權力野獸朱元璋3(大結局) 正文 第二章 敲山震虎,將高官剝皮
    關鍵人物

    自從李醒芳為朱元璋畫了那幅威儀有加的畫像,朱元璋便命人懸掛在華蓋殿龍椅後面的鏤金屏風正中,且又親手撰寫了一副自省的對聯,那對聯上聯是:一絲一粒,朕之名節,稍寬一寸,民得益不止一寸;下聯是:一厘一毫,民之脂膏,多取一分,國受損不止一分。

    由於全京城到處出現「招湯皇榜」一事,本來因開國首科帶來的好心情一掃而光。胡惟庸手裡也拿著一張剛揭下來的皇榜,一見龍案上已有,便站在了台階下。朱元璋嚴旨切責,大罵成何體統!叫他們去查一查,一定要嚴辦肇事者。李善長分析:「出此下策者必是皇上身邊的人,是一番好意,不去追究也罷。」

    「不行。」朱元璋斬釘截鐵地說,「此事決不息事寧人,要一查到底,即使不是惡意,也是惡果;這是陷天子於不義,讓天下人恥笑,當今皇上朱元璋不是為求賢、求治國良方、退敵良策而出榜,卻為了一碗珍珠翡翠白玉湯,這哪裡是為皇上好!」

    胡惟庸說:「這個容易,皇上息怒,很快就會查明白的。」

    朱元璋又問起那個夾帶抄卷的人是怎麼回事,「楊憲查明了嗎?」

    李善長說:「回頭他會把案卷呈奏上來。那個童生叫李大,有點傻。」朱元璋不免犯疑,厲聲追問:「怎麼,傻子能中秀才?」

    李善長說那就不得而知了。他奏報,這李大一口咬定,他沒帶夾帶進場,是在貢院院子裡揀的。朱元璋斷然不信,諭令楊憲再審,把刑部大堂和都察院衙門堂官也都加上,三堂會審。李善長只好領旨。

    直到此時,朱元璋都沒有讓劉基、宋濂過問此事。他想等三天鄉試完了再拿他們是問,他不想半途攪了鄉試,這畢竟是開國首場,總得圖個吉利。

    最後一天考試總算過去了,當那些熬得心力交瘁的莘莘學子拖著疲憊的身子散場離去後,劉基也鬆了口氣。他看屬官們封好了卷子,由專差、兵丁押送去封存後,才回到主考官的公事房寬衣落座,喝口水。

    宋濂問他:「楊憲審的那個舞弊案有頭緒了嗎?」

    劉基說:「聽胡惟庸說,那人的試題和答卷是在貢院院裡揀的。」

    宋濂斥為一派胡言。劉基說,可楊憲就這麼奏上去了,他不是變成白癡了,就是有別的病。

    宋濂問劉基:「不是說要對牢頭行賄嗎?辦了嗎?」

    劉基苦笑不止,說起行賄來,是極簡單的,真若辦起來,得有多厚的臉皮呀,他終究沒辦。宋濂哈哈笑起來,說他是銀樣鑞槍頭,嘴上功夫。這時一個屬官進來報告,刑部大牢裡的牢頭指名道姓非要見劉大人不可。

    「牢頭?」劉基一聽喜上眉梢,這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他一連聲叫馬上召見,把剛脫下去的官服又穿戴起來。

    宋濂提醒他:「不好在貢院裡談吧?」

    「這是自然。」劉基想了想,決定把他帶到禮賢館去,這邊的事讓宋濂先頂著。

    告密者

    劉基的大轎先回了禮賢館,為了避人耳目,他沒讓那牢頭同行,打發他直接在禮賢館大門前等著。劉基在大廳裡喝了半盞茶後,才叫牢頭進來。他審視著眼前這個看上去瘴頭鼠目的牢頭,一點好感沒有。但必須以禮相待,這種人敢於越級直接求見劉伯溫,必有有價值的情報,他料定是關乎李大科場舞弊案的。

    「你坐。」劉基對牢頭客氣地一讓,並且叫僕人給他倒了一盞茶。

    「小的不敢坐。」牢頭有點受寵若驚,他恭維劉基,百姓都說他是第一大清官,大家這才公推他來見劉老爺的。

    劉基問:「你有什麼事就說吧,我一定為你做主。」

    牢頭說他的牢裡抓進一個在考場舞弊的。劉基眼一亮,果不出所料,叫他往下說。牢頭說那個李大本想拿一個長命玉珮賄賂他,可後來他舅舅來了,他又把玉珮搶回去了。

    「他舅舅是誰呀?」劉基問。

    「中書左丞楊大人啊!」牢頭說,「他外甥叫錢大,不是李大,你猜他爹是誰?就是掏自個腰包修南京城牆和聚寶門的大財主錢萬三。」

    劉基心裡咯登一下,暗道:「怪不得楊憲賣力氣地搶這個差事,這太有趣了,成了舅舅審外甥了。」

    牢頭告訴劉基,楊大人去時,把他們全趕出去了,不准聽。他發現楊大人對犯人一勁使眼色,很可疑,他就爬天棚頂上去聽。

    劉基問他都聽到什麼了。牢頭一五一十地說:「楊大人不讓他外甥說出他和錢萬三來,編個名叫李大,說這樣能救他,又說不准說出代答題的人和信鴿傳題的事,一口咬定是在貢院揀來的文章。」

    當劉基聽明白信鴿傳送考題、答卷的過程後,不覺嘖嘖稱奇:「我做夢也不會想到,天下有這種作弊法,真是聞所未聞。」

    牢頭說:「這楊憲不是個好官,只有御史中丞劉大人敢對付他。」

    劉基說:「好。到時候你敢出來作證嗎?」

    「敢!」牢頭說。

    「你先去吧,囑咐你們幾個牢子,對什麼人也不要再提起了。」

    「是。」牢頭答應了,卻不動地方。

    劉基忽有所悟,拍拍自己的腦門笑了,人家來告密圖什麼?還不是銀子?於是打開一口箱子,拿出一錠銀子遞給牢頭說:「拿著吧。」

    這不過是區區五兩銀子,還是劉基個人的私蓄,他也知道太少,拿不出手,總不能讓這告發者空手而歸。

    牢頭很失望,嫌少仍不肯走:「老爺,好幾個人,不好分啊!」

    劉基對他許諾說:這是他個人賞他的。回頭他會請准朝廷,會按例重賞他的,絕不食言。牢頭這才滿心歡喜地走了。

    楊憲沒想到事情這麼快就暴露了。他還一心要把那糊了名的考卷掉包。考生身份和祖宗三代俱寫在糊名處,只要考卷掉包,露不了錢萬三,這把火就燒不到自己身上。他一面安撫外甥守口如瓶,一邊準備叫錢萬三盡早出走,楊憲則已把偽造的卷子握在自己手中。

    他唯一的援手就是李善長和李存義兄弟了,但對他們也不敢道出真情。為了拉攏感情,他派人給李善長送去五百兩現銀,名義現成,李善長正大興土木修一座豪華的相府。

    接到銀子的李善長當然感楊憲的情。世態炎涼,自從出了李彬的事,朝臣中流傳著他行將下台的傳言,很快便門庭冷落,若在他如日中天的時候,為修相府而來送禮的人還不得擠破了門!

