡一位老領導一起跟大家聚一聚。

    劉克服問:「你們準備談什麼項目嗎?」

    不是準備,是已經談了。擬於蒼蠅巷開發標準廠房的客商就是她們公司。兩位來客知道忽然冒出個外商想爭這個地段,外經局長劉克服在處理這件事。所以老總想跟劉局長認識一下,談一談情況。

    劉克服點頭,表示明白了。他告訴兩位來客,很高興能陪同縣領導去結識她們老總。她們瞭解的情況沒錯,他奉領導之命處理外商相關事項,這位外商是本縣的老朋友,投資辦廠多年,各級領導都很看重。那塊地還沒正式簽約,不妨礙多做探討。據他所知,外商對那個地塊不是一般的興趣,提出的條件也更符合縣裡的需要。

    劉克服含糊其辭,哪想到這兩人居然盡知內情。王經理知道劉局長提出需要給民政紙箱廠的殘疾員工安排就業,外商並不接受。

    劉克服不動聲色:「我想他最終會接受。」

    他告訴兩位客人,以往他不瞭解蒼蠅巷開發事務,這一段才有些接觸,感覺到情況確實比較特殊。開發改造是好事,給哪一家應當看誰的條件更解決問題。他們外經局只處理外商這件事,牽涉其他客商就不好多嘴。以他個人想法,如果王經理的公司確實想要那塊地,是不是也可以考慮加上這一條?誰能解決這些殘疾人問題,誰肯定有優勢。

    她們答應把劉局長的建議轉告老總,而後告辭。

    「等著省裡見。」王經理再次相邀。

    劉克服滿口答應。

    「一定要來啊。」她又強調,「肯定讓劉局長非常驚喜。」

    「謝謝。」劉克服說,「已經讓王經理說得很驚喜了,特別期待。」

    送走客人,蘇心慧抓著劉克服的胳膊搖了搖:「怎麼驚喜?這回咱們這棵搖錢樹能搖出多少?」

    劉克服也笑:「不會有四萬美元吧?」

    蘇心慧讓劉克服小心。她跟兩位女子聊了半個多小時,感覺不太一般。聽起來這家公司背景相當複雜,跟省、市上層打交道很多。

    劉克服告訴她,陸金華也一樣,結交了不少大人物,否則不可能柳暗花明,讓方文章改變原議,為他開了個口。剛走的這兩個女子當然也不一般,林渠曾經說過,陸金華財大氣粗,本事見長,但是在蒼蠅巷不一定弄得過去。顯然人家跟陸老闆可以一比。如今很多商家都弄這個,電話號碼簿裡都有各級領導。你找這個我找那個,彼此相爭,往往要看背後誰大誰小。這些事最後總是大領導說了算,咱們小局長搞不明白,也管不著,試著能怎麼做就怎麼做吧。

    第二天劉克服找方文章匯報情況,也報告了兩位女士的到訪。

    方文章說:「現在知道了吧?什麼蒼蠅巷黃金圈,一團一團全是麻煩。電話一個個來,哪個都躲不過,你說我怎麼定?」

    劉克服建議盯住殘疾人安排這一條,誰答應就給誰,這比較好說。

    「傻。」方文章即批,「有你那麼簡單嗎?」

    只隔一天,劉克服接到了方文章的電話指令。

    「明天你跟林渠一起,去紙箱廠跟職工代表談。」他說,「要盡快談出結果。」

    劉克服很吃驚,因為通常外經局只負協調之職,與具體企業員工談判事項是主管局的事情,怎麼會讓他也去介入呢?

    「你們介入可以減少環節,現在要快刀斬亂麻。」方文章解釋,「不能再拖,拖下去只怕更複雜了。」

    「可是這件事很難快。」劉克服表達顧慮,「那些殘疾人很執著,要求很強烈。」

    方表態:「不要緊,你們可以承諾。」

    劉克服大驚:「方書記意思是同意安排就業?」

    方文章明確表態,是這個意思。他要求說得藝術點,由縣裡提供政策支持,要投資商共同努力,安排紙箱廠殘疾員工再就業。

    「具體的你跟林渠商量。」方文章說,「我已經交代他了。」

    方文章讓劉克服安排副局長隨縣長去省裡開會,東盛建工集團那邊由他們去抵擋,讓他們驚喜去。劉克服自己跟紙箱廠職工代表談好之後,也要趕到省城去一趟,到那邊機場接人,陸金華將於大後天由加拿大趕到本縣。

    劉克服清楚了,方文章已經做出最後決定,也已經跟陸金華敲定了要點。方文章為什麼決定跟陸金華合作?他又是怎麼說服陸金華接受條件的?劉克服不得而知,他也不必瞭解太具體,知道結果是什麼,這就夠了。

    劉克服去了蒼蠅巷,與林渠再次會合於紙箱廠。情況突然生變,林渠很有感慨,他開了句笑話:「這他媽就像押寶。小劉局長會押寶吧?」

    劉克服不太在行,但是知道押寶是賭博行為。林渠即加以註解,指押寶必須做出選擇,不押這一邊,就押那一邊,其結果有兩種,或輸或贏。寶押對了通吃,押錯了就要吃虧,嚴重的話可能血本無歸。怎麼會聯想起押寶呢?眼下有雙方相持,雙方都有來頭,各有後台,給了這個就得罪了那個,給誰不給誰那是賭啊。

    劉克服問:「林大局長估計輸贏如何?」

    林渠嘿嘿一笑:「那是大人的事情,咱們是小孩。大人張嘴,小孩跑腿。」

    劉克服稱自己不管誰輸誰贏,感覺結果不錯。林大局長知道,他不是天生左手,他的右胳膊早年受傷,後來不得勁,抬不高,所以不得不倚仗左手。如果不是有幸考上大學得到一份工作,沒準他會去申請一張殘疾證書,成為民政紙箱廠員工,在這裡聽任林大局長宰割。因此以己度人,希望蒼蠅巷變成黃金圈,老闆好,領導好,局長好,其他人也好。大家都好才算公平。

    他們在紙箱廠談得很順利,殘疾人職工代表得知自己有望重新安排工作,一時面面相覷,難以置信。劉克服強調他是外經局長,以前跟蒼蠅巷改造沒有牽扯,今天領導讓他跟林局長一起來見大家,表態承諾,說明情況有新的變化,領導為妥善安置殘疾員工做了最大努力,不惜改變已有安排,付出很多代價。

    雙方談定了幾條原則意見,商定形成紀要正式確認。

    劉克服離開紙箱廠前心血來潮,想去看看生產現場。以往只知道這裡大量生產黃裱紙,同時開了一家閻羅王的銀行,為地下眾生印製紙錢,票面額巨大,數以億計,卻不知道這家「金融機構」如何運行,今天有時間,想參觀一下。

    林渠讓紙箱廠廠長帶劉局長去車間轉一轉。林大局長開玩笑,說小劉局長當年招工差點給招進這家廠子,所以有興趣,可以讓他去親身體驗一下印紙錢勞動。劉克服自嘲,承認是這個道理。萬一寶沒押對,血本無歸下了崗,還得申請到這裡再就業。

