玻璃球遊戲 正文 玻璃球遊戲大師
    克乃西特決定把自己返歸華爾采爾的日期延到下一年初春,也就是在玻璃球遊戲公開大賽即將舉行的時刻趕回華爾采爾。這種人們稱之為Ludus^annlversarlus或者Ludus^sdkm-ms的盛會,過去一開就是許多星期,世界各國權貴名流紛至沓來,如今已成為值得紀念的高峰時期。然而,每年春季如期召開的至少持續十天到十四天的大會仍舊是卡斯塔裡每年的頭等大事。卡斯塔裡舉行這一慶典也具有重要宗教和道德意義,因為它能夠讓玻璃球遊戲學園內所有各自獨立的各種觀點與傾向的代表人物,在一種具有和諧意義的象徵中聚集在一起,它讓各種學科和各種對立人物處於休戰狀態,並且激起人們懷念超越於多樣性之上的統一性。凡是信仰者,無不從這一慶典中汲取到真正神聖的力量,而對於不信仰者則至少具有替代宗教的作用,與此同時,兩種人都會感得在純淨的美之清泉中進行了一次沐浴。這種情況類似於過去演出約翰『塞巴斯梯·巴赫《受難曲》的情景——演出時間不在作品誕生之初,就在後一世紀重新發現它之時——,對於知音者而言,無疑既像是參與了一次純真的崇教祭獻,又像是進行了一次類似禱告的宗教舉動,此外,不論對什麼樣的人,它都是一場藝術和「創造性精神」的莊嚴顯現。

    克乃西特決定延期返歸的決定,毫不費力就徵得了修道院和卡斯塔裡雙方當局的同意。克乃西特想像不出自己重返玻璃球遊戲這個小小獨立王國後會獲得何種職位,但是他揣測不會再回到往日處境,而會很快被安排承擔某項光榮任務和職責。

    暫時他聽任自己沉浸於即將返鄉、重逢好友、參加慶典的歡樂情緒之中,享受著與約可布斯神父共處的最後幾天愉快日子。最後,克乃西特又以頗有節制的高興態度接受了院長和修士們為他舉辦的多次餞行。克乃西特離開了,不無哀傷地告別了一個內心眷戀的地方,告別了自己的一個人生的階段。不過他還得為近在眼前的玻璃球遊戲慶典作好準備工作,儘管沒有師長指點和同學幫助,他還是精確按照全部遊戲規則做了一系列潛修功課。雖然克乃西特未能說服約可布斯神父接受托馬斯大師的邀請,與他同行去參加本年度的慶典,卻沒有因而沮喪不快,他理解這位反卡斯塔裡老人的保留態度。於是他暫且擱下一切責任和拘束,全心全意準備著投入慶典活動。

    這項活動有它自己的規律。整個慶典大致不會完全失敗,除非受到來自較高層勢力的干擾,不過從未發生這種情況。凡是虔誠信仰者,即使逢到傾盆大雨,也不會失去神聖莊嚴感,即使悶熱難當也不會失去清醒頭腦。總之,對於玻璃球遊戲者而言,每年度的慶典不僅是一個佳節,而且多少帶著神聖氣息。然而,正如我們所知道的,並非場場遊戲和慶典都是順當的。有些慶典活動確實事事協調和諧,各種關係莫不互相提攜,相互促進和提高,恰似某些戲劇或者音樂演出一樣,不知道出於什麼人們無法清楚認識的原因,奇跡般地達到了令人們獲得強烈內心感受的高潮,而另一些演出則儘管作了充分的準備,效果卻是平平的。能否使觀眾獲得高度體驗呢?克乃西特為此充分發揮了自己的想像力,好在他無所奢求,又剛剛載譽歸來,所以只是快快活活等候節日降臨。

    然而這年度的慶典卻了無生氣,既沒有任何奇跡緩緩降臨的徵兆,也沒有達到典禮應有的特殊的神聖光彩,整個過程毫無愉快氣氛,幾乎近於慘敗。儘管有許多參加者自感獲得了認識和提高,但是,舉辦活動的真正主持者和責任者,卻覺察到了整個氣氛的嚴酷性,一種遲鈍麻木感、倒霉感,一種拘束不安感,黑沉沉壓住了整個慶典。當然,克乃西特也感覺到了這種氣氛,並且發現自己原先懷抱的高度期望也已受到了一定程度的損害,但他不屬於那批清楚認識到年會業已徹底失敗的人,因為克乃西特沒有參與慶典工作,也就沒有責任可負。這使他能以一個虔誠信仰者的身份參加這些日子的一系列精心構思的遊戲活動,能夠不中斷地靜修冥想直達極限,能夠與所有與會來賓一起以感恩心情體驗這種在神靈腳下完成的祭獻典禮的意義,領悟這種讓宗教團體成員們神秘地合為一體的境界,即或已被少數圈內人士視為「失敗」的本屆年會也仍舊達到了這一境地。籠罩了整個慶典的那顆不祥之星當然也多多少少影響了克乃西特的心情。這屆年會本身是無可指責的,如同托馬斯大師以往所主持的任何一次大會那樣,不論在計劃上或構造上都無懈可擊,甚至可以說是他最深刻、最純樸、最嚴密的成果之一。可惜時乖命寋惡星高照,這場慶典竟成了華爾采爾歷史上一件難以忘懷的憾事。

    克乃西特在年會開幕前一周抵達玻璃球遊戲學園,當他向玻璃球遊戲大師報到時,不料接待他的竟是大師的代理人貝爾特勒。這位代理人客客氣氣地歡迎了他,卻又幾乎漫不經心地簡單交代說,尊敬的大師近日有病,而他貝爾特勒對克乃西特歸來後的職責也不甚瞭然,因此得煩請克乃西特本人赴總會所在地希爾斯蘭去一次,既向領導報到,又在那裡靜候任命。

    克乃西特遵囑告辭時,不自覺地在語氣或姿態中流露出對接待上的冷淡和短促的驚訝之意,貝爾特勒當即表示了歉意,說道:倘若他令克乃西特失望,望能見諒,務請體諒他的處境。托馬斯大師病了,而慶典已迫在眉睫,目前還不清楚大師能否親自主持大典,或者得讓他這個代理人替代上場。尊敬的大師也許還可能支撐這些緊要時刻。然而他這個代理人確實得時刻準備著代行遊戲大師的公務,何況期限如此短促,簡直難以籌措得當,同時,領導這樣重大的慶典,他怕自己實在力不勝任。

    克乃西特為這位顯然驚恐失措的人感到難過,更為慶典大事的重任很可能落到此人肩上而感到極大的遺憾。克乃西特離開華爾采爾時間太久,不知道巴爾特勒緣何如此擔憂,事實上這位代理人身上的確發生了作為代理人的最不幸的災難。很久以前,巴爾特勒便已失去了學園裡精英分子們的信任,不折不扣地陷入了艱難的困境。

