玻璃球游戲 正文 呼風喚雨大師-1
    幾千年前,婦女據有統治地位。在家族和家庭中,母親和祖母都受到尊敬和服從。那時候,生一個女孩比育一個男孩遠為重要得多。

    村子裡有一位百歲或已逾百歲的女祖宗,人人都對她又尊敬又畏懼,就像她是一位女皇,盡管人們只記得她偶爾才搖動一根手指或者說出一句話。她時常在隨侍左右的親戚們的包圍中,坐在自家茅屋門口,村裡的婦女不斷前來向她致敬,報告種種事務,讓她觀看她們的孩子,請她祝福孩子。懷孕的婦女則是前來敬請她撫摸肚子,並替即將出世的孩子命名。這位女祖宗偶爾會伸手撫摸她們,有時候則僅僅點點頭或搖搖頭,間或也會紋絲不動地靜坐無語。她難得發表言論。她只是永遠在那裡,坐在那裡進行統治,她只是坐著,一縷縷灰黃發絲披散在那張鷹隼般目光銳利又堅如皮革的臉容上,她坐著接受致敬、獻禮、請願,傾聽新聞、報告和控訴。

    她只是坐著,讓大家都知道她是七個女兒的母親,是許多孫兒孫女和曾孫曾孫女的祖母和曾祖母。她只是坐著,在那張皺紋縱橫的棕色前額上保存著村莊中全部智慧、傳統、規章。道德和榮譽。

    有一個春日的傍晚,天上起了烏雲,夜幕早早降臨了。女祖宗那天傍晚沒有坐在自家泥屋門口,她的女兒代替了她。這個女兒也已是一頭白發,看上去年邁可敬。

    她坐著,休憩著,她的座位就是門檻,一長條平整的石塊,寒冷季節便鋪上一塊獸皮。屋外稍遠處,有些孩子、婦女和少年,圍成半圓形蹲坐在沙地或者草地上,除非下大雨或者冷得厲害,他們總是天天傍晚都蹲在這裡。他們今天來傾聽女祖宗的女兒講故事或者吟唱咒語。以往,這一切都由女祖宗本人承擔,如今她太老了,講不動了,這才由她的女兒取代她的位置。她不僅向女祖宗學會了一切故事和咒語,而且也學會了一切語調和形態,一切莊重威嚴的舉止。底下的聽眾中,較年輕的一輩人對她比對她的母親更為熟悉,卻絲毫沒有察覺到,她已接替母親的地位,正在向他們傳遞部族的歷史和智慧。黃昏時分,知識好似泉水一般從她的嘴裡向外汩汩流瀉。她把部族的寶貴財富保藏在自己白發之下,她那皺紋密布的額頭裡裝著歷代村民的記憶和思想。倘若說,還有什麼人知道這些故事和咒語,那麼也都是從她口裡學得的。除去她和那位女祖宗,部族還有一位有知識的人,那人卻不善於拋頭露面,可說是一個十分緘默的神秘人物,人們稱他為呼風喚雨的大師。

    聽眾群中蹲著一個叫克乃西特的男孩,在他身旁是一個小小的女孩。克乃西特很喜歡這個名叫艾黛的小姑娘,常常陪伴她和保護她。那當然算不上愛情,因為他還很小,不懂得什麼愛情,克乃西特喜歡她,只因她是呼風喚雨大師的女兒。克乃西特崇敬這位呼風喚雨的人,如同他崇敬女祖宗和她的女兒。但是克乃西特作為男孩很難想象女人是什麼樣的人,他只能敬畏她們,卻無法指望自己會成為女人。而這位呼風喚雨的人又是如此難以接近,想要呆在他身邊,對一個男孩而言,簡直太難了。克乃西特只能采取迂回戰術,首選之途便是先照顧他的小女兒。克乃西特常常盡量趕到大師那座相當偏僻的茅屋去帶艾黛,一起在暮色中傾聽老人講故事,聽完又送她回家。今天克乃西特又帶她來了,兩人並排蹲坐在黑乎乎的人群裡傾聽故事。

    女祖宗今天講的是“女巫村”故事:“從前某個村子裡出了一個壞女人,她良心歹毒,總想加害別人。這類女人大都不會生孩子。有時候,村子裡的人實在忍受不了這樣一個壞得出奇的女人,決定把她趕出村去。村民們會在夜裡先捆綁她的丈夫,隨後用鞭子懲罰這個女人,把她驅逐到很遠的森林和沼澤地裡,人們念咒語詛罵她後,便把她丟在那裡。辦完這件事,人們會給她的丈夫松綁,倘若他年齡還不老,他可以另娶一個妻子。而那個被逐的女人,只要僥幸不死,就會在森林和沼澤地帶到處流竄,她會學得動物語言,倘若她能夠流亡活到相當長的時間,遲早總有一天會走進一個被人稱為‘女巫村’的小村莊。凡是被村裡人逐出的環女人,最後都集中在那裡,形成了一個女巫村。

