底層官員 正文 第一章 借用幹部
    1

    那時候人們視線裡的劉克服很平常,砂粒一般沉落於湖窪地。他從縣城地勢最低的地方向天上張望,感覺一定格外遙遠。世事自有玄機,命運難以捉摸,沒有人可以先知先覺,沒有誰知道劉克服的低地生涯會跟一起意外有所牽扯。

    意外是一起事故,發生於湖內鄉山前村,涉及一個農家小男孩。小男孩小名阿福,時年六歲。事發那天下午,阿福跟幾個年歲更小的孩子在村外山坡上玩耍,帶著兩條狗。他們去的那片山坡種有若乾果樹,是龍眼樹,種下不幾年,還沒長高。時令不到,果實尚未長成,果樹上掛的小果個個生澀,有如一粒粒青紐扣。小男孩發現了一件怪事:滿杈青紐扣中竟有一粒大紅果,圓潤飽滿,紅艷艷亮閃閃,在風中招搖。小男孩很好奇,很興奮,當即脫了鞋子,光著腳上樹。那棵樹不高,樹幹也不粗,小男孩踩著樹幹上的節眼疙瘩,一忽兒就上到樹杈,他用雙腿盤緊樹幹,探身,拿雙手抓住樹杈上的大紅果往下揪,東西揪下來那一刻轟隆一聲巨響,果子在他手中猛烈爆炸,巨大的聲響嚇得樹下兩條狗狂奔逃命,尖聲驚吠,有如天塌地陷,時小男孩已經直挺挺從樹上掉下來,血肉模糊。

    事後判斷,幸好小男孩當時用的是雙手,頭部前方被有效阻擋,爆炸衝擊力略有消減,因此雙掌炸爛了,滿頭滿臉又是血又是肉,斑斑片片有如一個血葫蘆,卻沒有致命傷,送醫院塗了一臉藥水,包了一頭紗布有如傷兵,僥倖撿回了一條命。

    但是他的兩手沒了。醫生鋸掉了小男孩兩上肢各半截小臂,讓他從此只剩兩根肉棍子在兩個袖筒裡晃蕩。小男孩手臂斷處長出了兩坨肉疙瘩,顏色發紅,平滑柔軟,怪異猙獰,讓人觸目驚心,不忍再看。

    肇事的大紅果原來不是果子,是俗稱的「掛炮」。掛炮為此地一種民間非正式爆炸物品,類似於早年間抗日游擊隊手工製作,用於對付侵華日軍的土造地雷。不同的是地雷埋於地下,以敵人為襲擊目標,掛炮則懸於空間,以小野獸為對象。活動於這一帶山林間的小野獸很多,它們大都身手敏捷,來去如風,個頭較小,不易準確射殺或布網捕捉,格外讓人垂涎三尺,因為其皮毛可以賣好價錢,且肉味鮮美。人們為捕殺這類小野獸想出了許多辦法,掛炮為其中之一。把炸藥裝填進合適的小容器,安裝極敏感的觸發機關,做巧妙包裝,塗以鮮艷顏色,弄得像個香噴噴的大果子,然後掛在樹上,這就是掛炮。這種裝置不為法律接受,卻容易被小野獸接受,它們很輕易就被人忽悠了,它們上樹覓食、休息,一看這玩意兒不錯,拿嘴去咬,轟隆一炸,其小命及身上的肉和皮毛就另有歸屬。

    這種掛炮除了迷惑小野獸,對小男孩也具有殺傷力。它眷顧的小男孩多在十歲以下,五歲以上,這個年齡段的鄉間小男孩已經能夠笨拙地抓著樹木的枝杈,蹬著樹幹爬上一株小樹。因為閱歷不足,這些孩子還比較愚鈍,不知道分辨真偽,容易為外包裝的鮮艷顏色所迷惑,於是他們就慘遭暗算。

    小男孩阿福穿上一件舊襯衫,家人把他的兩個袖筒捲到肩膀下邊,露出他斷臂上觸目驚心的兩坨新肉,供過往者閱讀。好端端一個男孩如此成為殘人,日後如何生存立足?對小男孩本人和他的長輩來說,這是一個天大的事情。他們要討一個說法,小男孩的巨額醫療費和今後沉重的生活負擔應當有人負責,製造並放置肇事掛炮的那個人難逃其咎。但是這個人卻拒不承擔罪責。他說自己的掛炮炸野獸不炸人,如果小男孩乖乖的跟那兩條狗在地上玩,不去爬樹摘果,他那兩手該在哪裡還在哪裡,怎麼會飛到天上去?為什麼別人家的小孩十個指頭一根不少,偏偏就是這個阿福血肉模糊?只能怪小孩自己賊皮,還臭傻,怪不得別人。這就像小孩下河溺死,只好怪他自己貪玩,哪裡能去找那條河索取賠償?

    明擺的強詞奪理。這位事主不是正經農人,游手好閒,不事農活,卻擅長掏鳥捉魚。敢在樹上掛炮,炸飛人家小孩的兩手還不想出錢,真是十足賴皮。小男孩一對殘手觸目驚心,旁人看了尚且不忍,家人哪裡能夠接受!肇事事主卻不管,他口氣很大,說賠錢不必找他,到鄉政府和縣政府要去。

    原來這事跟頭頭腦腦有些關係。縣裡有一位大領導要到湖內鄉來,鄉里頭頭交代該事主弄點野味以供招待,所以人家掛炮炸野獸是奉命行事,有如埋地雷炸鬼,哪個鬼踩中哪個鬼活該。

    這道理哪裡說得過去!阿福是個六歲小男孩,不是野獸。一些人要吃野味,就可以把一個小孩的雙肢炸成一對肉筷子嗎?

    事情由此發端,越鬧越大,直到把相隔極其遙遠的劉克服也捲了進去。這是後話。在龍眼樹上的大紅果突然爆炸之際,劉克服一點也不知道該事件,甚至不知道「掛炮」是什麼樣的土製炸彈。那時他無聲無息還待在縣城湖窪地,是本縣第二中學一位非常普通的青年物理教員。

    那天下午劉克服在教室裡上課,校辦一個頭頭跑過來,在教室門外招手,把他叫出門去,告訴他:「校長找,有事。」

    劉克服指著教室說:「上課呢。」

    校辦頭頭說佈置兩道題讓學生自習,回頭補補就行了。劉克服問什麼事急成這樣?下課再說吧。頭頭說可以拖還用得著這麼請?快走,是大事!

    這事能怎麼辦?劉克服把學生安排一下,收拾起教案往腋下一夾,抽身匆匆往辦公樓走。校辦頭頭在後邊喊,讓劉克服掉頭,到禮堂那邊。

    「去教工活動室。」

    劉克服挺納悶。

    他到了校禮堂,進教工活動室一看,心裡有數了。這活動室裡擺有一張球桌,時有一干人等聚在裡邊,包括本校校長,教務後勤各部門頭頭,還有幾位陌生者。一夥人聚一塊,圍觀球桌旁的兩個人打乒乓球,一起很投入很努力地熱烈鼓掌,使勁大叫好球。打球的倆人一個中年,一個年輕,年輕那個是本校的體育老師,擅長田徑,球技一般,另一頭揮拍的中年人看起來四十上下年紀,劉克服不認識,不知何方神仙。

    校長一見劉克服到,喜出望外,連聲叫喚:「來了!來了!」

    打球的中年人把拍子一收,抬頭看。校長趕緊介紹。劉克服這才知道此人不尋常,姓應,是本縣縣長。這天下午應縣長駕臨湖窪地,率數位隨員下來視察。在辦公樓聽完匯報後,由校長陪著在校園四處查看,最後進了禮堂。本校禮堂設施相當陳舊,並沒有多少看頭,縣長站在前廳看了兩眼,轉身要走,突然有一粒乒乓球咚咚響著,從樓梯上滾了下來,一直滾到了縣長的腳邊上。原來有兩位老師在禮堂前廳二樓的教工活動室打乒乓球,兩位打的球都臭,一個球沒扣準打飛了,越出大門,直撲樓梯口,滾到樓下縣長的腳邊。這球如此之巧,簡直有如老天爺暗中為劉克服安排。當時縣長一見有球自樓上來,不亦樂乎,問那上邊怎麼回事?執意上樓視察。隨員裡有好事者,一看活動室裡乒乓球飛來飛去,即請示縣長要不要打一場?校長一聽,知道這位領導會幾下,連忙擺手,讓桌邊人暫停,請縣長親自下場。恰逢該縣長高興,真就接過一隻拍子揮了幾下,一屋子的人臉色頓時有變:原來不是會幾下,是厲害得很,球路刁鑽,扣殺兇猛,板板凜冽,對手根本就擋不住。

    那時有老師提起劉克服。說應縣長這種球肯定是打遍全縣無敵手。咱們學校裡,恐怕只有小劉老師可以抵擋幾板。

    縣長有感覺了,問:「那個人還行?」

    大家說全校老師沒有誰打得過他。

    縣長說:「叫他來。」

    於是劉克服被傳喚到場,沒待喘氣即披掛上陣。那縣長拿眼睛審了他幾眼,點點頭問:「小伙子會幾下?」

    劉克服那時比較謙虛,他說自己打著玩的,不怎麼樣。

    然後開動。劉克服一握拍子,縣長就搖頭,說了一句話:「左手啊。」

    他的意思是左撇子。老師們都知道劉克服是左撇子,人家縣長不認識劉克服,他不清楚。劉克服憑什麼能在學校稱高手?左撇子是一大理由。一般人跟左撇子打乒乓球挺彆扭,總覺得對方反著來,不好適應。左撇子不一樣,他們總跟右撇子打,知道怎麼對付,格外佔便宜。所以劉克服才有幸被隆重推薦給縣長,當眾抵擋他幾下。那時候可沒誰知道這幾下挺要緊的。

    兩人開戰。應縣長果然高手,各位老師怕左撇子,他不怕,頭幾板就壓著劉克服打,左右開弓,辟哩啪啦又抽又扣,打得劉克服左奔右竄,應接不暇。忽然縣長大人把飛過來的小球用手接住,緊握在掌心,不打了。他指著對面劉克服說:「你搞啥?怎麼看怎麼彆扭。」

    場上人人吃驚,不明白縣長說的什麼。劉克服也一樣,茫然失措。

    「把胳膊抬起來。」縣長下令。

    劉克服抬起胳膊,把乒乓球拍高高舉過頭頂。縣長搖頭,說不對,不是這個,舉那個,右胳膊。

    劉克服把那胳膊抬到齊肩高。

    「再抬。」

    不行了,只能到那裡,再也抬不上去。

    無需本校師生告發,人家縣長自己看出破綻了。劉克服左撇子只是表面現象,他的毛病卻在右胳膊上,那條胳膊最高不能抬過肩膀,是所謂「瘸手」。左撇子從來不奇怪,世間多有,不說美國某位總統拿左手敬禮,大家身邊街坊鄰居小舅子從小寫的漢字螃蟹似的滿紙爬,那都一樣,左撇子,人家左手有氣力。劉克服這個左撇子與眾不同之處不在左手,卻在其右。所謂「瘸手」是本地土話,用法與「瘸腿」相通,指的是四肢部位的毛病。瘸腿是下肢殘疾,瘸手則特指上肢。

    縣長問他:「那怎麼回事?」

    劉克服說沒什麼。

    「不對勁嗎?」

    劉克服笑笑,還說沒什麼。

    誰說沒什麼?一個人吃飯時用左手還是右手拿筷子,那多半是天生的,劉克服是個例外。他的右胳膊不利索,只能借助其他,這才成了左撇子。劉克服的瘸手隱蔽性很強,平時不易為人察覺,例如走路時胳膊腿配合協調,邁左腿時甩右胳膊,通常不會同手同腳如狗熊般笨拙。但是一旦進入運動狀態,例如猛烈擊球,其馬「手」便暴露無疑。人在劇烈運動時相關肢體會本能地配合動作,以保持身體平衡,到了大家都要高抬右胳膊時,劉克服的瘸手抬不到位,就會變得很古怪,讓旁人看了彆扭。劉克服打乒乓球能在本校稱雄,除了左撇子優勢,右胳膊的不規則動作可能也略有作用,起碼擾亂了對手的視線和心理。

    這回他碰上高手了,人家一眼看穿其中的不對勁,喝令劉克服舉起手來。這一舉就讓劉克服喪失了神秘感。但是應縣長有所不知,劉克服的右胳膊是不好碰的。縣長問他怎麼回事時他說沒什麼,還笑了笑,那笑容其實很不好看。

    這以後的球局就打得有些凶險了。劉克服不再專事抵擋,轉而主動進攻。左撇子球路怪,加上右胳膊迷惑人,劉克服在球桌邊跳來跳去,一拍一拍猛攻,專打縣長的反手,火力強大,其狀像是恨不得把對手一板打掉。場上旁觀者都注意到劉克服的發狠,對手當然更其明瞭,這位姓應的縣長是個高手,還是個老手,他因勢利導,不像起初那麼打了,他放,允許劉克服衝上來又撲又咬,自己左一拍右一拍逗,抓住機會才一板拍死,其過程有如貓逗老鼠。場上形勢對比很快就明朗化了,劉克服不是縣長的對手,人家是貓,他是老鼠,左撇子老鼠還是老鼠,畢竟成不了貓。問題是這老鼠不甘為鼠,身處劣勢他還想贏,咬住不放,表現得超常頑強。人家扣他,他奮力反扣,人家吊他,他狂奔施救,發球一個一變,接球竭力要形成威脅,如此小鼠讓大貓玩起來也有些吃力,於是這一場球就有了其他貓鼠遊戲所無法具備的看點。

    但是弄到後來縣長有些不高興了,因為劉克服面無表情,攻勢尤猛,好像跟領導有些過不去似的。一局終了,最後一拍拍死劉克服,把拍子放在桌上,縣長板著臉問了一句:「叫什麼名字?」

