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妮寶貝散文、隨筆 正文 看話劇的晚上
    週六在復旦有:5月13日(星期六)晚7:15在海德格爾有新戲上演。

    《夜行舞台·情景對話1》,《白象似的群山》為其戲中戲。

    週末的時候,收到SIEG發過來的EMAIL,告訴我週六有復旦燕園劇社的小話劇。

    夜行舞台,情景對話,白象似的群山。

    相約在復旦的校門口,因為對路況的不熟悉,我早到了一個小時。

    學校路邊有一個外文書店,賣很多打對折的舊書和英文的原版小說。在裡面逗留到店門打烊,出來以後,就站在路邊看從校門不斷湧出來的孩子。

    他們都很年輕。穿著球鞋,斜挎著大包,三兩成群。也有看過去是情侶的樣子。

    有兩個孩子都穿著小格子的棉布襯衣,高高大大的男孩把女孩的手牽在手心裡,女孩笑著,苗條的身影微微跳躍著,兩個人走向擁擠的公車站。是這樣明亮而清澈的戀情。

    我坐在花壇邊的石頭上,晃著腿。出來的時候,剛洗了頭髮,隨便地穿了洗舊的仔褲,圓領棉汗衫和球鞋,沒有人會懷疑我不是其中的一個孩子。離開校園有很長一段時間了,可是覺得自己的心從來沒有上過真正的軌道。就像一個生了病的彆扭而倔強的孩子。是帶著一點點自閉的。

    我想起自己讀大學的時候,其實並不快樂。那時候,我做的最多的事情是閱讀和戀愛。跟很多男孩子。因為感覺自己並不是真正地喜歡他們,所以始終有寂寞的心情。一晃真的又過了很多時間,可是在大學的校門口,卻清晰地感覺到自己的心情,那種閒適的似乎是回到了家裡的感覺。

    等了很長時間。這段等待的時間對我來說並不難受。我幾乎一直在觀察路邊的這些孩子,觀察他們自己或許還未曾瞭解的幸福。

    遠遠的,看到SIEG手裡拎著一大袋東西走過來。原來我們彼此等錯了地方,他跑到裡面的書店去了,並且因為那裡在打折,又買了一大堆書,我看了一下那本最厚的是古希臘哲學史。SIEG笑嘻嘻地對我說,雖然打的是8折,但還是非常快樂。我們走到附近的小飯館,花了9塊錢打發掉晚餐。學校附近有許多這樣乾淨而便宜的小店,能吃到熱騰騰的蘭州拉麵。

    出來的時候,看到路邊還有很多地攤,在賣盜版的CD和舊書。經過研究生宿舍,清涼的夜風中有大片盛開的中國玫瑰和綠葉樹枝的清香。

    籃球場上有一幫穿著運動短褲的男生在打籃球,奔跑中的身影矯健得像年輕的獸類。

    然後我們走到校區附近的一個小酒吧,它的名字叫海德格爾。裡面的燈光很昏暗,吧檯旁邊三三兩兩地坐著幾個人。我心裡想,這就是演戲的地方嗎,旁邊SIEG已經拿出錢來買票了。幾個年輕的穿T恤的男生,一邊連聲說謝謝,謝謝支持,一邊把兩份劇目表遞給我們。暗色的藍和紅,略發皺的再生紙,上面印著黑色的粗體字。摸在手裡感覺柔軟而笨拙。

    SIEG熟練地帶著我往裡面鑽。掀開布簾,是一排很窄很舊的小樓梯。

    我跟著SIEG往上面爬,那樓梯實在太小了,我忍不住就微笑起來,好像回到戰爭時期參加一個地下會議,感覺真的非常新奇。樓梯上端還垂著一塊舊暗紅的布簾子,我們從下面爬過去,就到了樓上。上面已經坐了大概50個左右的孩子。

    一個小閣樓,很暗很舊,但是地板很乾淨,兩邊打開的天窗,吹進來的夜風也很清涼。風中都是露水和植物的清香。牆壁上貼滿了黑白影印出來的海報,有一句很大的標語,大意是要推廣普通話。SIEG走到另一個小房間裡去和朋友打招呼,那個小房間亂糟糟的,有幾個化完了妝的孩子,站在那裡喝水。我們見到了戲劇的策劃和宣傳推廣者,一個年輕的大男生。他留著長髮,穿棉T恤和仔褲,很英俊。SIEG說這裡有些人是在讀研究生,有些已經離開復旦了。比如這個男孩,他就是在出版社工作的。

    那麼是什麼原因,讓這些人聚集在一起,做著這件可愛的事情呢。

    從樓梯的布簾子下面鑽出來的人越來越多,一個組織者站出來提議把椅子撤掉,先來的人也沒有牢騷,很快地就把椅子都搬開了,然後隨便拿了張報紙,或者不拿報紙,就在木板地上坐了下來。

