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玩圈 正文 第二章 跳樓
    魏雨繆憑借他的慎重和敏銳,驀然間就對沈月娟刮目相看了。

    「你能不能帶我去看看貨?」

    「你想要?」

    「當然,但首先我得先看看實物。」

    「在銀行存著呢,你要想看,就得明天上午,今天眼看天就黑了,咱們趕到銀行,人家也下班了不是?」

    「一言為定?」

    「一言為定!」

    魏雨繆戀戀不捨地離開了這個攤位。走了幾步,他又回頭看了一眼這個女主人。而女主人根本沒看他,已經表情平靜地應酬別的客人了。

    魏雨繆給家裡打了個電話,就找了一家旅館住下了。他不能不住下。沈月娟這個看似平常的年輕女人見多識廣,相當了得!自己轉行到藍海古玩街以後,天天冥思苦想,意欲早早建功立業,讓過去國企那些老同事老朋友看看自己——我離開你們照樣玩得動玩得轉,而且玩兒得更好更瀟灑!誰比誰差多少?世上無難事,只怕有心人;只要功夫深,鐵杵磨成針!而沈月娟很可能就是提攜自己走上康莊大道的引路人!

    這一夜,魏雨繆心情激動,幾乎沒怎麼睡覺,只是翻來覆去地思考和咀嚼沈月娟說過的話。信息就是資源,就是財富,就是生活質量。他不僅沒從沈月娟的話裡琢磨出破綻,還對沈月娟由敬佩完全轉為信任了。他有個毛病,一高興就愛給老婆發短信,於是,他一連給老婆發了二十條短信,內容只是一句話:「我要發財,我能發財!」結果惹惱了老婆,給他回了一條國罵:「媽那X!你吃多了是吧?」

    轉過天來,他在年輕女人沈月娟帶領下,確實在銀行看到了那塊田黃石,沒錯,就是在紅帆會所亮相的那塊田黃石。而且,他也看到了鑒定書。這時,沈月娟突然接到一個電話,談邀請她參加秋拍的事。她說了一句「再讓我考慮考慮」就合上了手機。她問魏雨繆:

    「北京嘉德知道嗎?」

    魏雨繆連忙說:「知道!」其實,他根本不知道。但自尊心和虛榮心驅使他要這麼回答。沈月娟告訴他,嘉德公司的一個熟人想邀請她參加秋拍,他們知道她手裡有塊像模像樣的田黃石。魏雨繆想到了這可能是個圈套:安排一個人打進一個電話還不是方便得很?但他還是不由自主地心情緊張起來。因為,事到如今他還是確認沈月娟不會騙他。所以,他非常害怕沈月娟會突然改變主意,拿著田黃石去參加秋拍,讓這塊就要到手的田黃石「煮熟的鴨子又飛了」,於是,他像下命令一樣催促沈月娟:「簽合同吧!」

    沈月娟微微一笑,從皮包裡拿出早已預備好的條格紙和簽字筆,熟練地寫了內容,然後率先簽了名字。魏雨繆接過來一看,購貨合同裡面赫然寫明:「買假包退」!他心裡便一塊石頭落了地。唰唰唰就把自己的名字簽上了。還有什麼比這個更保掯,更讓人信服?

    為了取得進一步的信任,沈月娟把身份證複印件、手機號和家庭住址都給了魏雨繆。並且和魏雨繆約定,她還要為他尋摸真品元青花:

    「咱玩兒就正兒八經玩兒真品,高仿啊贗品啊全都一邊待著去!」

    魏雨繆拿著銀行卡把二百八十萬元貸款打到了沈月娟的賬上。兩個人回頭就在前門大街的全聚德吃了烤鴨。魏雨繆對沈月娟一口下去半杯白酒的海量瞠目結舌。北京姑娘按說都應該文文靜靜才對,怎麼偏偏自己遇上了一丈青扈三娘、母夜叉孫二娘、母大蟲顧大嫂一樣的人物?他看著眼圈緋紅的沈月娟,好心好意地勸了一句:「女人家,還是少喝酒為好!」

    沈月娟「吱嘍」一口又掫了一杯,不以為然道:「男人女人都一樣,高興的時候就喝兩杯!」

    結賬的時候,兩個人你爭我搶,最後是魏雨繆買的單。

    回到藍海以後,魏雨繆先是在自己的店門口立了一塊牌子「田黃石有貨」,他想讓古玩街的人們知道,他魏雨繆不是吃乾飯的,在幾乎不可能的情況下淘來了真品田黃石,要大長自己的士氣;再者,他就給《藝品週報》打了電話,告訴他們,在咱藍海也有田黃石了!如果《藝品週報》報道了這條消息,他就一定要請他們喝酒,因為這等於為他造勢,他下一步的打算是用田黃石參加藍海拍賣公司的秋拍,製造輿論有多麼重要的道理他當然明白!