    劉克服沒回答,校長搶著說:「叫劉克服。」

    「克什麼?」

    「克服困難的克服。」

    縣長說名字有點怪。

    球賽結束,縣長對本校的視察也宣告全部完成。一行人出了活動室,縣長跟大家握手,特彆扭頭看了看。

    「那什麼?」他問,「克服困難?」

    場上人東張西望,沒看到劉克服。

    事後瞭解,人家劉克服當時還在屋裡,於球桌邊繼續克服困難。所有人都送縣長去了,活動室裡只他一人,沒有誰跟他戰鬥,他獨自坐在一張條椅上,袖子捋得老高,一聲不吭給自己做按摩,拿左手去捏右胳膊,上上下下。一場球激烈戰罷,不是左撇子沒勁,卻是右胳膊酸痛。

    這就是劉克服。手有瘸,還不自量。這個人臉上笑笑的,看起來挺厚道,骨子裡很強,不擅長察言觀色,揣摸他人臉色。有眼色的人碰到這種場合該怎麼辦?老老實實陪縣長玩。人跟人是不一樣的,有的人很強大,有的人很卑微,強大的人是貓,卑微的人很遺憾就是個老鼠。一縣之長手握生殺予奪重權,跟你一個年輕中學老師天差地別,這得搞清楚。既然人家是貓,你是老鼠,你認真扮演好老鼠角色,那就行了,老想反鼠為貓那怎麼成。

    一星期後,有兩個人來到學校,指名要見劉克服。兩位客人一男一女,男子四十來歲,頭髮卻已顯白,穿著比較普通,慈眉善目。女子很年輕,二十六七歲模樣,衣著齊整,收拾得很光鮮,模樣不錯,但是神色嚴苛,眼光挑剔。

    那天劉克服無課,校辦頭頭到物理教研室找到人,把他領到校接待室讓來賓會見。來賓中的中年男子告訴劉克服,他姓吳,年輕女子姓蘇,他們來自縣政府辦公室,奉縣領導之命,找劉克服瞭解一些情況。

    他沒說奉的是哪位領導之命。劉克服很清楚,這個縣的頭頭腦腦他一個都不認識,只跟一位姓應的縣長打過一場球。

    「是打球的事嗎?」他問。

    女子接上話,說知道劉克服會打乒乓球。今天他們不是來跟劉克服談打球,他們需要瞭解劉克服個人的一些情況。希望劉克服能實事求是,如實說明。

    他們打聽劉克服的來歷。他們知道劉克服不是本縣人,他們想知道他以往什麼情況,怎麼到的本縣,劉克服說他家在市區,讀完中學考上省城師院,畢業後到本縣任教,已經三年多。

    「畢業時怎麼不回市區?」年輕女子問。

    劉克服說做夢都想。但是回不了,市區學校想進的人多,沒有關係不成。

    年輕女子請劉克服介紹一下自己的家庭。她說,他們看過劉克服的檔案,有些情況在檔案裡看得不太清楚,所以直接問他。劉克服說他的家庭確實比較不同,不說旁人通過檔案看不清楚,自己解釋起來也都費勁。剛才他說自己是市區人,其實也不全是。他祖上是「船民」,世代生活於船上,流動性很大,靠江河走船運貨為生,一家老小全部家當都在水中,岸上沒有立錐之地。到父親一輩,因為河道淤積,河運衰弱,政府安排船民上岸定居,另謀生計,他這樣一個出生在河上的小船民才得以離船,長成於市區江邊的船民棚戶區。他父親除行船別無所長,上岸後以踩人力三輪為生,母親挑小貨擔做小買賣。這母親是他的繼母,他生母早死了。繼母跟父親結婚時還帶來兩個孩子。他沒跟父親和繼母一起生活,生母死後就寄養在外婆家,姓的是母親的姓。他外婆在他上大學後去世。所以他的家庭成員比別人多,姓氏也雜,兄弟姐妹有的有血緣關係,有的沒有,加起來要寫一張紙,實際上他差不多只是孤身一人。

    年輕女子點頭,說原來是這樣,挺複雜。

    劉克服說這個他自己清楚,很複雜,像他這樣的不多。

    年輕女子很厲害,一聽出劉克服語氣不快,即追問:「你不喜歡提起這些?」

    劉克服說不喜歡又怎麼樣?總有人問他這些事,早就習以為常。

    「聽說你有點脾氣,打球不認人?」

    劉克服說球場講究公平競賽,不講究誰大誰小。通常他的脾氣很好,不惹人。

    「我們惹你了嗎?」

    劉克服說沒有。

    年輕女子說劉克服可以注意一下自己的情緒,縣政府辦不會無緣無故找他。他們是按照領導的要求來的,他們有責任把情況瞭解清楚,並無惡意。

    劉克服不吭聲了。年輕女子轉口問乒乓球,瞭解劉克服是在哪裡學的打球,不會是在河裡搖來搖去的小船上吧?

    劉克服說:「讀小學時喜歡打球。曾經到市裡的少體校訓練過幾天,後來走人回家,教練不要了。」

    「為什麼?」

    劉克服把右胳膊抬了抬,沒多說。

    女子點頭:「胳膊不好,知道。什麼原因呢?小時候受過傷?」

    劉克服搖頭,只說不是。

    「那麼是什麼?」

    劉克服說外婆告訴他,他這手是讓鬼給弄瘸了。

    她板著臉看劉克服,好一會兒,還是不放過,繼續追問。

    「胳膊不好對工作生活有影響嗎?」她問。

    劉克服說有一點,但是該幹什麼還幹什麼。

    「要不要給兩位表演一下?」他問。

    年輕女子沒吭氣。劉克服抬胳膊,做舉起狀。她擺手制止。

    「不要。」她說。

    劉克服發笑,說沒關係的,他這瘸手經常會引人注意,從小到大,不時要展示一下。已經習慣了。

    年輕女子說:「你的情況我們聽說一些了。」

    「感覺挺有趣是嗎?」劉克服問。

    女子盯著劉克服看,搖了搖頭。

    劉克服說:「謝謝。」

    都沒往深裡再說。年輕女子又問其他事情。她說,他們知道劉克服是物理教員,乒乓球打得很好,還能寫會畫,是嗎?劉克服說中學讀書時他喜歡文科,高考前聽老師勸告,改報理科,因為理科招生的名額多一些。現在他教物理,業餘時間寫寫畫畫,也沒幹什麼大事,編編校報,畫畫刊頭而已。

    「聽說你能畫漫畫,畫一個看看吧。」女子說。

    她翻過自己的筆記本,把手中的圓珠筆遞過來,要劉克服當場作畫,就畫在她筆記本的背面。劉克服沒推辭,接過那支筆,刷刷刷幾下,在那筆記本上勾勒了一個女子的頭像,長臉,短髮,彎眉,直鼻,尖下巴,線條簡單卻傳神,與桌子對面的年輕女子有幾分像。畫中人的表情有些僵硬,眼睛裡兩個眼珠定定的,眼神專注,嘴唇緊抿,嘴角下彎,略帶醜化。

    那女子看了畫,閉著嘴一聲不吭,就跟畫中那女子一樣。她身邊的中年人側過頭也看了看,即搖頭,說這畫得不像。

    劉克服說當然,這是左手畫的。

    「劉老師知道她是什麼人嗎?」中年人指著年輕女子問劉克服。

    劉克服說他不知道。

    那女子擺擺手,沒讓中年人多說。

    一個星期後,校長通知劉克服到縣政府辦公室報到。那邊來徵求意見,向學校提出借用劉克服,下週一前到位。

    「借用?」劉克服大吃一驚,「幹什麼!」

    「反正不是上物理課。」校長說。

    縣裡有要求,校長當然得同意,畢竟學校求上邊的事多。最近學校請求縣裡幫助搞一個抽水機站,以防雨季校園低窪積水,縣長很支持。所以劉克服還是去吧。把課務班務趕緊移交清楚,不要誤了事。

    當天下午,政府辦打電話直接找到了劉克服。打電話的是老吳,吳志義,就是上次來校找劉克服談話的中年人。他告訴劉克服,縣裡擬於國慶節舉辦系列節慶活動,其中一個重點項目是本縣建設成就展覽,他們讓劉克服來參與籌辦這個展覽。現在離國慶節還有幾個月,籌展準備半個月前就已開始,當時已經抽了一批人,劉克服屬臨時增加人員。

    「機會難得。」老吳特別提醒,「不是都能碰到的。」

    劉克服說不就是去辦個展覽嗎?

    老吳說領導有意從抽借人員中物色幾個好的留下來。劉克服現在是中學青年教師,通常情況下他會在講台上教一輩子物理,終老此生。現在他有了另外的機會,搞得好就可能成為另外的一種人。人跟人是不一樣的。

    劉克服說明白,謝謝了。

    老吳交代劉克服記得帶上他的乒乓球拍。

    「這件事要感謝應縣長,還有蘇副主任。」他說。

    蘇副主任是誰呢?就是跟劉克服談過話的年輕女子,劉克服曾即席為她作過畫。那一次見面差不多就是一場面試,彼此沒太愉快,因而印象尤深。事後劉克服曾特地找人打聽,這才知道跟他談話的兩個人裡,姓吳的中年男子歸姓蘇的年輕女子管轄。老吳是人秘科長,年輕女子叫蘇心慧,當過縣團委副書記,眼下是縣政府辦副主任。

    這女子比劉克服大兩歲,單身,未婚。

    2

    那時候朋友們很為劉克服擔心,怕他到頭來連個老婆都找不到,他在湖窪地時很不起眼。湖窪地是人們對縣城南邊靠近江流那塊低地的俗稱,劉克服所在的縣第二中學建於湖窪地,他在學校裡當物理教員,成天給學生講什麼「左手定律」、「右手定律」,一轉身學生們就在後邊指著他身上的相關部件擠眉弄眼,哧哧偷笑。曾經有幾個人出頭做好事,熱心扶助困難戶,給他介紹老婆,無一成功,原因多與其胳膊有涉,讓人們為他倍覺擔憂。那會兒他的朋友們都比他得意,出門時皮鞋擦得錚亮,屁股後邊總跟著個把小妞。因此多有優越感,會對他略施同情。

    有一位介紹人異想天開,著手把劉克服與大美拉扯成對。這件好事難度很大,因為這兩人都比較特別,給他們配對不能像《金瓶梅》裡的王媒婆那樣只管拉皮條,必須注意一點手法。該介紹人安排劉克服去看人,說明對方叫李美英,家境不錯,人也長得好。其他情況避而不談,只說見個面,聊一聊就清楚了。劉克服已經相過數次親,雖然一無所獲,畢竟積累了一些經驗,當時就感到懷疑,說聽起來條件還行,不是鬧著玩的嗎?介紹人還說去了就知道。於是劉克服梳了頭,洗了臉,收拾得很精神,鄭重其事就去了。相親地點在縣公園小湖邊,沿湖環繞著大片草地和石桌石凳,有利於開展此類活動。劉克服到地方一看,才知道介紹給他的是大美。大美是外號,縣城裡約定俗成,大家明白是誰,只不知道人家戶口本上的大名叫李美英。介紹人提到這個名字時無需含糊其辭,因為該大名不說劉克服不清楚,旁人也多不知道。

    大美見了劉克服就笑,說穿新衣服了。

    劉克服也笑,說不是全新的,洗過幾次了。

    大美問誰給洗的?

    劉克服說自己洗的,在學校水房。

    大美問怎麼洗呢?劉克服伸出兩掌示意,表明自己用這十個指頭洗衣服。他的右手指頭在大美注視下止不住輕輕晃動。

    當天除了他們兩個,現場還另有一個婦人,三十出頭,是大美的嫂子。劉克服和姑嫂倆相談甚歡,相親過程持續了近一小時,沒發生什麼事,出人意料地順利。但是波瀾起於事後:介紹人很負責地跑來打聽究竟,問劉克服有沒有感覺?劉克服笑笑,說有感覺。介紹人問哪方面有感覺?長相還是談吐?劉克服說主要是胳膊有感覺。介紹人納悶,問劉克服胳膊怎麼感覺?劉克服笑笑,回了兩個字:你滾。介紹人吃驚,以為自己聽錯了,又問了一遍,劉克服還是笑笑,照樣兩個字:你滾。

    原來劉克服的感覺大有問題,強笑之際,其無奈和氣惱已難以自持。

    這是因為大美。大美膚色白,五官端正,長得確實不差,家境也不錯,其父母都在縣實驗小學當教員,她自己讀過幼師,當過幼兒園老師。正常情況下,這姑娘不可能由嫂子陪同,與如此不起眼的劉克服在公園裡相談甚歡。問題是該女已經不太正常。她與劉克服相逢在秋季,那是一年裡最平和最穩定的季節,過了這個時候,再過一個冬天,春暖花開,萬物萌動,她就壞了。她會穿上一條醒目的綠色長裙,把自己收拾得像一根嫩蔥,逃過家人的圍追堵截,跑到縣城最繁華的十字路口招搖。她會站在商業大廈的進門處,目光炯炯,一旦看住熙熙攘攘過客裡某個年輕貌美男子,即意亂神迷。這種行徑俗稱「花癡」,屬精神性疾病,通常與男女關係及婚姻問題上受到重大刺激有關。

    據說花癡無藥可治,婚後有可能自行痊癒,也可能每逢春天就發作一回,如同潛伏在植物樹幹裡的年輪。這種姑娘誰敢拿來當老婆?現在看上去還好,可以在公園裡跟你說話,同你探討洗衣服,過兩天她往地上一滾,鬧癲癇似的,那還怎麼過日子?誰不害怕?所以她困難很大,其父母只能退而求之。他們托人給女兒介紹對象,所托之人也是教育界人士,他想到了劉克服。卻不料劉克服見也見了,談也談了,末了竟然是「你滾」,讓介紹人和對方都很生氣。他們說劉克服不自量,左撇子右瘸手,見人胳膊哆嗦指頭晃,倒插門白送,他們還不想要呢。