    克乃西特十分擔心玻璃球遊戲大師的病情,惦記著這位古典形式和諷刺藝術的偉大代表人物、完美的遊戲大師、完美的卡斯塔裡人。他曾希望受到接見,聆聽報告,並把自己重新安置到選手們的小小團體裡去,也許還替自己安排一個很重要的工作。克乃西特還曾希望這場隆重慶典能夠由托馬斯大師親自主持,甚至還曾希望繼續做他的部下,受他賞識和鼓勵。如今告知自己的卻是大師臥病在床,指示他向其他領導報到,這怎不令他傷心失望。幸而教會組織的秘書和杜波依斯先生出於同事情誼,以十分敬重的態度招待了他,傾聽了他的情況,這總算讓克乃西特多少得到了一些補償。克乃西特從第一次談話便斷定,卡斯塔裡當局並無讓他進一步推動與羅馬教廷關係的要求。他們尊重克乃西特本人的願望,應允他留在玻璃球遊戲學園,不再外調。人們首先邀請他暫時住在學園的客房裡,以便再度熟悉周圍環境,並且從事參加年度慶典的準備活動。在慶典開幕前幾天,克乃西特和他的好友德格拉裡烏斯都是整日齋戒和靜修,這大概便是他所以能夠與眾不同,不僅對這次獨特大會很少不快回憶,反而懷著一種虔敬的感恩之情的原因。

    被人們稱之謂「影於」的大師代理人職位是一項極其特別的職務,尤其是擔任音樂大師或者玻璃球遊戲大師的代理人。每一位學科大師都有自己的代理人,並非由當局指派而是每位大師自己在少數候選者中選出,今後甚至連其行為舉止都由大師們負責。因而,凡是被選中的候選者都會感到,代理人一職不僅是巨大嘉獎,而且是極高恩遇,從此以後,他便是各學科實權人物——各科大師的左膀右臂了。一旦大師因故不能執行公務,就會派他代理職責。當然也有所區別,譬如最高當局討論某項提案進行投票表決時,他只能以大師的名義表示贊成或者反對,不能以報告人或者提議人身份發表意見。除此以外,還有若干防止弊端的限制事項。

    一旦被選任為代理人,他的地位便陡然提高,偶爾還會被置於令人眩目的位置,然而也往往代價慘重。在這個等級森嚴的宗教組織裡,代理人是毫無名分的,雖然經常被委以重任,也受到高度尊重,卻因而失去了其他候選人擁有的許多權利和機會。具體說來有兩個方面:一是代理人並不對自己的公務負有責任;二是不容許代理人升職。這種情況確實並無明文規定,卻有卡斯塔裡歷史為證。沒有任何一位「影子」在大師逝世或者退職後接替其位置,儘管他經常代表大師以及代行職責,理應由其補缺才是。這種看來像是不難打破的歷史慣例,事實上卻是不可克服的限制:介於大師和代理人之間的鴻溝,就像公務與私事之間的界限一樣,是不可逾越的。因而一個卡斯塔裡人一旦接受這個受高度信任的代理人職位,他就得放棄有朝一日讓自己成為大師的希望,就得考慮有朝一日要卸下自己任職期間經常穿戴的官服和勳章。他只擁有一個頗為曖昧的特權:凡是在職期間可能發生的錯誤,他本人概不負責,卻由大師承擔一切責任。事實上,大師受自己挑選的代理人連累的情況屢見不鮮,甚至因代理人的重大錯誤而不得不引咎辭職。在華爾采爾,人們把玻璃球遊戲大師的代理人稱為「影子」,用以形容這個職位的特殊性,與大師之間近似一體的密切關係,以及那種毫無實質的職責,實在再妙不過了。

    托馬斯大師任命貝爾特勒為代理人已有多年,這位「影子」似乎不乏才華或者善意,他欠缺的僅僅是運氣。貝爾特勒當然是一位優秀玻璃球遊戲選手,也至少算得上一位稱職的教師和一位正直的官員,對自己的大師更是絕對忠誠。然而,這幾年工作過程中卻開罪了許多人,最年輕的一代精英選手尤其反對他,而他又不具備自己大師那種豪爽的騎士風度,便影響了他的心理平衡。托馬斯大師沒有開除他,多年來只是設法讓他避免與青年精英們發生摩擦,盡量不在公眾場合露面,而較多從事秘書室和檔案館的工作。

    這位品性端莊但人緣不佳,或者目前人緣欠佳的代理人,顯然一直運氣不好,如今因大師患病卻一下子成了整個玻璃球遊戲學園的首腦。倘若他不得不承擔起年會的領導責任,那麼整個慶典期間他都得處於卡斯塔裡王國中最顯要的位置上。要是大部分玻璃球遊戲選手或者教師都支持他的話,他也許還可能擔起這一重任,可惜情況恰恰相反。這便是這次慶典所以成為玻璃球遊戲學園的嚴重考驗,甚至幾乎成了華爾采爾一次重大危機的原因。

    直到開幕前一天,行政當局才正式宣佈,托馬斯大師病重無法主持慶典。我們不知道,如此遲遲發佈消息是否出自大師本人意願,也許他曾希望自己在最後時刻仍能振作精神出來主持。也許是他已病重到無法作出決定,而他的「影於」卻判斷錯誤,以致卡斯塔裡當局一直不清楚華爾采爾的處境,直到最後時刻才發佈消息。

    這種延誤是否算一大錯誤,當然眾說紛紜,大有可爭議之處。不過,毫無疑問,這麼做完全出於善意,不想讓慶典尚未開始便蒙上一重陰影,也不想讓仰慕托馬斯大師的人因驚嚇而取消訪問計劃。再說,也可能一切都很順利,貝爾特勒和華爾采爾的精英們也可能取得和解,那麼——這也是合乎情理的——「影子地便會成為真正的代理人,而遊戲大師的缺席也可能幾乎不會引起人們的注意。然而,種種揣測均已無補於事,我們這麼做只是認為應當指出,貝爾特勒實在並非太不中用,更非當時華爾采爾輿論所指責的那麼不稱職。與其說他負有罪責,不如說他是受害人較為妥當。

    客人們一如往年蜂擁而來。許多人不知實情,另一些人則擔憂大師病況惡化,因而對整個慶典的前途懷有不祥預感。華爾采爾和附近一帶的村落裡都住滿了人,宗教團體領導成員和最高教育當局的頭頭幾乎都來了。還有來自全國各地以及外國的賓客,他們也都懷著度假的興奮心情擠滿了學園的賓館客房。