    李存義來向哥哥報告工程進度時,二人說起人情薄如紙的話題,都大為感慨,也更看出楊憲那注禮金的份量。除了缺銀子,工地上更缺人手、工匠,今天李存義就是為此事來見哥哥的

    李存義叫苦不迭:「人手不夠,工匠缺,丞相府怕是不能在哥哥五十八歲大壽時建成了。」

    李善長說:「工匠不夠,再招些就是了嘛。」

    李存義說:「那不是要咱自己出銀子嗎?」

    李善長有些不耐煩:「大事都幹不過來,盡拿這些瑣事來煩我。你說吧,想怎麼辦?」李存義提供了這樣一個信息:「前幾天湯和回來了,他手下有八百兵,你求求他,借三百親兵就夠了。」

    李善長搖頭道:「這傳出去怕不好。皇上明令,不管是誰,不得用軍隊干自家的私活,丞相帶這個頭,怕不方便。」

    「這算個什麼事呀!就憑你對大明江山的功勞,又封了公爵,佔用三百兵丁算什麼。哥哥張口向湯和借兵,不是求他,而是看得起他,他豈能不借!哥哥如果不肯失這個面子,寫幾個字,由我去見湯將軍。」

    李善長想了想,妥協了:「好吧,我寫個便函。」他鋪好紙後又放下了筆,認為不該留下這樣的文字在人手中,便令李存義直接去找他,萬一湯和不肯給面子,李善長也有退路,不至於太難堪,出了事他可以推說不知道。

    李存義嘲笑哥哥官做得越大,膽子越小了。

    李善長說:「身居高位,有時並不是好事。大興土木建相府,我怎麼想都不太好;不過已經到這地步了,只好硬著頭皮幹完,你要小心,別太過了頭,以免叫人抓住尾巴。」

    李存義倒有恃無恐,道:「敢在皇上面前扳你的人還沒出世呢!」

    湯和的心願

    湯和這次從沙場下來,是朱元璋下詔讓他回來休息的。二十多年來,他這個同鄉小夥伴大半時光是騎在馬背上度過的,他的馬蹄所到之處,便是大明江山國土拓展所在,朱元璋感激他和徐達,再沒有比他們更忠心耿耿的了。

    湯和上殿謝過恩,回鄉祭祖後,又上殿來與朱元璋相見。朱元璋親切地拉著他手說:「你又黑又瘦,領兵打仗在外,太辛苦,這回准你假,在京城多養些日子。」

    湯和笑說:「等四海一統了,那時一起歇著吧!」

    朱元璋叫:「賜座。」內侍搬了椅子,湯和坐在他對面。

    朱元璋說:「一轉眼我們都過四十歲了,你還比我大兩歲呢。」

    湯和想起小時候玩皇帝遊戲,恍如昨天的事,朱元璋兒時就總是搶著當皇帝,他湯和就從來沒想過,「看來,那也是天意。」

    朱元璋笑道:「也全憑大家輔佐呀……你有沒有什麼事要朕辦?」

    湯和欲言又止:「哦,也沒什麼事。」

    朱元璋說:「你這幾年和朕無形中疏遠了,朕約你今天一起吃飯,朕還記得,你最愛吃五花肉燒芋頭。」

    湯和笑了:「陛下還記得這樣的小事。」

    朱元璋說:「讓朕猜猜看。你心裡有股氣,一直憋著,對不對?」

    湯和說:「陛下怎麼這樣說呢?我湯和是那樣的人嗎?」

    「朕封了六個公爵沒有你,論資格,你比常遇春資格老,他封了公,你只封了侯。」

    湯和道:「論戰功,我不如常遇春。」

    「朕有時也為難,盡封了鄉親故舊,別人會指責朕有私,所以先封了徐達,不好一起再封你,想彼此是至交,你不會因此而背離朕,這也是親者嚴疏者寬之意。」

    「皇上這麼說,湯和真的無地自容了。」

    「朕已決意再封幾個公爵,這次有你!」

    「封了我高興,不封我不惱。有好事先急著給別人吧,我沒事。」

    「有你這句話,朕真覺得五腑熨貼。」朱元璋說,「湯和呀,有些人總是覺得伴君如伴虎,虎是野獸,野獸無情,可他們如果和朕換一下位置想想呢?朕是虎,還有人背著朕貪贓枉法呢!有時,背叛朕的人恰恰是朕最親信的重臣,你說朕會怎樣想?像你這樣放在哪都叫朕放心,朕虧待了你也無怨言的人能有幾個呀!」

    湯和很感動,他有所指地說:「陛下的憂慮是對的。從前看上去很好的人,現在也變得很貪了。」

    朱元璋很警覺問他是指誰。

    湯和說:「倒也無大事。李善長不是大興土木蓋相府嗎?自己不捨得多出工錢雇工匠,打起我的主意來了,打發他弟弟李存義到我這兒借三百親兵。」

    朱元璋問:「你借了嗎?」

    「不借怎麼好意思?他畢竟是首輔,不能讓他太難堪啊!」

    朱元璋用鼻子哼了一聲,他叫人悄悄去看過,李善長的相府比皇宮也不差,還另外在老家也造了一座。他問湯和,知道他們家裡的泔水什麼樣嗎?農夫過年也吃不上那麼好的東西,他們卻倒掉了,「最近朕派人專門收集了十幾個達官顯宦家的泔水,以小見大,還用查別的嗎?」

    湯和稱道皇上這一招挺高明。

    這時值殿官來報告:「劉基劉大人有急事面見陛下。」朱元璋猜測三場都考完了,必是來說閱卷的事,或者為舞弊案自責。

    湯和站起來說:「我先走了。」

    「又不迴避你。」朱元璋說。

    「我雖在朝廷裡掛名,卻不管事,」湯和說他滿腦子就是刀兵。朱元璋笑問他日後天下永遠太平了,馬放南山、刀槍入庫時,怎麼辦?