    《藝品週報》的一個叫齊有為的編輯,接到電話以後立即就趕來了。這是個四十來歲,留著齊耳長髮,兩鬢已見白絲,有那麼點藝術氣質的中年人.他騎了一輛處處嘩啦嘩啦亂響唯獨鈴鐺不響,連鎖和車梯都沒有的破自行車。他來到魏雨繆小店的門口以後,隨手把自行車往地上一扔,就抬腿跨進了小店。

    魏雨繆熱情地與齊有為握手,連誇他來得快。誰知齊有為說了這麼一句話:

    「快什麼快?接到電話以後我整整騎了四十分鐘!跟走著來的速度差不多!就因為我那條破驢不給使喚!」

    魏雨繆一歪頭便看見了門外躺在地上的破自行車,心裡立刻明鏡似的,便立下保證:

    「齊老師,明天我就給你淘換一輛新『悍馬』來,你騎著破驢來換吧!」

    齊有為一點不臉紅地答應:「我可真來呀!」

    魏雨繆拍拍齊有為肩膀:「不是真的還是假的麼?」

    兩個人這才坐下來觀賞、點評田黃石。齊有為的確很有才,鋪開紙筆就唰唰唰寫了一篇報道,接著,就用數碼相機從四個角度給田黃石拍了照片。

    齊有為走了以後,魏雨繆趕緊到電動車專賣店花了2480元買了一輛悍馬牌電動車,推回來放在店裡,等著明天齊有為來了推走。魏雨繆當然不傻,這個賬他是會算的。只要造勢造得好,這塊田黃石在拍賣會上多拍出十萬八萬像玩兒一樣!

    轉天,齊有為送來了一沓《藝品週報》,新報紙夾著彩頁,新油墨散發著幽香。兩個人約定了喝酒的日子和時間,齊有為就推說太忙走掉了。當然,騎走了新悍馬電動車,把那輛破驢扔這兒了。而且,還捎走一個「壓櫃檯」的康熙年間的銅胎畫琺琅花卉紋鼻煙壺,而這個鼻煙壺是魏雨繆花了四萬八從一個朋友手裡勻來的。齊有為點到這個鼻煙壺的時候,用「心驚肉跳」四個字形容魏雨繆當時的心情毫不過分。但他明白,他現在正是求人的時候,牙掉了咽到肚子裡,胳膊折了褪盡袖子裡,理應如此。

    當他翻開報紙,看到田黃石的照片果然照得非常清晰,色彩也不失真,一共登了兩張,文字報道約莫有五百字。而文字下面,有一行齊有為的鋼筆字:「如果發這麼大篇幅的廣告,至少要兩萬八。」

    魏雨繆一陣苦笑:謝謝兄弟,你不說,我也知道,但願我吃了小虧能佔個大便宜!

    這時,馬齒莧背著手遠遠地走過來了。自從退休以後,他每天至少要來古玩街走一遭,有時候還要走兩遭,甚至走三遭。他這輩子與真假古玩沒少打交道,與那些東西簡直產生了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撕扯不開的關係,讓他一天不看、不想那些東西,簡直不可想像!而那些東西沒有一件是自己家裡的。他的家裡不存古玩。他怕落嫌疑。當處長的時候,局裡對他們文物處有明確規定:不允許染指古玩掌眼、倒買倒賣。既然如此,他家裡連擺都不擺。瓜田不納履,李下不正冠,何必落那嫌疑呢?但他並沒有廉潔到連一次工藝品也沒收過。