    如同往年一樣,在遊戲比賽開始前一天傍晚的靜修時刻,舉行了慶典的開幕儀式,一聽得標誌開幕的鐘聲敲響,到處是人群的華爾采爾地區立即肅靜無聲,沉潛於虔誠之中。第二天清晨,第一個節目是音樂演奏,隨即莊嚴地宣佈第一場遊戲以及如何靜思這場遊戲的兩個音樂主題。貝爾特勒穿著玻璃球遊戲大師的慶典禮服,顯得從容而自如,但是臉色極其蒼白。節日一天一天過去,貝爾特勒的神情變得越來越痛苦和疲憊,似乎已緊張過度,以致最後幾天幾乎成了名符其實的影子。遊戲比賽第二天謠言便紛紛揚揚地傳開去,有的說托馬斯大師病情惡化,有的說他已處於彌留狀態,這天傍晚時分,到處是一堆堆的人群在交頭接耳,尤其是在那些知道內情的玻璃球遊戲選手之間,最初不過是片言隻語的議論,最後竟發展成了有聲有色的傳說,描述病重的大師及其「影子」的故事。傳說來源自玻璃球遊戲學園最內層圈於那些玻璃球遊戲教師,傳說內容為:托馬斯大師原本願意,也可能有精力主持大會,然而為滿足自己「影子」的功名心而作出了犧牲,把這件莊嚴大事交給了貝爾特勒。但是,情況的發展卻是貝爾特勒似乎不能勝任這項重任,整個活動氣氛令人失望,有病的大師知道自己要對慶典,對「影子」的無能以及大會的失敗承擔責任,不得不自認罪過而進行懺悔。這也許便是大師病情迅速惡化,持續高燒不退的唯一原因,因為實在沒有任何其他原因了。

    當然,這不是傳說的唯一版本,從精英分子間還傳出了另一種說法:那批野心勃勃的青年精英看出慶典活動情況糟糕,卻又不願伸出援助之手,或者從旁遮掩欠缺之處。在他們的天平上,對大師的敬愛不能抵消對貝爾特勒的憎恨,為了讓這個「影子」失敗垮台,不惜使大師本人也必然受害。

    隨後,有一天又傳出了下列說法:托馬斯大師曾在病榻上會見他的代理人與精英分子中的兩位最有威望者,堅決要求他們和平相處,不可危及整個慶典活動。又有一天,有人斷言大師已口授了遺囑,並向最高當局提出了他認為合宜的繼承人名字,傳言還居然說出了具體名字。與這一傳聞同時流傳的還有其他種種流言蜚語,大抵涉及大師日益惡化的病情,不論在舉行慶典的廳堂裡,還是在客人們居住的貴賓樓裡,人們的情緒一天比一天消沉,儘管尚無人宣佈放棄比賽,也沒有人收拾行李離開。整個活動從外表上並無可指摘,一切都進行得正常得體,然而在人們頭上總籠罩著烏雲,以往年會無不具有的那種愉快活躍氣氛,幾近銷聲匿跡。因此,當大會閉幕前一天,慶典創始人托馬斯大師瞑目長眠時——雖然行政當局曾力圖封鎖噩耗,消息還是傳開了——,發生了令人奇怪的事,許多與會者反倒鬆了口氣,似乎得了解脫。學園裡的學生們,尤其是精英分子,曾得到通知說,在大會結束之前不得穿喪服示哀,必須嚴格按照預先規定的程序繼續進行,不得絲毫更改、中斷交替進行的表演和默修演習,雖然他們同心協力直至完成了最後一天的最後一個項目,卻全都不禁流露出哀傷之情,好像是為可敬的死者舉行葬禮似的。他們環繞在那位睡眠不足、臉色灰白、已精疲力竭的貝爾特勒身邊,而他則微閉雙目,一臉冰冷落漠的神色,繼續執行著代理人職務。

    克乃西特一直通過德格拉裡烏斯和參賽的精英分子們保持著密切聯繫,他作為一個老資格學園人士也熟悉這類糾紛的氣氛和情況,不過他不願因而影響自己的心情,從大會第四天或第五天開始,他甚至禁止德格拉裡烏斯再向他講述大師的病情。

    他感受到了,也十分懂得籠罩大會上空那重烏雲的悲劇性意義,他不僅懷著深切的憂傷掛念托馬斯大師,也以日益增長的擔心和憐憫心情惦記著被人們譴責為促使大師病危的「影子」。然而他始終堅決衛護自己參與遊戲的決心,不讓任何真實的或者編造的消息影響自己全心全意關注那些構思美妙的玻璃球遊戲,關注其演習和演變過程。因而,儘管本屆大會有意見分歧,氣氛暗淡,克乃西特仍然真切地體驗到了一種精神的提升。

    「影子」貝爾特勒沒有按歷年常規以副領袖資格接見來賓以及會見最高教育當局人士,這回連傳統的為玻璃球遊戲學員們舉辦的慶功會也取消了。慶典活動的最後一場音樂演奏的樂聲一停,卡斯塔裡行政當局立即宣佈了托馬斯大師的死訊。整個遊戲學園裡也即刻開始了悼念活動,還住在客房裡的克乃西特也參加了追悼儀式。

    人們為這位直至今天仍備受尊敬的功勳卓著老人舉行了傳統的簡樸葬禮。托馬斯大師的「影於」貝爾特勒,整個節慶期間曾為擔起大師重任而鞠躬盡瘁,耗盡精力,如今很清楚自己的處境,便向當局請假上山去漫遊了。

    玻璃球遊戲學園裡,是的,應該說是整個華爾采爾地區全都沉浸在悲哀之中。

    過去也許並沒有什麼人與已故大師具有可稱為友誼的親密關係,但是他那種優美卓越的氣質,加上他那過人的才智和高雅氣度,使他成為卡斯塔裡各個歷史時期內都難以見到的民主攝政的典範代表人物。卡斯塔裡人一直以他為榮。人們看到他個人似乎對一切熱情、愛情、友誼等感情問題都敬而遠之,而這似乎也正是讓年輕人一輩極其仰慕他的原因。托馬斯大師這種莊重高雅的氣派還讓他獲得了一個頗具敬愛之情的綽號:「閣下」——表明他在多年工作歷程中儘管受到過嚴重反對,最終仍在宗教團體和最高教育當局的會議和工作中贏得了多少帶點特殊性的崇高地位。

    毫無疑問,他的繼承人人選問題成了當時大家關注的焦點,尤其在玻璃球遊戲精英分子們之間,對此事的爭議極其激烈。「影子」離開學園出門旅行後,被推翻的代理人公務便由精英分子們自己投票選出了三個臨時代表暫行職權,——當然,只是代理玻璃球遊戲學園內部事務,不能處理最高教育當局和教會當局的公事。依照傳統習慣,遊戲大師一職的空缺應在三星期內遞補。倘若是下列情況:臨終或者引退的大師本人業已提出了一位沒有競爭者又沒有爭議的候選人名字,那麼只消經過一次行政當局的全體會議便可通過,新人便可遞補空缺。這回大概要耗費較長時間才可能解決問題。