    原來人家對劉克服也有看法。介紹人本想成人之美,把兩位拉在一起,因為彼此各有毛病,不好互相嫌棄。偏偏劉克服不領情,感覺自尊心受到莫大傷害,引得對方痛加抨擊,好事遂成笑柄。後來旁人總開劉克服玩笑,問他胳膊還有感覺嗎?生氣了就哆嗦?衣服這麼乾淨,是不是大美給洗的?要不要給「岳父」帶個話?劉克服其實挺隨和,朋友們開這種玩笑他不生氣,他會笑一笑,說大美看起來很愛乾淨。

    那時可沒人知道笑柄居然還會長根抽芽,生有下文。

    劉克服離開學校,被借到展覽組後,一切順利。展覽組歸政府辦,工作地點在縣政府機關大院裡,縣政府大院位於城北,高踞於山上,這山叫龍首山,相傳因山形如龍頭得名。這裡地勢與劉克服原處的湖窪地恰成對照。早先他從湖窪地看龍首山,感覺特別遙遠特別難以企及,現在從這裡俯瞰山下完全是另外的一種感覺。

    劉克服在展覽組頗得好評。左撇子寫寫畫畫,製作圖片,不比組裡使右手的同事遜色,這人的工作態度良好,從不計較多干少干,加上為人隨和,因此很受歡迎。他還因為擁有秘密武器而格外被人看中,那就是一隻乒乓球拍。他把該球拍放在隨身小包裡,一旦有人招呼,給他指指上邊,他就放下手中的事情,從小包取出球拍,悄悄離開,直上縣政府大樓的七樓。這是大樓的頂層,中部有一個大會議室,會議室邊有幾間偏房,其中最大的一間被闢為活動室,有單獨的洗手間和沙發茶几,正中間擺一張標準乒乓球桌,是應縣長打球的地方。

    應縣長叫應遠,該縣長擅長打乒乓球,幾乎達到專業水準。縣長日常事務雖多,畢竟也有若干閒暇,可以打打球。打乒乓球這種體育活動不像俯臥撐自己做就成,需要勞駕他人,應縣長得給自己找球伴。球伴必須水平相當才好,縣城裡達到應縣長要求的不多,也就三五個而已。老跟一個球伴對打,久了也會厭倦,縣長喜歡輪著來,各取所長。劉克服成為應縣長的球伴事出偶然,要不是該縣長視察校園時一粒乒乓球意外從樓上滾下來,他哪有靠近這位縣長的可能。事實上,把他借用到展覽組,更多的還是為了陪縣長打球,並非劉克服漫畫如何出色,只他莫屬。常跟縣長打球的數位球手中,劉克服不是球技最高的一個,但是他很獨特,左撇子,右瘸手,還不甘為鼠,在場上目無尊長,特別會拼,從不相讓,如同跟縣長第一次交手時那樣。這人確實有些奇怪,他在政府辦公樓七樓上一如既往,始終不改那一次的戰鬥風格,不管旁人覺得如何不妥,也不管縣長是否當場拉下臉來。他說過球場上不認大小,只講公平競賽,這當然不錯,但是並非僅此道理。人跟人是一樣的嗎?有的人是支配者,有的只屬被支配。沒有縣長發話,劉克服哪裡上得了龍首山,一旦讓領導不高興了,他還有資格待在這邊繼續「公平競賽」嗎?

    劉克服被安排住進縣政府大樓後邊的九號樓二樓,九號樓是政府大院裡的舊宿舍樓,二層,長條,建於三十年前,為集體宿舍,過渡房性質,住的均為機關年輕單身職工。樓很陳舊,土木結構,千瘡百孔,接近危房標準,但是僧多粥少,樓裡的床位還如鑽石般寶貴。多少人垂涎三尺難於如願,劉克服幾乎不費吹灰之力就拿到了,讓人大感意外。劉克服是借用人員,他在縣二中的教工宿舍裡跟另一位青年老師合用一個房間,嚴格說他沒有資格住縣機關宿舍,因為機關集體宿舍一向只提供給在編人員。但是機關管理科歸縣政府辦公室管轄,辦公室副主任蘇心慧下了命令,讓他們特殊處理,不用正式分配,採取臨時安置方式讓劉克服住進來。蘇心慧說,展覽組任務很重,晚上經常加班,還得考慮讓領導隨叫隨到,住遠了不行。於是劉克服享受了特殊優待。

    人們明白蘇心慧更多的是考慮應縣長打球需要。劉克服一招鮮吃遍天,靠一隻球拍就這麼打進機關宿舍,染指稀缺資源,說來讓人不服。但是大家很快就沒意見了,因為此人一住進來,人們就大有感覺,還真是不錯。

    那時候住在九號樓上的年輕單身職工基本為男性。舊式樓房設施很差,只有房間,沒有衛生間,住戶方便得上公共廁所,機關公廁就在樓對面,沒幾步路。但是這幾步讓人很不方便,特別是在冬天的雨夜裡,半夜間從被窩裡爬起來,冒著寒風頂著雨絲從樓這邊跑到公共廁所那頭方便,難受得簡直要人命。於是大家不斷提意見,管理科想了很多辦法,畢竟舊樓設施太差,不具備修建帶沖水設備衛生間的條件,只能因陋就簡,利用二樓樓梯口轉角處的空間,釘幾根木條,用一片油毛氈圍起一個簡易小便處,裡邊放農用尿桶一隻,供大家夜間解決問題。如此技改科技含量很低,畢竟比以前方便,頗受歡迎。但是很快就有問題了:農用尿桶容量有限,大家都往裡放水,不幾天就滿,得有人找來工具,用尿杓把尿水勻到另一隻尿桶,挑往廁所倒掉。管理科強調誰的屁股誰擦,要求大家輪流值班,自行解決問題。這個辦法不好,因為大家都年輕,自我約束能力略差,還懶,往裡拉時毫不客氣,趕上挑尿就這個躲那個閃,彼此謙讓,都說工作太忙。於是常常尿桶滿了沒人理,一擱數日。這種情況下,還有特別惡劣的傢伙半夜三更爬起來,不管三七二十一褲襠裡拉出傢伙摸黑就往裡添加,黃尿溢出,滿地流淌,臭不可聞,環境惡劣之至。

    劉克服搬進九號樓後情況改變了:這個人自行承包了公共小便所挑尿任務,時候一到背杓扛桶自己就上,不用旁人操心。大家從此安享方便,同時告別了小便所內外污水橫流無處立足的煩惱,真是太好了。誰安排劉克服幹這個?沒有,純屬自願。他說反正自己也要用,弄乾淨了大家方便,自己也方便。這話有道理,大家都明白,為什麼只他去做?他開玩笑,說因為他是左撇子。

    於是大家覺得這個劉克服不錯。有人還考證,說雷鋒可能也是個左撇子。

    有一個人跟大家一樣感覺不錯。此人以前罵過劉克服,現在時過境遷,改變看法,決定予以接納。這是誰呢?李老師,大美的父親,劉克服的「岳父」。他讓人給劉克服帶話,說現在沒問題了,他們願意讓大美跟劉克服接著談。接獲該喜訊,劉克服異常驚訝,說自己從來沒那意思。李老師竟然有意見,說當初劉克服跟大美見過面,兩人是談過的。年輕人不能學陳世美,進了縣政府,一闊臉就變。

    原來「岳父」大人有意要把大美托付給劉克服。當初李老師沒這麼努力,可能因為看不上人家的瘸手,待發現該同志居然走上龍首山,搬入縣政府九號樓,他改主意了。李老師這麼做有點可笑,劉克服跟大美怎麼回事大家清楚,公園見一面,談談洗衣服而已,並未確定終身。哪有可能這就算數,把個花癡賴給人家?作為父親急盼患病之女終生有托,雖情有可原,確實也讓人無法接受。

    劉克服決定不予理睬。朋友們逗他,說老婆要岳父趕,脫褲子趕緊上。千萬不能學陳世美,只顧自己快活,忘記給人民群眾吃甜。劉克服知道是開玩笑,他不生氣,只說他會交代,到時候讓大美給大家發糖。

    這話說壞了。

    兩個多月後的一天傍晚,剛下班那會,大美的父親來到政府大院,進了展覽組。展覽組工作地點在大院西頭的車庫邊,時有數位男女還在加班忙碌,其間沒有人認識來者是誰。一聽是找劉克服,有人指著對面大樓七樓說,小劉剛走,可能在上邊。

    於是「岳父」大人直奔頂樓。

    那時候劉克服恰在頂樓活動室,裡邊還有縣長應遠,兩人在乒乓球桌兩邊熱身。時政府辦科長吳志義拿一份急件請縣長過目簽字畢,剛要出門下樓,李老師就在此刻闖上樓梯。老吳心細,一看陌生人臉色有點問題,即把他攔在門邊,問他幹什麼。李老師說不幹什麼,讓他進去。老吳說不能進,領導在裡邊有事。李老師非進門不可,說要看看到底什麼龜兒子領導。老吳發覺不對,把著門不放,要李老師到下邊辦公室說話,兩人在門邊吵吵嚷嚷,聲響傳到活動室裡。劉克服趕緊跑過去看,李老師一見他露面,指著他破口大罵。吳志義知道不好,即喊人,要大家趕緊過來。

    這一下動靜大了,驚動了縣長。當時先應急,人們一擁而上,七手八腳,把李老師從頂樓門口扯走,拉到樓下吳志義的辦公室。李老師在老吳的辦公室裡涕淚俱下,痛說自己闖門找人的原由。老吳聽得大驚,發覺事情挺麻煩,分外棘手。

    原來大美又發病了。時近夏末,早過了春暖花開之季,不是花癡發作的合適時段,怎麼她病過再病?原來人家這回鬧的不是花癡,是「病崽」。所謂病崽是本地土話,其標準說法叫「妊娠反應」,指的是婦女懷孕時的種種異常。

    大美患有精神性疾病,屬間歇性質,發病時異於常人,不發病時雖接近正常,畢竟也有點異樣,其家人對她的反常舉止早已習以為常,因此極易疏忽大意。到了忽然意識到有問題時已經來不及了:眼下她懷的孩子怕都四五個月了。

    大美笑嘻嘻的,什麼都不知道。這姑娘有病,她不知道自己幹過什麼,不知道人家對她幹了些啥。但是她的生理機能與其他女人無異,人家能生,她也不差。家人把她送到醫院婦產科,她在那裡還是笑嘻嘻的,問這個答那個,沒有一句對得上。醫生仔細檢查,確認胎位胎音什麼的均屬良好。醫生說花癡並非代代遺傳,這小孩很可能完全正常。問題是能讓大美把小孩生下來嗎?世間未婚先孕的故事很多,所謂的野種無不有其來歷,至少他們的母親清楚,不管是否需要諱莫如深。大美不一樣,她精神不正常,她知道孩子怎麼來的?知道孩子的父親是誰嗎?

    李老師氣憤難平。女兒說不清楚的事情得靠他解決,李老師需要幫助女兒給腹中外孫找一個父親,揪出來承擔責任。李老師一眼認準了劉克服。「岳父」大人早就拿陳世美做過警示,有把大美賴給劉克服的言論,當時只屬說說而已,現在情況忽然變得很嚴重很緊急,他本能地要把劉克服緊緊揪住。有什麼證據能幫助李老師揪住小女婿?有。他知道所謂「脫了褲子趕緊上」那些話,知道劉克服曾聲稱不會只顧自己快活,要讓大美給大家發糖。

    於是李老師大鬧頂樓。這位李老師教體育,性子很暴,曾因體罰學生被教育局處分過。他不知道應縣長在場,否則可能會鬧騰得更大,以求更有影響,有所結果。

    當天晚間,老吳把事件原由直接向縣長做了匯報,這種事本不必弄到縣長那裡,但是已經驚動了自然就得報告。此前老吳也找過劉克服,劉克服堅稱自己跟李美英絕無關係。老吳如實匯報了雙方說法。縣長聽了即發佈指示,誰說的都不算,只認事實。

    怎麼確定事實呢?經研究決定組織一次辨認。再怎麼花癡也還懂得認人,找幾個人跟小劉一起讓李美英認一認,只要她認了其他人,或者一個也不認,劉克服的問題自然排除。如果裡邊光認出一個小劉,起碼表明他不是毫無干係。這個辦法相對比較公允,卻不料劉克服不同意。他說自己不是罪犯,不能如此接受侮辱。老吳說這是應縣長同意的辦法,有意幫助排除嫌疑,怎麼能不識好歹?劉克服還是不從。老吳說這就不對了,是不是心裡不踏實,真的有問題?