    他確實曾經收到過別人送的元代瓷瓶和明清字畫,但他轉手就讓兒子賣掉了,賣了多少錢他根本就不問。甚至連那些瓷瓶和字畫是真是假他都不問。因為,他不曾幫助別人賺過大錢,人家怎麼會送他值錢的真品?所以,上級領導或同事朋友去他家做客,一點「文物處長」的痕跡都找不到。當然,這也免不了會聽到閒話,有人就說他玩兒得好,手段高,拿「黑耗子白耗子,逮不著的耗子是好耗子」這話損他。對這話他莞爾一笑,不置一詞。

    馬齒莧家裡沒什麼家底。與人們想像中的家財萬貫的文物處長的形象並不搭界。但馬齒莧並不是不玩收藏,只是他收藏的東西一般古玩街的人們都不感興趣。他愛收藏紅色文物,諸如馬燈、刺刀、手榴彈、子彈殼、駁殼槍槍套之類的。古玩街的人沒人倒騰這些,而他也從不向世人展示。所以說,存這類東西,與存不斷升值的古玩不可同日而語,說他一貧如洗也差不多。此為後話。

    兒子馬家駒依靠「拼縫」倒騰建材,年滿三十才算給自己掙出一套房子,於是,搞了一個對象,是古玩街一家小店的會計。但馬家駒還沒有汽車,沒有像樣的傢俱和電器。女朋友對此很不滿意。其實,現如今藍海市有個約定俗成的慣例,就是小兩口結婚女方家裡應該陪送汽車,男方只管準備房子和傢俱電器即可。但馬家駒的女朋友不這麼看,她說:「我家裡該陪送當然要陪送,我老爸老媽就我這麼一個寶貝女兒,不給我花他們的存款花給誰?但你天天接我上下班總不能用自行車吧?坐電動車我害怕,坐自行車我丟份兒,你就不能買輛汽車?哪怕是沒有後備箱的兩萬一輛的小夏利呢?」

    女朋友的話自然就是聖旨。因為,女朋友比馬家駒小七八歲,小女子撒個嬌什麼的很可愛,要輛汽車就像撒嬌;而且,女朋友腰身窈窕,臉蛋也說得過去,在古玩街有一號,而古玩街是他老爸馬齒莧天天去的地方,這讓馬家駒很有面子;再者,馬家駒確實到了需要女人的年齡,慢說女朋友不是無理取鬧,就算是無理取鬧,馬家駒心裡也不煩。每到夜晚,女朋友讓他摟一把,親一口,那比吃蜜還讓他熨貼。問題是,心裡不煩也好,吃蜜一般的熨貼也罷,該淘換錢就得給人家淘換錢去。於是,馬家駒挖空心思想掙錢。

    紅帆廣場優惠賣樓的廣告見報以後,馬家駒心生一計,何不賭上一把?他這麼想了,卻並不是馬上就做了,他不至於這麼莽撞。他去紅帆廣場的售樓處蹲了三天,他想看看買樓的人是不是踴躍,是不是有人敢買一千平米。結果,還真有不少人一買就一千平米、兩千平米,還有買三千平米、四千平米的,售樓處的玻璃櫃檯都擠裂了。馬家駒心裡有底了,立馬找到老街舊鄰親朋好友,好說歹說,終於湊上了五百萬現金。接著,他就馬不停蹄地去售樓處辦理了交割。當然,他與售樓處簽的合同屬於「內部掌握」的合同,雖然實際上馬家駒已經交完款買走了,而名義上還是紅帆廣場的房子,紅帆廣場還繼續賣這些房子,等於為馬家駒代賣。兩方聯手這麼做可以逃一部分稅,你知我知,你情我願。

    過了一段時間,馬家駒再去售樓處,想看看是不是還擠破櫃檯,就感覺不對了,因為陸續還有來買樓的人,但那些人都面熟,已經來買過好幾次了——顯然都是售樓處雇來的,做出樣子給人看,屬於釣魚,都是房托兒!而再看售樓處的朋友,一個個喜笑顏開,對幫助他賣樓的事隻字不提,馬家駒方知事情不妙。不得已,馬家駒在全市所有像點樣兒的房屋中介都登了記,請他們幫著賣樓。但半年過去,毫無進展。馬家駒急得瘦了二十斤,已經嘬了腮了。問題是你嘬腮並不能引起別人同情,因為你受騙並不是為了做好事而是想賺錢,還因為你用的是別人的錢,人家對自己的錢能不能回得來也正急得心焦!於是,時隔不久,公安局介入了,馬家駒被拘留了。