    克乃西特在哀悼托馬斯大師期間,偶爾也同朋友談論剛剛結束的遊戲比賽及其災難重重的歷程。

    「這位代理人貝爾特勒,」克乃西特分析道,「不僅忍辱負重完成了任務,而且還盡職盡力扮演了一位真正的玻璃球遊戲大師——依我的觀察,他完成的還不止這一點,他為本次慶典奉獻了自己,就像完成他最後一次莊嚴偉大的公務。你們大家對他太苛刻了,不對,應當說實在太冷酷了,你們本來能夠挽救這次大會並且拯救貝爾特勒,但是大家不肯伸出援助之手,我無法對此作出判斷,你們也可能有充分理由。不過現在我得說句公道話,這個可憐的貝爾特勒已經下台,你們應當心滿意足地對他寬宏一點才對。過幾天貝爾特勒回來時,你們必得去迎接他,表示你們現在已瞭解他作出的犧牲了。」

    德格拉裡烏斯卻搖搖頭回答說:「我們已經十分瞭解,也接受了這一事實。你很幸運,能夠以不偏不倚的來賓身份參加本屆大賽,因而也就不很清楚整個過程。

    不可能了,約瑟夫,縱然我們確確實實對貝爾特勒深懷歉意,也沒有機會彌補了。

    他懂得犧牲自己是勢所必然,也就不再希圖重返了。「

    直到此時,克乃西特才算認識全部事實的真相,而憂傷地沉默下來。他清楚地看到自己事實上並非以一個華爾采爾人的身份參與賽事,而只是以一個道地的客人,同時也體驗到貝爾特勒作出犧牲的實質。他一直認為貝爾特勒是個功名心很重的人,由於試圖承擔力不勝任的重擔而失敗,不得不放棄雄心壯志,不得不努力忘記自己曾一度是玻璃球遊戲大師的「影子」,是一屆年度慶典的領導者。直到眼前,克乃西特才從朋友最後幾句話裡瞭解到,貝爾特勒已被那些法官徹底判決而不會返回了。

    他們已容許他把慶典主持到結束,還給予了許多幫助,只為不致家醜外揚。人們這麼做,絕不是為了貝爾特勒,而是要保全華爾采爾的臉面。

    事實上,「影子」這一職務不僅需要獲得遊戲大師的全部信任——貝爾特勒做到了這一點——,而且還必須得到精英分子們的同等信任,不幸他沒能獲得這一信任。倘若他犯了大錯誤,那麼宗教團體當局便不會像他的大師一樣繼續支持他,更不會保護他。他唯有求助於自己當年的同伴和同事,如若這些教師對他毫無敬意,便會反轉來成為裁判他的法官。倘若他們不肯顧及他的情面,「影子」也就完蛋了。

    事實上貝爾特勒始終沒有從休假地返回,一段日子後便聽見人們傳說他墜崖喪生了。

    貝爾特勒的事便告一段落,此後不再有人提起他。

    這段日子,教會當局和最高教育當局的高級官員川流不息,天天出現在玻璃球遊戲學園,每時每刻都有遊戲精英分子或者行政官員被召去問話,所討論的內容在精英分子間時有傳聞。約瑟夫·克乃西特也曾數度受召見和提問:一次是教會當局的兩位先生,一次是語言學科的大師,接著是杜波依斯先生,隨後又是兩位學科大師。德格拉裡烏斯也受到幾次詢問,對這類他稱之謂「秘密會議」的氣氛,不僅十分喜歡,還講了一些有趣的笑話。早在慶典期間,克乃西特便已覺察到自己過去和精英分子們建立的親密關係已變得十分稀薄,待到秘密會議時期,這種感覺就益發強烈了。情況不單因為克乃西特像外國客人一樣住在貴賓住的賓館裡,還因為所有的領導人似乎待他如同輩。精英分子們,教師們便都不再以同伴態度對待他,而擺出一副微露譏諷意味的禮貌姿態,或者至少可以說是一種有禮的冷淡。他們早在克乃西特接受瑪麗亞費爾的使命時就開始疏遠他了,當然這也很正常:某個人一已跨出學習階段而承擔起任務,從學生或者青年教師成為宗教團體成員,便不再是什麼同伴,而正在變成大家的上級或者領導,既然他已不再屬於精英集團,他就得明白人們必然會對他持批判態度。凡是處於他目前這種情況的人,都難逃這一困境。克乃西特之所以對這類疏遠和冷淡感到特別痛苦,一則是由於精英分子們新近失去依估,必得接受一位新大師,迫使他們加倍防範自己陣營的利益受損,另外還因為他們剛剛如此冷酷無情地處置了前任大師「影子」貝爾特勒的命運。

    一天傍晚時分,德格拉裡烏斯興奮萬分地奔跑進了賓館,找到克乃西特後,便將他一把拖進一個空房間,關上房門後便嚷叫道:「約瑟夫!約瑟夫!我的上帝啊!

    我早就該猜到的,我早就該知道的,事情實在十分……啊,我高興死了,但是我真不知道,我該不該高興。「玻璃球遊戲學園裡這位消息靈通人士激昂慷慨地精確報道說:情況已不是什麼可能性,而是千真萬確的事情,——約瑟夫·克乃西特已被推選為下任玻璃球遊戲大師了。許多人曾把檔案館主任視為托馬斯大師的法定繼承人,顯然在前天晚上的復選中被篩除了。廣泛徵詢意見期間一直處於領先位置的三位精英分子候選人,似乎沒有哪一個得到了任何一位學科大師或者教會當局領導的特殊關照和推薦,而卻有兩位教會領導成員以及杜波依斯先生支持克乃西特,另外,來自前任老音樂大師的聲音也極有份量。人人盡知,這些日子裡,曾有多位學科大師私下裡訪問了老音樂大師。

    「約瑟夫,他們選中了你,」德格拉裡烏斯再度叫嚷道,他的朋友趕緊用手掌掩住了他的嘴。克乃西特的最初反應是驚訝,覺得這是絕對不可能的猜測。而當另一位仍在興沖沖繼續報道學園裡的種種觀點,報道「秘密會議」的情況和過程時,克乃西特開始領悟他朋友的揣測並無一點差錯。相反地,或者更確切地說,他覺察到自己心靈深處早已有了一個「是」字,這是一種預感,他似乎早已知道,也早已有所期待,事情對他而言不僅恰當,而巨理所當然。於是他用手掩住了激動萬分的朋友的嘴,用冷淡的責備目光望了他一眼,似乎兩人間突然出現了巨大距離;他接著說道:「別說那麼多了,朋友,我不想聽這些閒話。到你同伴那裡去吧。」