    她們在那裡住下來,繼續做壞事和行邪術,最惡劣的事情便是誘拐善良村民家的兒童,因為她們自己沒有孩子。倘若有個孩子在森林裡失蹤了,再也尋找不到,那麼也許並非淹死在沼澤裡,也不是被狼吃了,而是被某個女巫拐騙到女巫村去了。當我還是個小姑娘,而我的祖母是村裡的女祖宗時,有一次我們許多小孩子到野地裡去采摘覆盆子,有個小姑娘采摘累了,便躺下睡著了。她是那麼嬌小,羊齒植物葉片遮蓋了她,以致其他孩子沒有覺察她熟睡在地上,他們繼續前行,重返村莊時,已是夜色沉沉,直到這時大家才發現有個小女孩沒和大伙在一起。村裡派出小伙子去樹林裡尋找,他們找啊,喊啊,一直搜尋到深夜,仍然沒有找到她,只得空手而歸。而這個小姑娘,卻在睡足了之後才醒過來,獨自一人在林子裡胡亂奔跑。她越跑越害怕,越害怕就跑得越快,但她早已迷失了方向,越跑反而離村莊越遠,直至跑進荒無人煙的原野。小姑娘的脖頸上套著一根韌皮編織的項圈,上面系著一顆野豬牙,那是她父親某次狩獵中的戰利品,他用石針在牙上鑽出一個小孔,穿在韌皮繩上,作為禮物贈送給了她。在贈送之前,他曾用野豬血煮過三次,還念了吉祥的咒語,因而不論什麼人戴上這副項圈,便可抵御一些邪魔的侵襲。這時候,一個婦女出現在樹木之間,她正是一個女巫,她裝出一副和氣的模樣說道:“你好,可愛的小姑娘,你迷路了吧?跟我走,我帶你回家去。‘孩子便跟著走了。她這時記起母親和父親曾經告訴她,別讓任何陌生人看她項圈上的豬牙,因此她邊走邊悄悄摘下這顆豬牙,藏進了自己的腰帶裡。陌生女人領著這個女孩走了幾個小時,直到深夜才走進一個村莊,那卻不是我們的村子,而是女巫村。女巫把小姑娘關進一個黑乎乎的馬廄,自己則回茅屋睡覺了。第二天清晨,女巫問孩子:”你有一顆豬牙嗎?’女孩回答:沒有,她曾戴過一顆,大概昨天遺失在樹林裡了。說著又把韌皮項圈指給她看,上面確實沒有豬牙。女巫這時便端出一只石花盆,盆裡泥土中長著三棵植物。孩子看見這些植物就問,它們是什麼。女巫指著第一棵說:“這是你媽媽的生命。‘接著又指向第二棵說:”這是你爸爸的生命。’最後指著第三棵說:“這是你自己的生命。只要這些植物碧綠青翠、生意盎然,你們三人也就會活得很健康。

    倘若哪棵枯萎了,那麼它代表的那個人就病倒了。倘若哪一棵被拔出泥土,我現在正要這麼做,那麼它代表的那個人就必然死去。‘女巫的手指抓住代表父親生命的那棵植物,開始拔動,當她略略拔起一點兒,露出一小塊白色根莖時,這棵植物發出了一聲深沉的歎息……“

    克乃西特身邊的小女孩聽到這句話時,忽然蹦了起來,好似被蛇咬了一口,大聲尖叫著,慌慌張張地跑開了。她已經同自己的恐懼心理奮斗了許久,聽到此處便再也忍受不住了。一位老年婦女放聲大笑。而其余聽眾則與小姑娘同樣恐懼,只是硬撐著繼續往下聽。克乃西特好似從惡夢裡驚醒一般,此刻也隨著女孩跳起身來,跑了開去。女祖宗則繼續講她的故事。

    呼風喚雨大師的茅屋建在村莊的池塘旁邊,克乃西特便向這個方向奔跑,搜尋著小姑娘。他一邊跑,一邊哼唱著,同時學著婦女召喚小雞的咯咯聲,甜甜地拖長了聲調,試圖把姑娘從隱藏處引出來。“艾黛,”他又唱又喊地召喚道:“艾黛,小艾黛,到這裡來吧。艾黛,別害怕,我在這裡呢,是我,是克乃西特在這裡。”

    他如此這般反復叫喚了許多次,一直沒有聽見她的任何聲音或者看到一點人影,卻忽然覺得一只柔軟的小手伸進了自己的手掌。原來她一直站在路邊,把身子緊緊貼在一座茅屋的牆頭,剛聽見他的喊聲,就站停身子等候他了。她總算松了一口氣,走向他身邊,克乃西特在她眼中又高大又強壯,就像是一個成年男子漢。