    話說到這個程度,劉克服還是死活不幹,不免大家心生疑竇。老吳乾脆快刀斬亂麻,讓人把大美拉到展覽組相認,時劉克服與諸位同事正在裡邊拼展板,一屋子的精壯小伙讓大美目不暇接,滿懷喜悅。裡裡外外看了一遍,她認出了劉克服。

    「沒有新衣服。」她笑嘻嘻道。

    劉克服說這裡不穿新衣服,要工作。

    大美說她要吃酸黃瓜。

    劉克服說回去吧,家裡有。

    這些話能否表明劉克服與該癡有染?恐怕未必。他們曾經有過一次相親約會,相談甚歡,顯然大美留有印象。劉克服不願出場供大美辨認,可能也是害怕這個。大美認得劉克服,並不足以表明兩人有奸,但是她從人群中不認別個,一眼就認出個小劉,確實也讓劉克服不能完全擺脫干係。

    隔日,老吳通知劉克服收拾東西,返回原單位,不再參加展覽組工作。

    「是應縣長決定的。」

    劉克服不做聲。好一會兒他說,他跟大美沒有關係。

    「影響實在不好。」老吳說,「不宜再借用。」

    劉克服說他不服。

    畢竟不服不行。當天劉克服到展覽組,把手頭的事情移交清楚,然後捲鋪蓋走人。組裡一位同事用自行車幫劉克服拉行李,兩人一前一後走出縣機關大院。劉克服上龍首山住三個來月,認識了裡邊不少人,他一路走一路跟人打招呼,說自己這邊事情完了,讓他回學校去,以後來玩啊,等等。言談基本正常,風度還算不錯。也有人注意到他走路身子搖擺幅度比以往大,一腳高一腳低,腳上有點亂,上肢尤其不對勁,右臂總耷拉著,動作很彆扭很吃力。顯然這一回他的胳膊大有感覺。

    劉克服回校重操舊業。鎩羽而歸,雖然表面上裝得若無其事,大家知道他心裡挺彆扭挺難受。學校重新給他排了課,留幾天時間給他重溫教材備課,劉克服哪都沒去,書也不看,天天在宿舍裡垂著蚊帳蒙頭大睡,餓了胡亂弄點東西吃。有天上午同宿舍的青年老師講課去了,他獨自睡覺,有人進門掀他蚊帳,把他喚了起來。

    「都什麼時候了,你啊。」

    女聲,竟是蘇心慧,蘇副主任。

    展覽組歸蘇心慧管,但是劉克服借到展覽組後跟她接觸並不多,因為她忙,比較嚴肅,彼此上下相隔,劉克服見了她總是自覺往後邊靠。這女領導對劉克服卻一直很不錯,教他適應組裡工作,幫他安排機關宿舍,儘管這跟打球有關係,是沾人家縣長的便宜,畢竟也屬關照劉克服。碰上劉克服時她總會問一句:「小劉還好吧?」語音帶著關切,這時想起當初給她畫的那張不太美麗的漫畫,劉克服覺得不好意思了。劉克服意外碰上麻煩的這些日子,蘇心慧恰不在縣裡。她在政府辦還分管信息,省裡開信息工作會議,會後組織到雲南參觀,前後兩星期,遠在天邊。

    現在她來了,突然出現在劉克服的床頭邊,那一刻顯得極不真實。

    「弄出一場熱鬧,然後就知道睡覺?」

    雖帶戲謔,卻含同情。劉克服沒撐住,轟然崩潰,當即痛哭失聲。

    他說冤枉。太不公平了。

    蘇心慧說這算什麼?起來。

    她讓劉克服立刻起床,跟她走,回展覽組去。國慶節馬上就到,布展進入最後衝刺,人手正缺,劉克服還敢挺在床上!快走。

    劉克服說回去做什麼?讓人這麼開除,太屈辱了。從來沒感到這麼屈辱過。

    蘇心慧說:「只有你受過屈辱嗎?」

    她開導劉克服,說劉克服在機關這麼幾個月了,一定聽說過她的情況。她讀中學時成績列年段前三名,做夢都想上大學,但是家庭困難,只能去讀中專,早點出來工作。她在學校裡年年全優,還自學大專課程,兩個文憑一起拿到,畢業回來卻沒人要,拖了一年多才勉強進了縣供銷社屬下的茶葉公司,被派到全縣最邊遠的一個山區鄉。她工作特別努力,在基層什麼事都做,卻什麼都得不到,所有好處盡歸別人。這種處境好受嗎?很難受,感到特別屈辱。但是得忍耐,得撐住,最終才能走出陰影。

    「我發覺你一向挺堅強,這回也撐不住了?」她問。

    劉克服說這件事情實在太可笑,居然搞到這種程度,他沒法接受。

    「胳膊又抽了?」蘇心慧問。

    他說是的,無力,腫脹,一陣陣抽,非常痛苦。今天見到蘇心慧才好過了一些。

    蘇心慧說:「你不是胳膊抽,你是腦子裡有一根筋在抽。」

    她問劉克服為什麼會弄得這麼可笑?既然沒有意願,為什麼當初要跟李美英說東道西?旁人亂開玩笑,為什麼不主動說明制止?劉克服說他不想傷害別人。論起來彼此都要克服,花癡比瘸手更卑微更無助。

    蘇心慧說就是這根筋。憐香惜玉,包括花癡?

    劉克服說都是人啊。

    蘇心慧說這要吃苦頭的。

    蘇心慧來看劉克服,是讓他跟她回展覽組去。劉克服答應了,但是也說自己很擔憂,心裡沒底,應縣長那邊怎麼辦呢?

    「這個不用你管。」蘇心慧說。

    蘇心慧獨自前來,騎著一輛女式小跑車。辦公室裡車輛不多,縣城也不大,沒有下鄉,她都是騎車來去。她把劉克服從學校當堂提走,就用她的小跑車。時劉克服的破自行車沒氣,用不上,蘇心慧說小劉瘦巴巴沒幾斤重,她的車拉得走。於是兩人共用一車。當然不能叫領導當苦力,劉克服自覺承擔,他騎上車帶蘇心慧走。從湖窪地往龍首山行進多為上坡路,自己一人騎上去尚且吃力,何況加帶一個。劉克服埋頭苦幹,氣喘吁吁從下面往上拱。蘇心慧問上得去嗎?下車推著走算了。劉克服搖頭說沒問題,他有力氣,能行。

    他們一直拱到機關大門外,於大門邊意外受阻,被迫下車。

    有一群人亂哄哄擠在那裡,聲響雜沓。兩人趕過去一看,是眾人在圍觀一對上訪者。上訪者為鄉下人,一個老女人,拉著一個小男孩。老女人衣冠不整,頭髮蓬亂,神情有些異樣,她一手牽人,一手抹淚,哭嚎不止。有人在一旁議論,說老人「顛」了嗎?懷疑老女人有病。所謂「顛」在本地土話裡有神經失常之意。

    蘇心慧問:「小劉你怎麼了?」

    劉克服在發抖。他扶著自行車站在一旁,自行車在他手下嗦嗦晃動。聽到蘇心慧詢問,他只用左手扶車,放開自己的右胳膊,車子立時不再抖動。

    他說:「哎呀,可憐。」

    他目不轉睛看著老女人身邊的小男孩。小男孩一言不發呆立於側,垂著雙臂,表情呆滯,卻讓人觸目驚心:他的兩隻小臂光禿禿如兩支小棍,在高高挽起的袖圈裡晃蕩,臂下無物,兩手無存。

    這一老一少被門衛攔在政府大院門外。老女人外表邋遢異常,語言卻不含糊,清楚明瞭。她哭訴,說他們有冤,他們要找縣長喊冤,讓縣長賠錢。

    蘇心慧急喊門衛:「快通知信訪辦來人。」

    門衛說已經去叫了。

    劉克服跟斷手男孩阿福的第一次見面,就在這個對他而言分外特別的時候。

    他回到了政府大院。時九號樓滿樓年輕幹部正痛苦不堪,因為樓梯口小便處的尿桶滿溢,臭水氾濫,無人問津。

    這時候大家格外想念左撇子。

    3

    那天他們坐大卡車下鄉,去了湖內鄉。蘇心慧坐車頭,劉克服和另幾位工作人員坐在車斗裡,守著一車的展板。他們一路小心,因為車上東西都是他們親手做的,一塊一塊顏色鮮艷,畫面精美,千嬌百媚,但是質地脆弱,都是塑料板、泡沫和顏料膠結而成,易脫易碎,得特別關照。

    那時候已經過了國慶,縣裡的慶祝活動圓滿結束,他們的展覽已經順利完成,展覽組大功告成,可以解散,各自回去吃飯。但是蘇心慧有想法,她向應縣長報告,說搞這麼一個展覽不容易,花了這麼多人力物力,光在龍首山下擺幾天太可惜了。可以考慮在全縣各鄉鎮搞一次巡展,讓更多人看看,充分展示。縣領導們認為這個主意很好,於是劉克服等人還有事做。

    那天是湖內鄉趕集的日子,鄉間展覽得湊集市熱鬧,否則農人四散而去,只好趕一群鴨子來看。劉克服他們到了集上,鄉幹部們早已到位守候,大家在蘇心慧指揮下趕緊動作,抬展板安展架,輕車熟路,一會兒完成。然後有一個小儀式,敲幾聲鑼,放兩掛炮,幾位領導拿麥克風各講幾句,熱烈祝賀巡展在湖內鄉隆重舉辦,歡迎廣大群眾前來觀看。等等。接下來各自去看,這就行了。

    蘇心慧在敲鑼放炮那會找人,發現劉克服不見了。她吩咐趕緊把小劉找來。蘇心慧找劉克服有事:由於路上顛簸,有一塊展板受到損傷,解說詞裡掉了幾個字,把一位縣領導的名字弄得殘缺不全,讓人看了不好。這種事難免,自有辦法補救,蘇心慧找劉克服趕緊處理,用刻刀在泡沫板上臨時刻幾個小字粘上。劉克服右胳膊不得勁,幹這種事卻行,左撇子比誰都快,只是一眨眼人不見了。

    其實他沒跑遠,就在展區旁邊跟一個小孩說話。竟是斷手男孩阿福,這是他們的第二次見面。

    不管有手沒手,男孩多喜歡熱鬧,哪裡人多往哪裡湊,這阿福混在一群小孩中跑過來,讓劉克服見著了,一下子非常在意。上一回在機關大院門口他記住了這小孩,當時沒法多問,不知道孩子哪來的,出什麼事了。不留神間在這裡忽然碰上,劉克服立刻喊那孩子,把他叫到一邊一根電線桿下。時展板已經安好,領導正在熱烈祝賀,劉克服沒任務,有空閒。

    他說:「給我看你的手。」

    小男孩哪有手呢。他把雙臂伸出來。劉克服摸摸小男孩兩支斷臂前端的肉疙瘩,感覺到那層皮細細的,隔著一層軟肉,裡邊是骨頭。劉克服觸電一般,只覺自己的指頭忍不住晃動。

    劉克服手上有一根香蕉,是當地鄉里犒勞展覽組的。他剝了香蕉皮,塞給男孩。男孩一邊吃一邊說話,告訴劉克服自己家在湖內鄉頂阪村,今天一早隨奶奶離家來趕集,走了七里地。男孩的兩手是在山前村被一枚掛炮炸掉的,帶他到縣裡上訪的老女人是他奶奶。正詢問間,男孩的奶奶手中抓一隻空布袋,喊著男孩的名字從另一頭轉過來。老女人還是早先那副樣子,衣著邋遢得像個「顛」,但是言談清楚。她見到劉克服給小男孩香蕉吃,頓時眼睛一亮,說這位是領導?劉克服說不是,他來搞展覽。老女人問是縣裡來的?劉克服說縣政府辦公室的。老女人突然把布袋一扔,往地上一跪,抓著劉克服的衣襟大叫冤枉。

    劉克服愣住了。時恰好蘇心慧找,一個同事跑過來叫他。老女人揪著劉克服,哪裡肯放。同事一看不好,即跑去搬鄉里幹部。那些人趕過來,老女人這才鬆開手。

    蘇心慧知道情況了,她直搖頭。

    「你啊你啊,看看。」她說劉克服,「吃太飽了?」

    劉克服說小男孩兩手炸光了,還有他奶奶,可憐。

    「別招惹你管不了的。」她說。

    劉克服一聲不響,趕緊做事。

    中午大家回鄉政府吃午飯。該鄉食堂做的菜不錯,米飯還用老式蒸籠蒸,一人一小瓦罐,蓋子一掀香氣撲鼻,跟電飯鍋出來的味道大不一樣。蘇心慧拿過自己那罐米飯,用湯杓挖下一大塊,要往對面劉克服的碗裡放。

    「我吃不了。」她說。

    劉克服立刻把碗移開。說不必了,他夠。蘇心慧當即發笑,說小劉的心眼也這麼小嗎?說一句吃太飽了,這就有意見,不吃飯了?至於嗎?她早就注意過,劉克服吃得快,飯量還大得很,這麼一罐哪裡夠。

    劉克服沒再推辭,把碗移過去接了。

    午飯後蘇心慧把劉克服叫到院子裡談話。那裡有幾棵大樹,樹蔭下擺有石桌石凳可供小坐。

    「巡展就要結束了,有什麼考慮呢?」她問劉克服。

    劉克服說考慮很多,都說人往高處走,他也這麼想,從湖窪地到龍首山,這就是往高處走。但是可能嗎?他知道自己格外先天不足,性情也不對,想再多沒用,命運完全掌握在別人手裡。

    「有這麼悲觀嗎?」

    劉克服說不是悲觀,是很豁達。

    他把右胳膊舉起來,使勁力氣舉至肩膀,讓蘇心慧看。

    「這什麼意思?」蘇心慧問。

    劉克服說,早先蘇心慧到學校找他瞭解情況時,詢問過這胳膊。當時他說這胳膊是讓鬼弄瘸的,他們都知道這是胡扯。現在他說實話,這是他父親弄的。他一歲半那時,夏天裡發大水,他們家的小船靠碼頭時讓旁邊的大船撞翻,一家人落水。他父親水性很好,使勁拽住他,從河裡把他扔到岸上,救下他一條命,也把他這條胳膊廢了。當年船民生活很艱苦,小孩子斷胳膊,找個土醫生正一下骨,敷點青草藥,這就聽天由命。家人給他找的土醫生水平很差,居然沒把斷骨兩端對準,接歪了。後來發現不對,把已經長上的骨頭折斷再接,有如擺弄一根筷子。第二次還是沒把骨頭接好,這以後再沒轍了,只好瘸手,凡事改用左手,當左撇子。這些事是家人告訴他的,當年太小,怎麼斷骨怎麼接了再接,已經全無記憶。懂事後最刻骨銘心的是父親對他胳膊的痛恨。他父親好喝點酒,半斤劣質酒下肚會發酒瘋,那時會罵他是瘸手,掃帚星,悔不當初。這什麼意思呢?原來是父親在想念前妻也就是他的親生母親。他母親跟父親感情很好,而繼母性情很壞,會跟父親吵鬧廝打,父親因而遷怒兒子,因為母親的死亡與他間接有關:當年他們一家人都被那場洪水掀到河裡去,他父親一手拽住母親,一手拽住他,哪裡游得動,只能保一個。無奈中父親先把母親放了,把他扔到岸上,再回頭找人,哪裡還有個人影。他父親至死沒能原諒自己,也沒能原諒他。

