蓮花 正文 第五場 行走鋼索
    1

    二十九歲的春天,他與荷年及兩個孩子一起去歐洲度假旅行。事業蒸蒸日上,家裡換別墅換名車。小生命帶來的欣喜暫時抵擋了婚姻帶來的困惑和不適。他是一個好父親,對幼小的孩子小心照顧,溫柔呵護。帶著妻兒,在機場裡等候轉機。午後兩點,春日暖陽,靠在椅子背上昏昏欲睡,孩子的嬉戲和周圍人聲的喧嘩,匯聚成一股跌宕的河流,輕輕沖撞著他的身體。無可置疑。一切都在朝著世俗安樂滿足的目標前進。但是這一切就如同他聞到的幼童身上的牛奶氣息和荷年的古奇香水味道,輕浮無力,並不讓他覺得真實。

    經過巴黎。想著可與她見一面,他便寫了封電郵給她。告訴她自己抵達的日期和入住的酒店。這個城市就如同她曾在信裡寄給他的攝影照片,在灰紫色晨霧中像一艘起航的船,河流,古老的建築。沉悶而優雅。他知道這不是她的歸宿,只是她的棲息地。候鳥為了奔赴一個已被約定的歸期,有些要飛行一萬公裡,越過高山、冰川、沙漠、海洋。他在紀錄片中見到些潔白的鳥兒在風中用力振動著翅膀前行,一往無前。生命的軌跡早被設定。

    荷年一到巴黎,就跑到聖奧諾萊路的各家名店掃貨。她在巴黎有許多朋友和同學,短暫停留的三五天,聯絡聚會,忙得熱鬧,經常深夜跳完舞喝完酒才由人開車送回酒店。他帶著兩個幼小孩子出入博物館,又去了莎士比亞書店。孩子們一直都很活潑,父子三人,玩得非常盡興。

    陽光溫暖熾熱,地中海氣候十分宜人。他脫掉西裝,換了粗布褲子和白色棉襯衣,突然仿佛又回到少年時候的春天。渾身毛孔輕輕舒展,一顆心在暖風中蕩漾。走得累了,便在街邊露天座替孩子們叫冰淇淋和三明治,自己則要一杯咖啡,坐著曬太陽。

    黃昏時回到RITZ酒店,牽著兩個孩子走過大堂,突然聽到背後有歡快叫聲,善生,善生。清朗聲音夾雜著脆脆的笑聲,這樣熟悉。他轉過身,看到大堂來往人群中站立著笑嘻嘻的女子,穿印度薄綢燈籠褲,刺繡上衣。頭發很長,人顯得黑瘦,眼睛依舊明亮。是已經四年未見的內河。

    她說,我一直在這裡等你。想著你會回來。看到粉雕玉琢般的一對小人,她驚叫一聲,蹲下來熱烈地擁抱和親吻他們,欣喜得難以自控。她是真心喜愛任何小小的生命。

    她開一輛小小的保時捷汽車,說,這是我買的二手車,很便宜。來,我載你們去吃飯。孩子們坐在後座,他與她並排。曾經他們在北京相見爭吵,不歡而散。現在見面,一切隔膜和芥蒂消失無蹤跡,她依舊是離他的心最近的一個人。如此默默歡喜,卻不知道與她說什麼才好。兩個人一時無話。她在車子裡放印度節拍的電子音樂,一邊抽煙一邊開車。巴黎的街道空曠寬闊,路邊高大的栗子樹青翠濃郁,散發出清香。

    她帶他去拉丁區。石板地的窄小迂回的小巷子依舊熙攘擁擠。人群來回穿梭,空氣中游蕩著熱烈芳香的皮膚氣味。一家接一家小店密密麻麻,餐館露天桌子邊坐滿顧客。找了座位坐下,她點了海鮮、大蒜面包和香檳。給孩子們要了沙拉和比薩餅。

    很快端上來一大碗紫黑色外殼的貝殼,肉是嫩黃色的。

    他見到覺得親近,說,這不是我們家鄉的淡菜嗎。她說,是啊。沒有想到在一萬公裡之外的地方,也能吃到。我們做的方式,就是用滾水一焯,放上鹽、生姜、一些黃酒,吃起來沒有腥氣。法國人沒有我們做的好吃。她給兩個孩子剝貝殼。然後從隨身帶著的布包裡,拿出一只小型數碼相機,對著貝殼上的紋路和還未被撕掉軟肉的貝殼按動快門。

    他注意到她一直帶著相機,不太拍東西。可一旦拿出來,對准的通常是一些不為人注意的細節。她整個人經常是慵懶散淡的,注意力並不集中,但眼睛卻像不動聲色的雷達系統,每一分每一秒都在保持敏感和警覺。