    “你嚇壞了吧?”他問,“別害怕,沒有人會傷害你,人人都喜歡艾黛的。走吧,我們回家去。”她還在顫抖和抽咽,不過已慢慢平息下來,懷著感激和信賴心情隨同他向前走去。

    從茅屋門口透射出淺紅的火光,呼風喚雨大師正彎身對著爐灶,火光把他飄垂的頭發映照得又紅又亮。他把火燃得旺旺的,在兩口小鍋裡煮著什麼東西。克乃西特帶艾黛進門之前,便已好奇地向屋裡探視了好一忽兒,當即便判斷鍋子裡煮的不是食物,因為鍋子的品類不同,何況時間也太晚了。此時呼風喚雨大師聽見了聲息,便喊道:“誰站在門口?向前來吧!艾黛,是你嗎?”他用蓋子蓋上小鍋,撥好爐火,轉過身子。

    克乃西特仍然不由自主地凝望著那兩只神秘莫測的小鍋子;一種好奇、敬畏和困惑之感向他襲來,每次踏進這座茅屋,他都會有這種感覺。他總是想方設法,尋找各式各樣借口進入茅屋,然而每一次都會產生這種不安與快樂,緊張好奇和畏懼害怕同時並存又互相矛盾的感覺。老人必然早已察覺這一情況,知道克乃西特已追蹤自己好長時間,總是到處出現在自己附近,總像一個獵人追蹤獵物似地跟蹤他,並且默默無言地為自己服務,作自己的伴侶。

    土魯是這位呼風喚雨者的名字,他以鷹隼般銳利的眼光凝視著克乃西特,同時冷冷問道:“你來這裡做什麼?我的孩子,現在不是拜訪陌生人家的合適時光啊。”

    “土魯大師,我是送艾黛回家的。她去女祖宗那裡聽故事,今天講女巫村的故事,她忽然害怕了,大聲喊叫起來,因而我陪她回來了。”

    這位父親轉身對小女孩說道:“艾黛,你真是膽小。聰明的小姑娘不應當害怕女巫。難道你不是一個聰明的小姑娘嗎!”

    “是的,我是的。但是女巫們懂得一大堆壞招,倘若沒有一顆野豬牙齒。……”

    “哦,你想要一顆野豬牙?我們來想想辦法吧。但是我知道有一種更好的東西。

    我要替你找一棵特別的樹根,秋天一到我們就去找。它不僅能夠保護聰明的姑娘不受邪魔傷害,甚至可以讓她們顯得更加漂亮。“

    艾黛笑了,開心起來,茅屋裡的溫暖氣氛,還有這小小火光,使她恢復了內心平靜。這時克乃西特怯生生地間道:“能讓我和你們一起去找樹根嗎?你只需把植物的模樣給我形容一下……

    土魯瞇縫起雙眼。“小男孩居然什麼都想知道,他挖苦地說,卻沒有生氣的樣子,”到時候再說吧。也許要等到秋天呢。“

    克乃西特靜靜退出門外,朝他居住的男孩宿捨走去。克乃西特沒有父母,他是一個孤兒,因而艾黛和她居住的茅屋對他具有強大魅力。

    呼風喚雨大師土魯是個沉默寡言的人,自己不愛說話,也不喜歡聽別人嘮叨。

    村子裡許多人認為他古怪,也有些人認為他太陰郁。然而他事實上既不古怪也不陰郁。他是個明白人,對周圍發生的事清清楚楚,至少比人們對這位貌似與世隔絕的學者式人物所認為的要知道得多些。土魯尤其清楚,相當長時間以來,這個稍嫌煩人,卻模樣俊俏,並且顯然很聰明的男孩總在後面觀察自己。他從事情剛一開始便已察覺了,至今總有一年多時間了吧。土魯懂得,這件事不僅涉及男孩的前途,對自己這個老人也具有重要意義。事實表明,這個男孩愛上了呼風喚雨學問,因而渴望學習這門學問。村莊裡經常會有一個男孩圍著自己打轉,就像如今這一個男孩。