    他們進了車間,車間在一個破舊的大工棚裡,有數架老式印刷機卡嚓卡嚓在工棚裡運行,聲響震耳欲聾。車間裡瀰漫著油漆和灰塵的嗆人氣味,光線不好,擺在各個角落的舊式大風扇咕嘟咕嘟慢吞吞吹著風,左右搖晃。

    讓劉克服感到驚訝的除了這裡設施的簡陋,還有這裡仍在生產。穿著員工制服的殘疾人員面臨捉摸不定的前景,一邊要去縣政府上訪,表達訴求,一邊也沒忘記坐在工作台上,或者忙碌於機台通道之間,用他們尚且健全的肢體進行簡單的操作,為了一點微薄的薪水。

    他在一架機台前看到了大美,不禁止步。大美耳朵沒壞,她聽到動靜,抬眼看了一下,對劉克服笑了一笑。

    「廠長來了?」她說。

    原來沒認出劉克服,人家只認得劉克服身邊的廠長。

    沒待劉克服跟大美打招呼,他的胸脯就被撞了一下,一個男子從一旁擠過來,肩膀往劉克服當胸一頂,把劉克服頂到一旁。

    廠長大喝:「大勇!幹什麼!」

    那男子不吭聲,頭也不回,擠過去走到大美身邊,抱起機台上一紙箱產品,轉身走往車間過道,那兒停著一輛運貨小卡車。

    「他媽的楞,二百五。」廠長罵,「回頭收拾他。」

    劉克服感覺到胸脯疼痛。這傢伙力氣挺大,這一肩膀不是一般推頂,是有意使了勁。劉克服抬手揉胸口,問廠長這男子是啞巴嗎?廠長告稱不是,是好人。這裡所謂「好人」指非殘疾。廠裡也不全是殘疾人,有些工種殘疾人比較困難,得用好人。這男子叫大勇,姓周,進這個廠有些特殊緣故,他是縣民政福利院長大的孤兒,成年後由民政局送去學駕駛,安排到紙箱廠開車,已經干了十幾年。

    劉克服想起來了。是這個人,前些時候他第一次到紙箱廠找林渠,恰逢該廠職工鬧事,這人用卡車堵著大門,不讓林渠的轎車出去。劉克服帶著局裡小陳從大門口經過時,這人把一支還在抽的香煙從車窗裡朝他丟過來,他閃開了,香煙打在小陳身上。

    這個大勇看上去有三十五六歲,中等個,鬍子拉碴,表情冷淡。他在機台間穿行,把裝著製成品的紙箱往卡車上搬,不停地走動。這個人是大美的丈夫。廠長告訴劉克服,紙箱廠裡有不少對殘疾夫婦,他們這一對算起來最完整,大勇是好人,大美雖然腦子有毛病,身體沒問題,看起來也像好人。

    劉克服問,「他們有個女孩?」

    是的。上小學呢。

    劉克服離開紙箱廠回辦公室去了。

    兩天後,他去省城把陸金華接回縣裡。

    經過兩天談判,雙方達成合作意向。談判由分管副縣長親自掌握,林渠劉克服等相關部門人員參與,對方由陸老闆為首,出動了陸氏企業幾員大將,包括姚經理。雙方談出結果後,縣領導專題開會研究,最終拍板,決定立刻草簽意向,一個月後,於5·18招商會上正式簽約,並舉行動工儀式。

    蒼蠅巷歸屬敲定,黃金圈遙遙在望。

    五月十八日,吾要發,簽約儀式如期於全市招商大會上舉行,當天下午,民政紙箱廠的員工們穿著他們的廠服,借助輪椅、拐棒或稱義腿、墨鏡以及各種手勢,聚集在他們的舊工廠前,參加了拆毀舊廠房建設黃金圈的開工典禮,親身參與並感受彼此生活的一次重大變化。劉克服在人群中看到了大美,她又穿了條綠褲子,把自己收拾得很乾淨,臉上笑著,很天真,表現出由衷的喜悅。

    劉克服沒有看到大勇。

    儀式基本順利,未受意外干擾,沒有誰再把卡車堵在哪一個道口處。但是儀式最後出了一個小差錯,當時主持人宣佈請領導和貴賓為開工剪綵,禮儀小姐牽出一條紅綢,剪綵嘉賓一起上前幾步,從小姐手捧的托盤裡取剪操作,禮炮轟然響起,打出滿天彩紙。也許因為安裝比較粗糙,加上禮炮太響,震動過大,掛在彩台上的一個紅色喜慶大燈籠突然從掛鉤上脫落,於半空中掉落下來。那天彩台上一共掛了四個大燈籠,分別粘有「開工慶典」四個字,不幸脫落的是「慶」字燈籠,該燈籠位置居中偏右,恰懸在當天特邀前來主剪的本市副市長與外商陸金華兩人間的上空,還好兩位當時都往前走兩步去剪紅綢,否則必有一位被掉落的燈籠當頭擊中。該燈籠雖大,重量很輕,砸人腦袋不至於造成重大傷害,但是如果真砸了其中一位,那還了得。

    事後林渠挨了方文章一頓狠訓。因為開工典禮是民政局幫助外商籌劃組織的,差點搞出恐怖主義事件,他有責任。劉克服沒有挨罵。在成功參與協調,完成此項引進外資工作後,他的外經局已經退居幕後,不再有資格直接處理事情。由於對啟動黃金圈所做的重要貢獻,劉克服也得到了一朵胸花,以嘉賓身份應邀參加當天的動工儀式,親歷了「慶」字燈籠從半空中落下的刺激場面,忍不住要為自己不必挨罵而雀躍。

    當晚劉克服出席了縣裡的招待酒會,作為外經局長,這個場面免不了有他。位置當然比較靠後,坐不上主桌,比當年被他在深更雨夜開導過的「對像」姚育玲不如。今天姚育玲經理作為陸老闆派駐本縣的代表,儼然已成座上要客,周旋於她的老闆與市、縣大領導們之間,為開工圓滿熱烈慶祝,衷心感謝。

    劉克服依例去主桌敬了酒。外商陸金華表現很熱情,拉著劉克服向坐在一旁的副市長介紹,說這位劉局長跟他是老交情,提供了不少幫助。劉局長官銜不高,工資也低,不多拿錢,不少辦事,這種人最好,領導應該重用,不然就不公平。

    劉克服也開玩笑,稱這屋子裡物美價廉的很多,他還列不上等次。陸老闆比較稀罕,不只錢多,還知道公平,特別難得。

    姚育玲找劉克服碰杯,表示感謝。劉克服問她聽說過本地一句土話嗎,叫做「皇帝不惹乞丐」。姚育玲點頭。

    「有的人惹一惹耍一耍不要緊,比如我。有的可不能惹,比如那些殘疾人。」他說,「哪怕是皇帝,惹了耍了不該的也有麻煩,這個意思知道吧?」

    姚育玲問:「是誰給誰耍了?」

    劉克服提到開工慶典的「慶」字燈籠,看來它讓人耍了,所以從天上掉下來。雖然沒砸到大領導,也不算好兆頭。今天大家很高興,姚經理到處敬酒,笑得像一朵花似的,姚經理應當一直這樣笑,不要再哭得像個淚人兒一樣。