    他說,你現在喜歡攝影了。

    她說,是。我出過一本攝影畫冊。物體在光線之下的變化。它們的質地、色調和形狀。出版社一開始以為銷量會很少,因為是物化的細節的主題,很小眾的概念。後來卻賣掉了八萬冊。有人在報紙上批評我,說我做的是商業的東西……沒什麼可解釋的。我只是做些自己有興趣的事情,現在偶爾給雜志拍一些照片。

    她把相機收起來放回到包裡,說,我真正用以謀生的工作,是做布藝設計。設計各種碎花或組合花紋的布料。我很保守,不喜歡新科技材料,只用中國桑蠶絲和印度麻。那些布料被用於制作時裝和家居布藝裝飾。我與一個設計師合作,在Marais區有店鋪,因為裡面包含創造性的技術含量和審美價值,所以定價很高。雖然顧客買回去可能只是做一只小小的沙發靠墊。

    一直在家裡工作?

    是。訂單都從傳真機傳過來。職業其實非常寂寞。但時間久了,人便也慢慢習慣。完成訂單之後,出去旅行收集花朵和顏色的素材,依舊經常去印度、尼泊爾、老撾、錫金一帶。我沒有受過美院的專業訓練。他們認為我對花朵的理解是一種天性。

    你身上穿的上衣,用的是自己設計的布料?

    是的。她伸出手臂,讓他看那塊花布。孔雀藍的底子,上面有描著銀邊的小鹿、蓮花、獵人,反復細密地聯結,各種色調搭配得極為艷麗沉郁。這的確是一種發自天性的美。不能被模仿和說明。

    他默默地撫摸了一下她衣袖下細瘦的手臂,表達他內心的贊賞。還是忍不住要習慣性地教訓她,說,你總是做事情跳來跳去,沒有長性。若專注一樣,也許已經能夠打下基礎有所成就。

    不。不。善生。我不需要成就。我們以前就談論過這個問題,你用來填補自己的是理性和意志,而我需要感情和生命的真實性。我對生活的要求簡單,只需要保全自由,來去自如。直到現在,還一直住著別人的房子,睡別人睡過的床。但那又如何。我們本來不過也就是來此過路。什麼都不會帶走。

    他終於還是提出詢問,你和伊夫還好嗎?

    我們已經離婚了。不過是兩三個月的事情。離開伊夫之後,我另租了一個公寓。發現自己不愛他。不愛一個人的時候,他就像一面鏡子,讓你知道你同時沒有在愛自己。時間一長,就心有不甘。她再次點燃一根煙,說,這婚姻太草率,我與他只是做了個公證。沒有婚禮。沒有戒指和婚紗。甚至未與他回過家看望父母。我們認識一個星期就同居。他是第一個答應我求婚的男子。我們都覺得這似乎還不是婚姻。最起碼應該像你這樣,生兒育女,不知不覺,趨向天荒地老……孩子圍繞膝前,老去會不那麼容易令人惦記。

    我因對方的要求結婚,所以沒有太多要求。婚姻不過是彼此相伴,吃飯睡覺。不要有太多個人幻覺填補其中。它也許能改變人的生活,但並不能夠改變我們的心靈。它不過是另一種生活的形式……你依舊在犯同樣的錯誤。內河。他不是你的工具。你從來都未曾懂得與一個男人相愛的道理。你沒有學會如何與人相處。

    你愛荷年嗎,善生。

    他說,我已經說過,不要有太多個人幻覺。婚姻不需要這些。

    我自知我的情商很低,和我在一起的男人,到最後總是會被傷害。他們控制不住我,無法猜度我,我始終讓他們感覺不安全,仿佛一起共守的,是一團薪柴有限的火焰,你要眼看著它們逐漸熄滅灰冷。不能說我沒有愛過他們,我曾經熱烈地真實地愛過他們每一個人,只是不長久。我沒有信任過任何感情的長久。我也沒有你的理性和意志所在。善生。我們是不同的。

    不打算離開這裡嗎?

    除非有另一個強大的理由。我喜歡在陌生之地生活,隱藏所有歷史和過往。不需要說明,不需要戒備。舉目無親的感覺。她微笑,熄滅手中的香煙,說,最近有一本地理雜志與我談合作。他們想去西藏做一個專輯,需要攝影師,我是他們的合適人選。也許不久將去雅魯藏布大峽谷。

    巷子裡的黃昏已經即將被夜色代替。他們說著一些瑣碎話題,家長裡短,停停歇歇。孩子們困倦而睡,要把他們抱回酒店。她與他一人一個抱著孩子,慢慢走出巷道。車子開到RITZ門口,服務生過來幫忙抱孩子。她坐在車裡,把臉貼在駕駛盤上,看著他們。

    他站在門口等了她一分鍾。兩個人都投有采取離開的姿勢。然後她微微一笑,主動發聲。善生,荷年應該回來了,可以照顧孩子。放下孩子之後,去我住的地方小坐。我們的話還未了。不知道以後又會何時見到。

