權力野獸朱元璋3(大結局) 正文 第二十章
    胡惟庸一案斬殺三萬人頭,如果那時有吉尼斯大全,朱元璋將首開紀錄。也有倖存者,一個是皇上的兒女親家,一個是太子的師傅,出於不同的理由,都不言謝。

    一

    胡惟庸案牽連的人犯真是太多了,新設的錦衣衛詔獄和刑部大牢塞不下。又加上京兆尹的監牢,還是塞不下,朱元璋下令把城外的幾座兵營都臨時改成監押人犯的地方。

    陳寧是僅次於胡惟庸的要犯,他倒顯得很從容,他是在「噴酒」的古井旁就擒的,他讓徐達轉告朱元璋,他不要任何人審他,只想面見皇上。

    朱元璋說了這樣一句:開恩的時候,也興讓犯人自己挑個死法呢,他立刻傳旨,親審陳寧,他相信陳寧是想供出內幕來。

    陳寧被單獨押了上來。

    朱元璋凌厲的目光審視他良久,問:「你要單獨見朕,有什麼話要說?」隨後他開了個不大不小的玩笑,朱元璋說:「朕本想去品嚐一杯古井佳釀呢,井裡噴酒誰見過?想必陳愛卿偏過了?那井酒的味兒一定甘冽而香醇吧?」

    陳寧說,這當然是一場騙局,他說皇上洪福齊天,命不該絕,他陳寧才有今日之禍。

    朱元璋說:「朕以為你到現在還會告訴朕,喝不到那井裡噴出來的酒,會終生遺憾呢。」接著他咳了一聲,聲調中含有幾分傷感地說,他待陳寧並不薄,奈何追隨胡惟庸謀逆造反?

    陳寧說,走到這一步,也是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他說他不是來苟且求生的。

    「那你來幹什麼?」朱元璋問。

    陳寧說:「臣自知罪孽深重,不敢求饒,有幾件事,想告訴皇上,這也是我一點追悔之心。」

    朱元璋說:「朕不妨聽聽,你說吧。」

    陳寧說:「逮捕的胡黨中漏了幾個人。」

    朱元璋問:「哪幾個?」

    陳寧說他怕萬一有漏網的,日後又是皇上身邊的隱患。

    朱元璋說:「你說吧。」

    陳寧說:「宋濂的兒子宋慎是胡惟庸一手提拔的,他給胡惟庸送過禮。」

    朱元璋關心的是宋濂是不是胡黨?

    陳寧說:「胡惟庸想拉他,說先拉過他兒子來,老子自然向著我們。」

    朱元璋又問:「還有誰?」

    「廖永忠。」陳寧說他是假瘋,胡惟庸最先看出來的,他恨皇上對他下狠手,說是卸磨殺驢。胡惟庸一找上他,廖永忠和他一拍即合。

    朱元璋說:「驢並沒殺,現在看,不殺是錯了,朕早該想到他是假瘋。朕所以疏忽了,是因為朕低估了他,這樣一個有勇無謀的人,竟有如此高超的金蟬脫殼本事,瞞過了朕的眼睛。」