    劉克服藉著酒,真真假假開玩笑,卻不料一語成讖。

    時過一年,姚育玲在他面前痛哭流涕,有如他們初見那回,在深山溝她的家裡。

    他們把不該惹不該耍的人惹了耍了。

    出事那天上午,劉克服在辦公室裡接到了林渠的電話,林渠在路上,正在趕往蒼蠅巷工地。

    「小劉局長快過來。」林渠說,「著火了。」

    「打119!」

    「什麼屁119,就咱們倆!」

    這件事確實沒法請消防隊出火警,只靠他們倆。當天出什麼事了呢?民政紙箱廠幾十個殘疾人聚集到蒼蠅巷工地鬧事,把陸老闆的代表姚育玲等兩人扣於臨時工房。殘疾人鬧工地涉及一年多前安置就業的承諾,姚育玲聲稱該承諾是政府做的,應當由政府來解釋,於是牽扯到當初出面跟紙箱廠員工代表談的林渠和劉克服。

    「鬧事員工要求咱們兩個局長過去。」林渠說,「跟她一起談。」

    劉克服斷然拒絕:「林局長你自己管吧,我不去。」

    「小劉!事鬧大了你也跑不了!」林渠叫道。

    「早跟林大局長說過了。鬧大活該。」劉克服回答。

    他把電話一丟,回頭立刻叫車,登車離去。

    幾分鐘後手機鈴響,是方文章書記的電話。書記去市裡開會,不在縣城。

    「跟我說,現在躲在哪裡?」書記口氣極凶。

    劉克服報告,他在車上,已經走到半路,大約五分鐘後到達蒼蠅巷工地。

    方文章緩下氣來:「為什麼林渠說你不去?」

    劉克服說:「是我故意頂他。」

    方文章批評,不許劉克服鬧意氣。他要劉克服和林渠立刻控制住局勢,必須確保外商人員人身安全,防止事態惡性發展。

    「李副書記馬上趕到現場指揮,你們向他匯報。」方文章交代。

    劉克服到了工地,圍牆外聚了大批人員,有工作人員,有看熱鬧的,人群邊停著幾輛警車,警察已經趕過來維持秩序。圍牆外有一處簡易庫房,林渠和幾位手下幹部待在庫房裡,應急處理事務。工地圍牆的鐵門已經給鎖上了,有兩個殘疾人坐著輪椅守在鐵門裡邊。姚育玲等人被扣在工地指揮部,指揮部的位置在圍牆內臨時工房裡。

    林渠見了劉克服就譏諷:「小劉局長到底沒有跑掉。」

    劉克服回敬說,他是來看熱鬧,學習林大局長怎麼收拾手下殘疾員工。

    一會兒工夫,李副書記趕到了。李副兼縣委政法委書記,他坐鎮現場,警力迅速集中過來,蒼蠅巷現場頓時顯得緊張。

    「你們兩個熟悉情況,說,現在怎麼辦?」他問林渠和劉克服。

    兩個局長觀點非常一致,主張穩妥處置。根據瞭解,工地裡大約有二三十個殘疾人,兩個坐輪椅的把住鐵門,其他的都在工棚那邊,若干殘疾人手中持有枴杖,其餘未見攜有武器,除輪椅外,基本屬手無寸鐵。以現有情況,派幾個人翻牆而入,或者破鐵門進場,制服敢抵抗者,衝入工房解救出被扣人員,行動起來不困難,很容易,幾乎沒有危險。但是不能幹,因為裡邊是殘疾人,走極端怕有嚴重後果。

    「得有人進去跟他們談。」劉克服說,「我和林局長,至少進去一個。」

    林渠表態,紙箱廠是民政所屬單位,該廠員工鬧事,他身為局長,此刻義不容辭。有個情況他需要向領導報告一下:這些員工目前對他意見很大,有較深的成見。這個節骨眼上,進去讓人家揍一頓是小事,只怕不容易說服。

    李副書記問劉克服:「是這個情況吧?」

    劉克服說:「應該是。」

    「你去怎麼樣?」

    「領導定。」劉克服說。

    於是決定,劉克服進去。比較起來,劉克服積怨略少,可能更有利於做工作。

    林渠拍劉克服的肩膀表示歉意,說不是他算計小劉局長,此時此刻,確實沒有更好的辦法。劉克服笑笑,說得了,來的時候他就明白,他是左手,就這個命。

    「林大局長讓我跟他們怎麼說?」他問林渠,「咱倆當初說的就頂一個屁?」

    林渠道:「你別問我。」

    劉克服朝大鐵門走去,心裡格外感歎。

    此地開工典禮已經過一年了,典禮那天從半空中突然下墜的「慶」字大紅燈籠可能已經爛在某個垃圾堆裡,它留下的預兆卻還在這裡悄然醞釀。

    這一年裡有一些意外的發展。

    當年這裡隆重開工,之後短短一周時間,蒼蠅巷的所有舊建築就被盡數掃蕩。處理舊廠房破作坊,以及若干售賣黃裱紙之類喪葬用品的雜貨店,對現有機械設備來說,幾乎有如掃掉一地落葉。拆除階段沒有出現意外,進展很快。而後場地得到平整,搭建起臨時工房,砌起了施工圍牆,安裝了鐵門,工房油漆一新,圍牆也用白灰刷得一片亮堂,宣示黃金圈就此打造。

    但是工地隨即進入停工期,一個月又一個月,陸老闆按兵不動,直到臨時工房表面的油漆因風吹日曬剝落殆盡,圍牆也因風雨侵蝕垮掉數段,再行修補起來。黃金圈在人們熱切目光裡依舊一塊蒼蠅,根本沒有黃金起來。

    這種情況奇怪嗎?眼下也屬常見。投資商拿下一個地塊,迅速拆平圈起,做出立刻上馬蓋廠房的樣子,這很有必要,否則方方面面都不好交代。實際上這只是做個姿態,並非真干,真干沒那麼簡單,有些事項還需要報批,有些關係還要理順,工程設計環節很多,多有變動,總得有個過程。所以黃金圈開工一年,拆平的土地上遍地雜草,在陽光雨露的慷慨照料下盡情瘋長,傳說中的廠房和黃金連個影子都不見,這個並不奇怪,別的地方別的項目也一樣,不是陸老闆的創意發明。

    如此過去了差不多一年。這段時間裡陸老闆並沒有閒著,他活動頻繁,在太平洋上空飛來飛去,帶著他的人時而出現在省城,時而出現在市區,也在縣裡屢屢露面。終於有一天大事告定,他的施工隊伍迅速開進蒼蠅巷,工地機械一片轟鳴。