    德格拉裡烏斯原本還有許多話要說,在克乃西特好似陌生人的一瞥之下,頓然沉默無語,隨後又立即臉色發白,走了開去。後來他曾向人敘述說,克乃西特那一瞬間所顯示的沉著和冷漠,最初讓他感覺受了一記猛擊,一次侮辱,又像挨了一下耳光,認為克乃西特背叛了朋友和友誼,並且對即將接任的高位具有難以理解的過分預期。然而就在他向外離開的時候——心裡確實覺得像挨了一個耳光——那難忘一瞥的確切含意逐漸浮現在眼前,那是一種高不可及的痛苦的目光,德格拉裡烏斯猛然醒悟到,他的朋友非因命運垂愛而驕傲,而是一種順從命運的表現。他敘述道,他不得不把克乃西特憂慮的目光和克乃西特新近詢問貝爾特勒及其死因時的同情聲調聯繫起來。似乎克乃西特已經把這一任命和自己的命運聯在一起,就像那位「影子」一樣必須作出犧牲和銷聲匿跡。克乃西特當時的臉容既崇高又謙遜,既威嚴又順和,顯得那麼孤獨,那麼俯首於命運,是的,他所看見的那副臉容簡直就與卡斯塔裡歷代所有大師紀念碑上的肖像一樣。「到你同伴那裡去吧,」克乃西特當時就是這麼對他說的。是的,就在那一瞬間,就在得知自己即將登上高位的那一時刻,克乃西特就被納入了一個自己全不知曉的世界,他不得不以新的核心地位觀察世界,不再是同伴,永遠不再是了。

    克乃西特原本可以料想到,至少可以揣測到他這最後一次最高感召,也即任命為玻璃球遊戲大師,然而他這一次還是吃了一驚,感到來得太突然。事後,他曾對人說起,他可能早已料想到了,所以才會嘲笑激動萬分的德格拉裡烏斯,那位最初完全意料不到這一任命,卻仍然在任命決定和公開宣佈之前幾天估算和預測到了結果。事實上,克乃西特的當選,在最高行政當局內部可說是毫無異議,全體通過的,唯一略感不足之處是他擔任大師似稍嫌年輕。他的前任們任職時都至少已在四十五歲到五十歲之間,而克乃西特卻不足四十歲。當然,也並無任何法律規定,因為年輕而不能夠加以重任的。

    當弗裡茲把他觀察和聯想獲得的驚人結果告訴自己朋友的時候,克乃西特立即知道他作為老資格的玻璃球遊戲精英分子,對華爾采爾遊戲學園這部小小的複雜機器可謂事無鉅細,均瞭如指掌了,他的觀察決無差錯,因而也就立即清楚和接受了自己當選的事實和命運。但是克乃西特的第一個反應卻是申斥他的朋友,說「不想聽這些閒話」。弗裡茲帶著吃驚和近乎受辱的感情剛剛離開,克乃西特便走進一間靜修室,試圖清理一下自己紛亂的思緒,有一件往事此時此刻極其強烈地襲上了他的心頭。克乃西特在自己的幻覺中看見了一個空蕩蕩的小房間和一架鋼琴,一道清涼的上午陽光透過窗戶快活地映照著門內一位和藹英俊的先生,他稍微L了年紀,頭髮灰白而臉龐光潔,神情又慈祥又莊重。約瑟夫看見自己還是個小小的學童,半是膽怯半是喜悅地期待著音樂大師的光臨。他終於見到了來自神話般教育學園的大師,這位人人尊敬的人物。音樂大師來了,向他顯示了音樂的真諦,隨後,又一步一步把他引入了教育王國,引入了精英學校,直至進入宗教組織,成為了同事和教友。

    如今這位老人已引退,已放棄他的權杖或者權力,讓自己變成了一個和氣寡言,卻一如既往地慈祥、可敬而又神秘的老耄長者,但是他的目光、他的榜樣總是依舊照亮著克乃西特的生活,總是依舊比克乃西特超出整整一生,超出若干個人生階段,不論在威嚴和謙遜上,還是在技藝和神秘上都高出不知多少倍,卻始終是克乃西特的支持人和榜樣,溫和地激勵他循著自己的足跡前進,就像一顆上下運轉的行星讓自己的兄弟沿著它的軌跡運行一樣。

    克乃西特久久地沉潛在自己漫無邊際的內心意象激流之中,聽任種種幻景翻騰流轉,其中有兩個景像在他剛剛放鬆自己之際便已出現,這是兩個畫面,或者說是兩個譬喻和象徵,但都在激流中徘徊流連,一再出現而不肯離去。一個畫面是少年克乃西特在音樂大師引導下走著形形色色的道路,明顯地一步一步更為接近永恆智慧和尊嚴的理想境界,作為引路人的音樂大師在前進途中每轉身一回,他的臉容就變得蒼老一些,舉止也變得更為沉穩而莊嚴,但是馴順地跟著榜樣走的克乃西特卻是老樣子,始終保持著少年模樣,這讓他時而覺得羞愧難當,時而又有點兒高興:是的,這是一種類似倔強孩子獲得補償的感覺。另一個畫面是鋼琴室的場景,老人走向期待著的孩子,畫面一再重複,重複了無數次,老人和孩子互相緊緊跟隨,好似在一架機器的鋼絲上旋轉,轉著轉著,很快就再也分不清誰來了誰走了,誰在先誰在後,再也分不清老人和孩子的相互關係;時而是青年人追隨老者,向權威、向尊嚴表示敬重和恭順,時而又是老人對輕鬆快活的青春、對純真的童稚自願承擔責任,願意為之服務,或者也可說是崇拜青春。當克乃西特在這些無休止地環行流轉的畫面間徘徊,沉潛於似乎毫無意義而又似乎寓含深意的夢境之中時,他這個夢中人不時感覺老人和孩子實為一體,他時而尊敬人,時而受人尊敬,時而是引路人,時而又是追隨者,在這類漂浮不定交替變化的過程中,時不時會出現一個合二而一的瞬間,他同時既是老師又是學生,是的,甚至遠遠超出兩者之上,在衰老和年青兩者變化交替的圓環中成為了創造者、探索者、駕駛者和旁觀者,觀察著這個輪迴,自己也隨著感覺的變化,時而放慢速度,時而又奮力飛速前進。一個全新的意象又從這一過程中湧現出來,其實它更像是一種象徵而不是夢境,更像是一種領悟而不是畫面,也即是說,與其說它是一種意念,倒不如說是一種醒悟更為恰當。老師和學生間既富於意義又毫無意義的環形旋轉,智慧和青春的相互競爭,相互追逐,這種無窮無盡的愉快遊戲不正是卡斯塔裡精神象徵麼。是的,這事實上也是整個人生的象徵,衰老和青春,白天和黑夜,陰和陽,永遠一分為二地洶湧向前,永無盡頭。