    馬家駒被拘留以後是不是在裡面挨打了,他沒說,但他不停地給家裡一封封寫信,懇求老爸想轍把他弄出去,就讓馬齒莧感覺到馬家駒在裡面的日子不會好過。馬家駒給老爸出招,說古玩街女朋友的老闆叫寧海倫,是個手眼通天的女人,她認識區公安分局的警察,趕緊湊十萬塊錢給寧海倫送去,讓她想轍,她准有轍。馬齒莧見到信後感覺不妥,用這種辦法把馬家駒撈出來,事後法院照例會逼著你還那五百萬,你還不上就仍然要擔著「詐騙」的罪名,判刑便是題中應有之義,只有趕緊還錢才是正道。老婆已經急得腦中風住院了,一向沉穩的馬齒莧也不能不抓耳撓腮,如臥針氈了。問題是那麼多錢往哪兒弄去?如果他過去真給古玩圈的人幫過大忙,他就有資本張嘴向他們借,哪怕拆東牆補西牆,也先把危機應酬過去。偏偏他過去沒對古玩街的任何一個人做過實質上的幫助,現在讓他去向古玩街的人張嘴,他是張不開的。

    這麼想著,馬齒莧就又踱進了古玩街。這條街差不多有百年歷史了,過去的老房子東倒西歪破敗不堪,磚瓦的屋頂儘是打補丁的,青磚老牆風化得掉末。是十年前他在處長任上的時候,給局裡和市裡三番五次地寫報告,硬是鼓動市裡投了一大筆資金,把古玩街整個翻新了一遍。但說翻新,卻「修舊如舊」,仍舊保留了一百年前古玩街的風貌,對這一招藍海人沒有不讚賞的。所以,每每走在古玩街上的時候,馬齒莧就像在自己家門口遛彎兒,心裡那叫熨貼。但眼下,他就沒有這種好心情了,兒子馬家駒的事像艾火炙烤著他的屁股,像鈍刀切割著他的脖子,讓他只想逃離只想奔走,完全沒有了一個曾經為古玩街出過力的老文物處長的遛彎的架勢和風度。

    馬齒莧急急地走著,魏雨繆小店門前立著的牌子突然映入他的眼簾:「田黃石有貨」。他心裡暗笑一聲走了過去。說風就是雨,這古玩街的人也太會跟風了,剛剛在紅帆會所展示過田黃石,現在竟然有人開始賣了。真品田黃石几近絕跡,至少在藍海多年見不到了,怎麼說來就來了呢?馬齒莧根本不信。他走過去了,對那塊牌子沒有多看一眼。但他走出十幾步以後,職業習慣令他驀然轉了回來,他想看看藍海古玩街是不是真的有了田黃石。於是,他推門踱進魏雨繆的小店。

    魏雨繆見馬齒莧來了,興高采烈地遠接高迎,一把攙住了馬齒莧的胳膊,說:「嘿!馬處長,我知道您幹什麼來了,我不等您開口我就把東西拿出來,讓您看看我的東西是不是您想看的東西!」

    說完,魏雨繆就走到櫃檯後面,把保險櫃打開,取出一個雕花的紅木盒,打開盒蓋,捧出一件紅綢子裹著的東西。他把東西擺在玻璃櫃檯上以後,才輕輕揭開紅綢子,然後喜笑顏開地看著馬齒莧。

    田黃石!正是在紅帆會所亮相的那塊田黃石!馬齒莧十分驚訝:「怎麼會在你手裡?」

    「怎麼就不能在我手裡?」魏雨繆得意極了。馬齒莧摘下眼鏡,細看田黃石。到了他這個年齡,近距離看東西的時候必須摘下近視眼鏡。

    「據我所知,張先令把這塊田黃石拿到紅帆會所展示,只是想讓大家開眼界,東西是找朋友借來的。」

    「沒錯,張先生是借過,但現在歸我了!」

    「你是怎麼淘換來的呢?」

    「甭問了,曲裡拐彎的,費老勁了!」

    此時,馬齒莧突然萌生一個念頭,如果自己能夠原價拿到這塊田黃石,馬上就給拍賣公司送去參加今秋的秋拍,應該能拍到五百萬左右,正是還上馬家駒欠賬的錢數。可是,怎麼張這個嘴呢?這不是虎口拔牙嗎?魏雨繆能拿到這塊田黃石必定不是簡單事,而且必定憋著大賺一筆,怎麼可能輕易地原價讓給自己?而如果魏雨繆加完價再賣給自己,那就沒有多少升值空間,也就沒有拿它的意義。看著這塊田黃石,馬齒莧思前想後,連連搖頭。