    很多奇奇怪怪的身份不明的人。相同的是大家都願意買上一張票坐在這個小閣樓的地板上,等著看一出校園戲劇。有很多年輕的,眉目清新的女孩。剛洗過的如絲長髮漆黑光滑,微微凌亂地從臉的兩側傾瀉而下。光著腳穿涼鞋,手腕上戴大串大串的銀鐲。穿著棉麻的衣服,帶著落拓而優雅的氣息。真是讓人感覺愉快的一群孩子。

    戲很快就要開始上演。場地是非常的簡陋,兩塊暗底的布幔垂在閣樓中間,就算是幕布。一個男孩席地坐在牆壁旁邊,控制著一根燈繩,那麼他就是燈光師了。

    首先是兩個主持人出場,名字分別為大雞高和SAM,起的是穿針引線,點石化金的作用。兩位主持人衣著髮型都極為另類,黑眼圈,緊身衣,粉紫色羽毛,藏式戒指和手鐲,其中一個還光著腳。

    再有的就是兩個主角。男生穿藍色的唐裝和黑色布鞋,一個五四的熱血青年形象。女生長發披肩,穿暗紫的肚兜和本白的中式麻衫。整場戲就從他們坐在酒吧裡喝啤酒開始,原來討論是流產問題,採用的是學習普通話的形式。

    劇本本身也許沒有什麼可以多說。重要的是戲劇所採用的一種形式。

    一種非常自由活潑,甚至有些頹廢不羈的形式。他們肆無忌憚地討論著流產這個在校園裡還應該算是禁區的問題,順便加上許多時事的評論和嘲諷。是校園裡常有的那種略帶著點憤怒和無奈的氣息。

    採用了多種表達方式來說台詞。麻木的,激烈的,面無表情的,肢體誇張的,對戲劇符號做了酣暢的實驗。女孩子是在盡力地演,而且她本身就是這齣戲的導演。

    我喜歡她突然脫掉純麻大褂,穿著暗紫的肚兜在狹小的閣樓裡狂舞尖叫那一幕,那一段他們是在闡述什麼叫幸福。幸福是在眼睛上蒙上一塊紅布才能看到的東西。他們說。在即興的電子琴伴奏下,SAM唱了惟妙惟肖的一段崔健。

    沒有比這更適合的音樂了。我們都愛崔健。

    當SAM坐在地上做出思考狀的時候,有一個男孩就會弓著腰,高舉著一塊用墨汁寫著"思考……"的大紙牌從觀眾面前繞過去。他要不停地出來繞。因為和坐在地上的人離得太近,能聽到他低聲地咒罵,我靠,有完沒完啊。大家都笑了。他繞一圈,我們就笑一圈。很快樂。

    戲中的每一個人都在罵。乾脆地,痛快的,沒有任何遮掩和顧忌的咒罵。刺眼的燈光一會兒亮起來,一會兒就一片漆黑。漆黑中,我聽到女孩坐在椅子上低聲地說,我不能不愛他。燈光又亮起來了。眼睛漆黑灼亮的女孩,長髮被甩動得凌亂狂野。她直視著空洞的前方,胸脯起伏著。突然我覺得,激情如水,原來真的可以把一個人淹沒。

    兩個小時。我偶爾挪動著位置,因為地板太硬,坐著發疼。但是有笑聲真好。

    中途的黑暗中,音像裡發出嘈雜的聲音,他們模仿著電台的廣告,牙膏,洗髮水之類。有些人走到窗邊去抽煙。很安靜,除了笑聲。

    大家都自覺地關掉了手機,CALL機。所有的藝術都是值得尊重的。不管它是在燈火輝煌的大戲院裡,還是在一個破舊的酒吧閣樓裡。

    當戲演完的最後一刻,一大屋子的人,坐在漆黑中,忘記了掌聲,也忘記了離開。

    氣氛的本身超過了戲劇。那種自由的,激烈的,放肆的,為所欲為的理想主義。

    屬於的校園和民間的藝術。

    無聊的人做無聊的戲劇,但是無聊得有趣。愛情是很無聊的,沒有什麼值得聊上一聊,如果你願意看到真實,因為眼前所及的全是一片殘酷。很多人都說海明威的小說文字精幹卻韻味無窮,是的,但最主要的,是他的殘酷,或者說,他沒有一絲浪漫。但我知道,仍會有觀眾因一兩句對話而悵惘,而感動,而涕零,而心猿意馬……

    浪漫,我曾經觸摸過它,直到現在還反胃。殘酷,我躲不開它,所以我把它演給你看。

    這是編劇寫在暗藍再生紙上的一段話。黑色的字體模糊不清。但感覺是喜歡的。

    為什麼而喜歡,不清楚。心裡卻又是愉快的。

    我和SIEG在酒吧門口告別,然後我走到大街上去等車。夜風清涼如水,我突然感覺到自己似乎年輕了。好像又有了那種校園裡的少年心情。

    啊,這是多麼的好。我想。於是我在空蕩蕩的寂靜的大路上奔跑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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