    2

    河邊的白色老樓。她的房子在頂層,是一個小小的閣樓。房東留下舊的法式鑄鐵大床,一張鑲著銀絲線的柚木沙發椅子。放了一張矮木桌在陽台前,可坐在地上看書及寫作。扭開枝形水晶小吊燈,地面是破損的綠色陶磚,凌亂地堆著攝影器材、畫冊、筆記本電腦、書籍、絲綢裙子和繡花鞋。牆紙已發白和干燥。一整排空的香檳酒瓶堆在窗口邊。小露台有黑色欄桿,站在樓頂便可以眺望大河和遠處的建築。關上門和窗之後,房間裡幽暗清涼。旁邊一個小房間是暗房。

    她說,你休息一下。我去廚房做些飲料。她光著腳下樓。他看到牆壁上貼著一些照片。采取相同的焦距和角度設定,不同人臉,有一種固定表情,各自微微悵惘地看著鏡頭。在抽煙的妓女,坐在公園椅子上的老婦,嬰兒車上的孩子,浴室裡的男子……似乎是一種被統一和強化的生命哲學模式。那些照片因此充滿直接而無遮擋的力量。

    有一張是她自拍的照片。濕濕的頭發,穿著男人的襯衣,坐在牆角的陰影裡,手指夾著一根香煙。那時她應正在戀愛。他覺得她有變化,也許是因為長期旅行和工作的緣故,動作敏捷,骨骼裡有力量支撐。像植物的根莖裡有了飽滿的汁液,花草枝葉都顯得潑辣青翠。她顯得充沛而堅韌。

    她做了大吉嶺的熱紅茶上來。與他一起走到露台上,一邊喝茶,一邊看著夜色和燈光之中的河流。

    她說,轉眼我們已經變老了,不過是數年的時間。不知不覺。仿佛三十歲之前,已經過盡了一生。

    他說,一生很長。還遠遠沒有過去。

    她微笑,是嗎。我卻覺得自己似已要從中年進入晚年一般。

    那是你的早慧。內河。你所感受到的東西比你身邊的人永遠都是更早也更多。

    但是你內心的憤怒和空缺還是那麼多嗎?

    是。我看到生命充滿限制,而人必須像灰塵一樣地生活著……有時候我厭倦生活。生活不過是一個玻璃盒子裡分割好的小塊空間。棲居在這被限制的范圍中。生老病死。

    他說,你可以笑我的平庸自足。內河。我的生活不過是工作、結婚、生兒育女……和所有人一樣。我們做著各種各樣的事情,有各種各樣的生活方式。你覺得一片樹林裡樹的不同形態有什麼標准嗎?如果在本質上,它們都只是一棵在經歷四季死而復生的樹。但其實還是會有所不同。比如這決定它們會以什麼樣的方式經歷四季死而復生。我只知道個人很難改變處境。權力才能改變一切。

    不。善生。人的野心才是一種幻覺。我對支配人世的權力沒有興趣。我是一個走鋼索的人,路途與別人不同。他們可以走平地,我卻喜歡危險的高處。站在那根鋼索上眺望遠方,手裡捏著一根平衡桿,進進退退,保持平衡,在懸空的鋼素上摸索前行。跌下去會死。走過去是虛無。命中注定要漂泊一生,一直徘徊在世間的邊緣。但這是我的支撐所在。

    他不知道自己是何時睡去的。睜開眼睛的時候,看到房間裡一片黑暗,他的外套和襪子都未脫。身邊的女子,依舊和少年時一樣,與他一起躺在床上,各自側身而睡。她的滿頭濃密發絲枕在他的臉下,散發淡淡幼獸般的氣息。她的身體仍是他記憶中的瘦而清絕的輪廓。

    他轉過頭看著她在睡眠之中,發出均勻的呼吸。他覺得時間停滯。內心惘然。某些時刻一再重復。眼前場景,卻總是物是人非。

    她帶來的這個瞬間,仿佛所有的人生都還未曾展開。他們站在時間的起初,是兩顆安靜的棋子。而他該起身離去。她已不是深夜偷偷在他房間裡留宿的十三歲少女。他在沸騰的紅塵熱浪裡翻滾,為人夫,為人父,也不再是彼時心有落寞的孤僻少年。她是他的鏡子,讓他看到自己,看到自己與這個世界之間的關系。他的妥協和忍耐已經太久。他要再次離開這個林中少女。

    她在他的注視中醒來,說,你是要走了嗎?