    湯和說他那時也馬放南山,回濠州種地去,他希望皇上千萬別攔他。他每年給皇上送芋頭來,好做肉燒芋頭。朱元璋開心地笑了起來。

    楊憲心裡有底,所以顯得很從容,朱元璋要他同刑部尚書、都察院堂官一起會審,要他盡快審結此案。楊憲不敢怠慢,離開皇宮後馬上著人去請會審的人,下午就在刑部大堂開審了。

    明鏡高懸的巨匾下面,楊憲居中而坐,左邊是都察院堂官李星,右邊是刑部尚書霍正,書辦另設一桌,皂吏和戴紅黑帽子持水火棍的衙役們雁翅般兩廂排列。楊憲在衙役們一片「升堂」的吆喝聲中威嚴地大喊一聲:「帶人犯!」

    拖著腳鐐子的錢大被押上了公堂,他看見舅舅高坐在上面,心裡落了底,可看見一個個青面獠牙的衙役們,還是有點毛骨悚然。

    楊憲一拍驚堂木,喝令跪下,錢大嚇得一激靈,趕忙屈膝跪下。

    楊憲與李星、霍正小聲商議了幾句,正要問案,大堂外有人高聲唱喏,說劉伯溫劉大人到。

    這太意外了,楊憲討厭這個不速之客,他來幹什麼?審案沒他的事啊?在楊憲愣神的時候,李星、霍正已經起身相迎了。只見劉伯溫搖著大團扇邁著平穩的四方步上堂來了。楊憲也只好堆起笑臉,降階相迎,但仍不軟不硬地給了劉基一句:「不知劉大人有何見教?」

    劉伯溫不慍不火地說:「聽說你這裡三堂會審,來看看熱鬧。」說著拉了一條行刑用的長條板凳,坐到了一旁,且看了錢大一眼,這令三位主審官哭笑不得。楊憲拉下臉來不客氣地說:「先生看這個熱鬧恐不大方便吧?」

    劉伯溫卻賴著不走,道:「有什麼不方便的?我既不與犯人沾親,又不帶故,不是叔叔、大爺,更不是姑夫、舅舅。」

    誰知他這話是不是有意旁敲側擊,反正弄得楊憲心驚肉跳,老大不自在。他鎮定了一下自己,振振有詞地回擊劉伯溫:「你作為本次鄉試主考官,出了這麼大的舞弊案,干係重大,難道不該迴避嗎?」

    劉基說:「我雖是來看熱鬧,卻是奉了御旨而來,否則怎敢造次擅闖公堂?我不過旁聽而已,又不越俎代庖,你楊大人何必緊張呢?」

    楊憲他們當然不會懷疑劉基假傳聖旨,劉伯溫沒發昏,幹不出這等蠢事,只好由他。楊憲換了笑臉,請劉基到上面坐。衙役在劉基起身時,便把那長板凳移到了刑部尚書霍正一旁。

    「放肆!這豈是劉大人坐的嗎?」楊憲趁機發邪火。衙役不得不從休息室裡搬來一把太師椅。

    開始審案了,楊憲威嚴地咳嗽一聲,讓犯人從實招來。

    因為舅舅主審,錢大心裡不懼,話也說得連貫了,不管怎麼問,一口咬定他叫李大,祖籍廬州。第一道程序是將卷子拆封核對姓名是否有誤,於是楊憲一迭聲叫「調鄉試大卷」。

    不一會兒,一個錦衣衛指揮和刑部主事押卷前來。卷子封在一個檀木箱中,上了鎖。箱子擺到了案上,楊憲拿鑰匙當眾打開,取出捲成一卷的卷子,向幾位堂官亮了亮,正要打開,楊憲冷不防連著打了幾個響亮的噴嚏,地動山搖,週身一振,恰好將卷子震落到腳下,滾到了案子底下。劉伯溫盡力向案子底下看,卻看不清楚,又不好鑽進去看究竟,心裡好不著急。也恰恰是利用這一機會,楊憲順利掉包,把原來藏在袖中的備用的偽卷替換了錢大的卷子。

    卷子重新拿到桌面上來,李星、霍正和劉伯溫先後傳閱了,劉伯溫印象中錢大的字比這卷子的不如,但也記不准,看文章,倒是那一篇,且「後面還有」四個扎眼的字猶在。

    霍正揭開糊名,念道,考生李大,元至正十年生於廬州,祖籍高郵,父李長生,種田為業,早已亡故。結果與證人所供相符,大家無話可說,繼續審案,劉基卻似笑非笑地坐在那裡,一副旁觀者的模樣,楊憲不時地溜他一眼,不知這個喪門星葫蘆裡賣的什麼藥。

    下面的供詞,錢大已經背過不知多少遍了,對答如流。夾帶不是他的,是在貢院公孫樹下揀到的小紙團,打開一看,見文章寫得好,又恰是所出命題,便抄了起來。楊憲拍桌子嚇耗子虛張聲勢地詰問一個時辰,問不出別的,也沒上刑,錄了供,告一段落。

    劉基先走後,楊憲與霍正、李星合計了向皇上奏報的細節,便散了。楊憲的轎子剛抬過來,見李存義的轎子一陣風來了,轎子剛一停下,李存義就急急慌慌地鑽了出來,神色不大尋常。

    楊憲心裡咯登一下,忙迎上去。李存義看看四下無人,便告訴楊憲千萬小心。他說科場舞弊案,皇上好像懷疑到他了。

    這怎麼可能?楊憲想不出哪裡出了漏洞,想到今天劉基的不期而至,確很蹊蹺。但他在李存義面前只能撐著,說一定有人血口噴人,已經審得很明白了,不怕複審。

    李存義便以「小心不為過」來叮囑,劉伯溫連無縫的雞蛋都想下蛆,何況有縫。楊憲謝了李存義和他哥哥,看著他匆匆上轎去了,楊憲疑心此時劉基正在皇上那撥弄是非,皇上不叫他又不敢去對質。

    楊憲猜得不錯,此時劉伯溫果然在奉先殿中。說起牢頭的出首,朱元璋分析,不會是挾嫌報復,一個小人物沒這麼大膽子。他要劉基把這個牢頭藏好,別出意外,屆時好御前作證。

    至於提到卷子作偽,劉基認為既容易也不容易,但他說,在劉伯溫眼皮底下掉包成功,這實在是有魔術師的本事。

    朱元璋不禁笑起來。最後劉基請皇上下旨,給他權力,攔劫各城門,把錢萬三抓到手,他斷定此人必在今天出城。

    朱元璋答應了,楊憲合該走霉運,碰上劉伯溫這樣的剋星。

    東窗事發

    楊憲急匆匆地回到家中,僕人上來為他寬衣,楊憲擋住了:「不用換衣服,我馬上得進宮去。」他問,「老二來了嗎?」

    楊希聖聞聲出來:「我在,哥你叫我?」

    楊憲問:「那件事,熊宣使想通了嗎?」

    「他倒通了,」楊希聖說,「他妹妹不樂意進宮。」

    楊憲說:「你別跟我來這個!都是你的鬼,你會自食惡果的。現在先不說這事,你馬上去姐夫錢萬三那,叫他趕快離開南京,老家也別回,先躲一躲。」其實錢萬三就在他家,早在門外聽到了,走出來問:「出了什麼事了?要壞事嗎?」