    魏雨繆察言觀色,感覺馬齒莧似有話說。但他現在只想快些把這塊田黃石的知名度打出去,所以,他想的問題就只與宣傳造勢有關:

    「馬處長是不是還有既少花錢又見效果的宣傳辦法?」

    馬齒莧沒說話。魏雨繆搬過凳子請馬齒莧坐下,給他點了一根煙。馬齒莧突然吞吞吐吐說了這麼一句話,差點沒讓魏雨繆背過氣去:「你能不能把這塊田黃石原價勻給我?」

    「您來古玩街以前沒喝酒吧?怎麼竟說出這樣的醉話?」

    馬齒莧抽了一口煙,慢慢談起了拘留所裡的馬家駒和住院的老伴。

    魏雨繆吃驚地張大了嘴,接著,就把眉頭擰成了疙瘩。兩個人都想拿這塊田黃石參加秋拍賺錢,一個是想建功立業,扭轉自己轉行以後無所作為的被動局面,在親戚朋友面前掙個面子;另一個是想替兒子還賬,把兒子從拘留所弄出來,逃脫法院的宣判。僵住了。屋裡突然沉寂起來。兩個人都一連抽了好幾根煙,屋裡的能見度都降低了。

    魏雨繆一聲長歎,把嘴唇貼近田黃石,慢慢地親了一口。然後果斷地用紅綢子把田黃石包起來,放回紅木盒,對馬齒莧說出了在這塊田黃石身上花出的所有的錢,包括電動車和那個康熙年間的鼻煙壺。

    「我也不能讓你吃虧,給你一個整兒吧,三百萬,讓你有點小賺。」

    「沒意見。」

    「可是,田黃石假的太多,沒有證件和鑒定書不行。」

    魏雨繆一聽這話,就把沈月娟給的鑒定書和協議、身份證複印件之類全拿出來了。

    馬齒莧點了點頭,猶豫了一下,說:「我再說一句話你不要反感——」

    「請講。」

    「我還想帶著你去北京一趟,找專家再看看。」

    「我奉陪。」

    魏雨繆畢竟是國企出來的幹部,算是識大體顧大局的人,下一步要幹的事完全是為了成全馬齒莧。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這個理兒魏雨繆心裡明白。

    北京的專家,是個上過央視《鑒寶》節目的老先生,七十多歲了,馬齒莧當處長的時候找過他,所以,老先生沒打噴就接待了馬齒莧。而當他們把田黃石亮給老先生以後,馬齒莧沒對老先生說:「您看這東西是真是假?」而是說了一句很含蓄很含糊很意味深長的話:

    「您感覺這東西——」

    結果老先生也說了一句很含蓄很含糊很意味深長的話,而且只有三個字:

    「美極了!」

    馬齒莧之所以那樣說話,也許為了顯示自己也不是外行,因為自己曾經是藍海市的文物處長;也許他面皮薄不好意思直通通地問是真是假,那也顯得自己很沒水平。一個文物處長連真假田黃石都說不清,那你這文物處長是怎麼當的?敢情這些年全是蒙世?總之,就這樣請老先生掌了眼。掌了一個含糊其辭的眼。老先生很忙,屋裡還有其他人坐等,馬齒莧和魏雨繆不便過多耽誤時間,急急告退了。當然,馬齒莧沒忘記把一個紅包悄悄塞進老先生抽屜。

    出了老先生家門,魏雨繆十分興奮。他作為一個剛轉行不久的國企幹部,一個對古玩還沒入門的人,這種興奮是自然的。如果馬齒莧也跟著興奮,那就莫名其妙了。問題是此時馬齒莧還真是十分興奮。他的興奮是來自兒子問題可望得到解決。殊不知他的興奮建立在並不踏實的沙土地上,「臉皮薄」(假如是臉皮薄的話)生生毀了他!