    陳寧說:「還有一個林賢。」

    朱元璋問:「明州衛的林賢?」

    「是,」陳寧說,「他替胡惟庸去日本借兵,扮成來朝貢的使者,屆時行刺。胡惟庸安排,不管那時他在與不在,都要按計劃干。」

    朱元璋問:「日本使者什麼時候到?」

    「快了,」陳寧說,「不出十天準到。」

    「還有嗎?」朱元璋問。

    「還有在藍玉軍中的封績,他被胡惟庸派到元朝逃散人員那裡去借兵。」

    「封績在藍玉那裡?」朱元璋說,「這麼大的事他怎麼從未奏報?」

    陳寧說:「其實藍玉更恨皇上,這原因,我不說,皇上自己也知道。」他指的顯然是郭惠的事。

    朱元璋問:「藍玉也和你們聯手了?」

    「那倒沒有。」陳寧說,胡惟庸和藍玉交往不多,不敢貿然行事。

    朱元璋突然問:「李善長的弟弟陷得那麼深,李善長不知道?」

    陳寧道:「他是裝聾作啞。我們派李存義去遊說李善長三次,胡惟庸去過一次,答應事成後封他淮西王。還送他一對乾坤劍,是漢高祖定天下時的寶物。」

    朱元璋說:「李善長沒有答應,是吧?」

    「劍,他收了。沒置可否。他說他老了,不願意鬧出事來。」陳寧說。

    朱元璋用意不明地笑起來,他說:「李善長還是有分寸的,他畢竟沒從賊嘛。」他目視著陳寧,忽然問:「胡惟庸和真妃勾結的內幕,你不也知道嗎?」

    「知道得不多。」陳寧說,「胡惟庸諱莫如深,只知道有幾次的消息都是達蘭派小太監送出來的。我想,達蘭是想借胡惟庸的勢力,在皇上面前抬潭王吧。」

    朱元璋問:「你說了這些,想求得不死,是嗎?」

    陳寧說:「不,臣不過是茶陵一平民,跟隨皇上,得皇上賞識,讓臣任知府,樞密院都事,中書參議,當過兵部,吏部,戶部,禮部四部尚書,可以說位極人臣。臣原來叫陳亮,陳寧的名字還是皇上給改的,臣這樣的人都附逆謀反,皇上留我一命,我也無顏活在世上啊!」說畢大哭。

    朱元璋也掉淚了,他說:「借你人頭警世吧,朕也不會徇私的。」

    二

    朱元璋很想知道胡惟庸此時所思所想,他並不看重胡惟庸的口供。本來已經睡下了,好長一陣子不能入睡,便索性爬起來,命令升堂,在奉先殿裡審胡惟庸,除了幾個貼身小太監,就只有朱標在場了。朱標近來身體欠佳,總是不住地咳嗽。