    「我也不知道。」楊憲說預感到凶多吉少,「方纔李丞相又叫人送信,對於科場案要御前親審。我心裡又沒底了,早知這事辦不得的!」

    楊希聖大驚:「皇上御審?這太小題大做了吧?一個毛孩子,大不了打上幾板子,至於連皇上也驚動了嗎?」

    錢萬三不知楊憲怕什麼,不是掉包了嗎?楊希聖也認為:「只要卷子上的姓名看不出毛病,就牽不出楊憲,最多是個一般的科場舞弊。」

    他們都不明白,楊憲最擔心的不是別人,而是他的外甥錢大,一旦大刑伺候,或是在龍廷上嚇尿褲子了,把實情一說,那可全完了。

    錢萬三說他兒子不會那麼傻,怎麼會把舅舅牽出來?楊憲不屑於同他爭,對他這只認錢的人說也說不清。

    楊憲說:「把我牽出來,就算我什麼事都不知道,什麼事沒參與過,也得罷官,如果錢大吃不住大刑供出詳情,那就天塌地陷了。」

    錢萬三愣了半天,突然說:「我去見皇上。」

    楊氏兄弟都吃了一驚,楊憲皺眉問:「你去幹什麼?」錢萬三說他跟皇上不打不成交,他出錢修了南京城,皇上賜給他御匾,立了牌坊,「就憑這個,我兒子有了點過,皇上就不能高抬貴手?」

    楊希聖說:「你就別跟著火上澆油了。」

    楊憲用不容置疑的口氣說:「你馬上給我走,趁現在還能出城。」

    錢萬三哭喪著臉說:「那,錢大怎麼辦啊?」

    「連我都泥菩薩過河呢!」楊憲唉聲歎氣地說,「他那個傻乎乎的樣子,叫他考什麼舉人!都是你們鬧的,利令智昏,該遭報應。」

    楊希聖說:「哥哥別急,有李善長丞相護著你,不至於有大事。再說,皇上對你也該網開一面啊!」

    相比之下,現在李醒芳和楚方玉再輕鬆不過了。

    他們都對自己三天考下來的成績滿意,不愁不中,用楚方玉挖苦的話來說:「除非劉基、宋濂兩個人一夜之間全都成了白癡。」

    他們逛夫子廟,游鍾山,這天又來到熱鬧的鼓樓大街閒逛,李醒芳想買幾刀上好的宣紙。楚方玉說發榜尚有時日,她提議去普陀山一遊,問李醒芳有無雅興。李醒芳笑說:「當然去,我只盼你考不上舉人,也就無法進士及第了,我就可以娶你了。你若真的中了進士,皇上要招你為駙馬,你可難辦了。」

    楚方玉說:「由你來頂替呀!」二人都大笑。

    他們走進一間挑著「四海居」的茶肆,要了一壺上好的雨前毛尖茶,邊聊天邊品茶,突然看見鼓樓城門前圍著好多人在看什麼。

    楚方玉問茶館裡的人:「那裡貼著什麼告示,吸引了那麼多人?」

    茶館跑堂的說:「噢,是皇上出的皇榜,想吃什麼珍珠湯了,懸賞讓人去做。」

    楚方玉說:「這夠荒唐的了,走,看看去。」她付了茶資往外就走。李醒芳說:「你是什麼熱鬧都想看吶。」

    兩個人擠透人群,來到鼓樓門樓跟前。李醒芳仰頭看著帖子,禁不住念了出來:「珍珠翡翠白玉湯?」

    楚方玉說:「哈哈,這湯是我發端,自然是只有我會做呀。」

    二人退出人群,李醒芳說:「我想起來了,你說朱皇帝有點像你救過的那個行腳僧。」

    楚方玉說:「在考場驀然相見,似曾相識,只是恍惚而已,現在可以肯定,真是他做了皇上!天下真是什麼事都能發生。當年給他半罐殘湯,他問是什麼湯,我隨口編了個名,珍珠翡翠白玉湯,沒想到這麼多年了,他還記得,而且向全天下徵詢。」

    李醒芳搖搖頭,說:「離奇而又荒唐!咱們快走吧。」

    楚方玉說:「你等等。」她復又擠透人群,到了牆根,一把扯下皇榜就走,這一下轟動了,有人說:「揭皇榜了!」

    有人說:「問問他,珍珠翡翠白玉湯怎麼做。」

    楚方玉也不搭言,大步追上了李醒芳。

    「你又來惡作劇。」李醒芳說,「奚落皇帝可是犯死罪呀。」楚方玉很自信,「如果為一碗湯叫他殺了頭,那我不是白活了嗎?」

    李醒芳一臉的無奈,提議去看望一下劉基、宋濂。楚方玉說不妥,「發榜前去看考官,有作弊的嫌疑。此時主考官一定忙於會同閱卷大員們閱卷,想見也見不著。」李醒芳覺得她說得有理,便作罷。

    鐵證

    其實,此時劉基哪有心思閱卷,他倒成了代刑部緝捕犯人的要員。他向朱元璋報告了牢頭所說的事以後,主張立刻拘押重要嫌犯錢萬三,朱元璋同意後,劉基立刻行動。

    他叫來幾個羽林軍軍官,吩咐他們帶人在每個城門口嚴加盤查,一定把要錢萬三攔住,帶到他這裡來。

    在華蓋殿,朱元璋準備親自在御前問案,這是非同小可的,向無先例。只有當皇帝對主審官充分不信任時才會有此舉。

    朱元璋的馬臉拉得老長,嘴角向下耷拉著,腰間的玉束帶耷拉到了肚皮下面。丹墀下站著李善長、汪廣洋、楊憲、陳寧、胡惟庸、劉基,還有六部堂官等。人人預感到有大事發生,有的用笏板遮面,有的垂著頭,沒人敢正眼看朱元璋一眼。

    死一般的沉寂,刻漏聲顯得比平日宏大得多。大家都在難堪地等待。殿外值殿官奏道:「啟稟皇上,科場舞弊案犯李大已帶到。」

    朱元璋目示殿上的值殿官,他馬上高呼:「傳人犯上殿!」

    錢大早嚇得魂不附體了,一上殿便叫:「皇上饒命,我再也不敢了,我不考了還不行嗎?」

    楊憲極不自在地站在那裡,也不敢看外甥。朱元璋問跪在地上的錢大:「你從實招來,你是李大嗎?」

    「李大,李大!」錢大忙回答。

    朱元璋說:「好,李大就李大。」接著便單刀直入地問他是怎麼把夾帶帶入貢院號捨的?錢大連呼冤枉,作揖如搗蒜。他再次重複口供,是偶然在貢院公孫樹下揀到的。朱元璋卻又不再窮追猛打,放下了這個話題,讓人把卷子拿來。

    值殿官用描金漆盤托來卷子,朱元璋揮揮手,讓錢大自己辨認,問是不是他的卷子。這時廷臣們的目光都集中到錢大那張有點浮腫的臉上。朱元璋有意無意地斜睨了楊憲一眼,楊憲顯得緊張而不自在,馬上把目光移向了別處,這更引起朱元璋的疑心了。

    朱元璋再次催問錢大認卷。在錢大聽來,朱元璋的聲音特別恐怖,像山谷裡那麼空曠,此起彼伏的殘響嗡嗡的,震得他耳膜發痛。

    這時,楊憲沉不住氣了,見外甥發蒙,便斥責他,你連自己的字都不認得了嗎,快快回奏皇上。這是明白無誤的提示,如夢初醒的錢大才說是他的字。

    朱元璋冷冷道:「大家少安毋躁,你們覺得,這案子是不是可以按楊憲的審理結案?」劉伯溫適時出班借閱試卷,值殿官立刻把卷子托到劉基面前。

    與此同時,錢萬三也正經歷著出逃的磨難。一頂轎子,十幾個家人簇擁著來到玄武門前。一個個出城者都要盤查,不胖的、孩子、女人例外,很順利放行,每遇胖子必細細盤查。頭領大聲吩咐:「凡是男胖子一律抓,叫他們當官的去認,不放過胖子就行。」很快,抓了一大堆各種年齡的胖子——抓胖子是劉伯溫的命令。