    有些孩子很容易被嚇退,有些則不然,上魯曾經把其中兩個男孩收為徒弟,教養了幾年,但是這兩人都愛上了遠處村莊的姑娘,並且結婚遷居到那裡,成了那地方的呼風喚雨者,或者草藥采集專家。上魯從此再也沒有收徒弟,倘若他再次收徒弟的話,那就該是培養繼承人了。自古至今,情況就是如此,別無他法可想。遲早總會出現一個有天分的孩子,而且必須甘心依附他,把他的技藝視為大師的工作。克乃西特很有天分,並且具有人們所期望的一切條件,他還特別喜歡克乃西特身上的若干特征:首先是男孩目光裡那種既勇敢探索,又敏銳而夢幻般的神情,同時他的體態端莊安詳,整個面容和腦袋都表露出某種善於捕捉和機警的特性,顯然也善於傾聽和嗅聞,類似獵人和兀鷹。毫無疑問,這個孩子能夠成為一個呼風喚雨的大師,也許還會成為一個魔法師呢。克乃西特確實符合需要。但是他不應當操之過急,孩子的年齡還太小,現今絕不可向孩子表露他已得到認可,不能讓他覺得事情輕而易舉,孩子應該走的道路絕不可省去或免除。倘若克乃西特竟被嚇倒、驚退而氣餒不前的話,對自己也沒有損失可言。他必須讓孩子耐心等待、小心侍候,必須讓孩子圍著自己打轉,逢迎巴結。

    克乃西特在黑黝黝的夜空下信步向村莊走去,天空雲層密布,只閃耀著兩三顆星星,他卻心情愉快,步伐輕松。凡是我們當代人視為理所當然和不可或缺的東西,甚至最貧窮者也全都擁有的種種生活用品和美麗裝飾品,當時的村民們全然毫無所知。村莊裡既無文化也無藝術,他們除去自己歪歪斜斜的茅屋外,從未見過任何其他建築物,更不曾見過什麼鋼鐵制成的工具,甚至連小麥或者米酒也是見所未見,讓他們看到蠟燭或者油燈,也許會認為是出現了光芒四射的奇跡。然而,克乃西特的生活和他頭腦裡的想象世界,卻絲毫也不亞於我們現代人。周圍世界在他腦海裡是一部充滿了無限奧秘的畫冊,他每天總能夠獲得一點兒全新的認識,從動物生活到植物生態,直到滿天的星星。在緘默而神秘的大自然與這個孤獨而敏感的少年心胸之間,存在著一種包容一切的親合關系,以及一個人類靈魂所能夠渴求的一切緊張、恐懼、好奇和占有的欲望。盡管在這個孩子的世界裡沒有撰寫成的科學知識和歷史,這裡沒有圖書,沒有文字,他能夠學得的知識不超過距離村莊三四個鍾點步行的路程,更遠處的一切,他完全一無所知,也不可能知道,然而克乃西特在村子裡所過的生活卻是完整無缺而且完美的。女祖宗領導下的村子、國家和部落團體,能夠給她一個民族和國家得以賦予自己人民的一切:一片滿布根須的沃土,她自己則是這一大片網形織物中的一根小纖維,分享著整體生命。

    克乃西特心滿意足地悠悠漫步向前走著。夜風呼呼地吹過林子,樹枝輕輕籟籟作響,到處都散有潮濕土地、蘆葦和泥土的氣息,他又聞到了燃燒剛砍伐木柴的甜甜的香味,這意味著自己快到家了,最後,當他更接近男童宿捨時,又聞到了男孩子的氣息,一種年輕男子的體臭。他不出一聲地悄悄爬過蘆葦席,進入了發出溫暖呼吸聲的黑暗空間,他平躺在草墊子上,回想著女巫故事,野豬牙齒,艾黛,呼風喚雨的人和那些擱在火上的小鍋,直到沉沉睡去。

    土魯對克乃西特的追求很少讓步,他不願讓男孩覺得事情很容易。然而這位少年總是緊緊追隨不捨,總感到有什麼東西把他拉向老人,他自己也並不明白是什麼東西。有時候,老人去森林深處某些最隱蔽的場所,去沼澤或者樹叢埋設捕獸的陷階,或者去追蹤一只野獸,挖掘一棵樹根,采集某些種子,會突然察覺那男孩的目光正緊盯著自己。那孩子不聲不響,不露身形地在他後面已經跟隨了幾個時辰,觀察著他的每一個動作。老人有時候置之不理,有時候抱怨幾句,甚至干脆冷酷地把他攆走。有時候,老人也親切地招呼孩子,讓他整天呆在自己身邊,分配他做些工作,指點他這麼做或那麼做,給予他一些忠告,讓他稍加嘗試。老人也曾告訴他一些植物的名稱,命令他去汲水或者燃火,因為老人對種種事情都有一套自己的技巧、訣竅、秘密和公式,他還告誡孩子對一切都要嚴守秘密。後來,克乃西特又長大了一些,老人終於把孩子從男童宿捨領回到自己家裡,就這麼承認了他的徒弟身份。