    胡惟庸一下子蒼老了許多,朱元璋好像第一次發現,他不單鬢角有了白髮,連下巴上的鬍子也有些許白茬了。

    胡惟庸與陳寧截然相反,顯得很冷靜,咬緊牙關一聲不吭。

    朱元璋問:「別人都招了,你不招也沒用。」

    胡惟庸梗著脖子不出聲,不是看天棚,就是看地板。

    朱元璋問:「達蘭和你有過什麼默契?她生的孩子是不是陳友諒的?」

    胡惟庸望著他冷笑。

    朱元璋問:「是不是?」

    胡惟庸早扭過頭去。

    朱元璋說:「你是非逼朕對你用刑啊。來人,上刑。」

    胡惟庸被裝進一個滾籠中。這是一個用木板做成的圓形中空籠子,每塊木板沖裡面都有釘子,人一裝進去,立刻扎得渾身冒血,人也疼得亂叫。

    朱元璋說:「滾籠沒滾之前你說出來,還能少遭點罪。」

    胡惟庸咬著牙瞪著眼,一聲不吭。

    朱元璋一揮手,幾個太監推動了滾籠,滾籠從台階向下滾,一路叫聲一路血,台階全染紅了,嚇得朱標以袖掩面,根本不敢再看了。

    朱元璋降階來到胡惟庸面前,血肉模糊的胡惟庸仍瞪著眼睛看著朱元璋。

    朱元璋問:「你還不想說嗎?你的同黨全在朕的名單上,一個也跑不了,你不說也是枉然。」

    胡惟庸拚命咬著嘴唇,強忍劇痛。

    朱元璋無奈了,歎口氣,對太監們說:「送回刑部大牢,叫太醫弄點治紅傷的藥。他不能這麼便宜地死了,行刑那天,朕要讓天下百姓看著活著的胡惟庸怎麼個死法。」

    胡惟庸瞇著雙眼,甚至有點幸災樂禍地看著朱元璋。

    朱元璋心有所動,說:「哦,是了,朕明白你這眼神,你是在嘲笑朕,別高興得太早,是不是?」

    胡惟庸露出了鄙夷的冷笑。

    朱元璋卻說,胡惟庸高興得太早了,幾天後不是明州衛指揮使從日本借兵回來的日子嗎?你胡惟庸等不到他來救你了,朱元璋說他已派人去捉拿反賊林賢了。

    如一陣風吹滅了胡惟庸眼裡那盞帶著一線希望的小燈,那裡面是絕望的黑洞洞了。

    朱元璋說的不是假話,奉旨帶兵前往明州的大將沐英正在明州港守株待兔呢。

    林賢倒很準時,東海的風浪都沒有拖延他的行期,這一天他率的日本使團準時出現在微微湧動的海平線上。

    一艘掛著日本旗的日本使者官船正向岸邊駛來。

    船甲板上有一根大煙囪一樣的金色巨燭,是貢品,巨燭上有「大明皇帝萬壽無疆」的字樣。

    日本大和尚如瑤和明州衛指揮林賢站在桅桿下,望著越來越近的燈火閃爍的海岸。

    僧人打扮的如瑤說:「如果我殺了你們皇上,你不能食言啊!」

    林賢說:「別說五台山啊,把九華山、普陀山都給你當道場也是一句話的事呀!那時他就不是丞相,而是皇帝了。」

    這條外交使船剛一靠上明州衛所口岸,四面圍上來好幾條兵船,林賢剛問了一句:「怎麼回事?」

    沐英帶人跳上船來,大喝一聲:「反賊林賢,奉旨來拿你!」

    林賢急忙拔劍,但很快被制服了,如瑤和手下的人全都當了俘虜。

    與此同時,致仕在家的宋濂也是禍從天降,他們父子被一條索子鎖了,解往京師,理由很簡單,他兒子宋慎曾經在胡惟庸那裡當過兩年幕僚。

    宋濂說:「我早對你說過,不要與胡惟庸走得太近,怎麼樣?老夫的一世清名,也跟你葬送掉了。」

    宋慎還抱有一線希望,父親畢竟是太子的老師,也教過皇上,能不能對他格外開恩?

    宋濂並不抱多大希望,只好聽天由命吧。

    一聽說宋濂也被胡惟庸案株連並已押解進京,朱標憂心如焚,他不得不到奉先殿去見朱元璋了。

    朱標滿臉淚痕地進來,肅立一旁。

    朱元璋問了一句:「你怎麼了?」

    朱標說:「父皇不是讓兒臣參與審胡案嗎?我簡直嚇呆了,老師宋濂也在劫難逃,開國元勳一半都抓了,連我郭興舅舅都會謀反嗎?」

    朱元璋說:「看看你這個樣子,人家磨刀霍霍,你還在這兒發慈悲。朕知道你準會來求情,特地給你準備了一件東西。」

    朱元璋轉到了屏風後頭,用手絹墊著,拿出一個刺多得驚人的蒺藜棒,扔到了地上。

    朱標不解何意,望著朱元璋。

    朱元璋令朱標把棍子撿起來。

    朱標猶豫了一下,伸手去拿,卻被利刺扎痛了,尖叫一聲,血也從手上淌下來,忙扔下棍子。

    朱元璋又用手絹墊著拿起了蒺藜棒,用寶劍上下削了幾下,把木棒子表面的刺全削掉了,棍子變得光滑多了,他把棍子遞到朱標手中,朱標接過去,仍不明白朱元璋是何用意。

    朱元璋說:「朕要殺的人,就是這棍棒上的刺。朕終究是要傳位給你,讓大明江山世代永存,朕不把這些刺拔出去,你將來就會有麻煩,江山就不穩。」

    朱標說:「可是……」

    朱元璋說:「沒有什麼可是。你去寧妃那兒,安慰安慰她,也可以讓她去見見郭興。」

    朱標說:「我不去。最好的安慰是放了舅舅。」

    說起宋濂,朱標更是心痛,他拚死拚活也要把師傅救下來。

    朱元璋越來越不耐煩了,指斥太子是朽木難雕。

    朱標說:「誰都可以不管,我師傅我不能不管!為什麼把宋師傅抓來?」

    朱元璋說:「你這麼懦弱,都是你師傅的罪過,朕早該找他算賬了。」

    朱標頂撞說:「早知今日,當初又何必三顧茅廬把人家請來住進禮賢館?」

    「放肆!」朱元璋火了,「你給朕出去!」

    朱標賭氣走了出去。

    三

    三天後,沿著大運河北上的宋濂被押解進京。過去重要人犯都關在刑部大牢裡,自從朱元璋建了錦衣衛充當耳目後,又建立了錦衣衛專有的牢房,稱為詔獄,裡面有名目繁多的刑具,其殘酷遠勝於刑部獄。

    宋濂到了詔獄已是黃昏時分了,烏鴉成群結隊地在他頭上聒噪個不休,本來走路不太靈便的宋濂又經長途顛簸,走路都不穩了。

    宋濂的出現,引起了牢中的一陣騷動,立刻有好多人從牢房裡叫他:「宋先生……」

    宋濂一看,叫他的人是費聚,旁邊還有郭興、陸仲亨,每人一面大枷。

    他不禁喟然長歎,真是世事難料啊,這裡拘押著的大多是跟隨朱元璋鞍前馬後在腥風血雨中過來的開國功臣,怎麼一下子都成了謀反的罪囚?