    這時一頂大轎子匆匆忙忙過來,被幾個士兵喝住:「轎裡什麼人?下來。」一個僕人說裡面抬的是病人,下不了轎,說著往領頭的手裡塞錢。頭領一擺手:「我不吃這個。」上去一把扯下轎簾,只見一個人蜷縮在轎中,蒙著被子。頭領不由分說拉開被,露出錢萬三的胖腦袋。

    頭領大叫:「這個胖豬頭一定是錢萬三!走,抓走!」

    錢萬三慌忙說:「我不是錢萬三,你們不能抓我。」

    頭領說:「不管你是錢萬三還是錢萬四,到皇上那去說吧!」

    當幾百個胖子集中到皇宮外面的廣場上時,劉基被羽林軍頭領請出來,總得認一認,不能把幾百個胖子都趕上殿去讓皇上去指認。

    劉基毫不困難地指認了錢萬三,其餘的胖子有念阿彌陀佛的,有仰天大笑的,有罵祖宗的,一哄而散。劉基叫人看住錢萬三,也要人把牢頭安排在了廊下,這才又回到了殿上,接著看卷子。大臣們都不知道劉伯溫又在弄什麼名堂,但都相信他向來是箭不虛發的。最緊張的是楊憲,手心都攥出了冷汗,表面又要扮出鎮定如常的笑面。

    劉基翻過來掉過去地看,又把卷子舉起來沖亮處看,最後,他平平淡淡地說:「這卷子是假的,事後偽造的。」最先激烈反應的是楊憲。也許這是最後的機會了,必須以攻為守。他說,劉基作為考官,出了這樣的科場舞弊案,罪責難逃,他卻百般為自己開脫,想攪渾了水,明明卷子大家都驗過無誤,他卻要給別人栽贓,他請皇上做主。

    劉基一句都不反駁,只在一旁笑。

    朱元璋則做出不偏不倚的姿態對劉基說:「你既然敢說這張卷子系過後偽造,就要拿出證據來,否則是有攪渾水之嫌。」

    這一說,楊憲又恢復了元氣。

    劉基不慌不忙地道:「因為這是大明王朝的第一科,我和宋濂慎之又慎,連考卷的紙都不用庫存的,也不在市面上買,特地到宣城定做,為防止造假,我們在定做的卷紙上做了暗記,是一片竹葉形的暗記,是壓紙成形時就壓進去的,肉眼看不出來,滴上幾滴橘子水,那小片竹葉會立刻現出藍色。」

    人們像聽天書一樣聽呆了,都說劉伯溫果然神算,楊憲的腿肚子這時可發抖了。朱元璋叫人當堂演示。早從庫中取來了沒用過的白卷,劉基將幾份卷子平鋪桌上,擠上橘子汁,神奇效果出現了,每張卷紙上左上角都出現了一片藍色竹葉,而署了李大名字的那張,滴了一大灘橘子汁也毫無反應。

    合該敗露,楊憲叫苦不迭,他只是調來一般鄉試卷紙,哪想到劉基還有這一手!眾大臣也一片嘩然,議論紛紛。

    朱元璋問楊憲,讓他推斷一下,這張假卷子是怎麼偷梁換柱的?楊憲硬撐著,說他秉公辦差,並不知道這是怎麼回事。劉伯溫走過去,對朱元璋悄聲說了句什麼,朱元璋便用揶揄的口吻說:「好啊,咱們的中書左丞楊大人可能貴人多忘事,朕請兩個人來幫你回想回想。」

    楊憲立刻惶恐不安起來,眼睛緊張地向殿外溜。眾大臣也知道有好戲看了,交頭接耳。牢頭出現了,他上了殿,先給朱元璋叩了頭,便一五一十地把竊聽到的話供了出來。群臣大為驚詫,嗡嗡聲四起。

    但楊憲死不認賬,宣稱是有人買通了牢頭陷害他。

    朱元璋說:「那就請一位不會陷害愛卿的證人上來。」

    殿外一聲:「帶上來!」錢萬三跌跌撞撞地被推到殿前來,撲通一下跪下去,連呼「皇上饒命」。

    錢大蒙了,絕望了,情不自禁地喊了聲「爹」,撲過去大哭。

    楊憲腿一軟,撲通一聲跪下去。他只覺得身下跪著的大塊青磚正在破碎、塌陷,正把他陷到地獄中去,眼前一片漆黑。

    朱元璋說:「錢萬三,咱們又見面了。上一次朕饒了你性命,對你恩禮有加,你怎麼又忘恩負義,做起這等欺君罔上的事呀?」

    錢萬三說:「皇上容稟,這不是因為小民心裡不平嘛,光有錢,還是叫人看不起,府州縣,是個官都敢欺負,就想叫小兒高中個進士,不就出了一口氣了嗎?」

    朱元璋又對魂不附體的錢大說:「李大,你現在到底是李大呀,還是錢大呢?」錢大叩頭咚咚有聲,一迭聲說:「錢大,錢大。」朱元璋又問那夾帶到底哪來的。錢大把怎麼僱人答卷,信鴿帶題,再飛回考場過程全說了。朱元璋又把目光掉向了楊憲,楊憲連聲說他有罪,罪在不赦。朱元璋問:「你有什麼罪呀?你幫你外甥舞弊了不成?」

    楊憲說:「啟稟皇上,臣有失察和管教不嚴之過,我妹夫望子成龍心切,幹出這等大逆不道、欺君罔上的事來,臣深感有負天恩,自請處分。」朱元璋不理他,又轉問錢大:「你舅舅家的信鴿非同小可呀,既可飛進號捨把考題帶回你舅舅家,又能把別人答好的卷子帶回考場,真是煞費苦心啊,這一切都是誰的主意呀?」

    錢大頹了:「我該死,皇上說的都對,這都是舅舅的主意呀。」

    看著楊憲的樣子,李善長大為不忍,皇上盛怒,他又不敢求情,胡惟庸附他耳畔悄聲說:「楊大人為了外甥考個功名,把一生都毀了,得不償失。」

    李善長沒有作聲,他在考慮朱元璋會不會對他有微詞?楊憲與李善長一向過從甚密,對此大家都知道。

    大家都等待朱元璋對楊憲降旨發落,不料朱元璋長歎了一聲,站了起來,說:「我們到後宮去看看。」

    眾人莫名其妙,不知他葫蘆裡賣的什麼藥,朱元璋先下殿,群臣只能跟著。楊憲卻伏在地上不敢動,朱元璋回頭說:「楊憲也來。」

    楊憲戰戰兢兢起身。

    楊憲被殺

    大概臭味太重,大臣們隨著朱元璋一到後宮太監院小角門處,都用手捂起了鼻子。人人忐忑不安,靜等著禍事到來。原來幾天前雲奇的「收穫」就令朱元璋龍顏大怒了。

    那天,雲奇把花一錠銀子買來的兩桶泔水擺在太監後角門處,正好旁邊立著警戒宦官的那一塊鐵牌子,上書醒目大字:內宮干預朝政者,斬不赦。

    雲奇引著朱元璋來到木桶前,雲奇叫小太監揭去桶蓋,朱元璋伸手拿起桶裡的長柄勺子攪了一下,舀起一勺看著,儘是魚肉之類,不免心疼、氣憤。他氣得丟下勺子,問:「這是從楊憲家弄來的泔水?」