    克乃西特的靜坐默修到此境界,也就發現了一條從萬象世界進入清靜世界的道路,當他從久久靜坐入定狀態回轉日常狀態時,他感覺自己已神清氣爽,心情愉快了。

    幾天後,當教會當局召見他時,他便以無所畏懼的從容態度接受了上級的友好問候,掌聲和擁抱等等。他們告知他,他已被委任為玻璃球遊戲大師,將於後天在典禮大廳舉行授職和宣誓儀式,不久前,去世大師的代理人就是在這個場地舉行了上一屆令人憂心忡忡的盛大慶典。舉行授職典禮的前一天,克乃西特在兩位上級的指導下詳細熟悉了宣誓儀式的程序以及「小小的大師條例」,這次擔任指導的是教會當局秘書處主任和數學大師。度過了十分緊張的上午之後,克乃西特在中午休息時分回憶起了自己初入教會的情況和音樂大師事先教導的場景,一切都清清楚楚如在眼前。當然這回不同尋常,以往是成白人每年同時進入宗教團體的廣闊大門,如今卻只有他獨自一人穿過小小的針眼,進入最高最窄的圈子,進入了大師圈內。克乃西特後來向音樂大師坦白說,那天曾有一個反省自我的念頭令他十分苦惱,其實是一個十分可笑的想法:他那時候擔心屆時會有某位大師臨時發表不同意見,指出他過於年輕不宜擔任如此至尊職位。他還認真地考慮了這突如其來的恐懼和孩子氣的自命不凡,對可能就年齡提出的質疑作了虛擬答覆:「那麼為什麼不等我再長大幾歲呢,我從未有過高昇的志向。」當他進一步自我反省時,事實卻是他下意識地想得到任命,不自覺地期待著這並非遙遠的榮譽。他接著向音樂大師坦白道,他已認識自己思想上的虛榮性,決心加以排除,尤其那天會上並無人提出年齡問題,後來任何時候也無人就年齡提出任何質疑。

    當然,對新大師的人選還是有過熱烈爭論,尤其在與克乃西特同時競選的人士之間。克乃西特沒有特別明顯的敵人,卻有許多競爭對手,其中不乏資格較老和較成熟的人。因而這個圈子裡的人士不打算讓他輕鬆上任,而要考驗一番,至少得受到一次極為嚴酷的審察。每一位新大師上任之前,或者就職初期,幾乎都有過類似進了煉獄的經歷。

    大師授職典禮是一次不公開的儀式,除去最高教育當局的領導和教會領導之外,僅有精英學校的少數高年級學生、精英學校的教師們和一位即將在新大師手下任職的該學科行政官員參與典禮。新玻璃球遊戲大師得在典禮大廳宣讀就職誓言,接著領受標誌自己官職的證物——若干鑰匙和印章,隨即由一位教會組織的發言人替他穿上大師的官服,那是一件新大師參加各種重要慶典——首先是玻璃球遊戲年會時——必須穿上的寬大禮服。這一典禮缺乏公開慶典活動的熱鬧、輕鬆和令人陶醉,儀式的性質很嚴肅,因而氣氛也就很冷靜。但是,單單兩大團體領導的全體出席就足以給典禮平添了一重非同尋常的威嚴氣勢。小小的玻璃球遊戲王國即將有一位在他們所有人之上的新主子了,他將在一切會議上代表他們的利益,這可是他們罕遇的重要大事。比較年輕的學生們也許還不能夠完全把握它的重要意義,也許只能夠體驗到眼睛所見的禮節情景。所有其他與會者則大不一樣,他們完全能夠確切領會事件的重要性,充分意識到其中所體現的他們與團體之間休戚與共的關係,感受到整個過程好似自己生命過程的一個部分。

    這次典禮的歡樂氣氛不同往常地蒙上了一重陰雲,不僅由於哀悼前任大師的逝世,還由於整個年會期間的不安情緒,以及代理人貝爾特勒的悲劇。教會團體發言人和檔案館主任共同主持了加袍典禮,他們兩個人一起高高舉起禮服,隨即披在新遊戲大師肩上。來自柯普漢的古典語言學專家,也即語言大師宣讀了卡斯塔裡當局的簡短賀詞。一位精英分子作為華爾采爾學園的代表移交了鑰匙與印章,人們還看見老耄的音樂大師獨自一人站在管風琴旁邊。他是專程來觀摩自己一手培植的學生披上大師官袍的,也想以這種意外的到場讓克乃西特感到驚喜,此外,也許還可以再在某些事上提供若於忠告。他本來極想自己親手為典禮演奏音樂的,然而擔心不能勝任這般緊張吃力,便讓遊戲學園的一位管風琴手演奏,自己則站在演奏者身後,替他翻動樂譜。老人含笑凝神注視著約瑟夫接過鑰匙印章,穿上禮服,又傾聽他先是朗讀誓詞,隨即向自己未來的同事、行政官員和學生發表了即席演說。老人覺得這個男孩約瑟夫從不曾像今天那麼令人喜愛又令人高興,如今他已幾乎不再是往日的約瑟夫了,也不單單是身披官服的官員,他已成為皇冠上的寶石,宗教團體的棟樑了。然而老人只能夠與他的男孩約瑟夫單獨交談幾分鐘。音樂大師愉快地微笑著向克乃西特走去,加快速度簡短告誡他說:「注意著,會後這三四個星期要特別小『心謹慎,會有許多情況要你留心對付。此後考慮問題要牢記總體,要顧全大體而不拘泥小節。目前你得傾注全力於精英學校的工作,其他事情都可置之腦後。人們會派給你兩個助手,其中之一是瑜伽學者亞歷山大,我曾親自教過他,請好好善待他,他是自己行業的專家。你現在最需要的是:堅如磐石的信心,相信領導們讓你也成為領導絕對正確。你得相信他們,也得相信奉派來幫助你的人,你更得絕對無保留地相信自己的能力。而精英分子們正幸災樂禍等著你事事疑慮呢,他們期待你喪失信心。約瑟夫,我知道你,你會獲勝的。」

    這位新玻璃球遊戲大師對大部分公務和日常事務都很熟悉,因為他曾為前任大師服務或者說當過大師的助手,因而事事頗能勝任。最重要的工作莫過於玻璃球遊戲課程——從學童班,低級班,假期短訓班,外賓班,直到為精英分子們開辦的實習班,演講班以及種種研討班等,工作多不勝數。對於新遊戲大師來說,前幾項課程自然不成問題,後幾項卻未必能勝任愉快。因為那都是他以往工作中沒有機會實踐的內容,必得付出更多的腦力與體力。約瑟夫的情況也不例外。最初他頗想全力以赴先做好玻璃球遊戲大師的本職工作:出席最高教育當局的會議,參加各學科大師會議和宗教團體當局會議,代表玻璃球遊戲者和玻璃球遊戲學園和大家共同合作。