    克乃西特也便與眾不同,成了老人的徒弟,這意味著他只消通過學業,顯示出才能,他便是呼風喚雨大師的繼承人。

    自從老人把克乃西特領進自己茅屋那一時刻起,他們之間的障礙就自然拆除了——那障礙不是敬畏和服從,而是懷疑和限制。土魯讓步了,聽任克乃西特以楔而不捨的追求征服自己。老人現在唯一想做的事情是把孩子培養成他的接班人,一個優秀的呼風喚雨者。老人傳授的課程中,沒有概念,沒有學說,沒有方式方法,沒有文字成規,也沒有數字依據,而只有很少數的口傳秘訣,它們對克乃西特感性的影響更多於理智的影響。老人知道,一筆巨大的人類經驗遺產,那是當時人類對自然的全部認識,不僅需要整理和運用,而且需要往下遺傳。一整套人類廣博而嚴密的經驗、觀察、直覺與研究所得的系統知識,都得有條不紊地、漸漸地傳授給這個孩子,而所有一切知識都幾乎毫無理念可言,一切都得憑感覺加以體會、學習和實踐。而所有知識的基礎和精髓是對月亮的認識,認識其盈虧圓缺對人類的影響。月亮上住著逝世者的靈魂,為了給新近去世的人騰出空位,早逝者的靈魂必須重新投生人間。

    如同那天夜裡護送聽故事受驚的小姑娘回她父親茅屋的經歷∼樣,另一次經歷也深深銘記在克乃西特腦海之中。事情發生在午夜和清晨之間,師傅突然在午夜後兩小時把睡夢中的克乃西特喚醒,帶他走入一片漆黑之中去觀察最後一次上弦月升起的光景。他們呆呆地站在森林中間一塊平坦的巖石上,師傅沉默不言,一動也不動,徒弟則因夢中被喚醒略感膽怯而打著寒戰,他們等了很久,終於看見一輪淺淺淡淡的彎月在師傅預先指出的方位上出現了。克乃西特凝望著緩緩上升的星座,心裡又畏懼又著迷,它在清朗的太空島嶼上緩緩移動,周圍有濃重的浮雲在飛舞。

    “月亮很快就會轉變形狀,再度膨脹得圓圓的,那時便是播種養麥的時候了,”

    呼風喚雨的人說道,屈指計算著日期。接著師徒兩人重又沉默下來。克乃西特蹲在露水閃爍的巖石上,好像孤零零被遺棄了似的直打冷戰,樹林深處傳出一只貓頭鷹悠長的叫聲。老人久久地沉思著,隨即站起身子,把手擱在克乃西特的頭上,好似剛從夢中覺醒過來似地輕聲說道:“我死之後,我的靈魂就飛進月亮裡去。那時候,你已是成年男子,要有一個妻子,我的女兒艾黛將成為你的妻子。等她有了你的兒子之後,我的靈魂將返歸人間,將居住在你兒子身中,你當命名他為上魯,如同我現在的名字叫土魯一樣。”

    徒弟聽了十分驚愕,卻一句話也不敢答復。那彎淺淺淡淡的銀色月牙已經升起,又被浮雲淹沒了一半。年輕人的心裡湧起一陣難以言傳的奇妙感覺,那是他面臨宇宙萬物互相關聯互相交叉,又永恆一再重復的狀況所觸發的感覺。他發現自己作為旁觀者,同時也是參與者面對這陌生的夜空,凝望著一道輪廓鮮明的彎彎新月,正如師傅指出的那樣,從無邊無涯的森林和群山上升起,不禁滿懷驚異之感。師傅在他眼中成了奇人,體內蘊藏著千萬種秘密,——他,竟然能夠設想自己死後的事情,他,居然說他的靈魂將居住在月亮裡,並且隨後將從月亮返轉人間,進入一個人體,這人正是克乃西特的兒子、正是以他自己生前名字命名的人——一個新土魯。克乃西特覺得自己的前途和命運好似烏雲密布的天空一下子雲散霧開而豁然開朗,真是奇妙極了!同時,這一事實又是人人都可以觀看、稱呼和談論的,使克乃西特感到好似進入了一個廣闊無垠的太空,一個充滿了奇跡卻又秩序井然的世界。一瞬間,克乃西特覺得自己的心靈似乎可以感應世上的萬事萬物,懂得一切東西,聽得到一切事物的竊竊私語——天上日月星辰那淺淺淡淡卻又確確實實的軌道,人類和獸類的生活,一切生命之間的親合與矛盾,和睦與仇視,一切偉大和渺小都聚集在每一個生命中與死亡鎖在一起,克乃西特在一陣最初的震顫中看到或者感到了一切都是不可分割的整體,他聽任自己被納入次序之中,成為這種秩序的一部分,讓自己的心靈受到自然法則的統治。年輕的克乃西特有生以來第一次感知宇宙的這些偉大秘密,它們的威嚴和深邃,以及它們的可知性,這是這位少年在黑夜S清晨交替之際,在寒冷的森林裡蹲在巖石上傾聽風兒刮過樹梢的千百種聲息時產生的感覺,好似有一只幽靈之手撥動了他的心弦。克乃西特說不清這一情況,當時不能,後來也不能,他一輩子也沒能說清,卻常常情不自禁地想到那一時刻,是的,在他日後的生活中,在他繼續進一步學習和體驗生活時,這一時刻的經歷總會活生生出現在他眼前。