    費聚說:「想不到,你這給皇上當過老師的老夫子,也成了謀反的胡黨了。」

    宋濂哈哈一笑說:「當過帝師,到底是優待呀,沒看見嗎?我脖子上就沒扛著一面大枷!」

    眾人相對苦笑。人們的笑裡飽含了譏刺和酸痛,當然也是無奈。

    費聚想勸慰宋濂幾句,就說他最終沒事的,手無縛雞之力的老夫子用什麼造反?子曰詩雲嗎?

    陸仲亨也附和,秀才造反,十年不成。他認為老夫子畢竟是太子師傅,又本來也牽扯不上什麼,朱標一定會來救他。

    朱標何嘗不想救?他已碰了釘子,思忖再三,決定去搬皇后為救兵。

    馬秀英確也沒想到會株連到太子師傅,她心裡很難過,也覺得臉上無光,她認為這是很丟臉的事,她決定去找朱元璋。郭寧蓮的哥哥郭興都下獄了,馬秀英都沒有出面,可見宋濂在她心目中的地位。

    馬秀英一進來,朱元璋早猜到來意,便用手點著她鼻子沒好氣地說:「不准干政!為宋濂求情的話免開尊口!」

    馬秀英歎息地說:「我有時想,還是民間百姓家好,有尊有讓,有情有意。家裡請一位教書先生,全村人都敬重,終生不忘師教,不然怎麼供奉的牌位上有天地君親師一說呢。」

    朱元璋說:「拐彎抹角,還是為宋濂說情。你再說,朕要對你不客氣了。」

    馬秀英流淚說:「臣妾願意受懲罰,連宋濂這樣的謙謙君子都不得好報,我還求什麼?求皇上廢了我這個皇后,願用我的處罰換得宋先生不死,求皇上恩准。」說著跪了下去。

    朱元璋於心不忍,不禁長歎一聲,扶起她來,說:「你真叫朕左右為難啊。」

    正在這時,值殿官來報:「占城使者來見陛下。」馬秀英不得不起身,抹著眼淚從後面走了。

    朱元璋從占城使者手中接過禮單賀表,不禁慰勉有加,讓他回去代他向國君致謝,屬國有災,大明天子豈能袖手?朱元璋允諾回頭撥二十萬石糧。至於請派二百教師事,也可以辦到,需等徵集後才能成行。

    使者又說:「此來還有一事,想購幾套宋濂先生的書。他的書,教人學好上進,在占城很多人想要。」

    朱元璋似乎受了很大震動,看起來,對於聲名遠播海外的宋濂,還真輕易殺不得呢。他已決定把這個面子給皇后和太子了,也顯得他朱元璋並非六親不認。

    朱元璋爽快地答應了占城使者的請求,他說宋濂的書要刻印,需時日,叫翰林院為他們籌辦。

    使者說:「我想見見宋先生,以表達敬仰之意,可以嗎?」

    朱元璋好不尷尬,他能說此時宋濂正關在錦衣衛的詔獄中嗎?他只能說謊,推托說宋濂正在浙江充當學政主持鄉試,當然不方便了。

    那使者竟然要去浙江,朱元璋無奈,只得說,大明王朝是法度森嚴的,鄉試大比之年,考官不能見任何人,以防止作弊,使者這才遺憾地作罷。

    四

    奉天門外一片蕭殺恐怖氣氛,如臨大敵全副武裝的御林軍和錦衣衛上萬人環立,登聞鼓正前方,跪著一大片罪囚,人人戴一面大枷。

    遍體是傷的胡惟庸、陳寧、塗節、李存義、毛驤,這些人是鐵枷、鐵鐐,還有那些侯們,如陸仲亨、郭興、費聚、廖永忠等,跪在另一邊。

    宋濂依然沒有戴枷,神態自若。他倒有閒心左顧右盼地觀察別人在死亡面前是什麼德性。儘管他從來不喜歡胡惟庸,此時他在心底卻不能不佩服他,是一條漢子。據說他始終一言不發,他怕酷刑難忍時被人撬開口,竟自己咬爛了舌頭,真的說不出一句囫圇話了,也就不必開口了。此時的胡惟庸梗著脖子,眼睛瞇成一條縫,面對著雄偉的奉天門和宮城裡一層層錯落的琉璃瓦殿頂,誰也不知他在想什麼。