    這時情況已經大變。擬議中的運動健身器械生產基地忽然消失了,蒼蠅巷這裡將蓋起數座高樓,為商住樓,樓面為商業區域,其上為住宅。項目完成之後,舊日的蒼蠅巷將形成一個人氣旺盛的新商圈,這才是真正的黃金圈。

    陸老闆果然有眼光。直到這個時候,人們才明白其所謂的運動健身器械基地純屬虛晃一槍,從一開始就不是真的。陸老闆不編造一個影子基地,當時就沒法插足蒼蠅巷,因為該地塊原規劃為工業區域。等到成功得手,影子基地就得丟進垃圾箱,因為相比起來在蒼蠅巷搞房地產開發更能圈錢。把一片原定蓋工廠的區域變成搞房地產,涉及改變土地用途,牽涉到規劃調整,絕非容易,一般客商辦不下來,陸老闆上下活動,多方運作,動用了他的強大關係,居然就做成了。待到黃金圈正式開工打造,手續已經一應俱全。

    劉克服是外經局長,有責任跟蹤外商投資項目進展,陸老闆拿下蒼蠅巷後按兵不動,他心知其中必有緣故,經過一番雲山霧罩,終於真相大白,劉克服這才搞明白陸老闆所謂黃金圈的內涵是什麼。陸金華手眼通天,左右逢源,有本事化腐朽為神奇,劉克服管不著,卻很怕出麻煩。別的事他不怕,只怕紙箱廠殘疾員工的善後安排因之生變。這件事原本歸民政局長林渠考慮,與劉克服無關,只因為涉及外商投資,劉克服跟林渠一起對人家做了承諾,所以就有了牽連。

    然後劉克服的擔心變成了現實。陸老闆的項目計劃變更之後,紙箱廠員工安置成為問題。外商以房地產開發與工業開發情況不同為由,建議重新商議,縣裡指定主管局民政局與陸老闆的代表具體商談,雙方經過幾輪談判形成新的安置辦法,報縣裡研究後正式確定。新辦法回到了當初民政局與擬建標準廠房的東盛建工商議的方案,由開發商出一筆錢,政府主管部門具體操作,以買斷工齡方式解決該廠員工的安置問題,補償標準則比當初略有提高。

    劉克服沒有參加這一輪商談,因為人員安置是主管局的事情,他無權過問。出於個人的擔心,他給林渠提過意見,問林大局長如何解釋以前的承諾?怎麼擺得平?林渠稱自己當局長也不願背包袱,最希望別人替他把殘疾員工安排清楚。但是外商有困難,領導決定了,只好自己收拾。想點辦法,總能辦下來。

    「這樣公平嗎?」劉克服問。

    「你小劉又來了。」林渠說,「什麼叫公平?這個世界有那種東西嗎?」

    劉克服說:「沒有了,讓陸老闆和林大局長聯手謀害了。」

    林渠是老手,他辦法很多。那一段時間他動員手下全部力量,採取分別包干,個別說服,分而化之的策略,根據不同情況,對需要安置對像逐一排隊,一個對像一個對策,千方百計,說服動員,與他們講清情況變化,提出新的安置辦法,請大家體諒政府困難,服從大局需要,先接受安排。林渠開了口子,允許殘疾對像提出各自要求,能解決的馬上解決,一時解決不了的,以後還會逐步想辦法解決,民政部門保證今後加強關心扶助。為了幫助解決困難,林渠要求陸金華提供一筆特別經費,對接受條件服從安排的員工,於規定安置數額之外,用一次性困難補助為名,增發補償,以資鼓勵。數管齊下,難題被他突破。

    此刻與當初情況已經有所不同,紙箱廠早被拆平,員工四散,各自回家,不再集中上班。人散了就不容易再聚,大家每月領取主管局下發的生活費,數額尚可,不比他們工作時低多少,可容維持基本生活,一些身體情況較好的員工還自己另找一份臨時工作,補充收入,所以一年裡他們很平靜,沒再聚集鬧事。情況一朝生變,大家手足失措,由於林渠等人思想工作及時細緻深入,加上辦手續即有一筆現錢,大部分員工在不滿、不服之後,最終認定胳膊扭不過大腿,身有殘疾,以後還得依靠民政部門幫助,現在還是聽從吧,於是勉強接受,紛紛簽字拿錢。

    但是總還有一些人死活不願放棄。眼看日益無望,他們鋌而走險,這一天突然聚集到蒼蠅巷工地,封鎖大門,把恰在現場監督施工的姚育玲等人扣在工房,一時沸沸揚揚,全縣驚動。林渠和劉克服首當其衝,這個時候無可逃遁。

    根據領導安排,劉克服上。他硬著頭皮從圍牆外簡易庫房走向工地圍牆大鐵門,滿心忐忑。前方藏著殺機,裡邊那些人如果不是急紅了眼,不會這麼激烈行事。由於以往那些故事,沒法指望他們對他客氣,此刻除了幾句空話,沒有誰授權他給他們什麼,他能指望他們聽他的嗎?

    他進大門時沒有受到阻攔。兩位把守鐵門的輪椅員工打開門鎖,放他入場。劉克服走向臨時工房時,他的手機響了。

    竟是陸老闆。他在香港,姚育玲向他告了急,他也知道劉克服正要去跟對方談判。他在電話裡大罵,說這他媽的什麼投資環境?無法無天,這麼弄誰還敢去扔錢?他的人要是掉一根毫毛,他要鬧到天上去,到時候看吧。

    「陸老闆罵誰呢?」劉克服問。

    「不罵你,你夠朋友。我罵林渠那幫子,錢沒少拿,事不多干。」他叫道。

    劉克服告訴陸金華,他現在到處打電話只會添亂。別叫了,事後再聯繫。

    「我的人劉局長要顧啊。」陸老闆還不放心,「咱們有交情的。」

    劉克服冷笑:「知道陸老闆心裡疼。你的人我顧,我的人誰管?」

    「誰是你的人?」

    「除了你的,剩下算給誰?都給我。」

    他把電話關了。

    劉克服進入臨時工房,姚育玲一見到他,頓時放聲大哭。

    這是她的工地辦公室。此刻辦公室裡聚了七八個人,外邊場地上還有十幾個人,都是原民政紙箱廠員工。與當年聚集鬧事情形已有不同,這些人不再著整齊工作服,有幾個穿著,其他的盡著便服,團體氣氛大為減弱,激烈氛圍卻要濃烈十倍。

    他們居然把姚育玲綁在靠背椅上。當天在場的陸氏人員有兩個,一個姚育玲,還有一個五十來歲戴眼鏡男子,是陸金華聘請的工程管理人員,這人沒給綁,縮在工房角落裡。姚育玲因為跟殘疾人員吵架,還想奪路逃出工房,被他們臨時拽了一段電線,捆綁於她自己的辦公桌邊。如今的姚經理可不是當初山溝裡那個「對像」,作為陸老闆的人,到處都是座上賓,見的人物都有身份,她哪裡受得了這個,一見劉克服就涕淚泗流,大聲號啕。