    雲奇說:「是,陛下,還弄嗎?那個出泔水的髒水道我花銀子包下來了。」

    「這就夠了!」朱元璋背著手走了幾步,又命令雲奇接著去弄泔水,挨門挨戶地掏,二品官以上一個不漏。

    於是有了今天後角門這一大排臭氣熏天的大桶。人們一到,嗡一聲飛起一群蒼蠅,幾乎是遮天蓋地。朱元璋卻忍著沒有捂鼻子。他把眾大臣領到了角門處十幾個大桶跟前。令人驚異的是,每個桶上都掛著一個白布條,上面寫著人名官銜,第一個是楊憲,陳寧的也在,連李善長、費聚、陸仲亨的都有。

    朱元璋下令把桶蓋打開。幾個桶蓋被小太監打開,扔到地上。朱元璋又下令,眾臣排成一隊,從每個桶跟前走過去。李善長為首,大家不得不圍著泔水桶走了一圈,個個膽戰心驚。

    朱元璋說:「這就是各位家中扔掉的泔水,真正的朱門酒肉臭!朕該對你們說什麼呢?朕如果招來那些吃不上飯的饑民來看看,看看這些顯赫官員、豪門旺族是怎樣驕奢淫逸、暴殄天物,他們會怎麼樣?」

    李善長好不沮喪,只得說臣知過了。朱元璋幾乎是新老賬一起算,他說很替他難過,他是首輔,一處房不夠,要建兩處三處,要和皇宮比高低!為了一己之利,甚至違反法令,借用三百個士兵為他服勞役,他質問李善長,你就帶這樣的頭嗎?

    李善長跪下去。朱元璋說:「楊憲,你還有什麼可說嗎?」

    楊憲跪下說:「臣罪該萬死。」

    朱元璋說:「何須萬死?一死足矣!朕不得不借你人頭整飭朝綱了,我們剛剛立國才三年,你們就忘了元朝亡國之教訓,朕的江山豈能敗在你這樣的蠹蟲手上?」他回頭叫:「來人,把楊憲抄沒家產立即處死,剝皮實草,就在午門外示眾。」

    楊憲已癱在了地下,大臣人人側目。朱元璋又格外開恩:「那個錢大,年幼無知,錢萬三也是愚昧無知,都免死吧,將御賜的為富而仁匾收回,沒收全部財產,只留夠他活著的土地,這也算寬大為懷了。」

    往日煊赫無比的楊府立刻如湯澆蟻穴一樣亂了營,頓時哭聲震天,抄家的羽林軍神速趕到。整個一條街封鎖了,羽林軍裡三層外三層地包圍了赫赫楊府,從院外即可聽到女人的號哭聲和官兵的大呼小叫。

    由胡惟庸當欽差的官府正派員查抄楊憲的私宅。滿院子雞飛狗跳,男男女女被分別圈在宅中不同的院子裡,不准走動。

    胡惟庸在大門口影壁牆前,坐在一把太師椅上監督下面的人查抄,一道道門都糊上了封條。楊希聖也在人群中。他因為未婚妻的事開罪了皇上,又受錢大舞弊案牽涉,本來他也是難逃死罪的,不知是朱元璋疏忽了,還是另有用意,楊希聖的處分只是逐出京城,永不敘用,而且特旨,讓他帶著美麗的未婚妻一起走,這連他自己都大感意外。

    只有胡惟庸明白,朱元璋生怕因小失大,如果殺了楊希聖,萬一史官們不平,日後在史書上寫上一筆,朱皇帝因奪臣妻未成而藉故殺人,這是千古抹不去的恥辱,朱元璋在別的事上嚴酷,事關名聲,他寧可寬容些。抄家、查封接近尾聲,胡惟庸從太師椅上站起來向眾人宣佈,元兇楊憲已伏誅,各房可帶自己的衣物各走各的,但不准帶走金銀細軟和珠寶。一旦查出,必嚴辦。

    此令一下,圈著的人們散開,男找女、幼尋長,亂成一團。

    一個軍官走到胡惟庸面前,說:「錢萬三父子押來了,去蘇州、寧國、廬洲各處查抄家產的人準備出發了。」

    「讓錢萬三過來吧。」胡惟庸吩咐。

    士兵把錢萬三父子押過來,錢萬三忙拉著錢大跪下去磕頭:「罪民給老爺磕頭了。」胡惟庸口氣頗溫和地說:「你惹了多大的禍呀,你父子的命倒是保住了,卻把當朝二品大員給毀了。回去老老實實做人吧,別再招搖,草民就是草民,別存非分之想。這次皇上對你網開一面,真是格外開恩啊!」

    錢萬三順情說好話地說:「若不是胡大人護著,腦袋早搬家了。」

    「抄沒的單子呢?」胡惟庸從下屬手中接過一張很大的單子,看著,叫錢萬三:「你過來看看,有沒有遺漏?」

    錢萬三過來看看,說:「都全了,都全了。皇上開恩,還給留幾畝餬口田。」

    胡惟庸拿起筆來,把「廬洲老宅九十間、田三千二百畝」這一項一筆勾掉了,然後看了錢萬三一眼。

    錢萬三眼裡立時熱淚滾淌,又跪下磕頭:「小人今生不報,來生當牛做馬也要報大人洪恩。」

    胡惟庸揮揮手說:「去吧。」錢萬三拉著兒子走了。

    楊家已解體成三三兩兩的小戶,各提著幾個衣物包裹逃難似地向著大門口走去。胡惟庸看著士兵們逐個檢查著出院人的包袱,在衣物包裡亂翻著,有的發現了金銀,立刻扣下。

    楊希聖和老母親過來了,楊希聖攙著顫巍巍的老娘,也挎著幾個包袱。胡惟庸叫住他:「楊希聖,你過來。」

    楊希聖說:「罪官在。」急忙拉老娘過來。胡惟庸親自驗包,打開一個,裡面是一些衣服,再往下一探,手觸到滑溜溜、硬硬的東西,衣服下面竟有一大堆珠寶。楊希聖嚇壞了,馬上跪下了。當一個士兵過來探頭看時,胡惟庸卻用衣服蓋住了,而且不等士兵看,早迅速地替楊希聖繫好包袱,交還到楊希聖手中,說:「快走吧,好好做人,還是有起用機會的。」楊希聖眼裡淌出淚來,說:「今後老娘不會凍死路上,都托胡大人福了,我替老娘為你燒香,祝你長壽。」

    胡惟庸擺擺手,親自送他母子到大門口。

    殺雞儆猴

    一場風暴過去了,權力炙手可熱的楊憲不但沒能如願以償地爬上丞相寶座,反倒丟了性命。朱元璋很震驚,立國不久,就出楊憲這樣以身試法的人,不嚴加整肅,哪堪設想?