    朱元璋的臉色一點也不比胡惟庸好看。他臉色鐵青地坐在御座上,雙手扶著束腰玉帶。

    以徐達、湯和、李善長為首的文武百官垂頭立於丹墀之下。

    朱元璋問:「徐達,胡惟庸謀反案都牽涉到誰呀?都到案了嗎?」這是明知故問。

    徐達看著笏板後面的字朗聲念出了一串名字:謀逆首犯左丞相胡惟庸、御史中丞陳寧、御史中丞塗節、太常寺丞李存義、吉安侯陸仲亨、延安侯唐勝宗、平涼侯費聚、南雄侯趙庸、德慶侯廖永忠、滎陽侯鄭遇春、宜春侯黃彬、河南侯陸聚、宣德侯金朝興、鞏昌侯郭興、靖宇侯葉碖、都督毛騏、都督毛驤、都督李伯碖、都督丁玉,還有衛國公鄧愚之子鄧鎮,翰林院侍講學士宋濂之子宋慎。已故侯爵有濟寧侯顧時、營陽侯楊?、靖海侯吳楨、永城侯薛顯、臨江侯陳德、六安侯王志、南安侯俞通源、汝南侯梅思祖、永嘉侯朱亮祖、淮安侯華雲龍。其他府州縣吏千餘人,不細羅列。

    朱元璋此前已親手寫了《昭示奸黨錄》,裡麵條列其罪,附著了獄辭,可供傚尤者警戒。現在審也審了,該供的也供了,是明正典刑的時候了。

    徐達說:「請皇上發落。」

    朱元璋說,胡惟庸,就沒什麼說的了,著誅滅九族,本人車裂,剝皮實草。陳寧、塗節死有餘辜、滅三族;陸仲亨等俱殺頭,夷三族,已死的公侯也不輕饒,華雲龍、吳楨等追奪其封爵。

    朱元璋目視李善長,長歎一口氣,說:「沒想到你弟弟、你侄子都成了胡惟庸奸黨,你全不知情嗎?」

    李善長說:「臣不知情。」他現在是死豬不怕開水燙,只能挺著。親弟弟、親侄子都成了胡惟庸的死黨,照理來說,他李善長在「九族」之中,也可滅門的。他知道皇上會對他網開一面,他畢竟是大功蓋世的元老,又是皇上的兒女親家。話又說回來,倘若朱元璋全不念這些,像對午門外的宋濂一樣毫不容情,李善長又有什麼回天之術?他也犯不上低三下四、卑躬屈膝地去求生,反叫朝野上下看不起。由於打定了這樣的主意,他便一言不發。

    連李善長這樣的人都不乾淨,在胡惟庸反心畢露時都模稜兩可,這著實叫朱元璋灰心又傷心,但他確實不能殺李善長,至少現在不能殺。可惱的是他居然不跪下求饒,這同樣是對朱元璋皇權的大不敬和侵犯。

    所以他對李善長痛加申飭,是啊,不要說別的,就憑李存義犯案,他就可以連坐的。朱元璋說自己是不忍心啊。想起李善長初到他帳前時,朱元璋年方二十一歲,他四十一歲,李善長說的很多話正合他意,後來天下平定,封他為國公,召他兒子為駙馬,頒給他鐵券,實在不忍對他加罪。

    可你李善長幹了什麼?縱親為惡,這不是恩將仇報嗎?如果讓你死,死一百回的罪名都夠了。

    李善長跪在了地上。

    朱元璋說:「因為你有功於社稷,也免李存義一死,發往崇明島效力。但你侄兒李佑是不能免死的。」

    李善長跪在皇帝面前,竟未言謝。朱元璋很生氣,敲山震虎地來了一句:「人老了就糊塗,不明事理了嗎?」

    李善長仍無動於衷甚至有點麻木地跪著,好像真的老糊塗了,根本聽不懂朱元璋的話似的。

    朱元璋歎息著說,劉伯溫臨終時,上了個彈劾胡惟庸的奏疏,還叫他兒子捎話給朱元璋,他希望歷史證明胡惟庸是個好人,是他看錯了胡惟庸,他說他願意自己錯了,那將是天下人的福氣。不幸的是,胡惟庸被劉伯溫言中了。朱元璋感喟不已,周圍能多幾個劉伯溫,何至如此?