    回到藍海以後,馬齒莧就捨著老臉東挪西借,連文物局幾位退休老局長的家裡都跑到了,將就著湊足了三百萬,與魏雨繆辦了交割。自然,他也想到了宣傳造勢問題,也給《藝品週報》打了電話,對齊有為訴說從魏雨繆手裡買過田黃石的事,而且,把北京老先生「美極了」的話告訴了齊有為。齊有為對馬齒莧非常瞭解,知道他是個一錐子扎不出血的鐵公雞,所以,連來採訪他都沒來,憋在屋裡就寫了一篇報道,而且,主題不是誇耀那塊田黃石怎麼好,而是表揚魏雨繆危難當頭顧全大局成人之美。魏雨繆被誇得像個活雷鋒,一時間在古玩街傳為佳話。而齊有為還在等著馬齒莧再次找他,他不相信馬齒莧不繼續找他宣傳造勢,他下定決心非把馬齒莧扎出血來。但偏偏馬齒莧遲遲沒有找他,直把他氣得流鼻血。

    話說馬齒莧拿到田黃石以後就立馬找拍賣公司去了。這個公司他常來,與裡面的領導和辦事人員都很熟。秋拍本來已經到了預展階段,拍品樣本早已製作發出。馬齒莧冷不丁拿來一塊田黃石,讓拍賣公司有些措手不及。但既然是老領導老朋友馬齒莧的事,拍賣公司也不能不辦。於是,公司領導立即組織專家對這塊田黃石進行鑒定,打算作為特例納入計劃。

    藍海市已經多年見不到田黃石了,所以,拍賣公司的那個專家起初拿不定主意,感覺沒把握。於是,他們就將公司內所有的專家都集合起來看這塊石頭。沒想到還真產生了不同意見——這就正常了,拍賣公司的專家不可能都像馬齒莧那樣「二把刀」「三腳貓」「半瓶子醋」,那樣的話,拍賣公司不得賠死?

    拍賣公司內部為這塊田黃石爭論不休,有人說是真,有人說是假,於是,他們請來了藍海市實驗中學的特級教師於博彥博士。

    於博彥今年三十整,歷史專業畢業,拿到博士學位後因為社科院或研究所的工作不好找,就進了中學當老師,所幸的是他進的中學是藍海市的重點校,校長對他這個人才非常重視。按照國家規定,要評特級教師,本科生必須教書八年,碩士生必須五年,博士生必須三年,這是硬件,軟件就是課時和教學質量。而實驗中學的校長在方方面面都對於博彥開了綠燈,所以,三年頭一夠,他沒費勁就有了特級教師的職稱,於是工資也上去了。他愛好古玩,不僅家學淵源,而且,他把業餘精力全擱在古玩上了。這樣一來,會使他的歷史課講得更加有聲有色,學生更愛聽,卻不可能為教學加班加點。為此很多慣常加班加點的教師咬這件事,但有校長撐腰,他的特級教師職稱終歸沒被咬下來。

    校長為什麼對於博彥如此青睞?難道僅僅是博士學位的名號迷惑校長的眼睛?不是。是一件事讓校長認定於博彥確實是人才,而且不是應試型的人才,是貨真價實的人才。

    那是於博彥剛到實驗中學的時候。校長找他在校長室談話,於博彥卻一直不看校長,只把眼睛盯在門後盆架下面的一個刷著綠漆的痰盂上。而且,校長與他談了很多「好好發揮,帶動低學歷的人」的話,他都沒聽進去,卻突然問了校長這麼一句:「文革中咱們學校是不是存過查抄物資?」

    校長不明白於博彥為什麼問這些,納悶地回答:「是啊,我聽老輩的領導說過。」

    「這就對了。」

    「什麼意思?」校長不明就裡。於博彥說,文革初期,全國各地的紅衛兵鬧起「破四舊、立四新」的風潮,從「地富反壞右」和很多有家底的人家裡抄走很多值錢的古玩,有的被砸碎銷毀了,有的就集中存放在某處。這些東西被叫做「查抄物資」。而到了文革後期,落實有關政策,查抄物資被陸續退回,而被砸被毀的,也就那麼回事了。物主一般沒人敢去要的。而且,那時候古玩根本不值錢,物主也沒拿古玩當回事,保命才是最重要的。這個痰盂,應該屬於沒有砸碎、散失的、沒有退回去的查抄物資。