    她立刻挨了一拐棍,是一個瘸子打的,沒直接打人,打在綁人的椅背上。兩件木質器具撞擊,「砰」地一響,頗驚心動魄。瘸子穿紙箱廠工作服,立在辦公桌一側,舉著他的枴杖,隨時準備猛烈痛擊。

    劉克服喊:「別動手,有話好說。」

    他被門邊一個男子抓住了肩膀。男子手勁很大,劉克服只覺肩膀發麻,這時有人喝:「大勇放開。」

    抓他肩膀的果然是大勇,大美的丈夫,「好人」。吆喝大勇放手的是殘疾人,坐輪椅,是個四十來歲男子,這人應當是領頭的。

    劉克服被放開了。他把姚育玲先丟一旁,沒理會她的叫喚,忙著先示溝通,這就是發煙。他帶了煙,他自己不抽煙,這個時候卻得用上。他給現場人員發煙,有人接了,有人拒絕,有人猶豫,不知接還是不接。

    大勇拒絕接煙。

    劉克服告訴他們,民政局林渠局長有事沒法到,所以他一個人趕過來跟大家談。這屋子有原民政紙箱廠的員工,有他,政府局長,還有兩位是外商企業的代表,三方面人員都在,各自的情況和要求可以交流溝通。但是把人綁起來不行,不是談話溝通的合適方式。如果大家想解決問題,應當先把人放開。

    那些人都喊不行。他們說這女的最壞,不能放過她。姚育玲又大哭,吐口水,撒潑,罵拐子打人,綁人,犯法,警察要抓去關的。劉克服即喝,讓姚不要亂叫。

    「這是女人。」他對坐輪椅的頭頭說,「再怎麼樣,不能這樣對待女人。」

    他提出兩個處置方式,讓那些人考慮。一個是把姚育玲放了,讓她和她的工程管理人員離開工地。他們兩個都只是外商僱用人員,不是老闆,不可以發話決定事情,只能把大家的意見向老闆反映,大家有什麼意見他們已經很清楚了,回去馬上就會報告,這就夠了,把他們留在這裡沒什麼意義。放他們走,餘下的問題由他來談,他會一直待在這裡,直到跟大家一起離開。這個方案如果不能接受,還有意見要直接跟外商這兩個人反映,非有他們在場不可,那麼也行,留下來一塊談,沒什麼不可以,但是不能綁人,趕緊放開。

    「是她自己討綁的!」那些人嚷,「這女的最不講理!」

    姚育玲叫:「你們才不講理!」

    劉克服讓姚育玲不要再叫,雙方最好都聽他的。他認為雙方可能互相有些誤會,殘疾人一方可能誤以為姚育玲仗著有錢有勢,還仗著胳膊好腿好,坐輪椅支拐棍的跑不過,所以不聽他們反映意見,見面就跑。姚育玲一方不知道對方只是要反映意見,害怕受到傷害,所以想一跑了之。現在他在這裡,代表政府主持公道,大家都可以放心。殘疾人可以放了姚經理,姚經理不會再想跑,也不會再計較。剛才她說讓警察抓拐子關,那是氣話,不是有意侮辱殘疾人。現在放了她,互相都不要再計較了。

    「咱們就這樣說好?」劉克服問。

    那些人不吭聲。劉克服問大家是不是還準備反映意見,談正經事?姚育玲適時配合,再次放聲大哭,其狀淒慘無比。

    劉克服的勸說終於奏效,那些人解開繩子,放了姚育玲。劉克服指著縮在工房角落的中年男子,讓他找一條濕毛巾,幫姚經理擦擦臉。大勇拿了從姚育玲身上解下的電線,眼冒寒光看著劉克服,似乎反要綁他。坐輪椅的那個頭頭再次把大勇喊住。

    「大家跟領導說。」那人指揮。

    他們把姚育玲丟在一邊,團團圍住劉克服,大著嗓子對他喊叫,怒氣沖沖,滿腹不平,抱怨政府主管部門讓他們走投無路。他們的要求其實很低,沒讓政府為他們做什麼,只求保住原有的一份工作,維持自己一條活路。去年領導答應了,寫了紀要,簽了字,為什麼說了不算,一轉眼就變卦了?政府可以這樣耍老百姓嗎?可以這樣耍殘疾人嗎?按照現在的安置辦法,他們只有幾年日子能過,待給的錢花光了,他們怎麼辦?他們的工廠變成大樓,別的人有房住有錢拿,他們和家人卻要去當乞丐,去喝西北風,這樣做公平嗎?

    劉克服一聲不吭,聽他們說。其中幾個人越說越激動,手舞足蹈,揮著拳頭枴杖,恨不得痛打劉克服一般。劉克服沒有躲閃,讓他們嚷,最終他們沒有動手。劉克服注意到大勇陰著臉抱著胳膊在一旁看,什麼都沒說。

    坐輪椅的頭頭招呼大家:「行了,讓領導講。」

    劉克服表了態,他一定會把大家的意見向領導報告,一定會幫大家說話。

    這話他們不聽,他們要劉克服表態,按照上回商量的,還那麼辦。

    劉克服告訴他們,上次那個辦法是他提出來的,他認為應當那樣才公平,當時領導也是支持的。後來發生了變化,是因為一些特殊的情況。大家不滿意,有要求,他保證幫大家反映上去,為大家爭取。解決問題需要一個過程,要一些時間。

    他們認為這是哄人,讓劉克服馬上打電話。誰能解決得了,讓誰來。如果要書記縣長才能解決,那麼就讓書記縣長來。他們在這裡等,哪怕等個十年八年。

    劉克服勸大家離開,另找地方商談。他說,哪怕書記縣長趕到這裡,他們個人也沒法表態。這種事都得研究商量,才能拍板決定。他可以保證領導會注意他們的意見,會根據新的情況和他們的要求,盡快研究商量。希望大家能聽他的,先離開這裡,哪怕一起到民政局,到信訪局去談,不能封鎖工地,扣押人員,擴大事態。大家的要求是合理的,表達要求也要合理,事情才好解決。如果鬧出大事,可能反倒不利,對大家更不好。

    大勇說:「快餓死了還怕你嚇唬?」

    劉克服平靜道:「我不嚇唬誰,我是為大家好。」

    從上午十點到過午,劉克服和姚育玲一直被困在工房裡。進入工地之前已經約好,警察和其他幹部只在外邊保持控制,除非發生意外,不要硬來。劉克服在工地裡邊談判期間,外頭隔一會兒打一個電話進來,劉克服始終一句話:「正在談,沒事。」