    “請想想那光景吧,”它會提醒他說:“請想想那個擁有萬事萬物的完整世界,在月亮與你,與土魯,與艾黛之間,洶湧流動著光芒與波濤,想想那必然存在的死亡和靈魂的國家,然後又從那裡返歸人間,想想世界上一切現象和圖景的答案其實都存在於你自己的內心深處,想想世間萬象無不與自己息息相關,因而你得盡可能多地去認識人類可能認識的一切事物。”

    那聲音向克乃西特說著這番話。克乃西特生平第一回聽見自己內在心靈的聲音,第一次接受這種充滿魔力、充滿誘惑力的要求。克乃西特已經多次觀望過月亮橫越天空,也多次在黑夜裡聆聽貓頭鷹的呼叫,也已從師傅嘴裡——盡管這位老人極其沉默寡言——聽到過許多古代智慧之言或者孤獨者的深思熟慮。然而在眼前這一時刻裡,他感到的卻是與以往完全不同的新東西,這是一種渾然整體的感覺,感到一切事物無不相互關連,這是一種把他自己也包容在內、並要他也分擔責任的秩序。

    誰若有朝一日掌握了這把鑰匙,他便不需憑借足跡去識別動物,憑借根須或者種子去識別植物了,他已可憑借自身感悟把握整體世界:日月星辰、精靈、人類、獸類、良藥和毒藥,他必然能夠掌握一切事物的總體精神,能夠從一個部分或一個標志辨認出它的任何其他部分了。有些優秀的獵人能夠比一般獵人更善於辨別動物的蹤跡,不論是足跡、冀便、毛發,還是其他遺留物,他們根據幾根毫毛,不僅能夠判斷出動物的品種,還可以說出那動物是老是小,是公是母。另外有些人物,他們能夠根據雲塊的形狀,空氣中的氣味,一些動物或植物的特別現象,預知今後幾天的氣候情況,他的師傅就是此道中無人企及的能手,他的預報幾乎沒有差錯。還有一些人物,天生具有特殊技能,譬如有些男孩子,能夠用石塊擊中距離他們三十步之遙的小鳥,他們從未受過訓練,只是生來就會,這種本領並非出自努力,只是由於魔力或者天賜恩惠。石頭在他們手裡好似會自己飛舞,石頭願打,而小鳥願挨打。克乃西特還聽說過有些人能夠預知未來,能夠預言一個病人是否會死,一個孕婦將生男孩或女孩。女祖宗的女兒就以擅長預言而著稱,據說這位呼風喚雨者也具有這方面的知識。克乃西特在這一瞬間似乎還意識到,這麼一張規模宏大的互相關聯網,必然具有一個中心,凡是站在這一中心點上,必定能夠看清一切,能夠通曉過往今來的一切。知識必然會像泉水流入山谷,或者像兔子奔向甘藍菜一樣,傾注於這個站在中心點上的人,因而這個人的言語必然又敏銳又精確,如同一位神射手投出的石於必然百發百中。這個人也必然具有精神的力量,能夠把一切不可思議的天賦和才能集中於一身,並且能夠自由運用。這個人將是多麼完美、睿智、無人可與比擬的人物啊!唯有成為他這樣的人,仿效他,追隨他,才是一切道路中的正道,才是生命的目標,才能讓生活獲得淨化和具有意義。

    這就是克乃西特當時的大致感受,是我們試著使用他本人全然不掌握的概念和語言來加以闡述的,當然,我們無論如何也不能夠傳達出他當時的那種震顫感,那種燃燒般的熾熱經歷。深夜時被喚醒,被引領著穿過黑黝黝、充滿危險和神秘的寂靜森林,呆呆蹲坐在巖石上,在凌晨的寒氣中期待那淡淡的月亮鬼魂顯形,接著是師傅寥寥數句富於智慧的言語,以及師徒二人在這非常時刻的單獨相處,所有這一切在克乃西特眼中都是一種無與倫比的莊嚴秘密,是一次隆重的創造性儀式,這一切都將作為他被接納入盟會,與那不可名狀的宇宙奧秘建立一種雖然是僕從關系,卻十分可敬的相互關系而加以經歷,並且保存下來。這一次經歷與其他類似的經歷一樣,都是無法想象的,或者應當說,都是無法用語言加以描述的。另外還有一個想法也許是更加令人不解和覺得不可能的,那便是下列言論:“難道只有我一個人有這樣一種經歷,或者,它果真是一次客觀存在的現實麼?師傅是否與我有同樣的經歷,或者,我的感受會讓他覺得快慰麼?我在這場經歷中產生的思想是一種新思想麼,是一種獨特的、獨一無二的思想麼?或者,我的師傅和某些在他之先的人物,也早就有過完全相同的經歷,作過類似的思考了。不對,不可能有完全相同的折射,不可能毫無區別,凡是真實之物都必然是徹底的事實,為事實所浸透,恰如面團含有酵母一樣。而雲彩、月亮和變換不停的太空景象,赤裸雙足下潮濕冰冷的巖石地,淡白色夜空中飄落的陰冷露滴,師傅為暖和他而在他身邊堆起的樹葉床,燃起的爐火似安撫人的火堆,老人以莊嚴聲調輕輕說出的話語,甚至用冷酷無情的口吻說出的死亡准備——所有這一切,全都是超越現實的,並且以一種近乎猛烈的力量闖進了這個年輕男孩的感官之中。對於記憶而言,這類感官印象是比任何高級的思想體系和分析方法更為肥沃的土壤。