    克乃西特迫不及待地努力熟悉這些新工作,試圖替它們排除一切未知的可能威脅。

    他但願自己在最初幾星期內就能夠精確地熟知一切組織規章、工作程序,會議記錄等等。他知道,這一範疇內的相關材料和情況資料,他隨時可取用。他也知道,除了杜波依斯先生——他是熟知大師規章和傳統習慣的頭號專家——,那位教會組織發言人也可為自己提供幫助。這位發言人雖然不是大師,地位也相對較低,但是他卻可以參加宗教團體的一切會議,而且擁有管理人們遵守教會秩序的職權,就像宮廷裡的掌禮官。

    克乃西特非常樂意向這位聰明老練、彬彬有禮、剛以莊嚴姿態替自己披上官服的人,進行一次私人請教訪問,可惜他不住在華爾采爾而是住在離華爾采爾有半日行程的希爾斯蘭!克乃西特更樂意一下子就飛向蒙特坡,能夠就種種問題親聆老音樂大師的教誨指點!然而,現在身為大師,這類私人請教的事和學生式的願望,是想也不許想的事情。相反,他必須一開始工作便親向解決一切問題,並已恰恰得把全副精力用於原本預料不存在什麼問題的工作上。

    貝爾特勒主持慶典期間,克乃西特便曾親眼目睹團體的大師受到自己轄下精英分子的拋棄,就像把人關在沒有空氣的房間裡悶死一般,當時他所感到的以及老音樂大師在自己就職典禮上所說的話,現在得到了證實,如今他無時無刻,不論在公務時間,還是在靜息時間,都得集中精神思考自己目前的處境:他必須把涉及精英分子的事放在任何其他工作之上,把研究高級玻璃球遊戲課程、把研究各種研討會的事項以及與教師們的純粹私人交往列於首位。他可以把檔案館交給管理員,把玻璃球遊戲初級班交給現在任課的教師,公務往來事務交給秘書們去處理,全都不會耽誤大事。對於這些精英分子他卻不敢稍有懈怠,他必得事事為他們服務,又步步強迫他們,使他們感到不可須臾缺少自己,因而認識到自己的真才實學以及純潔善良的願望。他必須征服他們,爭取他們,最後贏得他們,他必須與每個有意向他挑戰的競選者較量——而這樣的競選者為數頗為可觀。

    克乃西特在應付這類較量的過程中,發現自己一貫認為頗為不利的因素——尤其是他的長期遠離華爾采爾——反倒成了有利因素,因為直到如今精英分子們幾乎還稱他為「一個新人」。事實表明,甚至連他和德格拉裡烏斯的友誼也對自己頗有好處。因為德格拉裡烏斯雖頗有才氣,而體弱多病,是個局外人式的人物,對往上爬之類顯然毫無興趣,也似乎不看重什麼聲望榮譽之類,故而儘管頗受新任大師偏愛,卻並未被那些精英分子視為有損他們的利益。然而克乃西特知道,這批處於最高層次的、最生氣勃勃、最難控制、又最為敏感的人是玻璃球遊戲王國的精英,研究他們,滲透他們,像騎士馴服一匹烈性良馬般佔有他們是自己必須親自去做的頭等重要大事。因為這批青年俊才不僅已完成玻璃球遊戲的學業,也已各自從卡斯塔裡的每一種研究機構裡結束學業,如今全都在進行自由研究,全都是將會選派入最高教育當局或者宗教團體領導層的候選人。他們是卡斯塔裡最寶貴的財富,是它的未來和希望。而這群桀騖不馴的青年才子不僅在遊戲學園裡,而且在一切他們所到之處,全都對他們新上級和大師持抗拒與批評態度,對於這位新上任的主管簡直連一點兒禮貌都沒有。克乃西特不得不以完全私人的方法-一加以制服和收服,直至他們承認他的地位,自願服從他的領導。

    克乃西特毫不畏懼地挑起了自己的擔子,困難之多令他吃驚,然而當他一個個解決難題之際,當這場消耗了他巨大精力的遊戲逐漸接近勝利之際,他發現自己原先頗為擔憂的其他諸多難事,均已自動迎刃而解,不勞他再去費力操心了。他後來曾向一位同事坦誠敘述自己的心情:他第一次參加最高教育當局全體領導成員會議時——來回都乘坐了特快列車——簡直好似置身於迷迷糊糊的夢中,事後既想不起,也無暇再回想會議內容,他的精力完全徹底被眼前的工作佔據了。是的,即使會議討論的是他很感興趣的問題,即使他因第一次以領導身份與會而略感侷促不安,他仍然在會議過程中多次走神,他的思緒飛回了華爾采爾,而不在會議所討論的問題上。他看到自己坐在檔案室那間粉刷著藍色的房間裡。克乃西特正在那裡舉辦一個辯證法則研討班,每隔三天開一次,參加者只有五人,但是研討會上的每一個鐘點都比任何其他日常公務——當然也並不輕鬆容易,尤其不可以迴避或拖延——都更加緊張,因而需要他付出更大精力。幸而正如老音樂大師所說,他剛剛上任,最高教育當局便給他指派了督導員和管理員,監督他每一個鐘點的工作進程,規勸他按時休息,既得避免工作過度而累垮,又得避免工作片面而顧此失彼。克乃西特對亞歷山大十分感激,他不僅是當局派來的官方代表,而且深諳靜修之道,在這方面享有盛名。這位亞歷山大細心照料克乃西特,無論克乃西特工作忙到什麼程度,都督促他每日必須進行三次「小小的」或「短短的」靜坐課,每次都得堅持極嚴格的規定的時間,一分一秒也不得差錯。

    每天傍晚,在夜間的靜修課程開始之前,克乃西特和兩位協助者,督導員和靜修指導員,共同回顧一天的公務,檢查有無不妥或成功之處,如同靜修老師形容的「每天給自己把把脈」,也就是說,讓他認識並且衡量自己當前的處境、狀態、精力分配情況、希望與隱患所在等等,總之,讓他能夠客觀地認識自己和一天的工作,而不把問題留到夜裡和第二天。

    青年精英們、教師們懷著半是同情半是挑戰的心理冷眼旁觀著自己新大師重任在肩,繁忙非凡,卻從不放過即興考驗他的機會,考驗他的耐心、應變能力等等,他們時而增添他的工作,時而又阻撓他的工作,以致讓他的朋友德格拉裡烏斯覺得他好似己被包圍在一種危險的真空裡。但是此時的克乃西特已分不出任何精力、任何時間、任何思想來幫助德格拉裡烏斯,尤其令他感到失落的是這位朋友似乎也在一天比一天更加遠離自己,而且發現弗裡茲也多少成了同事們的懷疑對象,很少人肯與他交談。這情況當然也不足為奇,儘管德格拉裡烏斯不會妨礙那些往上爬的人的出路,然而他畢竟總是新大師同黨,寵信人物。