    這話如同鞭子一樣抽打在文武百官每個人的心上,不留鞭痕,卻叫人慚愧。

    許多大臣都羞且懼,不敢抬頭。

    這時劉三吾越位出班,朗聲奏道:「據臣所知,葉碖即是胡惟庸死黨,藍玉應當連坐,因為藍玉和葉碖是親戚、姻親。」

    朱元璋心裡暗罵,劉三吾老兒也很會看風使舵,他必是得到些宮闈中的風聲,知道藍玉勾引惠妃的隱情,料定朱元璋記恨在心,他上這個條陳不是正中皇上下懷?

    豈不知他想錯了。朱元璋生怕打草驚蛇呢,現在藍玉手握重兵,雄踞邊陲,弄不好一扯起反旗,那還得了?所以劉三吾挨了訓斥,朱元璋說,藍玉是他的衛青、霍去病,橫掃大漠,捍衛北疆,質問劉三吾說這話是什麼意思?

    熱臉貼了人家的冷屁股,劉三吾討了個沒趣,退了下去。

    朱元璋又叫:「宋濂,把宋濂帶上來。」

    值殿官答應著跑出去。朱標滿懷希冀地望著朱元璋。

    宋濂被帶上來了。朱元璋問:「宋先生有什麼話可說嗎?」

    宋濂不卑不亢地說:「我本不應為官,這是咎由自取。」這話說得夠遠的了,且有點風馬牛不相及,朱標為他著急,這是活命的機會呀。

    朱元璋說:「你不要顧左右而言他。你是教子不嚴之過,看在你為太子師份兒上,對你從輕發落。」朱元璋眼睛向屏風上一掃,上面有個大字紙條,寫有「茂州鹽案」字樣,他靈機一動,說了句:「罰你流放四川茂州,下去吧。」

    朱標鬆了一口氣。

    宋濂卻說了句:「那就再活幾年。」搖搖擺擺地下殿去了。

    見他如此倨傲,連謝都不謝,朱元璋很生氣,但也斷無立刻反悔之理,他靈機一動,反倒解嘲外加開脫地說,都是自己寬縱過度,才把臣子寵成這樣,赦免了死罪,宋濂不謝,李善長也不謝。朱元璋一下子成了仁慈寬縱的君主了。

    愁雲慘霧的殺戮開始了。

    這次的殺戮震動了京城,萬人空巷,都來觀看行刑,那些公侯大臣,每人頸後都插著奪命牌,每人身後站一個赤衣劊子手。

    胡惟庸則很特別,五套馬車分別衝向五個不同方向,每輛馬車後頭有一條鐵鏈子,分別綁在胡惟庸的頭部和四肢。

    三聲炮響,監斬官徐達、湯和手中的令旗舉起來了,立時血光飛濺。

    五輛馬車上的馭手揮鞭打馬,先是把胡惟庸從平地上平抬了起來,懸在半空,隨後又一聲炮響,只見五馬拉車,車拚命向不同方向拉去。

    人們聽到了一聲淒厲的慘叫。人潮洶湧地往後退,隨著砍瓜一樣的行刑開始,濺起的血水使前面看熱鬧的人迸了一身,這可不好玩了,人群漸漸散去。

    五

    三萬顆頭顱如果裝在馬車裡要拉走,要裝多少車?怕要三百輛馬車吧?那麼運屍身的恐怕要六百輛。九百輛裝著屍首的車隊從金陵排過去,也許要排到浦口。

    這念頭讓朱元璋自己都嚇了一跳。

    奉先殿裡,朱元璋一個人在燈下飲酒,一杯接一杯地喝。他並不是嗜酒的人。

    坐在一旁的馬秀英說:「我從來沒見你喝這麼多酒,別再喝了。」

    「朕高興啊!殺了這麼多謀逆之臣,朕能不高興嗎?」他苦笑著,突然大放悲聲,一邊哭一邊又往口裡倒酒,馬秀英奪了酒杯。

    朱元璋說:「朕今天殺了十侯,奪死去的侯爵十二侯!你說,他們為什麼背叛我?那華雲龍、費聚、吳楨、陸仲亨,都是我同縣同村的朋友,還有內弟郭興,我把他們帶出來,把他們從一個吃不上飯的一介平民、布衣,舉上了公侯大臣的地位,他們還有什麼不滿?還有什麼不知足?你說該不該殺?」

    「現在說該不該殺的也都晚了。」馬秀英說她記得大明律裡規定,王侯有罪,前三次只是警告,犯第四次才治罪呀!再說,皇上不是一向反對不教而誅嗎?

