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妮寶貝散文、隨筆 正文 我讀亦舒
    讀亦舒的小說已經很久。她的小說不適宜有太多幻想的年輕女孩閱讀。就如她文章裡表達過的意思,有些事物需要一顆老心,才能品嚐。

    她是一個真正懂得如何敘述故事的人。語氣一貫的簡潔平淡,文字非常精煉。

    筆下的人物是她掌握中的一顆顆棋子,在起落的軌跡中擺佈,也許人情練達,也許世事洞明,可總是心有不甘,而命運的潮水終於覆沒了一切。

    回家的途中,我想到這個白衣女郎,我的顏色女郎。她的生命是幻覺,我的不是。她有足夠的時間來否定人生的意義,我不行。我在電視長篇劇,麻將牌,孩子們的尿布裡老去,我配不起她。有那麼一剎那,思想起她,我已經充分瞭解,什麼是惆悵舊歡如夢。大雨傾盆的時候,浪花捲上沙灘的時候。

    淡淡的自嘲,帶來的辛酸的安慰。

    她寫了很多灰暗的愛情故事。因為語言的簡潔和結構的迂迴,會讓心在絲縷的揉搓中痛楚。很多人物,似乎是無心地愛過了。又無心地離別了。獨自剝開衣服仔細體味的時候,才發現胸口的那道創痕,原來深及心臟。只是劫後餘生罷了。

    連環深愛著不屬於他的女子香紫珊,即使他一再地識破,這場邪氣的情局注定破碎,甚至在他娶了賢良的妻子,過著平靜的生活的時候,他的靈魂依然成為了一個空洞的傀儡。

    ——你要什麼代價,是我的靈魂嗎。

    ——不,你的靈魂早已經是我的囊中物,我只要叫它一聲,它便會過來。

    ——那麼你要的是什麼。

    ——你的餘生,你所有的時間,你的一切回憶。

    ——你即使得到也不會珍惜。

    ——這個不需要你管。

    每次看到這段對話,眼睛就會濕潤。

    殘酷的人,更懂得深愛的可貴。因為曾經被傷害。

    人淡如菊的女子喬在英國讀書的時候,深愛她的教授。

    一個年輕的中國女孩,和一個中年的英國男人。情緣淒艷迷離,糾纏無盡。

    為他疼痛,為他病倒,為他遠走高飛,最後嫁給一個不相干的男人。

    可是喬一天在陽光下散步,忽然想到她一點也不後悔和那個英國人的兩年。因為那是一次戀愛。一次真的戀愛。而現在她是幸福的。

    她覺得自己應該是個毫無怨言的人。

    毫無怨言。

    疲倦也好,麻木也好。總是平靜下來了。

    認識勖聰慧是在飛機上面,七四七大客機,擠得像戲院裡第一天放映名片。

    我看到她是因為她長得美,一種厚實的美。她在看一本書。

    這是《喜寶》的開篇。如果是個下雨的夜晚,又無聊得什麼也不想做,我就會第6遍地打開這個書。這是個華麗的故事,喜寶的生命和鑽戒,城堡,財富交織在一起,可是她面對的是生命的空洞,和愛情的落寞。——你到底要什麼。

    ——愛。如果沒有愛,錢也是好的。如果沒有錢,至少我還有健康。也不過如此。

    我只要足夠的生活費,很多的煤燒得暖烘烘,很多巧克力供我嚼食,你聽過這首歌嗎。

    喜寶終於有了很多的錢。為了打發時間,她學裱畫,刻圖章,還想學彈棉花。彈棉花在從前是非常美麗的一項工作,那種單調而韻味的音響,工人身上迷茫的汗,太陽照進鋪面,一店一屋的灰塵,無可奈何的淒艷,多像做人,毫無意義,可有可無,早受淘汰,不被懷念,可是目前還得幹下去,幹下去。她身邊愛過她的人,和她愛過的人,都一個個地離她而去,或者死亡。

    曾經喧囂過的往事塵煙日漸地平息。喜寶接受自己與錢相伴的生活。

    可是又有什麼不好呢。

    喜寶後來是拍成了電影,但是非常失敗。

    沒有一個細節能夠超越亦舒小說中的魅力。包括那個叫喜寶的女孩子。

    我的一生,像是受一個男人所控制,使我不能有自由投入別的感情生活,不過我和他之間,卻沒有怨懟憤怒,我們深愛對方,但他既不是我的配偶,又不是情人,這一段感情,長而勞累,卻不苦澀。

    七歲的女孩在舞會上遇見一個中年男人,她和他去跳舞,她問他,可否一直同你跳,他說不,一定要轉舞伴,因為這支舞的跳法如此。他對她說,它叫圓舞,無論轉到哪一方,只要跳下去,你終歸會得遇見我。

    她長大了,她一直想找到他,她轉換了很多舞伴,卻不再能和他一起。

    她想,一定是什麼環節出了錯誤,使她和他空等在舞池中,逗留著這麼長的時間,說再見的時候,卻找不到對方。

    惆悵莫名的故事,是亦舒式的愛情。

    買了她的很多小說,排在書架上,如果讀言情小說是屬於淺薄,

    那麼我想,我是喜歡醉心於這種淺薄的樂趣的。她給小說裡的男人取名叫家明。她讓女人姓香。喜歡英國。白酒送芝士麵包。

    還有玫瑰。

    在書中看到過她的照片,穿著旗袍,品味不俗,就如她書裡的人物穿白襯衣,粗布褲子,會梳長長的麻花辮子。

    這樣聰明的女子。雖然因為聰明而有些傷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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