    「我從小跟外婆一起生活,不願跟父親住。」劉克服說,「就是這個緣故。」

    蘇心慧點頭:「是這樣。」

    劉克服說他很不願意提起這些,實際上總在心裡。最讓他沒法忘卻的是母親。他完全記不得母親的模樣,但是她一直就在心頭。他這條命是母親的命換來的,他要讓母親值得。從懂事起他就很努力,結果他成了他們船民街第一個考上大學的孩子。

    蘇心慧說劉克服有潛質,來日方長。但是他必須能把握住自己,包括性情。這可能特別重要。他要比別人更經得住,想得開才行。人的命運不可能由自己掌握,但是改變命運的機會總是有的,失去一個機會並不意味著再也沒有機會。

    劉克服聽出了一點名堂,果然再談下去就是實質性的:縣裡已經確定巡展後解散展覽組,留了兩個人,沒有他。蘇心慧說劉克服表現很突出,任務完成得很好,為人也很受好評,例如自覺維護九號樓小便所的衛生。但是畢竟名額有限。

    劉克服說他明白,不止因為名額。

    蘇心慧說她爭取過,這事的決定權不在她手裡。

    劉克服說他心裡有數。已經讓他回去過一次了,當時覺得特別冤枉,特別不公平。蘇心慧把他找回來,實際上是幫他洗刷了臭名。但是他明白那件事情的影響還在,自己難有奢望。

    「這麼想得開?真話嗎?」蘇心慧問。

    劉克服說是真話。

    蘇心慧不再講這個事,轉口交代劉克服晚上加個班,就近日巡展情況寫一份簡報,明早離開湖內鄉前交給她。

    劉克服說:「還用我嗎?」

    蘇心慧說:「就要你。」

    劉克服借到展覽組後,蘇心慧讓組裡把主要文案交給他,從圖片解說到序言、講話稿,什麼都寫。劉克服畫漫畫又快又傳神,文字卻不是強項。蘇心慧說機關裡不必會畫,卻要會寫。她迫使劉克服寫各種東西,然後指點他一遍遍修改。劉克服頗有悟性,加上格外努力,起初一篇材料弄成後,也就幾十個字屬他原創,聊供沾沾自喜,幾個月下來竟然大有長進,漸成展覽組一支筆了。

    現在這支筆還得最後派點用場。

    午飯後劉克服到集上展覽現場值班,看管展板,維持秩序。集市將散之際,鄉里一位年輕幹部騎個自行車跑過來,讓劉克服立刻回鄉政府,有重要事情。

    什麼事呢?打球。應縣長來了。

    這一天應縣長也在湖內,他下村走訪,跑了一個上午,在下邊村裡吃午飯,下午接著跑,路過鄉政府時拐進來,恰被蘇心慧撞見。蘇心慧問縣長跑累了嗎?縣長笑,說要喊累也是四個車輪,不會是他。蘇心慧也笑,說縣長講大話了,她要試試。於是她吩咐喊人,把劉克服從集上召了回來。湖內鄉政府食堂裡有一張乒乓球桌,平時蒙一塊塑料布當餐桌用,塑料布一掀就是球桌了。這種球桌免不了沾點油膩,有如用久的抹布,食堂的場地條件也不好,鄉幹部們提供的球拍更是一般,比雞爪略好而已,卻不料應縣長來了興致,欣然願打,於是因陋就簡。

    他們各自挑了一塊球拍,以往在政府大樓頂樓用自己的拍子,打起來順手,這裡只能隨便。也許因為年輕,劉克服對拍子的適應性比縣長更強一些,上場推擋幾下,感覺就找到了。然後他開始搶攻,在蘇心慧和鄉里頭頭腦腦眾多圍觀者熱切目光中對縣長狠下殺手,辟哩啪啦攻勢凜冽。劉克服不知道圍觀者的熱切目光是對準誰的嗎?當然知道,但是他不管,一味發狠,這是他的一貫風格,那天發揮得淋漓盡致。

    應縣長生氣了。他把球拍用力往桌上一丟,說這什麼鬼拍子。於是趕緊換拍,蘇心慧連同劉克服手中拍子一併收繳,讓縣長重新挑選。洗拍之後再打,情況還是一樣,那天劉克服徹底豁出去了,左撇子右瘸手一起使,極盡其刁鑽古怪之能事,竟然把縣長當眾擊敗。為他們交手史上少見。

    從縣二中教工活動室乒乓球桌首次相逢起,劉克服幾乎沒打贏過。他在場上一向勇於拼搶,但是技不如人。下意識裡他也不可能不發怯,對方畢竟是縣長,掌握生殺予奪大權,尤其是管著他,不過縣長這一關,他哪裡上得了龍首山?心有顧忌,一旦對陣難免膽氣略遜。始終被壓在對方強大氣勢之下,劉克服感到了自己的卑微,同時也越發不服。湖內鄉食堂這一場球情況變了,他自知已經沒戲,一時別無所求,徹底放鬆,自然格外敢往狠裡下手。縣長對球拍場地比較不適應外,可能確實也跑得比較累,如他那四個車輪,畢竟不再年輕,大話不得,於是就輸了球。

    他很生氣。都說應縣長打遍全縣無敵手,居然當眾輸在這個左撇子手下,真是不爽。最後一個球他想扣死劉克服,急切之中不免出錯,球讓他打飛了。敗局告結,他把球拍用力丟在桌上,掉頭走出食堂,說一句「不打了,走」。手都不洗,上車就離開。鄉里那幾個頭頭邊喊邊追,忽啦啦一起跑出了食堂。

    球賽中,蘇心慧給劉克服使過幾次眼神,劉克服只當沒有看見。他清楚蘇心慧要他別那麼沖,但是劉克服已經顧不了那麼多。人跟人是不一樣,上場打球卻該平等。如果小的就得輸,得讓大的贏個高興,這還比什麼賽?公平嗎?中飯後與蘇心慧談話,知道機會已過,那時他顯得很豁達,說自己想得開,實際上那條胳膊早已脹透,無時無刻不在抽疼。一旦握住乒乓球拍,他什麼都不看,只顧發狠。

    應遠走後,蘇心慧一言不發,也掉頭走了出去。

    當晚住在湖內鄉。鄉里騰出一間大客房讓劉克服他們過夜。展覽組幾個年輕人圍在房間裡打撲克,劉克服沒有參加,寫簡報,完成蘇心慧交代的任務。他說這是畫個句號,回去該捲鋪蓋走人了。

    這時挺無奈。

    晚上十點來鍾簡報弄完,劉克服跑出門看了一眼,發覺前樓四樓樓梯轉角那房間沒亮燈,只好悻悻返回。湖內鄉幾間比較好的接待房都在前樓,蘇心慧住那裡。領導日理萬機,夜裡看來也不閒,這時候還沒回來。本來她吩咐這份簡報明早出發前給她就行,劉克服心裡不快活,想早點脫手,當晚交出去。另外他也有所懊惱:下午打那場球時,他不管不顧,事後才忽然感到可能沒打對。他意識到這個時間很特別,蘇心慧叫他來跟縣長打球可能有其他目的,除了讓縣長高興,是不是還想再幫他小劉一把?有違領導好意了,想及早跟蘇心慧解釋一下,所以當晚他頻頻出門張望。十一點來鐘,那房間亮起電燈。劉克服抓起手中幾張紙就過去了。

    上到前樓四樓,不覺劉克服一怔:房間窗子黑洞洞的,根本就沒有燈。難道這一眨眼間蘇心慧就熄燈休息了,身手如此敏捷?或者又出去了?也許人家根本沒回來,是劉克服自己求見心切,看走眼了?正不知如何是好,猛聽有個聲響從房間門縫傳了出來:「唔唔唔」,低低的,輕輕的,像是捂著嘴在哭泣。

    劉克服大驚,即舉手打門:「蘇副主任,蘇副!」

    沒人回應。那個聲響即刻消失。

    劉克服舉手還想再打,沒落到門板又縮了回去。他在房間門外呆立片刻,靜靜抽身走開。卻不是悄悄下樓梯溜走,是順樓道走到盡頭,從那裡往樓下看。

    樓那一側挨著鄉政府的停車場。有一輛轎車停在最外側。

    是應遠縣長的車。

    劉克服不禁身子發抖。

    縣長今晚也在這裡。下午他跟劉克服打完球,摔下拍子上車走人。顯然他沒有回縣城,又到下邊村裡去。現在他回來了。

    關於縣長有這麼一個故事:幾年前,有一天縣長讓人打電話,通知縣供銷社主任到他辦公室匯報工作。該主任非常害怕,因為應縣長會較真,瞭解情況和數據不厭其細,很難對付,本縣中層幹部最怕讓他叫去。慌張間,主任急中生智,想出了一個主意,讓手下一位統計員帶一大袋材料跟他上,以備縣長詢問時緊急查找。那一天主任果然讓縣長盤問得大汗淋漓,統計員衝出來救駕,這是位年輕女子,有問有答,一五一十,說得遠比上司清楚。縣長便訓斥該主任,說這姑娘怎麼回事?你怎麼敢帶她來?存心給自己出醜嗎?幾天後縣長下令把這個女統計員調過來,說這個人可以用。

    這個女統計員就是蘇心慧。她到了團縣委,一年多後當了副書記,再一年多調政府辦當了副主任,眼下是縣機關最年輕的中層領導,據說很快就將接任主任。她怎麼會有這般運氣?樣子長得好,能說會寫,處事得體,協調能力很強,這個大家都公認。但是有能力的並非只她一個,人才到處都有,滿街溜躂,大家都能這麼升嗎?顯然不是。沒有領導的特別看中是不可能的。縣領導裡誰最欣賞她?當然就是親自從供銷社主任身邊發現並把她挖走的縣長應遠了。

    伴著蘇心慧的迅速上升,風言風語就屢有傳播,拿縣長與她說事。劉克服進機關沒幾天,已經聽過一些。其他的不辨真偽,她跟縣長關係比較特殊,她的話對縣長格外有影響力,在李老師鬧騰大美後已經充分表現出來,劉克服感同身受。

    此刻劉克服想起那些傳聞,意識到自己可能在無意中踏進了一個隱秘。這時能怎麼辦?最佳選擇可能是趕緊過去把材料往門裡一塞,抽身走人。

    但是他身子發抖,胳膊發脹,一時反應失靈,這就耽誤了。沒等他從樓道盡頭返身回來,那房間的門忽然悄悄打開,沒亮燈,一個人影從黑洞洞的屋裡走出來,只一眨眼間即轉過牆角走上一旁的樓梯。藉著樓下路燈餘光,劉克服認出出門的正是縣長應遠。打過多少場球了,他對縣長的身影能不熟悉?聽腳步聲他是上樓去了,樓上還有一間招待客房,今晚他一定是住在那裡。他在開門前一定悄悄觀察過,確認外邊沒人,敲門者已經走開。他哪裡知道劉克服鬼使神差跑到走廊那頭看停車場,因而滯留於現場。

    但是另一個人就比較細心了。前一個人走開之後,再一個人影悄悄又從裡邊走出來,正是蘇心慧。她站在門邊扭頭往周圍看,立刻就發現走廊盡頭,七八米外黑糊糊有一個人影,她頓時就僵在那裡。

    好一會兒,她走了過來。

    「是誰?」她低聲問,「小劉嗎?」

    劉克服說:「是我。」

    「你幹什麼?」

    劉克服把手中的簡報稿遞了過去。蘇心慧伸手接走。

    「你看到什麼了?」她問。

    劉克服說他什麼都沒看到。

    劉克服低頭走開,她從後邊又把他叫住,讓他等一會。劉克服站在走道上,她進了房間,很快就拿著個信封走出來,就在暗中遞給了劉克服。

    「裡邊燈壞了。」她說。

    劉克服問給他的這是什麼?

    她說是她打的一份報告,應縣長晚上已經批了。因政府辦工作需要,同意繼續借用劉克服。明天回縣城,劉克服把這信封交給學校就可以了。

    「還只能借用,其他的以後再說。」她說。

    劉克服止不住身子發抖。好一會,他啞著嗓子說謝謝,他不想再待下去了。

    「為什麼?」

    劉克服說不出話來。他抬眼看蘇心慧,黑暗中,蘇心慧端正的臉盤很模糊,只兩個眼珠閃閃有光,緊緊盯著他。

    她問:「你想清楚了嗎?」

    劉克服還是說不出話來,很慚愧。

    她說:「你說過要讓母親值得。」

    劉克服靜靜走下了樓梯。

    第二天清晨,劉克服他們剛起床,縣長應遠已經收拾停當,飯也不吃,早早離開湖內鄉。他有急事要趕回去,哪想卻在大院門邊遭遇了意外:一個蓬頭垢臉的老女人帶著一個斷手男孩忽然衝出來,抱住他的腿大聲喊冤。老女人不知哪兒聽的消息,知道縣長來了,天不亮就帶著男孩到這裡守株待兔,縣長被她逮個正著。

    那天恰縣長心情不好。他擋了老女人一下,扭頭對陪送他出門的鄉領導生氣道:「不知道有急事嗎?」鄉領導即發一聲令,旁邊四五個人一擁而上拖開那老女人,應縣長一臉氣惱匆匆離去。

    老女人還想再追,她拚命掙扎。畢竟難敵眾手,終被抬豬似的抬走。

    半小時後老女人在鄉政府大門外喝下半瓶農藥。鄉幹部一發現即將她急送衛生院,已經無力回天。老女人於當天上午在鄉衛生院不治身亡。

    湖內事件因此釀成。

    4

    大美生了一個女嬰。是個小不點,皺巴巴的小臉拳頭般大小,身子比一隻貓大不了多少,但是鼻子眼睛嘴巴樣樣不缺,哭聲還特別響亮。大美把女嬰用花布包好,緊緊抱在胸前,笑嘻嘻站在商業大廈門外供滿街過客欣賞。

    人們問:「大美,小孩她爸呢?」

    大美說她要吃奶。

    這孩子最終給生了出來,一來因為大美家人擔心貿然引產可能導致她嚴重發病,甚至危及生命。二來他們也心存希望:大美說不清誰把她誘騙到哪個旮旯裡,也許孩子說得清楚。誰的孩子像誰,到時候孩子就是證據,眼睛鼻子嘴巴都是模子,沒準她也是個左撇子?這就可以聯想了。

    劉克服不擔心,他說自己使左手別有緣故。

    那時候劉克服在縣政府辦公室已經有了一張辦公桌,供他寫信息編簡報。湖內鄉巡展當晚,他告訴蘇心慧自己不想再待下去了。隔天回到縣城又改變了主意,於是正式辦理手續,借用到縣政府辦公室工作,負責寫信息和簡報。劉克服的那間辦公室原有三張辦公桌,以兩豎一橫方式拼合,現在多一張,改成四張桌子兩兩相對,四人共用一個辦公室。劉克服一如既往地非常努力,什麼都做,頗受好評。

    但是他這種人注定不會太順暢。

    有一天下午蘇心慧到辦公室,遠遠看到男男女女幾個年輕幹部擠在走廊上東張西望,耍猴一般嘻嘻哈哈,快活不已。蘇心慧走過去查問究竟,沒等旁人回答,辦公室裡「哇啊」一聲,有小孩哭叫尖銳而起。

    竟是大美的小不點,這孩子居然跑到了劉克服的手上。劉克服右胳膊沒勁,他用左胳膊夾緊小不點的花包裹,用另一手給她餵水。他用的湯匙大,小孩不習慣,餵水中嗆到了,又咳又哭,哭聲異乎尋常地響亮,不像是這麼個小不點可以弄出的聲響。

    蘇心慧當即拉下臉。她說這是幹什麼?不知道這什麼地方嗎?