    於博彥走過去端起那個綠色痰盂,拿到廁所刷洗乾淨,回來後找校長要了一把鉛筆刀,然後用鉛筆刀輕輕刮掉痰盂上的綠漆,慢慢地,就露出一個淡淡的天青色陶瓷痰盂,於博彥擺弄著痰盂湊近校長說:「您看,器形古樸稚拙,釉質光潤亞滑,開魚仔紋片;足底有3個芝麻狀支釘痕,其中兩枚緊靠足牆,支釘斷截面呈白色,這種緊靠足牆的芝麻狀支釘痕是宋代汝窯瓷器的一大特徵。」

    「宋代的?這麼說值了錢了?」

    「沒錯,這是宋代汝窯出品的出戟尊,連古玩十分集中的北京、天津那樣的大城市都難得一見,在咱們藍海竟發現一件,我真有一種晴空霹靂之感,簡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出戟尊是幹什麼使的?」

    「出戟尊是北宋始創,明代開始流行的一種器物,是官窯為宮廷特燒的仿青銅陳設器,也可以用來飲酒、祭祀,或盛放食物。而瓷尊是陶瓷容器的統稱,始於商代。」

    「哦,真長見識!你怎麼見得就是汝窯的東西呢?」

    「汝窯位於河南省寶豐縣,寶豐在宋代隸屬汝州,故簡稱汝窯,又因為是燒宮廷用瓷的窯場,故也稱『汝官窯』。其燒造時間不長,僅從宋哲宗到宋徽宗燒造了20年。汝窯瓷器胎均為灰白色,深淺有別,與燃燒後的香灰相似,故俗稱『香灰胎』,這是鑒定汝窯瓷器的要點之一。汝窯瓷釉基本色調是一種淡淡的天青色,俗稱『鴨蛋殼青色』,釉層不厚,隨造型的轉折變化,呈現濃淡深淺的層次變化。釉面開裂紋片,多為錯落有致的極細紋片,透明無色似冰裂,俗稱為『蟹爪紋』。汝窯瓷器底款有刻『奉華』和『蔡』字的兩種,當為宋時所特有,均與宋宮廷和皇室相關。您看,咱們這件出戟尊的底款恰恰就是個『蔡』字!汝窯瓷器傳世很少,且後代從未仿燒到九成像者,鑒別真偽不是很難,尤其是記住汝窯的主要特徵,更不會輕易打眼。除胎釉、支釘痕外,汝窯瓷器至今未有高度超過30厘米、圓器口徑超過20厘米的完整傳世品。真正的汝官窯產品,傳世的僅見70餘件。歷代墓葬中時至今日未見出土一件汝官窯瓷。尤其是汝窯青釉器也有類似汝官窯的,但那是民窯所產,與汝官窯是兩碼事。但東西少並不等於一件沒有,咱們這件出戟尊確定無疑就是汝官窯所出!」

    於博彥像背書一樣,滔滔不絕,有條有理,絲絲入扣。

    「這麼多年來,我天天往裡吐痰,簡直是暴殄天物,罪過啊!」校長一把將出戟尊抱在懷裡。

    「現在得見天日也不算晚。」

    「怎麼處理?」校長愛撫著出戟尊問。

    「退是沒法退了,捐給咱藍海博物館吧。」

    「不行,咱學校正缺錢呢!」

    「那就拿到拍賣公司拍賣!」

    這件汝窯出戟尊在藍海拍賣公司拍出了五百萬的價格,校長用這筆錢在學校裡蓋了一座像模像樣的五層高教學樓。而「於博彥」這個名字一下子就在拍賣公司叫響了。後來總經理找到實驗中學校長想挖走於博彥,說,於博彥去拍賣公司可以「天高任鳥飛,海闊憑魚躍」,那才是正路。誰知校長一口回絕道:「我還指著於博彥幫我搞擴招呢!」