    這位呼風喚雨的人是部落裡極少數有專長有才能的人物之一,而他的日常生活從外表來看卻與其他村民沒有多少區別。他是一個頗具聲望的高層人物,他為部落團體承擔什麼工作時,也總是收取報酬的,不過這是偶爾才有的特殊情況。他最重要最莊嚴的職務是在春季為大家擇定播種各類水果和谷物的黃道吉日。為此,他先是精確計算考慮月亮的圓缺變化,一部分依照口頭流傳的規則,一部分根據他自己的經驗。但是,莊重的播種季節開始儀式,也即是在部落團體的土地上撒出第一把種子,這一莊嚴舉動卻不在他的職務范圍之內。部落裡的任何男子都不配擔此重任,每年都由女祖宗親自承擔,或者由她指定最年長的親人執行。唯有在需要他真正承擔呼風喚雨重任時,這位師傅才是村裡的首要角色。這種情況只發生在村裡久旱無雨,久雨不晴,或者冰封農田讓村民面臨饑荒威脅之時。每逢此時,土魯就得拿出辦法來對付旱災或者歉收等困境,譬如采用獻祭、驅逐惡魔、仟悔游行等等方法。

    根據傳說,倘若干旱持續不去,或者陰雨長久連綿,用盡一切辦法均皆無效,而邪鬼始終不為任何勸說、懇求或威脅所動之時,在母親和祖母當權時代,往往要采取最後一個不容置疑的手段:部落人得把呼風喚雨者本人當作犧牲加以獻祭。人們傳說,村裡這位女祖宗就曾親眼目睹過這樣一次祭獻。

    克乃西特的師傅除去考慮天氣變化之外,還從事些私人職業,擔任驅逐邪魔的法師,制作祛邪的符和符咒用具,此外,還不時充當治病的醫生——每當女祖宗無暇顧及這方面的工作之時。除了上述工作,土魯大師過的生活與其他村人並無不同。

    部落的田地由大家輪流耕作,輪到他的時候,他照樣去地裡干活,另外他在自己茅屋旁還辟了一片小小的苗圃。他采集、儲存水果、蘑菇和木柴。他捕魚,打獵,還養著一二頭山羊。他作為農夫時,與其他人完全一樣,而當他作為一個獵人、漁夫和采藥人時,就與普通人大不相同了,他是一個罕見的天才,對付各種行當都各有一套自然而然的妙法,魔術一般的技巧以及形形色色的輔助手段。人們傳說,他能用柳條編成一種奇妙的圈套,被捕的動物無一得以脫逃。他還會調制一種具有特殊香味的魚餌,他還懂得如何誘引蝦蟹上鉤,許多人還傳說他能夠聽懂多種野獸的語言。但是他最擅長的還是他自己專業領域的神秘知識:觀察月亮和星星,辨別氣候變化的標志,預測氣候和莊稼的長勢情況,他還掌握許許多多具有魔法般效果的工作手段。總而言之,他不僅能識別和搜集一切植物與動物標本,而且還能夠將之用於治病和施毒,使其成為施行魔法的載體,用於替人們祈福和驅除邪惡之物。他知道到哪裡去尋找最罕見的珍貴植物,他了解它們開花、結實的時間,懂得挖掘它們根株的恰當時刻。他認識形形色色不同品種的蛇類和贍蛛,知道去何處尋找,也知道如何利用它們的角、蹄、爪和須毛。他還懂得如何對付潰瘍、畸形、奇形怪狀的可怕贅疣,不論是樹上、葉上、谷物上、堅果上,還是角上、蹄子上的癤瘤、疙瘩和腫塊。