    劉克服比誰都清楚,但是他沒有辦法。

    大美發病了,又跑得不知去向。小不點在家裡哭鬧,李老師一怒之下,居然把孩子抱到縣政府,扔在值班室裡,指名交給劉克服。小不點在值班室的桌子上哭鬧,值班門衛對付不了,捧到政府辦交劉克服處置。劉克服正在趕一份簡報,忽然得接收這麼一小活人,一時懵了,說這是誰?怎麼回事?門衛不管,說他得趕緊回去值班,人家指名交給劉克服,劉克服就先對付吧。小孩可能是餓了,快給她弄點吃的,讓她小點聲,這麼哭鬧影響多不好。旁邊幾間辦公室的年輕幹部聽到響動,跑過來湊熱鬧,有人認出是大美的小不點。看到劉克服笨手笨腳弄那小孩,特別好玩,止不住大家哈哈,恰被蘇心慧撞見。

    她瞭解了情況,指著劉克服手上的湯匙問:「你這是幹什麼?」

    劉克服說他抽屜裡剛好有白糖,他給小孩調了杯糖水。

    蘇心慧把孩子接了過去,抱著輕輕拍了兩下,人家有辦法,小不點忽然就不哭了。

    「你們都走。」她對外邊圍觀的人說,「沒正經事嗎?」

    大家一哄而散。

    「小劉你接著喂。」她對劉克服說,「你覺得這孩子挺可憐?」

    劉克服說大小是個人,怎麼能隨便扔呢。

    「所以扔給你。」她說,「趕緊抱回宿舍養去。放在這裡像什麼話。」

    劉克服一時無言。好一會兒,他說他不知道怎麼辦才好。

    蘇心慧說他必須得知道怎麼辦。

    她吩咐劉克服立刻打電話,把值班門衛叫到辦公室來。幾分鐘後值班門衛趕到,蘇心慧即痛加批評,說那個人真是沒長腦子,怎麼能接下這個小孩,還把她抱到政府辦來?然後她叫了輛車,讓門衛抱上孩子,她親自領去了李老師家。

    「你不要去。」她交代劉克服,「趕緊做你的事。」

    她把小不點送了回去。

    而後風平浪靜,劉克服此番笑談被傳頌了幾天,漸漸不再被人提起。走失的大美很快又被家人找了回來,之後又抱著她的小不點不時出沒於商業大廈周圍,李老師卻再也沒到政府大樓鬧騰。劉克服悄悄打聽,才知道領導已經把他的事情擺平了。那一天蘇心慧不僅送回小不點,她還在人家那裡現場辦公,把教育局和學校的領導一起叫過去解決問題。她在那邊勸導加責備,講了不少硬話,批評李老師沒有確鑿證據,捕風捉影抓著劉克服,還影響機關辦公秩序。所謂「不怕縣官,只怕現管」,李老師可以不怕蘇副主任,卻不能不怕應蘇副主任召喚而來,管得著他的教育局和學校的頭頭。他最終服了氣,承認自己的行為欠考慮,做得不對。保證今後尊重事實,服從領導,絕不無理取鬧。

    蘇心慧沒跟劉克服提起這些,只講了一句話:「今後管住你的胳膊。」

    那一段時間她的脾氣變得很不好,動不動批評人,對劉克服也不例外。她情緒不佳有原因,事關湖內事件。

    那件事就出在他們鼻子底下,老女人於鄉政府大門外服農藥身亡之際,他們恰在該鄉,清楚事情的來龍去脈。老女人死後,鄉政府即安排專人緊急處置,協調了結。三天後其家人為老人舉喪,事情已告平息。哪想幾個月過去,忽然有舉報信從市裡批轉下來,舉報信稱縣、鄉幹部不理會村民訴求,草菅人命。市有關部門要求縣裡認真調查此事並迅速反饋。蘇心慧心知不妙。

    劉克服原本與此事無關,他曾兩次見過斷手男孩阿福和死去的老女人,小男孩的兩隻斷臂讓他胳膊發抖,頗動側隱之心,但是他管不著這種事,他只是縣政府辦借用人員且不負責信訪,無緣介入該案。把劉克服跟案件拉在一起的是另一個意外。

    縣裡把湖內事件的調查處置交由縣政府辦牽頭,蘇心慧具體協調。蘇心慧從各相關部門抽人搞了一個調查組,安排縣信訪辦主任當組長。這位主任叫林渠,是處理類似問題的老手。調查組成員包括縣監察局、縣農辦和縣政府辦公室幹部,政府辦抽的是老吳,吳志義,人秘科長,也是老手。上級要求迅速調查該案,縣裡動作很快,頭天晚上開會,第二天上午從車隊調個麵包車,調查組就下去了。事前約定組員們於上午八點半在機關大院老榕樹下會合,再一起動身。卻不料組長林渠事多,他在信訪辦交代工作,遲了十五分鐘才趕到集合地點,那時情況忽然有變:幾分鐘前縣長應遠坐著車從外邊進來,一看樹下聚著這麼幾個人,隨口問:「幹什麼?」一聽是調查組去湖內鄉,他把手一擺,說不急,等會兒再下去,他有事交代。

    如果林主任準時到來,調查組按時出發,事情就那麼過去了。不湊巧林渠拖了十幾分鐘,讓縣長意外撞見調查組全體成員,這就把劉克服拖進了湖內事件裡。

    應縣長決定把吳志義換下來,另有任務。必須馬上找一個人頂替老吳去湖內,立刻出發。時辦公室幾個幹事分別有事,僅劉克服一個在屋裡抹桌子洗茶杯,做辦公準備。找不到其他人,蘇心慧臨陣點兵:「小劉你去吧。就走。」

    劉克服問:「做什麼呢?」

    蘇心慧交代道:「一切聽林主任的。」

    劉克服就這樣中了頭彩,匆促上陣,隨調查組前往湖內,捲進了斷手男孩阿福及老女人的故事裡。

    湖內事件的爆發點為老女人服農藥致死,起因卻是小男孩阿福被掛炮炸掉雙手,老女人無處求告。調查自然得追究起因。為什麼掛炮沒炸別的小孩,獨獨喜歡這個阿福?除孩子年幼無知外,有一個原因為他不是山前村人,不像本村小孩屢見那種土製爆炸品,知道樹上的大紅果會殺人,不能玩。阿福家住湖內鄉頂阪村,為什麼跑到二十多里外的山前村挨炸?因為他母親在這裡。阿福兩歲那年,其父到鄰村喝酒,夜歸時不慎落水死亡。一年後母親改嫁山前村,阿福給留在頂阪,跟奶奶生活。小孩沒有隨母,原因是他奶奶生有一男兩女,他父親是唯一男丁,阿福為一門獨苗,奶奶捨不得,把他留下來撫養。後來阿福的兩個姑姑相繼嫁到外邊,他爺爺早在他出生前就已過世,家中只剩他和奶奶祖孫倆相依為命。阿福之母改嫁後又生了一個男孩,出事那回,是其母到鄉里趕集,把阿福從頂阪接到山前,讓他跟那邊的弟弟玩幾天,不想阿福跑去上樹,出了意外。

    小男孩被炸掉雙手之後,家人送其上醫院,東求西借湊齊醫藥費,背上了沉重債務。他們找到安放掛炮的事主,要求賠償。事主叫張全國,一向游手好閒,除炸魚捉鳥外,還好賭,手中存不下幾個錢。阿福出事後他拒不賠償,一開口就讓對方上法院去告。他說打官司要花錢,有錢儘管告去,即使法院判他輸也沒法執行,他是要錢沒有,要命一條。他還口出大話,讓阿福的家人找鄉長和縣長要賠償,說他是奉命掛炮,因為縣長要來鄉里,鄉長讓他弄點野味招待。於是阿福的家人找到了鄉政府。

    原來張全國說的還真有其事。出事前有個集日,張全國弄兩隻山鷓鴣到集上賣,恰逢湖內副鄉長陳海在集裡轉,卻是特地來找他張全國的。陳知道他有辦法,交代他弄幾個稀罕野味,講定大後天送來。早了不行,晚了不要,就大後天,縣長應遠那天到。結果時間一到張全國真的弄來了兩個稀罕野味,一隻花狸子,一隻野地龍。他說有個小孩不懂事,上樹揪炮傷了手,要不還能多弄幾個,幫領導嘴巴新鮮。

    鄉里找張全國要野味,沒讓他炸小孩,鄉里不找張全國要東西,他照樣偷偷掛炮,所以小孩挨炸,怪不到鄉里。但是畢竟陳海副鄉長找他要過野味,事情一出,張全國一推,鄉里不免有顧忌。阿福的奶奶找到鄉里,陳海表態說,這事跟鄉里沒關係。事情出了,小孩殘了,錢也花了,鬧還有啥用?算了吧。家庭困難,多養兩頭豬,以後鄉里想辦法給點救濟和補助就是了。

    阿福的奶奶不服,開始到縣裡上訪,幾次三番,結果都一樣,事情還是轉回鄉里處理。鄉下人本就沒門路,如此求告除了多花錢,能有什麼效果?上訪大半年一無所獲,家人筋疲力盡,都主張算了,阿福的奶奶卻依然執著。阿福年紀小,不知生活艱辛,老人家清楚,竭力要為斷手孫兒謀日後的活路。一個幾乎不識字的鄉下老女人能怎麼做呢?披頭散髮,上門哭嚎,見人下跪,攔路訴求,最後就喝了農藥。所謂人命關天,人一死,事情就大了。

    林渠帶著劉克服他們走訪了事件的各當事者,主要瞭解老女人怎麼死的,掛炮事件連帶著問問。死者家人對老人之死難以接受,歸咎於鄉政府。他們說老人家一直對孫兒放心不下,哪會輕易求死。那一天為什麼會喝農藥?就因為在鄉里挨打受罵,一口氣嚥不下去才走的。誰打罵她了?陳副鄉長,陳海等人。那天上午,老女人在鄉政府門口攔截縣長應遠,被鄉幹部拉開。後來老人在地上滾,死活不起來,陳海罵她:「老癲泡」,勾起右手指頭在她頭上用力敲了一下。當時除鄉幹部外,現場還有目擊者,頂阪村有個做豆腐的叫張富貴,那天早上送豆腐經過鄉政府,目睹了全過程。

    調查組找了張富貴,張表示情況屬實。但是鄉幹部皆予否認。陳海拒不承認打人,也說沒罵人。在場的鄉幹部有的說沒看見,有的說沒聽到,有的說沒注意。也有人另加註釋,說鄉幹部跟老鄉打交道,講話從來帶粗,張嘴「干你媽的」,老鄉聽了還過癮。要是像開會念稿子,「各位領導各位來賓」,誰他媽聽你的。這都習慣了。

    調查組在湖內鄉調查的第二天晚上,蘇心慧從縣裡趕到。蘇心慧很忙,但是對這事放心不下,一得空就趕了過來。她在湖內鄉找林渠瞭解情況,也找鄉里幾個主要領導談,最後還把劉克服叫到她的房間。很湊巧,這回還和那天一樣,她住前樓四樓樓梯邊第一間客房。

    她說這一次讓劉克服參與調查組是臨時捉差,沒辦法,本來她沒這意思。既然讓劉克服來了,有些情況特別要跟劉克服說說。劉克服是新手,沒接觸過類似問題,對複雜性瞭解不夠,有必要交一點底,否則她很不放心。

    蘇心慧給劉克服看了一張紙,是一張收條,寫有代收縣政府辦副主任蘇心慧所轉人民幣兩千元整,對鄭菊家人表示慰問。收條署名是阿福,為代簽,蓋有一個大大的手印。蘇心慧說通常名詞叫手印,其實這是用右腳大拇指指頭按的。阿福手給炸沒了,他無法簽字,只有腳趾頭能用。收條還有一個委託人簽名,是張大洲,頂阪村村長。鄭菊就是阿福的奶奶,死去的那個老女人。

    蘇心慧讓劉克服注意收條的時間:不是現在,是數月之前,時鄭菊剛死亡不久。

    她說,這筆錢不是她的,是縣長應遠的。事實上,湖內鄉事件是因縣長自己而引起注意的。最初縣長聽到傳聞,得知有一個老女人在湖內鄉政府大門外喝農藥自盡,縣長查問辦公室,得知該鄉沒有報告。縣長異常生氣,立刻打電話到湖內鄉追查,問到底怎麼回事?是不是有人侵害群眾導致如此後果?這一問,才知道死者竟是那天清晨跑出來攔截他的老女人。縣長大為震驚,要鄉里立刻搞清情況。兩天後鄉里反饋,說老女人是因為孫兒受傷與事主發生糾紛,事主刁蠻讓她氣不過而喝了藥。鄉里已經與其家人妥善處置了此事。縣長仍無法釋懷,特地把蘇心慧找了去,讓她親自到湖內送錢給死者家人,並請村裡代為慰問。縣長找她談這事時非常懊惱,說那天要不是有事急著趕回縣裡,真應當停一會,聽聽老人說什麼,幫她一把,也許她就不會死了。

    「當時沒有告狀,上級也沒有追查,縣長完全是真心誠意。」蘇心慧說。

    劉克服說他知道了。他問蘇心慧為什麼跟他說這些情況?