    蘇心慧聽到消息,急了。她趕到蒼蠅巷,那時已是下午一點。

    「小劉我在外頭等你。」她打電話,「你千萬冷靜,別蠻撞。」

    劉克服讓她回家管兒子,他在裡邊很好,沒事。

    她細心,聽出劉克服嗓音嘶啞,忙問要不要往裡送水。劉克服說工房這裡有礦泉水,夠用,只是忙著說話,顧不著喝。

    「都還沒吃嗎?」她問。

    劉克服說:「顧不著。」

    她責備,說劉克服自己不吃可以,得讓人家吃啊。

    於是叫來了二十幾份快餐。

    居然是這些快餐解決了問題。縣供銷社蘇副主任主動請纓,在現場幫民政局林局長具體安排,為自己丈夫和其他人叫吃的,菜要好,必須有魚有肉,都要新鮮。時已過午,不能送冷飯,要加熱後再送,還要加一份排骨熱湯。快餐送進工地後,鬧事人員開始動搖。吃完飯他們商量一下,有的說話,有的打手語,最後統一意見,認為一時半會不可能有結果,拖久了大家身體吃不消,既然已經表達了大家的意思,領導也有誠意,答應考慮,還給送了熱飯,那就走著瞧吧。今天可以暫停,不行以後再鬧。

    坐輪椅的頭頭對劉克服說:「我們聽你的。我們認你,還會找你。」

    劉克服把自己的右胳膊舉起來讓他們看,他的胳膊沒法舉高。他告訴他們,他沒去申請證書,但是肢體也不完全健全,跟在場殘疾人比起來當然算輕的,但是因為這個,他比較理解他們的心情,希望他們能得到公平對待。他一定會為他們想辦法,上邊領導也一定會幫助他們。

    事情就此告一段落。

    當晚方文章趕回縣城,劉克服、林渠和李副書記等人一起去了他的辦公室。書記表揚小劉,批評老林,命令妥善處理後事。

    劉克服建議縣領導盡量考慮殘疾人的要求,否則哪怕黃金圈成了,也不太平。

    方文章下令:「林渠,你是主管局長,你給我考慮清楚。」

    不到一周,出了大事。

    那天是星期六,兒子想去公園划船,蘇心慧拉上劉克服,一家人一起去。本縣縣城只有一個公園,在城南低窪地帶,有大片水面,可以划船,離劉克服家住的地方不遠,他們一家子走著過去,兒子一手拉爸爸,一手拉媽媽,很興奮。小縣城可讓孩子和家長一起玩的地方不多,這公園算最好去處。當天公園湖面上都是船,不時船頭船尾相撞,擁擠不堪,卻讓小孩格外快活。中午在外頭吃飯,玩夠了,下午四點左右,一家人步行返回。

    接近他們住的小區時,一輛小卡車突然從身後竄出,朝他們直衝過來。當時劉克服顧著跟兒子說話,沒在意後頭,蘇心慧比較敏感發覺了異常,猝不及防瞬間,她用力把兒子和丈夫推向路邊,自己被小卡車一頭撞飛。

    開車的是大勇。他把路邊的另一個行人也一同撞飛。

    事後他在監獄裡承認自己是故意撞人,他要撞的不是蘇心慧,是劉克服。他知道當年大美和劉克服相過親,知道他岳父為大美的孩子跟劉克服鬧過,那些事縣城裡誰都聽說過。他和大美是在紙箱廠認識的,以後成家,沒再生孩子,他們女兒的親生父親是誰,至今無人知曉,包括大美自己。他並不認為劉克服就是那個傢伙,但是討厭劉克服在他們一家人面前晃來晃去,神氣活現。他認為劉克服使壞,欺騙他們,紙箱廠關門,他們夫妻倆一起失業,一家人沒有活路,劉克服是一大罪人。

    但是那一天他打定主意真正要撞的也不是劉克服,是林渠。此前一天是十五日,星期五,民政紙箱廠職工發生活補助的日子。他去廠裡留守處領自己和大美的補助金,沒領到。出納告訴他,民政局扣了他們的錢,讓他去談話,談完了才叫發。扣下錢的原因是他們鬧工地,把姚育玲綁在椅子上,這筆賬要算一算,談過話看態度後再考慮發不發錢。大勇去民政局,跟一個科長吵了一架,幾乎開打,沒領到錢,被保安拖出門去。這人大怒,認為又被騙了,鬧工地那天答應他們要幫助解決問題,人哄走就不管了,還要扣他們的活命錢,往絕路上逼。盛怒之下,他把幫人運貨的小卡車開出來,去局長家樓下等著,準備跟林渠理論,不行就撞死他。左等右等不見,找管門的打聽,才知道局長到省裡開會去了。大勇悻悻然離開,開車往回走,恰好看到劉克服一家從路上走過,那時腦子一熱,一踩油門就衝了上去。

    蘇心慧倒在血泊裡,劉克服頭上的天空頓時坍毀。

    劉克服被任命為縣委辦主任,不久提任縣常委。

    他沒感覺到喜悅。蘇心慧喪生之後,已經沒有什麼事能讓他感覺喜悅。如果一切可以重來,他願意什麼都不要,只要妻子還能給他打電話,問他外邊的飯是不是比家裡好吃;他寧願把所有一切都交出去,只要還能讓她抓著肩膀搖撼,管他叫咱們家的搖錢樹。蘇心慧出殯那天,他嘴裡已經沒有聲音,眼中已經沒有淚水,整個兒全是軟的,外經局兩個年輕人一邊一個撐著把他架進殯儀館。儀式沒完,他就昏倒在現場。

    然後他得到提拔。方文章告訴他:「你明白的,有點破格。」

    他無言以對。

    這次履新於他無疑非常意外。以級別而言並無破格,以身份看卻較出奇。如果他還在鄉里當書記,這次上升不會讓人覺得太特別,一個縣直部門局長,尤其不掌管強力實權大局的局長,這麼上通常很難。劉克服出自下層,上層資源匱乏,加上他本人是所謂的「左手」,與人有別,雖然有心進步,卻不擅長表現炒作,不會結交運作,不容易讓上級注意。能獲提升,進入縣裡的決策層,確實很意外。

    因此他更為妻子的早逝痛切。上級肯定不會因為其妻慘遭橫禍,深表同情,就把他提拔了。但是蘇心慧這件事足夠強烈,無疑為他引來了領導更多的注意。一個原本無聲無息的小局長因此忽然變得令人矚目了,他在工作中的表現,包括他不懼危險,獨自進入工房與鬧事殘疾人談判,承擔起困難職責,自己險遭滅頂,妻子不幸罹難的事跡為上級所注意,這便成就了他的意外。

    履新之後,劉克服讓自己沉陷事務。每天一早到辦公室,至深夜回家。縣委辦主任是一縣管家,事無鉅細都要參與,各種文件都要處理,是一個適宜在忙碌中轉移痛楚的位子。要沒有那麼多瑣細事務,他不知道自己怎麼能熬過那一段時日。

    只過半年,有一天市裡開辦公室主任會議,他離縣兩天。會議結束,打點行裝準備上車返縣時,有兩個人在賓館客房把他攔住,請他留下來,跟他們去一個地方,有事要他配合調查。他感覺非常驚訝。