    克乃西特在學習過程中,更多運用的是他的腳,手,眼睛,皮膚,耳朵和鼻子,卻較少運用理智,而土魯傳授知識的辦法也是實例和手勢多於言語和教導。土魯大師幾乎很少說話,即使不得不開口說話,也基本上沒有系統,因為他的話總只是試圖補充自己那令人印象深刻的手勢的不足而已。克乃西特的學習方式與一般跟隨師傅學習打獵捕魚的少年並無不同,這使他頗為欣慰,因為他要學習的只是已經潛藏在他內心裡的東西。他學習潛伏,期待,諦聽,潛行,觀察,提防,警醒,追蹤和探尋。然而克乃西特和他的師傅悄悄追蹤的獵物,並不只是狐狸和穴熊,水獺和贍蛛,飛鳥和游魚,他們還同時追蹤靈魂,整體,生命的意義,以及萬物間的相互關聯。他們努力判斷、辨認、揣測和預測瞬間萬變的氣候,他們努力認識一枚漿果和一只毒蛇咬傷動物體內隱藏的死亡因素。他們傾聽雲層以及暴風雨與月亮盈虧圓缺之間的神秘聯帶關系,他們研究這種神秘關系對谷物成長的影響,就如同其對人類和動物的繁榮和衰亡也具有同樣影響一樣。他們奮力追尋的目標,無疑與許多世紀後的人們所探求的科學技術目標顯然完全一樣,為了駕御自然和掌握自然的規律,區別僅僅在於途徑迥然不同而已。他們從不與自然背道而馳,也從不用暴力手段以獲知自然的奧秘。他們從不與自然作對,而始終以自然的一部分自居,對自然采取敬畏的態度。實際情況很可能是,他們對自然有較好的認識,因而處理得當。有一種情況對他們而言是絕不會發生的:即或是忽然產生了最大膽的念頭,他們也絕不敢不敬畏大自然和精靈世界,更不要說有什麼超越自然的感情了。這類狂妄思想對他們是不可思議的事情,對於強大的自然力量,對於死神,對於魔鬼,他們唯有心存畏懼,要他們采取別的態度也許是根本不可能的。畏懼籠罩著整個人類生活。要克服畏懼感是不可能的。但是,淡化它,規范它,把它納入人類生活整體的秩序之中,卻是可行的,因而形成了種種不同的祭獻體系和方式。這些人之所以產生畏懼是因為生活受到壓力,然而沒有了畏懼的壓力,他們的生活也就喪失了張力。一個人若能把一部分畏懼之心轉化為虔敬之情,便可使自己變得高貴,使自己得益匪淺,凡是能夠讓恐懼轉化成虔誠的人,必然是他們那一時代的善良的先驅者。那時候,奉獻者很多,奉獻的方式也很多,某些奉獻的方式和禮儀也屬於呼風喚雨者的職責范圍。

    在老人的茅屋裡,他的掌上明珠小艾黛也和克乃西特一起長大了,成了漂亮少女。一待老人認為他們可以結婚時,艾黛便做了他學生的妻子。從此克乃西特也就成為老人的正式助手。土魯領他晉見女祖宗,承認克乃西特是女婿兼衣缽傳人,並讓他從此代表自己執行公事和職務。時光流逝,不知不覺又過了許多年,年老的呼風喚雨大師終於完全進入不問世事的寂靜階段,把一切工作全部移交給了克乃西特。

    有一天人們發現老人蹲在幾口煮著魔法飲料的小鍋前逝世了,頭上的白發都已被火烤焦。——這時他的學生克乃西特早已是全村公認的呼風喚雨者。克乃西特要求村民委員會為自己的師傅舉行一次極隆重的葬禮,還在墓前焚燒了許多珍貴的藥草和樹根以作祭獻。如今,連葬禮也已是許多年前的事情了,艾黛的茅屋裡擠滿了克乃西特的子女,其中有一個男孩的名字也是土魯。老土魯已從死後居住的月亮飛回到小土魯的身子裡了。

    克乃西特婚後所過的日子與他師傅生前過的日子十分相似。他的一部分畏懼早已轉化成虔誠之心。他年輕時代的興趣和深切的渴望,一部分還活生生地留存在心中,也有一部分隨著年華消逝而消失不見,或轉移於自己的工作,轉移於受自己愛護和照顧的艾黛和孩於們了。克乃西特最熱戀的事情仍然是研究月亮及其對季節和氣候產生的影響。他換而不捨地努力,達到了土魯的水平,並終於超出了師傅的成就。由於月亮的盈虧與人類的生死之間關系如此密切,由於活著的人們最畏懼的就是死亡,因而克乃西特這位月亮崇敬者和月亮專家在自己與月亮建立活生生親近關系之際,也與死亡建立起了一種既莊嚴又純潔的關系。待他年屆中年時,也就不像別人那樣臣服於死亡之恐懼了。他能以尊敬的口吻,或者以祈求的,甚至是溫柔的語氣談論月亮,他知道自己已和月亮建立微妙的精神聯系。克乃西特不僅對月亮的生命具有極其精確的認識,並且在自己內心深處與月亮分享著運行軌跡和命運變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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