    「你明白的。」她說。

    劉克服一聲不吭。

    蘇心慧指指門外。幾個月前的那個晚間,湖內事件發生的前一天晚上,半夜,他們倆曾經站在那片黑暗裡,她問他看到什麼了?劉克服說他什麼都沒看到。

    「我知道你看到什麼了。」她說。

    她還知道劉克服可能聽說過一些什麼。事情不全是他看到的或者聽到的那樣,但是她不是要解釋那個,她想告訴劉克服自己的一些情況。她說過她曾經很艱難很無助,為什麼呢?家庭因素,還有自身性情。她是本地人,他們蘇氏在本縣是一個大族,她祖父解放前當過舊政權的官吏,解放初被鎮壓。她的父親當過鄉糧站職員,被控挪用公款判刑,後病死於勞改農場。祖父死亡許多年之後她才出生,父親在她記憶裡的印象也很淡,無論他們曾經做過什麼,跟她有什麼關係?她卻一直被罩在他們留下的陰影裡,就像身上蓋著兩個黑戳。總有人拿他們說事,對她指指點點,講東道西,她自己也總是自覺卑微和屈辱,沉甸甸背著心理重負,付出的比別人多,得到的比別人少,對種種不公只能咬牙承受。

    「這種滋味你最明白。」

    劉克服說是的他知道。

    蘇心慧還講到自身性情。本來她不至於吃太多苦頭,當年曾經有人告訴她,有些事情可以是事,也完全可以不當個事。那人有權勢,指著辦公室後邊的一張長沙發向她示意,說把門關上,半個鐘頭就夠,沒人會知道。以後她要什麼,他給什麼。她怎麼能接受這個?當時站起身打開門就走掉了。這以後當然要什麼沒什麼。後來情況發生了變化,她不再為陰影所苦,為不公不平,一步步走來,終於有了今天。這是因為應縣長。

    「無論如何我牢記不忘。」她說。

    劉克服表示理解。

    蘇心慧說,湖內這件事不是什麼天大的事情,本來已經了結了,忽然又鬧騰起來,這是有問題的。她非常注意,不能讓這件事傷害到應遠縣長。

    「明白嗎?」

    「不會的。」劉克服說,「你的意思我明白。」

    離開湖內之前,林渠帶調查組去山前村,找相關人士瞭解情況,同時看望斷手男孩阿福。小孩在奶奶去世後被接到母親和繼父家裡。這家人原本不富裕,又背上了為孩子治傷的沉重債務,生活尤其艱難。男孩的母親敘說情況,說著說著就哭起來,不知道日子怎麼過,也不知道這孩子今後怎麼辦。但是孩子自己茫然不覺,他在院子裡玩得很高興,已經學會用兩個光禿禿的手臂夾一根細樹枝,把一條毛毛蟲擠進圍牆的縫隙裡。臨走前,組長林渠帶頭拿錢給孩子的母親,大家有的兩百,有的一百,紛紛表示同情和慰問。一行人裡僅劉克服一毛不拔,因為身上恰沒帶。他掉頭走出門去。

    兩天後調查組回到縣城,隔日匯報。縣長應遠親自聽,政府辦、監察局、農辦等相關部門領導參加。調查組全體成員依例出席,由組長林渠匯報。劉克服坐在會議室後排位子,聽得胳膊不住發抖。

    匯報稿是林渠自己整理的,事前調查組成員討論時各自發表過意見,然後就由組長定奪。林渠辦理信訪事務經驗豐富,他知道怎麼辦。劉克服在組裡很低調,因為蘇心慧交代過,一切聽林主任的。劉克服自知自己不過一個借用人員,當然謹遵上命。他在討論時沒多說,只講過一點看法,認為反映問題應當盡量客觀。

    他沒想到林渠那般厲害。匯報掛炮事件還基本客觀,講到死人就變了。林渠說調查組經過細緻走訪,認為鄭菊自殺的原因主要兩條,一是家庭糾紛,二是病患嚴重。鄭菊老人愛孫心切,為了孫子的醫藥費,她跟自己的兩個女兒,還有孩子的生母繼父都吵過架。事發前一天,鄭菊到山前村向孩子的生母和繼父要錢無果,被趕出家門,雙方都說了重話。老人罵自己的前兒媳,說你生的你不管,我死給你看,讓你們管去。阿福的繼父則罵她:「老瘋癲」,對她刺激很大。第二天就出了事。老人確實也有病,除多種老年性疾病外,村民反映她曾經「失心」,也就是發過精神疾病。老人性急,固執,走極端,跟她的精神疾患有關係。

    劉克服參加了整個調查過程,他知道死者鄭菊跟家人確實都吵過架,阿福的醫療債務,主要承擔者是其生母和繼父,其兩個姑姑和老人自己也都負擔了部分。老人後來不聽家人勸阻,堅持上訪,還屢屢向他們要錢,糾紛更甚。自殺前一天,老人在趕集後確實去了山前,主要卻不是要錢。她是聽說縣長在湖內,要阿福的母親跟她一起去鄉政府攔人告狀。阿福的繼父反對,認為白費功夫,而且還要花錢。雙方因此口角,彼此說了重話。死者身體狀況不好,性急固執,旁人以「癲」稱之,這是事實,但是她頭腦清楚,目標明確,言談正常,絕非神經病。

    林渠匯報的都有出處,他沒有編造。但是他突出了事實的一些方面,模糊了另一些方面,描繪的圖像便不再完整。被這位主任突出的是老人的家庭矛盾,模糊的則是與縣、鄉官員有關的內容。他說老人鄭菊到鄉政府上訪,被鄉幹部勸離。鄉幹部不瞭解老人與家人口角的情況,沒有深入疏導,因而未能及時阻止其自殺。

    結論就是老人自殺主要由於個人原因。鄉幹部也應吸取教訓,改進工作。

    應遠縣長問:「調查組成員有什麼補充的?」

    沒人回答。這就是說沒有其他補充。

    匯報之後詢問有無補充是慣例,該說的由組長說,大家只是陪坐而已,場中人個個清楚。那天也怪,應縣長詢問過後無人發聲,已經可以了,他顯得格外慎重,竟然又來了一下,一一點名,還問各自有何補充。被縣長點到名的都應一聲「沒有。」最後縣長說還有一個誰?小劉,劉克服?在哪裡?

    劉克服站起來,說在這裡,然後又坐回座位。以為這樣就行了,縣長卻沒放過。

    「你說,有什麼補充?」

    劉克服沒說話。

    「有?說吧。」

    劉克服腦子一熱就張嘴了。一時結結巴巴。

    「有,有一個張富貴。」他說。

    他說了情況。張富貴是個賣豆腐的,為現場目擊農民。張富貴聽到副鄉長陳海罵鄭菊「老癲泡」,看到陳海握起右掌的指頭在她腦袋上用力敲了一下,指揮鄉幹部把鄭菊捉豬一般拖走。半小時後鄭菊在鄉政府圍牆外喝了農藥。

    應縣長厲聲喝道:「林渠!這怎麼回事?」

    林渠說他瞭解過了。張富貴跟鄭菊是同村人,五服之內的親屬,張這麼講可能別有目的。這只是他一個人的說法,與在場其他人的說法都不一樣。

    劉克服說:「在場的其他人都是參與拖走老人的鄉幹部。」

    應縣長用力一拍桌子站起來:「回去再查,給我搞清楚。」

    縣長拂袖而去,蘇心慧立刻跟著追出門。會議室裡人一個接一個站起來離開,居然個個不出一聲,不一會兒走得只剩劉克服一人。劉克服意識到自己可能闖禍了,呆坐在會議室裡一動不動,蘇心慧忽然又走進門來:她的筆記本還丟在會議桌上。

    她看著劉克服,卻不說話。劉克服問:「剛才我不該說嗎?」

    「我怎麼交代的你?一切聽林主任的!」

    劉克服說林主任匯報有缺漏。他覺得今天應縣長特別慎重特別認真,逐一點名,再三詢問,指著要他說。既然這樣,不如實反映哪裡對得起縣長,自己哪會心安。

    蘇心慧說劉克服怎麼會這麼不懂事!

    劉克服不服:「我沒講半句假話。」

    蘇心慧說她真後悔。不該讓劉克服去的。

    「我知道你有毛病!」她說。

    劉克服好一會兒說不出話來,末了他把自己的右胳膊舉了起來,用盡全力,舉到了齊肩膀高。

    他說他發覺自己比那個阿福幸運多了,這胳膊還基本完整。小男孩只剩下兩條斷臂,夾著樹枝在院子裡玩,臉上居然還有笑容。當時他實在看不下去,立刻就把眼睛轉開。這孩子失去兩手,現在又失去奶奶,今後日子怎麼過呢?那天在湖內集市上,老女人撲通一下跪到他面前,把他緊緊抓住,老臉上又是泥又是水,直到現在這張老臉還在他眼前晃個不停,他沒法讓自己不去想她。一個小孩殘了,一條老命沒了,兩個人都很卑微,讓他想起自己和自己的家人。他為老女人和小男孩做什麼了?林渠他們湊了錢,他沒有,鐵公雞一毛不拔,只好給點其他幫助。他不會忘記那天晚上蘇心慧跟他談的話,他認為事情掛不到應縣長身上,但是確實跟陳海有關係,就這麼一筆勾銷,對小男孩和死者太不公平。

    蘇心慧說劉克服覺得自己是什麼人?他能為男孩和死者討到公平?

    劉克服說他沒為誰討,是為自己。此刻他想明白了,他這麼冒冒失失衝出來說話,因為縣長點名,也因為自己忍不住要說,沒治,不能怪人家領導。他為什麼會這樣?因為有體驗,痛感人應當平等,社會應當公正。人和人是不一樣的,但是不一樣的人,不管是高官,平民,健康,殘疾,有一點是共同的,就是大家都是人,人應當是平等的。這是很簡單很普通的道理,怎麼總是很難做到?他人微言輕,自知做不了什麼,但是一旦遇上,這胳膊無力,卻會抽,一陣陣抽痛,那就很想要做點什麼。

    蘇心慧不再說話。她拾起筆記本轉身走了出去。

    當天晚上,劉克服在辦公室加班,調查組已定第二天一早動身二下湖內鄉,他翻看所有記錄,略做準備。忽然吳志義走進門,在他辦公桌上敲了敲,也沒多說話,把右手舉起來,用指頭指了指天花板。

    應縣長招呼。劉克服趕緊收拾東西,跑步衝上頂樓活動室。應遠已經在球桌前了,只穿背心和運動短褲,揮著拍子獨自熱身。房間裡沒有其他人。

    劉克服感覺異樣。縣長是不是利用打球之機,有話要跟他單獨談談?

    但是沒有。看到他,應遠下巴一抬,示意他準備。劉克服往桌邊一站,那邊的球就發過來了。

    那場球打得很凶。劉克服使勁吃奶之力拼搶,始終打不上去,可能因為心裡有事,加上縣長在政府大樓這裡特別得心應手,狠狠把劉克服壓在下風。劉克服感覺到對方的強大氣勢,他竭盡全力,沒辦法招架住。

    打了近一小時,縣長把手一擺,讓劉克服走人。什麼都沒說,如此結束。

    第二天林渠帶調查組再次前往湖內。還是那些人,還用那輛麵包車,還在機關院內大榕樹下集合,但是氣氛大為不同,一路上車裡靜悄悄,沒有人跟劉克服說話,一個個裝聾作啞。

    此行讓劉克服大出意料:張富貴改口了,說他什麼都沒看到。阿福的其他親屬也一樣,不再咬定鄉幹部打罵老人,只說他們並不在現場,都是聽張富貴講的。人已經死了,算了吧。林渠很認真,吩咐詳細記錄幾個人的談話,讓他們各自按手印確認,還要調查組成員在記錄上一一簽字以示無誤。

    劉克服不願簽字,他說不能就這樣。當事者突然反悔,情況不正常。

    林渠把劉克服叫到一邊規勸。林渠說他知道劉克服要面子,想搞出點東西,免得被認為多嘴多事。但是這件事只能到此為止,固執己見,一意孤行是不行的。

    劉克服說應當把事情搞清楚,應縣長在會上一再強調。

    林渠說劉克服沒明白領導的意思。這件事不是要搞清楚,是要辦清楚。什麼叫辦清楚?大家說法一致,這就清楚了。其他的不要去管。應縣長在匯報會上,為什麼指名調查組個個發言?那是表明他特別慎重,也要表明大家非常一致,絕無異議。縣長這麼大的領導,哪裡會吹口哨請烏鴉多嘴?陳海一個副鄉長算什麼?沒有誰非保他不可,問題是可能連帶出現其他情況。假如陳海真的動過手,這陳海是為了誰?為應縣長解圍。現在出事了,都是陳海的問題,應縣長一點責任都沒有嗎?