    朱元璋說:「你好糊塗。可寬宥三次,那要分是什麼罪,謀反罪一次就夠殺頭了,難道朕應當允許他們每個人造三次反嗎?」這話當然駁不倒。

    問題在於,馬秀英並不相信這些人都是謀反的,大多數人是受了株連,況且,殺開國功臣,總是叫人心寒的,人家會說陛下忘本。況且他們當中好多人只是與胡惟庸交往多一點,有幾個是要造反的?

    朱元璋卻並不後悔,他們當中有自恃功高的,有倚老賣老的,造反往往都是這些人,最有危險的也是他們。

    馬秀英聽了這話,很費解,吃驚地望著他。

    朱元璋說:「你以為我殺這麼多人好受嗎?我的心都在哆嗦!」

    馬秀英認為這些人多是上了胡惟庸的賊船,有的是受了牽連。她就不信,李存義和他的兒子也會謀反,他哥哥位極人臣,他侄兒是當朝駙馬,他本人是太常寺丞,他就是追隨胡惟庸改朝換代,又能怎麼樣?他也對不起他哥哥呀!他真若反叛,這不是給李善長臉上抹黑嗎?

    「李善長也不是什麼好東西。」朱元璋說,胡惟庸怎麼起家的?不是他提攜的嗎?李存義和胡惟庸結成兒女親家,還不是想藉著他的權勢往上爬?朱元璋說他夠給李善長面子的了,講連坐李善長也有罪。

    馬秀英稱道對李善長網開一面還是得人心的。胡惟庸一案不同於郭桓貪污案,太大了,幾乎席捲了開國功臣一半以上,聽說殺了三萬多人,誰聽了都倒吸一口涼氣。

    這時,宮女扶著哭泣的郭寧蓮來了,不知是不是嚇醒了酒,朱元璋竟站起來讓坐:「是寧妃,這麼晚了還沒睡?」

    郭寧蓮道:「皇上喝慶功酒,我也想喝呀!」

    馬秀英預感到要壞事,忙拉郭寧蓮坐,說:「妹妹,有話好好說,我知道你心裡不好過。」

    郭寧蓮不坐,指著朱元璋的鼻子說:「你大義滅親,滅到我郭家門上了,你殺了我大哥郭興,為什麼不殺我呀!不是滅九族嗎?」

    朱元璋說他也是沒辦法。牽進去了,他不能因徇私壞了法度,眾人也不服。

    郭寧蓮說:「我哥哥有什麼罪,他不過與胡惟庸有交往,有禮尚往來,那時胡惟庸並沒有謀反啊,皇上早知他有反骨,幹嗎用他做宰相啊?說陛下也是胡黨,這應該嗎?」

    朱元璋竟啞口無言。

    郭寧蓮哭著說:「你好沒良心!你當窮和尚討飯,昏倒在我家門前,是誰救了你?是誰給你點了墳山?我兩個哥哥跟你南征北討三十年,最後就換來個滿門抄斬的結局嗎?我父親剛死,屍骨未寒,你敢到他墳上去說一句嗎?」

    被罵得狗血噴頭的朱元璋忍耐不住了,大喊:「賤人,你越發放肆了!來人!」

    擁進來幾個錦衣衛的人,但沒敢動手。

    朱元璋發令:「把她捆起來,打入冷宮。」

    武士們看著馬秀英,仍不敢馬上下手,馬秀英跪下了:「請皇上看在寧妃出生入死跟你打江山的情分上,原諒她吧!人都有感情,她心疼自己的哥哥,也是人之常情啊。」

    朱元璋把酒壺酒杯全稀里嘩啦地摔在地上,氣哼哼地走了。

    馬秀英對武士們說:「你們去吧,沒你們的事了。」武士們悄然退了出去。

    郭寧蓮撲到馬皇后懷中痛哭失聲。

    六

    朱元璋成功地擊垮了達蘭和胡惟庸,他自己的精神也被擊垮了,一夜之間好像顯著地衰老了。他忽然想起了他的皇覺寺,那裡雖也有辛酸,此時想來卻充滿溫馨。

    人是很奇怪的,處於逆境時容易想起舊時的歡樂與痛苦;人在巔峰時也一樣,憶舊是一種精神上的自我慰藉?不管他內心怎樣悒鬱、沉重,回故鄉的皇覺寺,他必須令萬民看出他是衣錦榮歸。這是洪武十六年的重陽節,坐落在鳳陽?穴濠州?雪地面上的皇覺寺出盡了風頭。五十六歲的朱元璋回來祭廟了,鳳陽和臨淮兩地萬人空巷,輝煌的皇覺寺山門內外人山人海,觀者如堵。