    毫無疑問,他們都把於博彥的名字當作了金字招牌。而於博彥這塊金字招牌的背後,理所當然就是真才實學。於博彥對校長一門心思搞擴招是有自己保留意見的。但他對校長評價不錯,也就順從了。而且,拍賣公司私下對他講給他高薪,是他在實驗中學的十倍,他也沒動搖。因為,校長在得知出戟尊很值錢以後沒想邪的歪的,沒想自己獨吞,也沒想和於博彥私分,幾乎沒有一點妖蛾子,光明正大去拿到拍賣公司拍成現金,回來在學校裡蓋了教學樓。這樣的校長於博彥讚賞,跟著這樣的校長他心裡愉快。彷彿惺惺相惜,三年後,校長力排眾議親自到市教委舉薦於博彥做了特級教師。

    風借火勢,火助風威,特級教師的名頭加重了於博彥在藍海古玩界的份量,尤其加重了他在拍賣公司的份量。每當公司內部出現爭議的時候,他們就拿著東西跑一趟實驗中學,請於博彥最後一錘定音。而凡是經過於博彥一錘定音的東西,還從來沒出現過誤差。「權威」就這麼樹起來了。拍賣公司的人說於博彥是天才,他們都自愧弗如。只是於博彥自己不承認。但他不承認並不能阻止別人不承認。連官本位思想非常嚴重的馬齒莧,都對於博彥這個中學老師不敢小覷,只是因為自尊心使然,他對於博彥敬而遠之,從不叨擾。否則,事關田黃石他完全可以找於博彥看看,根本用不著跑一趟北京,但他的自尊心讓他不想在於博彥這個年輕人面前低這個頭。

    話說拍賣公司為田黃石的鑒定問題,專程請來了於博彥。在拍賣公司的鑒定室,於博彥在燈光照射下,使用放大鏡和顯微鏡仔細看過田黃石以後,又拿小刀在田黃石底部刮了幾刀,用手指捻了下粉末,搖了搖頭。

    堅持是假貨的一方有些失望,難道連大名鼎鼎的於博彥也難置可否?或者於博彥根本就鑒定不出來?他的半世英名也栽在這塊田黃石上?他們迫不及待地問:

    「你倒是說話呀?真的假的?」

    於博彥一錘定音:「假的。」

    這一方的幾個人擊掌歡呼,聲稱差點沒讓拍賣公司鬧笑話!而堅持是真品的一方非常氣憤,非要於博彥說出所以然來,而且還說出:「你說不出所以然就是欺世盜名」的狠話。於博彥很冷靜,並不反駁,只是說:「你們把馬齒莧處長也叫來吧,我當著他的面兒說說這塊田黃石。」

    馬齒莧本不願意來,因為他一不想見於博彥,二害怕出現異議,現在他的神經已經緊繃到極限了,是經不住一點打擊的了。但拍賣公司的人說,這可涉及到我們收不收你的石頭的問題,你怎麼能不來呢?於是,馬齒莧硬著頭皮來到拍賣公司。於是,三頭對案,梁山好漢全伙在場,於博彥就講起了這塊田黃石。馬齒莧越聽臉色越青,最後變成了紫茄子色。沒等於博彥講完,他就借口去廁所,失魂落魄地逃掉了。

    他出了拍賣公司大門,就急忙打車以最快的速度回到家裡,他之所以這麼著急往家裡跑,是因為家裡有北京那個老先生的電話號碼,他現在還有一線希望,就是北京的那個老先生是不是與於博彥意見相反。

    問題是北京的老先生沒有站在馬齒莧一邊,他也說那塊田黃石是假的。馬齒莧氣得半天說不出話來,等他終於把氣喘勻了,問:「既然是假的,讓你掌眼你怎麼說『美極了』呢?」

    「我只說這塊石頭『美極了』,並沒說它是田黃石啊!」

    一座巍然屹立的高樓大廈轟然倒塌;一道五光十色的海市蜃樓煙消雲散!馬齒莧晚上沒做飯,沒吃飯,也沒睡覺。轉天一早,送報的送來了《藝品週報》。馬齒莧退休以後退掉了其他報紙,唯獨繼續訂閱《藝品週報》。現在報紙來了,腦子再亂,該看還是要看。而不看不要緊,這一看腦袋就嗡一聲炸了。《藝品週報》的第三版通欄標題就是:「退休文物處長馬齒莧借錢買田黃石打眼警示世人」。馬齒莧推開窗戶,蹬著凳子爬上去,連往下看一眼都沒有,就跳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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