    劉克服說這兩回事,縣長又沒有打人。

    林渠說別犯傻,沒那麼簡單。不說領導那頭,老百姓這頭同樣也有其他道理。劉克服不要以為自己是在為他們做好事,事實上他是在害人家。老鄉們改口不外兩個原因,或者是原先沒說實話,或者原來說的是實話,經鄉幹部說服改了口。鄉幹部可能拿什麼說服人家?光口水可不成,至少得有幾顆糖,包括金錢補償,還有承諾。把陳海或者誰誰捉去痛加處置,死者家人能夠有什麼利益?拿一筆錢對他們是不是會更好一些?劉克服是希望死者家人一無所得,還是讓他們嘗幾個甜頭,有可能減輕一點債務負擔?為男孩安排一點未來?

    劉克服說這樣公平嗎?

    林渠說不必扯那麼遠。劉克服眼下應當考慮自己的身份和後果。他在調查組裡不代表個人,是代表政府辦。這件事的調查本來就是政府辦蘇心慧牽頭抓的,政府辦自己的人這樣不配合,一味堅持個人意見,置所代表的單位於不顧,會讓政府辦,特別是蘇心慧處境尷尬。都知道蘇心慧這女領導一向對小劉不錯,他這麼做對人家算什麼?恩將仇報,自家狗咬自家主人。劉克服拒絕和大家一起簽字不會改變什麼,當事人按手印承認的筆錄依然有效,而劉克服自己將面臨什麼後果?

    劉克服不覺低下頭去。

    林渠把筆硬塞過來,劉克服不接。林渠說真是搞不清楚嗎?說到底還是借用人員,這麼不懂事,不打算幹下去了?

    他把筆硬塞進劉克服手裡。劉克服拿著筆,胳膊不住發抖,筆在他手中擺動,筆頭在紙上哆嗦,嗒嗒有聲,好一會兒,他什麼字都寫不出來。

    林渠不高興了:「你還搞不清楚?」

    有人在旁邊低聲道:「林主任你弄錯了。」

    林渠說哎呀忘了,是左撇子。

    於是改塞左手。劉克服在他逼迫下終於簽下了自己的名字。

    那時他的胳膊就像給打斷了一般。

    隔天調查組打道回府。劉克服進了辦公室,發現房間的擺設忽然有變,辦公桌少了一張,又回到兩豎一橫擺法,他的桌子不知去向。

    老吳讓劉克服去找行政科。辦公桌原先是從那邊要的,現在調整辦公室,他們搬回去了。劉克服問這什麼意思?讓他走人嗎?老吳說具體情況劉克服可以找蘇副主任瞭解。如果願意,也可以直接找一下應縣長。

    「蘇副現在就在應縣長那裡。」他說,「去吧。」

    劉克服發愣,一動不動。

    「張富貴怎麼樣?忽然改口了?」吳志義問。

    劉克服沒有回答。

    老吳說這在預料之中。

    劉克服不覺苦笑。他說算了,就這樣吧。

    他走出辦公室,掉頭離去。

    5

    蘇心慧進了湖窪地,到學校看望劉克服。兩人在校長辦公室見了面。蘇心慧說:「小劉,臉色不太好。」

    劉克服說他很好,能吃能睡。

    蘇心慧說上一次李老師鬧騰,劉克服離開展覽組,她從雲南出差回來,特地到學校看過劉克服。當時劉克服情況很差,躺在床上不起來。這一次她挺擔心,所以還要來看一看。她注意到劉克服雖臉色不好,卻能堅持去給學生上課,看來是有進步。

    劉克服說經過鍛煉今非昔比,領導儘管放心。

    「真的嗎?」

    劉克服說自己一會兒有課,蘇副主任還有其他事情嗎?

    蘇心慧盯著劉克服看,好一會兒不說一句話。劉克服也看她,末了低下頭來。

    「我沒事。」他說,「謝謝你。」

    蘇心慧說:「很委屈是嗎?」

    劉克服說:「不是委屈,是不服。」

    她說:「小劉你得撐住。」

    她給學校帶來一份政府辦出具的工作鑒定函。對劉克服借用期間的表現肯定有加,稱他工作努力,品行優良,建議學校予以表揚,認真培養。

    劉克服說:「感覺挺滑稽。」

    「不要意氣用事。你現在用得上這個,以後也用得上。看遠一點。」她說。

    她提到了乒乓球,說劉克服右手有毛病,就使左手,把不可能變成可能。她注意觀察過,知道他能在別人撐不下去的時候把自己撐住。

    劉克服說:「蘇副主任這麼看得起?」

    蘇心慧說不是看得起,是看得明白。她跟劉克服說過,她也有過非常痛苦非常屈辱的經歷,陷於弱境,被漠視被打擊排斥,感到老天很不公平。劉克服有些地方讓她想起自己早先的情形。

    「特別知道那種感覺啊。」她說。

    劉克服說他心裡很明白,蘇心慧一直都在幫助他,包括她現在說這些都是在幫助他。他很感激,是真心話。他不是咬自家人的狗,他知道好歹。

    「別管人家說什麼,」她說,「要有信心,情況總會變化。」

    劉克服說不必多安慰,他足夠堅強。

    別說當時劉克服想不到,蘇心慧自己也不會料到竟然預言成真,事情突然意外逆轉,來得異常迅猛,後果分外沉重。

    只過了兩個月,一個晚間,老吳帶著一個陌生人,乘一輛轎車悄悄潛入湖窪地,把劉克服從縣二中的宿舍裡帶走。他們上了車,行進五十公里去了市區,進了市賓館,那裡另有幾位陌生人在等候他們。這些陌生人都來自省城相關部門,屬於一個聯合調查組,此刻不事聲張地駐紮於市區。

    他們告訴劉克服他們很快將動身下縣。為什麼要把劉克服請來,不等下縣再找他?因為眼下人們還不清楚這個調查組,他們要在消息傳出去之前先見一見他。

    吳志義說:「小劉你儘管如實反映。」

    反映什麼呢?湖內事件及其調查。

    原來事情鬧大了。在縣裡形成調查結論上報市裡,設法平息風波之後,湖內事件又被人舉報到省裡去了。舉報者很知情,舉報內容極為詳盡。時本省因拆遷、征地、收費等事項發生了數起涉農死人案件,有的釀成群體性事件,引發廣泛關注。湖內事件牽涉人命,涉嫌基層幹部作風粗暴,還涉嫌隱瞞真相,一時備受重視,數位高層領導相繼批示,調查組因而奉命前來。

    劉克服成為事件中的一個人物。早在調查組到來之前,該同志著名的右胳膊在龍首山內外已廣為人知,這個不識相的年輕人被一些好事者津津樂道。事實上,他在一場許多部門領導參與的匯報會上頭腦一熱,提及某一位張富貴,令縣長怒不可遏,迫使調查人員重返湖內鄉,直接導致該事件及相關調查為許多人所注意,否則斷手男孩的故事可能已經波瀾不驚地被畫上了句號。舉報信提到了劉克服的名字,導致他於猝不及防間十分榮幸地被調查人員請上了車。

    他把知道的情況都說了,包括自己最後在調查記錄上簽下的名字。

    當晚那輛車把他送回縣裡。回到宿舍時他吃了一驚:有客人坐在他的桌子前,翻著他桌上的一本物理教科書,學習「左手定律」和「右手定律」。客人是蘇心慧。

    她知道劉克服到市裡去了。她想瞭解情況怎麼樣。

    劉克服說來的是省調查組。讓他如實反映情況。他很意外。

    「都說了?」蘇心慧問。

    「是。」劉克服回答。

    蘇心慧無言,許久。

    「是老吳帶他們來找我的。」劉克服說。

    她說聽到消息時已經遲了,否則她會早點趕來。有些事情以往她沒跟劉克服提起,或者僅僅點到為止,現在她想跟劉克服透露一點內情。劉克服一定記得,湖內事件剛調查時,政府辦確定派吳志義參加,臨時被應縣長撤換成劉克服。當時縣長說另有任務,其實是對吳志義不放心。劉克服到機關時間不長,處於低層,上層的情況瞭解不多。本縣領導層裡,縣長應遠是二把手,上邊還有縣委書記方文章。兩位領導因為一些原因關係比較緊張,時間已經很長了。應縣長懷疑吳志義表面唯唯諾諾,暗中另有所為,在方書記那裡嘀嘀咕咕,對他很提防。眼下看來情況確實如此,鼓搗湖內事件,老吳是一個主力,後邊還有人,是對縣長有意見的那些人。

    「所以才越弄越大。」她說。

    劉克服在機關時聽過那些風言風語,知道縣裡主要領導間有所不睦。一些中層領導各有親近。劉克服總以為上層的事情與他這種小傢伙相距太遠,不是他夠得著的,如俗話稱「小孩不管大人事」。湖內事件就是湖內事件,該什麼就是什麼,難道真可能如此詭異,七七八八還藏著一些特別的因素,讓他這小孩一頭捲進了大人的事情裡?

    「有那麼複雜嗎?」他問。

    蘇心慧說想這種事要用腦子,不是胳膊。

    劉克服一時語塞。

    他問蘇心慧事情會弄到什麼程度?蘇心慧說她不知道。難以料想。很擔心。

    兩天後省裡調查組來到縣城。而後的發展令當事者個個瞠目結舌。

    縣政府辦牽頭組織的湖內鄉事件調查結論被完全否認,新的調查認定陳海等鄉幹部對鄭菊之死負有責任。陳海被撤職,由司法部門依法追究。縣長應遠受到了牽連,被處分,免去縣長職務,調離本縣,另行安排工作。信訪辦主任林渠因後來轉得快,能改正錯誤,認真配合調查,最終以小處分了事,沒有傷筋動骨。最倒楣的是蘇心慧,她被撤職,調離政府辦,回原單位縣供銷社工作。社裡安排她到新開張的茶葉門市部,為門市部副主任兼售貨員。蘇心慧沒有參與打罵群眾,僅僅是牽頭調查有錯,為什麼傷得如此徹底?因為她被指為以色謀位,與縣長應遠上床。有關她和縣長的緋聞在機關裡早已四處傳播,此刻成為湖內一案的配套項目。案件審理後期,蘇心慧被停職審查,有關方面試圖從她這裡突破,在確認應遠對湖內事件應負的責任之外,再查實他生活作風問題。蘇心慧淚流滿面,一言不發,沒有提供任何東西,最終難逃重處。

    如果她鬆了口,自己當不至弄得這麼淒慘,應遠也不可能走得那般容易。

    吳志義接替蘇心慧成為政府辦副主任。劉克服被調入縣政府經濟研究中心工作。該中心牌子掛在政府辦旁邊,人員合併使用,基本上是同一回事。劉克服成為湖內事件的一個喜劇人物,該案的審理上了報紙,他的名字也在報道中,被稱讚為敢於頂住壓力揭露真相,讓傷害群眾者受到嚴懲,是優秀年輕幹部。關於他曾被迫在隱瞞事實的調查結論上簽字之事自然隻字不提。

    劉克服騎著自己的破自行車又從湖窪地踏上龍首山。這一路百感交集。

    縣政府九號樓的年輕幹部們特別高興,因為小便所的衛生不再堪憂。大家還拿大美和她的小不點跟劉克服開玩笑,劉克服還同以往一樣並不生氣。

    「我抱過那孩子。她的胳膊挺好。」他說。

    他到供銷社茶葉門市部買茶葉,該門市地處本縣最繁華區域,在商業大廈的斜對面。那一天大美沒有出來站崗,舊日的蘇副主任卻站在櫃檯後邊。她給劉克服拿了茶葉,找了零,習慣性地問了一句:「小劉都好吧?」

    劉克服說他已經回政府辦了,還是原來的辦公室和辦公桌。

    蘇心慧說她知道。諸事多加小心。

    劉克服說第一次跟蘇心慧見面時,他為她畫過一張畫,表情畫得很僵硬。那回他是故意的。進了展覽組,聽蘇副主任之命棄畫從文,此後很久沒動過畫筆。現在他很想再為她畫一張畫,設法彌補當初之過,可以嗎?

    蘇心慧說行啊,把這櫃檯也畫上,叫做「茶葉門市部蘇副主任」。這很公平。

    劉克服說他還是相信世間應當有公平,他這種人比別人更需要相信。他一直記著當初的一件事:蘇心慧和吳志義到學校問他情況,他詢問是否需要表演一下自己的右胳膊。當時蘇心慧擺手制止,說不要。那一刻給他的感覺特別溫暖。

    蘇心慧發笑,說有嗎?漫畫她記得,胳膊的事她早忘了。真是往事如煙。

    劉克服說有的東西確實像煙一樣見風就散,有的不是。他感覺到的那種溫暖一直到現在都還在心裡。

    她還笑,說小劉誇張了。

    「是真話。」劉克服說。

    她說她清楚,小劉有個性,心腸卻好,同情弱者,包括對癡的癲的殘的。但是注意別犯傻,多用腦子。有一種人叫做「犯錯誤受處分的」,千萬不要碰,會影響前途。

    劉克服說他從來不傻。但是有些事他不聽腦子的,只聽胳膊。他的胳膊特別知道卑微、屈辱和好歹。

    「一定要跟你說句話,」他說,「要有信心,情況總會變化。」

    蘇心慧說這是蘇副主任語錄呀,用於安慰小劉。才過多久,怎麼輪自己受用了?

    劉克服說他們讓他再回龍首山。起初心裡發酸,很猶豫,心想蘇心慧不在,他還到那裡幹嘛?有什麼意思?那叫做有趣嗎?後來還是想起蘇心慧在湖內鄉前樓四樓過道上的一句話。當時蘇副主任著意提醒:「你說過要讓母親值得。」

    蘇心慧點頭,說她記得這件事。

    「是深夜。」她說,「你在那裡看到了一些東西。」

    劉克服說當時他的胳膊在黑暗裡發抖。他只看到蘇心慧的眼睛在暗夜裡灼灼閃光,其他的什麼都沒有。

    「我知道你看到他了。」

    「我只看到你。」

    蘇心慧的眼淚忽然落了下來。

    三個月後他們閃電式結婚。

    劉克服只覺恍然如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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