    幾百個和尚在住持長老率領下鳴著法器、抬著祭器在山門前接駕。

    朱元璋皇帝的鹵簿、大駕浩浩蕩蕩向皇覺寺山門開來。

    隊伍最前面開路的是老將徐達、湯和率領的五百紅、黑甲士方陣,隨後是左右各十二面龍旗,北斗旗居前,豹尾旗居後,稍後是左右各六十四面旗,門旗、日旗、月旗、青龍、白虎、風、雲、雷、雨及江、河、淮、濟旗,還有天馬、天祿、白澤、朱雀、玄武及木、火、土、金、水五星旗。

    隨後跟進的是玉輅,朱元璋乘坐的高一丈三尺九寸五分紅黑漆的玉輅居中,左金輅、次革輅、右象輅、次木輅。朱元璋乘坐的玉輅四周羅列著黃麾仗、黃蓋、紫方傘、雉扇、朱團扇等,幢節、儀刀、鐙仗、畫戟等儀仗後面太監們抬著金交椅、金腳踏、水盆、金痰盂等。

    在這一片明黃耀眼的隊伍中,朱元璋的玉輅車門簾高卷,他躊躇滿志地望著重修的皇覺寺是那樣金碧輝煌,稱它為天下第一寺毫不過分。

    在眾和尚中,腮上有疤的一個五十多歲的和尚顯得不夠安分,他手裡擊打著木魚,眼睛卻不時地四下溜著,注視著漸漸走近的皇家儀仗,他就是如悟。

    皇家大樂起,登時蓋過了鐘鼎木魚之聲。

    眾和尚全都斂首長揖,目不斜視。

    疤臉如悟動了一下,手不由自主地在袈裟外面按了一下,可惜沒有人注意他。

    朱元璋在文武百官的簇擁下,走下玉輅,他瞇起眼睛,望望皇覺寺巍峨的正殿簷角和雕得玲瓏剔透的獸頭,聽著悠悠的風鈴聲,不由得感歎不已。

    這就是朕起家的皇覺寺嗎?當年若沒有這座廟為朕遮風擋雨,有一碗僧粥果腹,若沒有佛性大師的開導,會從這裡走出一個大明王朝嗎?世事滄桑,故我安在?

    大概由於感慨太多,朱元璋看了身旁的雲奇一眼,正要接受長老呈獻法器。忽然疤臉如悟從和尚方陣裡跳了出來,他扔掉木魚,從懷中抽出一把寒光閃閃的利刃,向朱元璋撲來。

    雲奇最先認出了他,驚駭地大叫:「如悟,你瘋了?」想制止也來不及了。

    說時遲,那時快,如悟已衝到跟前,左手抓住朱元璋的玉帶,右手舉刀便刺。

    在眾大臣和校尉、護衛們一片驚呼聲中,老將徐達大吼一聲「蟊賊勿傷吾主」,凌空躍起,飛起一腳,踢落如悟手中利刃。

    立刻擁上一群錦衣衛士兵,把如悟死死擊倒在地上,不由分說,刀劍齊下,頓時血光四濺。

    雲奇又驚又痛,閉上了眼睛。

    和尚們嚇壞了,跪倒一大片。

    驚魂甫定的朱元璋在校尉們扶持下,倉皇地上了玉輅,連平天冠也滾到了車下,幸虧雲奇發現,拾了起來,一瘸一拐地追隨倉皇回程的大駕而去。

    和尚們全都遭了殃,錦衣衛的官兵們對和尚揮舞棍棒,打得僧人滿地滾爬,鬼哭狼嚎,看熱鬧的百姓一哄而散,互相推搡、擁擠,山門前到處是遺棄的鞋子和雜物。

    朱元璋處於嚴密護衛中,他在晃晃悠悠的玉輅中閉著眼,情緒極為低落。如悟這不是恩將仇報嗎?當年如果不聽雲奇和馬皇后的,一刀把他宰了,焉有今日之禍?當年只割了他的舌頭留下一條命,本是寬大;寬大的報答是十六年後的行刺!朱元璋灰心到了極點,人人都說他過於重殺戮,這麼殺,仍然殺不退鋌而走險者,可見還是手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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