    克乃西特想像到了諸如此類問題,但他目前忙得不可開交,實在抽不出時間處理私事,只能暫且擱置他們的友誼。然而德格拉裡烏斯卻不這麼認為,據他後來向克乃西特坦白,克乃西特當時的行為並非有意識的決定,而純粹只是把朋友完全忘記了,因為他讓自己徹頭徹尾成了機器,任何私事、私人關係都忘到九霄雲外。例如,在克乃西特主持的五人研討會上,當德格拉裡烏斯的身形和臉容出現在他眼前時,他並沒有看見朋友、熟人德格拉裡烏斯,他看見的只是一個玻璃球遊戲選手,一個精英學生,至多是一位教師,屬於工作的一小部分,或者是他整個軍團中的一名士兵,這是他為獲取勝利而組織起來進行訓練的。當新大師第一次以這種態度同弗裡茲講話時,曾讓對方不寒而慄。德格拉裡烏斯從他的眼光觀察到,克乃西特的冷漠和客觀並非故意偽裝,而是一種可。伯的現實,自己面前這位彬彬有禮卻徹頭徹尾公事化了的人,已經不再是他的朋友約瑟夫,而只是一位教師、監考官,一位玻璃球遊戲的大師,被自己的職務既沉重又嚴厲地緊緊裹著,就像一隻陶器經過烈火燒煉、又經過冷卻硬化後,被裹在閃閃發光的厚厚的彩釉裡面一樣。

    另外必須提一下,在這近似發熱發燒般的最初幾星期內還發生了一件小小的意外事件,事情出在德格拉裡烏斯身上。由於連續失眠和心情緊張,德格拉裡烏斯在研討會上發了一次小小的脾氣,犯了一次失禮的錯誤,不過並非針對大師,而是對一位同事,後者說話時的挖苦聲調大大刺激了他的神經。克乃西特注意到了不和場面,也發現惹事者的過分緊張心態,沒有說話,只舉起手指示意他沉默。事後,克乃西特派遣自己的靜修老師去進行精神安撫。德格拉裡烏斯感到這種關懷是他們恢復友誼的第一個吉兆,便心甘情願地接受了對他個人的關照,進行了數星期治療。

    事實上,克乃西特幾乎完全沒有注意自己關照的對象是誰,他做的只是一位遊戲大師該做的事而已。他發現一位教師精神緊張又舉止失控,立即作出了純粹教育家式的反應,一分一秒也沒有考慮這個教師是什麼人,更不曾聯想到他和自己的關係。

    數月後,當朋友向他提起這幕可笑場景,又讓他確信,他的友好表示令自己得到了極大快慰時,克乃西特完全無言以對,他早把這次事件忘得乾乾淨淨,但是他沒有糾正朋友的誤解。

    克乃西特最終還是贏得了勝利,達到了自己的目標。這是一項艱巨的工作,要制服一批精英分子,把他們操練得精疲力竭,把野心家的慾望撫平,把騎牆派爭取到自己身邊,讓狂妄自大者折服於自己——全都不易辦到,而如今卻統統完成了。

    玻璃球遊戲學園的教師們都已承認這位新大師,也都樂意服從於他。一切都頃刻之間妥當了,好像一架舊機器只消點一滴油便可輕鬆運轉自如似的。監督員和克乃西特共同擬定了最後一份工作計劃,向他轉達了最高教育當局的嘉獎後,便告辭而去,靜修教師亞歷山大也接著離開了。於是,克乃西特又恢復了清晨散步,而不再作按摩推拿,至於繼續研究或者讀書之類還沒有時間考慮,總算每星期有幾天晚上睡覺之前可以演奏一會兒音樂了。

    克乃西特後來再度參加教育當局領導成員會議時,清楚地覺察到——儘管沒有任何人明說出來——,人們已視他為可靠的、完全平等的同事。經過這場熾烈的鬥爭考驗後,一種覺醒之感又突然向他襲來,這是一種冷靜而清醒的感覺。他看到自己已置身卡斯塔裡的核心,己抵達宗教團體的最高層,卻驚訝地、幾近於失望地發現,這裡的空氣也十分稀薄,當然,他目前所呼吸的與過去呼吸的空氣並無兩樣,完全變了的是他自己。這卻是一場無情考驗的結果,這場考驗把他燒成了灰燼,以往沒有任何工作如此消耗了他的全部精力。

    這一回,精英分子們以一種特殊的表態方式承認了克乃西特的領袖地位。當克乃西特覺察到他們已停止抗拒,感覺他們已表露信賴和認可時,明白自己已渡過難關,已到了挑選「影子」的時機。此時此刻,他確實比以往任何時候更迫切需要一個人來減輕自己的負擔,因為從那場耗盡超人精力的硬仗中得勝之後,他猛然覺得自己確乎比較自由了。過去確有若干人恰恰在這個當口處置失當而最終垮台。克乃西特便決定放棄自選代理人的權利,而要求教師們以團體的名義、按照他們自己的意願替他挑選一位「影子」。大家對貝爾特勒的前車之鑒印象猶深,精英分子們對大師這個安撫姿態便格外認真,召開了許多次會議,又秘密徵詢了個人意見,最終挑出了最佳人選——這位代理人在克乃西特被正式命名之前曾是最有希望獲得遊戲大師職位的候選人。

    顯然,克乃西特已渡過了最艱難的時期,他總算又可以悠閒地散步和欣賞音樂了。隨著時間的推移,他又逐漸恢復了研究工作,恢復了與德格拉裡烏斯的來往,也能夠常常和費羅蒙梯通信了,是的,他現在還不時整整休息半天,甚至還出門作一次小小的旅行。但是,所有這一切賞心樂事對另一個人也許頗有種益,卻無助於目前情況下的克乃西特——他曾自認為老練的玻璃球遊戲選手和過得去的卡斯塔裡人,然而對卡斯塔裡體系的最核心的內在實質毫無所知,因而曾那麼天真無邪、幼稚無知而又不負責任地生活著。有一天克乃西特突然想起了托馬斯大師對他的尖刻斥責,當時他向大師表示要延長自由研究工作「一段時間」,答覆是:「一段時間……

    你現在仍然用學生的語言說話,約瑟夫。「這只是幾年前的事情。當時他是懷著深深的敬畏之情聆聽教誨的,面對著這個男人冷靜而自律的完美態度不免內心略感恐懼,同時也領會到這是卡斯塔裡在召喚他,吸引他,為了有朝一日把他也造就成一個托馬斯大師式的人,一個領袖兼僕人,一件完美的工具。如今他正站在托馬斯大師當年的同一地點,當他與那些教師中間的一位教師,與那些足智多謀的玻璃球遊戲者中的一位選手,與那些持才傲物的精英分子之一進行交談的時候,他便會在對方身上看到一個與自己不同的、陌生而美麗的世界,這正是當年托馬斯大師在他身上看見的同樣美妙驚人的學生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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