    這天早朝時,朱元璋決定再次敲警鐘。

    華蓋殿的御座前新立起一塊銅匾,上面有朱元璋手書「設官為民」四個字。淨鞭響過,朱元璋對站在丹墀下手持笏板的文武臣僚說:「你們都看到朕新立的這塊銅匾了吧?設官是為了什麼?設官是為民,不是為了官。」他環顧四周後說,「殺朱文正,殺楊憲都是不得已而為之,他們是壞榜樣,有人敢以身試法,仍然要殺頭,要剝皮實草。」

    停了一下,他從屏風上取下一大張紙,上面寫滿了人名、官職,他這幾年一共任命了郡縣官234名,派遣他們履任時,給他們羅、絹、夏布和銀子,連家屬都減半發給,這是歷代所沒有的。為什麼?朱元璋希望他們有足夠的銀子來養廉,餓不著、凍不著,有田畝、有房子,有足夠的俸祿,仍然貪得無厭,那怪不得他不客氣了。

    朱元璋又說:「天下初定,百姓財力很弱,你們對百姓侵害,就等於初飛的鳥兒拔它的翎毛,新栽的樹木動搖它的根。朕要廉吏,也要能吏,廉能二者缺一不可,唯一不要的是貪吏、庸吏。」

    百官唯唯,大殿裡鴉雀無聲。

    朱元璋問:「寧國知府陳灌來了嗎?」陳灌是他特旨宣來面聖的。

    一個穿一身舊袍服的中年官員從殿外進來:「臣陳灌在。」他沒資格站在丹墀下上朝。朱元璋又問:「興華縣丞周舟來了沒有?」

    周舟也從殿外台階下上來:「臣周舟謹見皇上。」

    朱元璋離了龍椅,走到陳灌跟前,扯起他的衣袖對眾大臣說:「你們看他這舊袍子,已經穿了好幾年了,從未做過新的,你們以為他是裝樣子的嗎?」朱元璋先後派了兩位官員下去私訪,陳知府家竟然家徒四壁,他的薪俸都周濟了貧民和念不起書的學子。

    朱元璋又指著周舟說:「他才是個縣丞,官很小,可他離任調吏部當主事時,該縣縣民萬人聯名上書留他,朕又把他派回去當縣令,周舟的官雖小,卻是為國分憂的官……」

    大臣們大多數垂著頭不敢看朱元璋,只有劉基笑瞇瞇地不時地與朱元璋對視交流。朱元璋注意地看了一眼群臣,忽然問:「宋濂呢?他怎麼又沒來上朝?」「又」字用得是很有分寸的,一來朱元璋是第二次在早朝時問起過宋濂,二來也向群臣表明,他朱元璋是無所不知的,他能在一片黑壓壓的人頭裡辨出他要找的人,知道哪一個沒上朝,在他面前,哪個臣子敢怠慢、玩忽職守?

    沒人應聲。朱元璋降旨派人去叫,「別以為當了太子師傅就可以不守朝綱了。」胡惟庸應答一聲:「臣馬上派人去宣他。」

    大家明白,這也是殺雞給猴看。對他當年三顧茅廬請出山的浙西四賢都如此不徇私情,何況別人?

    朱元璋喝泔水

    此時,在奉天門外走來一個風度翩翩的美男子,她正是女扮男裝的楚方玉,雖已芳年不再,但因寄情山水書畫,不染世俗紛擾,猶顯風韻依舊,如同豆蔻年華少女,雖著男裝,也掩飾不住風采。

    楚方玉一隻手裡拿著揭下來的皇榜,另一隻手提著一個陶罐,來到登聞鼓前,沒等武士上來制止,她已擊了幾下。她是有意把平常的一件事弄得捅破天,她從小喜歡惡作劇、喜歡冒險。

    鼓聲傳入華蓋殿,朱元璋問:「什麼人擊登聞鼓?」

    楚方玉已闖到丹墀下,朗聲說:「皇上,我是看了陛下的皇榜,來獻珍珠翡翠白玉湯來了。」朱元璋打量著這個英俊的青年,怔住,一時無以為答。眾大臣都覺得事情蹊蹺,全都竊竊私語,大殿裡一片嗡嗡聲。她的出現,令劉基大感意外。

    朱元璋說:「你是何人?你敢來獻湯?若是不對了,你知道是什麼罪嗎?」楚方玉也打量著朱元璋,眼前的皇帝幻化成當年差點餓死的行乞小和尚,她確認了自己的判斷,從容地說:「自然是欺君之罪。若這珍珠翡翠白玉湯對了呢?」

    朱元璋說:「不可能。十幾個御廚請教了很多名手,都沒有做出那個味道來,你怎麼行?」朱元璋以為她是來討賞的。

    楚方玉舉了舉手中的陶罐,問:「陛下記得嗎?當年是不是用這種罐子盛的湯啊?」她發現了劉基注視著她,有擔心,也有疑惑,楚方玉報之以一笑。朱元璋眼前幻化出當年土地廟前楚方玉遞給他的陶罐,於是朱元璋說:「難道因為裝在這種罐子裡,湯就不一樣嗎?」

    「也許是吧。」楚方玉說,「請陛下品嚐。」

    雲奇見朱元璋向他點頭,便跛著腳下殿,從楚方玉手中接過陶罐,捧到龍案上。朱元璋打開罐子,向裡面看看,皺了一下眉毛,還是端起了罐子,喝了一口,但他立刻乾嘔起來,吐了一地,眾大臣全都為之變色。這是什麼湯啊,酸哄哄、臭烘烘的,和泔水沒有什麼兩樣。

    劉基開始替楚方玉擔心了,她可是中瞭解元的人啊,他又無法幫她,不知楚方玉意欲何為。朱元璋跳起來,傳旨推下去斬了!怒斥她竟敢殿前欺君、戲君!竟敢盛了半罐泔水來騙天子,實在可惡。

    已經上來幾個武士按住了楚方玉的雙肩,劉基幾乎要出來講情了。

    楚方玉非但不懼,反而縱聲大笑。

    朱元璋說:「你死到臨頭了,笑什麼?」

    楚方玉說:「自然是笑可笑之人。皇上敢當著你的大臣面,讓我說幾句話嗎?」

    朱元璋說:「你說。」楚方玉雙肩抖了一下,甩脫兩個武士,說:「其實,當年陛下窮途末路,餓昏在土地廟前,好心人給你喝的珍珠翡翠白玉湯,就和今天我獻給陛下的一樣。」

    「不可能,你巧言令色。」朱元璋說,「再說,你又怎麼能知道當年的湯是這滋味呢?」

    楚方玉說:「當年獻湯人是我的姐姐,討飯討來這湯的人卻是我。陛下知道我姐姐稱之為珍珠翡翠白玉湯的是從哪裡來的嗎?是從大戶人家的泔水缸裡舀出來的,爛菜葉為翡翠,白米粒為珍珠,水是白玉。」