    兩人中有一位他認識,是本市紀委副書記,另一位他不認識,經介紹來自省紀委。

    劉克服問他們:「這是什麼意思?」

    他們反問:「你不知道嗎?」

    明白了,不必多說。劉克服要求打一個電話,老婆去世了,孩子放在岳母那裡,得跟他們說一聲。

    他們沒讓他打電話,但是答應幫助轉告。

    劉克服捲進了黃金圈腐敗案裡。

    這個案子是從省上傳染下來的。省國土廳一位手握大權的副廳長因介入一宗違規批地事項,收受大額賄賂案發,被查處。調查之中,副廳長不知案發具體方向,交代出大量其他案情,其中包括收受外商陸金華二十萬元,幫助其改變土地用途事項。這一情況立刻引起重視,被立案調查。

    陸金華所開發的蒼蠅巷地塊是動用了許多上層關係,從其他客商手中奪得的,對方不免反彈強烈。人家也不是一般企業,也有自己強大的關係網絡,他們通過各個途徑散發出對這一開發項目的質疑。蒼蠅巷土地用途改變後,省有關部門屢接舉報,稱這起投資案存有政商勾結黑幕。根據現行政策,工業用地費用較低,商業和住宅用地費要高出數倍,外商陸金華以工業用地的價格拿下土地,設法改變土地用途,拿去搞商住樓,做房地產開發,無形中獲得巨大利益。這些舉報引起了相關部門的警覺,副廳長賄賂案成了一個導火線,黃金圖案隨之轟然爆發。

    陸金華是外商,他很敏感,國土廳副廳長一出事,他感覺風聲不對,三十六計走為上,立刻遠遁到加拿大。辦案人員根據涉案副廳長的交代,從陸金華派的送款親信入手追查,突破了案件。這個送款親信就是姚育玲。姚育玲入案後交代了黃金圈運作過程中的各種情況,僅她參與並瞭解的部分,已經涉及眾多,劉克服也在其中。

    劉克服收受了陸金華兩筆錢,一筆為四萬人民幣,是他從鄉鎮書記調縣裡任外經局局長時收的,由姚育玲親自送到醫院。另一筆是四萬港幣,為黃金圈運作之初,陸金華在香港親手交給劉克服的。姚育玲沒有目睹這筆錢交接,但是聽陸金華提起過。陸金華告訴她,劉克服這回不幫忙不行,他拿錢了。

    這兩筆錢讓劉克服在指定地點待了兩天,兩天後他被允許離開,即返回縣裡。

    他怎麼能夠如此輕易脫身?因為早就做了安排。

    這兩筆錢在收受之後,都在第一時間裡上交,但是沒人知道,因為採取的是匿名上交方式,通過中國人民郵政的匯款單,把錢直接寄給了縣紀委。

    辦案人員難以置信,立刻派人到縣裡取證,果然從縣紀委的相關記錄裡找到了這兩筆錢,與劉克服交代的數額和時間相符。兩筆都是人民幣,一筆完整四萬,一筆竟有零頭,一直到元角分。劉克服解釋,當時擔心通過郵政匯外幣可能比較複雜,就按當天公佈的匯率,把港幣折算為人民幣。計到元角分,小數點之後的數據就不考慮了。

    「我上過大學,」他自嘲,「讀理科,數學是基礎。如今本行忘得差不多,換算一下匯率也還夠用,不出大錯。」

    據辦案人員瞭解,縣紀委當時曾試圖追查來歷,認為有可能是案件線索。他們一直追到省城寄發匯單的郵局,卻沒查出究竟,受理匯款的郵政工作人員勉強記得匯款者是位女性,其他一概不知。

    現在對上號了。劉克服承認,匯款是由其妻蘇心慧去辦的,為避免被找出來加以表彰,她跑到省城去處理。相關單據也由她妥為收存以備查。

    「是不是覺得這兩筆錢不安全,所以不敢拿?」辦案人員詢問。

    劉克服承認。兩筆錢表面看都足夠安全,屬於「天知地知你知我知」類型,除了送錢的拿錢的,沒有第三者在場。這種錢萬一出問題,你說有我說沒有,堅決咬死不鬆口,不找到準確證據,辦案人員很難認定。但是蘇心慧還是認為不安全,四萬港幣是在電梯上給的,電梯上可能安有探頭。四萬人民幣是在病房給的,縣醫院經費比較困難,病房不可能安探頭,但是誰能擔保姚育玲手上包裡沒有針孔,或者錄音機?

    「如果錢是安全的,你們就不會退了?」辦案人員追問。

    按照劉克服已故妻子的觀點,這樣的錢尚且不安全,其他的就更不用說。類似款項沒有一個是安全的,所以都不能要。

    「你老婆這麼高明?」

    劉克服不否認。當年他的職務是外經局長,一個小領導身邊有這麼一位老婆很重要,可以平穩過日,基本不出大事。老婆總跟他炫耀,說一個外經局長,一個供銷社副主任,一對夫妻都是中層幹部,在一個縣裡也不算多,可很風光,比上不足,比下有餘。他們倆負擔不重,拿的工資管一家生活,顧兒子上學,還能有所節餘。就大家都關心的仕途而言,以他們的基礎和水平,干到中層已算幸運,不錯了,想再升不容易,可以夢想,不必太用心,拿錢送禮鋪路買官,恐怕只能有去無回,虧本經營,不合算的,何必呢。所以他們沒必要去貪。

    辦案人員有疑問。既然不想貪錢,為什麼要繞這麼大一個彎,跑到省城通過郵局匿名上交贓款,為什麼不能直接退還本人,或者直接拿到紀委上交?劉克服說,他在外經局長位上,不只接觸陸金華一個外商,不只受理這兩筆橫財。凡是可以直接退還本人的,他都直接退了,不好直接退的才這樣處理。陸金華的錢為什麼不好直接退?因為情況比較特殊。四萬人民幣是他從鄉里剛調外經局時拿的,此前因陸的員工砸毀鄉政府大樓玻璃,他跟陸有過一場衝突,陸送錢表示和解。考慮到陸是今後外經局必須特別聯絡的重點客商,直接把錢退回去,彼此可能翻臉,所以曲線處理。四萬港幣則牽涉到其他人,陸運作黃金圈用錢鋪路,拿四萬給他小小局長,其他有權的會給更多。他不好直接退還,公開上交則必須說明情況,可能牽扯他人。無論退還或者公開上交,都可能遭遇猜忌和打擊。以自保考慮,不事聲張上交更安全,別人怎麼辦他管不著,自己不拿就是了。

    「我知道這種思想境界不高。」他說,「可能不對,也沒辦法。」

    他告訴辦案人員,除了這兩筆錢,他妻子還幫他往縣紀委另寄過兩筆錢,數額小一點。涉及另外客商,不是陸金華,情況也一樣,不便直接退還,也不便公開上交,所以那般處理。所有匯款的單據都在,可以提供佐證。

    經查實,劉克服沒有說謊,得以全身解脫。

    他回到縣裡,縣機關已經鬧開了地震。幾個月後地震漸漸平息,餘波落盡之際,到處面目全非。

    陸金華的黃金圈案砸倒了從上到下十幾個官員。涉案除省裡的副廳長外,還有本市一位副市長,若幹部門官員。本縣兩位副縣長落馬,包括齊成,他們收受陸金華錢物,利用職權為其提供幫助,如今盡成階下囚。縣裡有多位中層官員涉案,其中有林渠,陸老闆請林局長幫助擺平紙箱廠員工,重賞十萬,把他弄進了監獄。