    「泔水?不可能!你又在戲弄朕。」朱元璋說,「泔水怎麼會那麼香?叫朕終生難忘?」

    「這其中的道理再簡單不過。」楚方玉說,「那時陛下正蒙難受苦,人在求生不能時,能喝上一口泔水,也會感到如同生命甘露。而今皇上擁有天下,珍饈美味每頓羅列,吃什麼也不會香了。」

    朱元璋低頭沉思了好一會兒。大臣們也竊竊私語,劉基大大鬆了口氣。楚方玉道:「陛下不再殺我了吧?我可以走了嗎?」

    朱元璋忽有所悟,說:「你今天不是來獻珍珠翡翠白玉湯來的,你是專門來進諫的,對嗎?」

    「不敢,」楚方玉嫣然一笑。朱元璋忽然注意到了楚方玉眉間的那顆好看的胭脂痣,不由得眼前迭化成當年送他白玉湯的姑娘姣好的臉。

    朱元璋問:「你姐姐好嗎?朕恍惚記得,她眉間有胭脂痣,怎麼你也有?你姐姐在哪?」楚方玉說她已在亂離中死去了。

    朱元璋說:「可惜,朕一直想找她,想報答她,卻沒有機會。」

    「這張貼皇榜不是很聰明的辦法嗎?」楚方玉揶揄地說,「白玉湯不是送來了嗎?恕我直言,一國之君,為一碗湯佈告天下,陛下不怕將來史家寫入正史令皇上蒙羞嗎?」朱元璋很覺赧顏,他急忙聲明,這並非他的本意,他也正為此事惱火。

    停了一下,朱元璋對群臣說:「大家都看見了,珍珠翡翠白玉湯,其實是泔水,同樣的泔水,會使人有完全不同的感受,這提醒朕,也提醒你們,切不可忘本,不可忘乎所以。我們都應當謝謝送白玉湯來的青年人。」朱元璋再次打量楚方玉時,忽然說:「朕看著你有點面熟。」

    劉基出班奏道:「他叫楚方,是鄉試中了第一名的解元,在京等待會試的。」

    朱元璋說:「對了,在貢院號捨裡見過你。好啊,希望朕能聽你在殿上對策,名登三甲。」楚方玉與劉基對視一眼,淺淺一笑。

    官場保身之道

    見只有朱標在文樓看書,朱元璋踱進來順口問:「先生還沒有來?」見朱標在看宋濂的自刻文集,不禁皺皺眉。

    朱標近來說話,總是先生如何如何,今天又說,先生說,不一定天天往耳朵裡灌,關鍵在於領悟。朱元璋問他《資治通鑒》看了多少了。

    朱標說,先生不主張他多看《資治通鑒》,他說那裡面缺少仁義道德,為仁君所不取。

    朱元璋有點火了:「一口一個先生說,朕說的反不如他的了?」

    朱標說,天地君親師,父皇佔了君親兩位,師傅排最後,能不聽父皇的嗎?朱元璋只得這樣開導太子:「先生教的沒錯,也不能全信,好像有哪位古聖賢說過,盡信書,不如無書。」

    朱標馬上告訴他出處,這是孟子的話。朱元璋最討厭孟子,偏偏自己是拾孟子牙慧,便立刻板起了面孔:「他說的,不足為憑。」停了一下又問最近宋濂都教他什麼了。

    朱標說:「仁孝為上,重禮教輕刑法。一個君主,用仁愛之心去馭天下,則四海臣服,天下歌舞昇平。」朱元璋哭笑不得提醒太子別忘了,「仁政並不能使壞人感化過來,仁政只對善良的人有用。韓非子主張二柄,也就是兩樣法器,一是刑,二才是德,殺戮為刑,慶賞為德,不要說老百姓,就連那些大臣都一樣,害怕刑罰,而追逐利祿。」

    朱標不以為然,他說先生以為,重刑只能收一時之效,重德才會長治久安。

    「又是先生說。」朱元璋哭笑不得,心裡暗自動了這樣的念頭,也許得給他換一位老師了,將來把太子教育成宋老夫子那樣的人,怎麼管理天下?朱標卻十分尊崇他的師傅,自認為若能把宋先生的品格、學識和為人學到手,那可是天大的喜事,但太難了。說這話時,眼中充滿了崇拜的神韻,這更令朱元璋憂心忡忡。

    朱標察覺了,問:「父皇好像不大喜歡他?

    朱元璋答非所問,說準備讓宋濂專心帶人去修《元史》。

    朱標固執地要跟宋濂學,「他的文章好,淡泊寧靜不造作,文如其人。他從來不求什麼,他才是五品官,父皇對他其實太吝嗇了點。」

    朱元璋對宋濂說不出是褒是貶,他清高,給他官他不當。當了翰林院學士了,連朝都不上。朱標說他最喜歡先生為別人寫的墓誌銘和序、跋。真是好文章,讀起來如甘泉沁入心扉。其實朱元璋也有同感,但不能支持太子。朱元璋強調當皇帝不靠文章。朱標提到他人品也好,從不講別人壞話,從不說謊。

    「這倒是。」朱元璋也有另外的看法,「從不講別人壞話,對他來說,是最簡單的官場保身之道。」

    朱元璋父子正為宋濂的為人、品格、見解、學識爭執不休時,宋濂邁著夫子的方步來給太子授業了。

    他見到朱元璋,一怔,趕緊行禮說:「沒想到皇上在這兒。」

    朱元璋單刀直入地問:「這幾天,早朝先生不去,午朝也不見影,怎麼回事?」

    宋濂說他不慣於官場禮儀,他這官本來也無實職,皇上何必苛求。

    朱元璋很不高興地說:「上朝,是人臣起碼的,這還叫苛求?」

    朱標為他的座師開脫說:「禮賢館的先生是國賓,不能與卿大夫等同。」朱元璋開玩笑地說:「今後不好辦了,朕才說一句,就有人替先生辯解了。」幾個人都樂了。

    朱元璋轉而嚴肅地問:「昨天晚上先生幹什麼去了?去進學街喝酒了嗎?」宋濂心裡一動,章溢家住在進學街,他昨天晚上也果真在他那裡做客。他心裡暗想,朱元璋精明心細到如此地步,是國家之福,也未嘗不是士大夫之憂。

    宋濂說:「章溢過生日,到他那去喝了三杯。皇上連這小事也知道?」但他馬上又笑了,「幸而我從不說謊,皇上連大臣家的泔水都有本事弄出來呀!」

    朱元璋笑了,說:「過幾天朕再為太子配一位師傅,先生編《元史》,有些顧不過來。」這是他釜底抽薪的第一步。

    宋濂淡然地說:「怎麼樣都行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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