    方文章被宣佈免職,調離,暫未安排工作,繼續接受調查。他的情況比較特殊,縣裡發生腐敗要案,他負領導責任。查案中除了一些違規事項,並沒有掌握他本人收受港商錢物的準確證據,因為他從不跟陸金華的下屬打交道,有事都要陸金華直接找,陸金華案發後一直躲在境外,方文章牽涉多深眼下無法認定。

    他在調離時跟劉克服發了句感慨:「陰溝裡翻船,真是沒法說。」

    劉克服聽得出方文章語音裡的懊惱。方文章是老資格領導,在本縣干了近十年書記,早都爐火純青,只待機會一到,往上一升,榮耀離任,卻不料弄成這樣。早先林渠有句名言:「這就像押寶。」說的是蒼蠅巷相爭雙方都有來頭,背後都有人,給一方就得罪另一方,該選項有風險。方文章選擇陸老闆,其中重要原因,當是其時陸背後的人更為強勢。結果卻變了。

    但是也不能盡怪押寶。劉克服同樣有幸讓陸金華拖進了蒼蠅巷,犧牲了老婆,捲進了案子,最終並沒有與林渠等各位領導一起,被套死在黃金圈裡。可見情勢弄人,各自也還小有空間,可容表現。

    方文章走後,劉克服安排人員整理了書記辦公室,換上新辦公桌,擺上新沙發,重新粉刷牆壁,連窗簾都換上新的,把方文章留下的痕跡仔細清除一空。劉克服親自檢查整理,他是縣委辦主任,大管家,這是他的業務。檢查後,劉克服吩咐管理科買來幾架頂天立地的大書櫃,靠牆一溜排好,做成了一堵書櫃牆。

    管理科長不解:「要這麼多書櫃做什麼?」

    「只怕還不夠。」劉克服說。

    幾天後,新任縣委書記到達本縣。帶新任書記前來本縣宣佈任職的是紀全洲,當年嶺兜移民新村落成時,劉克服見過他,當時他是副市長,如今還兼了市委副書記。調來本縣擔任書記的不是別個,就是應遠,本縣老縣長,劉克服及其亡妻的老上司。

    所謂三十年河東四十年河西,應遠和方文章當年在本縣搭檔,一個書記一個縣長,兩人個性牴觸,彼此不和。後來因為湖內鄉事件,應遠背個處分,黯然調離,去了市交通局。數年過去了,在黃金圈案發,方文章下台,縣機關遍地狼藉,倒了一批大小官員之際,他因為熟悉本縣情況,被派回來收拾攤子,重整旗鼓。

    新書記到任之後,與班子成員一一個別談話,也找了劉克服。應書記表揚小劉頭腦清醒,身陷泥塘卻未沒頂。他對新辦公室的佈置也比較滿意,特別是那堵書櫃牆。

    劉克服說:「我記得當年應縣長辦公室有一面書櫃。」

    應遠無語。

    他們都知道,當年那面書櫃牆是蘇心慧監製的。眼下她已經不在人世。

    劉克服向新任書記提出一個要求,他不想再當辦公室主任,想去幹點別的,特別希望能分工去管民政。

    應書記很驚訝:「為什麼?」

    劉克服愴然:「替小蘇還點願吧。」

    應遠再次無語。

    幾個月後縣班子做了調整,根據應遠建議,市委把劉克服調為常務副縣長。

    劉克服把林渠的繼任者,新任民政局長找來,著手過問相關後事,即其所謂的替蘇心慧還願。他過問的就是民政紙箱廠的遺留問題。

    此刻蒼蠅巷已經再也見不到舊日福利工廠的一絲蹤跡,該廠舊日員工各自散去,另謀生路,曾經讓領導們非常棘手的殘疾員工已經偃旗息鼓,不再聚眾而鬧。事情的轉機與蘇心慧死亡相關:蘇心慧車禍身亡後,肇事者大勇對其撞死二位無辜者的事實供認不諱,被法院判處死刑。民政局長林渠在說服紙箱廠鬧事員工時,以蘇心慧死亡大勇伏法為例,強調鬧事對抗沒有好結果,最終還得聽政府的。經林渠軟硬兼施,勸告動員,大多數紙箱廠員工終於接受安置方案。之後大家死心了,除個別人零星上訪,再未沸沸揚揚。

    但是還有遺留問題。紙箱廠員工李美英的丈夫周大勇驅車傷人,林渠把她剔出來擱置一旁,以「今後研究處理」為名,不做安置,生活費也予停發,以示懲戒。另有十一二位殘疾員工非常固執,死活不願簽字領錢走人,與大美一起成為遺留問題。直到林渠自己丟官入獄,事情還沒了結,留在監牢之外聽候處理。

    劉克服讓民政局提出一個遺留問題處理方案,要點是安排就業。劉克服強調說,企事業單位承擔殘疾人就業或者支付相關資金,上級有過明文規定,以往執行不力,應當改變。紙箱廠屬民政局,主管局應當帶頭。他的意見,就安排大美李美英到局裡就業,能幹什麼幹什麼,讓她有錢拿,生活有保障。

    局長大驚,張口結舌,一時說不出話來。劉克服讓他不要緊張,沒那麼可怕。他知道局長怕什麼,大美一個人好辦,這十一二個人的遺留問題也好解決,怕只怕這些人一解決,其他已經簽過字領過錢的反悔了,一起找過來,要求重新安置。會不會這樣呢?很可能。但是不要緊,他來幫助想辦法,總是可以解決的。本來就是打算這麼做,現在為什麼不能做?做了才算公平。

    局長道:「這個大美,這個。」

    劉克服要他照辦。這個大美誰都知道,她丈夫大勇開車撞死兩個人,其中一個叫蘇心慧,縣供銷社副主任,他劉副縣長的妻子。大勇自己也完了。發生的都是不該發生的,此刻無論怎麼都無法彌補。

    「你們安排大美吧。」他說,「也算告慰三位死者。」

    他還說,這一兩年裡圍繞這件事發生了很多事情,死的死關的關跑的跑走的走,回顧起來讓他感慨無盡。他妻子不幸去世時,他感覺這個世界太不公平。今天自己到了這個位子,由他來了結這件事,終於明白一條:這裡發生的所有事情都是有原因的,這個世界不只存在著財富和權勢,依然還有一種需求叫做公平。

    那時蒼蠅巷工地已經恢復施工。黃金圈案發後,此間工程一度停頓,留下一片爛尾樓。陸金華手下姚經理涉案很深,最終卻全身而出,因為她不是法人,把知道的說完就了事了。陸金華懼於追究,一直躲在外頭不回來,耐心等待風聲過去。陸老闆畢竟是商人,躲在外頭也沒閒著,經過反覆權衡,多輪討價還價,他忍痛割捨,把項目盤給了另一位客商,黃金圈易主後迅速生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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