    已經凌晨兩點。荷年會著急等我回去。他蹲下身系好皮鞋帶子。站起來,看到她站在一邊。她似乎忐忑不安,小心翼翼地說,能抱一抱我嗎,善生。

    是。他再也沒有擁抱過她。他一直以她為恥,就像他始終為自己身上的創傷所恥。但是她在盡力地蛻變,需要他的認同。他走近她,看著她黑暗中的眼睛閃閃發亮。那裡會有清涼的珠淚滴垂下來嗎?他困惑地慢慢伸出自己的右手,攤開手心,想去接住它們。她輕聲笑著,抓住他的手,說,我沒有哭。每次你都以為我在哭。其實是我的眼睛比較亮而已。

    他低下頭,我覺得疲累,內河。我夢見再次回到島上,看到你背後的樹林黑影,在風中搖晃,發出響聲。像一座酣睡之中的古老城堡。梅花鹿高貴的犄角在羊齒植物的草叢中掠過,薄薄青苔上螢火的閃耀,老虎和狐狸的氣味在熱氣蒸騰,魚在河水中發出低聲歌吟,陌生人在黑暗中徘徊……整個世間似乎只有我們兩個。我如此恐懼,只能緊跟著你在黑暗中前行。我們躺在河邊的灌木草叢裡等待天明。螢火飛舞,長夜漫漫。

    她說,你還記得我們次日早晨醒來看到的景象嗎?

    記得。他看著她,輕聲說,現在我才知道,我們的內心裡都有一個孤僻的幼童。這個小小的孩子,在那日早晨醒來的時候停止了生長,只是在清醒地衰老。只不過你的清醒是一直在堅持。而我的清醒是一直在放棄。

    3

    一個共同生活六年的女子。與她生兒育女,同床共枕,時間越久越覺得她陌生。有時候她從外面回來,太過疲倦,衣服未脫躺在床上,他走過去,幫她脫掉衣服鞋子,蓋上被子。看到她殘妝的臉,臃腫平淡。卸落精致昂貴的外套,這個女子似就只剩下一具與他毫無關聯的軀殼。他是一個無情而消極的人。因此反而在形式感上始終忠貞如一。

    他決定與荷年結婚的時候,已明確丈量過她的價值,以此推斷出他們的資源互換彼此雙贏,婚姻堅定穩固,將掌控更多的社會財富。她的家庭背景、資歷和學識,使他輕易進入社會階層的金字塔尖。最大限度地開拓自己的事業范圍,實現想到的任何可行性想法。不會有再多困難的事情。資源和權力並進,掌控在手中。他們為彼此付出代價。

    六年時間,足夠一個成年男子逐漸感受到體力與精神一點一點地衰退。完全不能自控。仿佛有一雙手輕輕抽掉他身體裡緊繃著的線。持續地輕盈地,一根一根地抽掉。他對妻兒悉心照料,從無偏頗虧待。但這就是他的時間。被大口大口地吞噬掉,不曾留下任何回聲。他從一個年輕男子進人中年,看著自己的肉體和精神開始蒼老疲憊。

    那年冬天的聖誕節。他們攜帶一對孩子,參加一個高層精英的聖誕派對,應酬之後,疲倦地回家。他先在車庫裡把奔馳車倒出來,打開車門,看著她一手牽一個孩子走過來。突然之間覺得自己不認識他們。這個衣著雍容華貴的婦人和一對活潑的子女,仿佛是上天設定給他的海市蜃樓,注定會在某個瞬間收回繁華昌盛,留下一片空茫。他沒有來得及收回眼神。荷年心思敏銳,見到他的神態當下頓住,直直地盯著他的眼睛,驚詫而劇痛。一路默默無言地開車回家。孩子們笑笑鬧鬧,半途睡了下來。

    深夜,他從浴室洗澡出來。她並未如往常一樣卸妝梳洗,早早上床。而是衣著完整地坐在床邊,神情鎮定。她說,善生,不如我們離婚。她的聲音非常有力。

    他看著她。這句話,他似乎已經等待了很久,絲毫沒有意外。他是這樣的男子,從小習慣被女性包圍:童年被母親守護,上學時被女同學女老師眷顧,工作後又受女同事愛慕。在感情生活中,貌似被動,實質卻一直控制局面。他使女子為之心折。需要別人的討好,自己卻絕無迎合。他冷淡的內心,使身邊傾心的人不安。

    她繼續說下去,上海的公司獨立操作,發展順遂,並且成功擴張。孩子們已經六歲。我們卻像一對早已失去了目的的旅客,一路停停走走,拖拖拉拉,只為忍耐和妥協,維持這早已失去了價值觀的聯盟。我一直等待你能夠愛上我。我甚至為此早早生下一對孩子,以為我們可以就此堅不可摧。現在知道一切無濟於事。

    我存在於你的生命之外,一直與你毫無關聯。早應該心灰意冷。不如我們好聚好散。我帶一對孩子去美國生活。

    他輕聲說,孩子們不會願意離開我。

    但這不意味著他們可以一直接受一對沒有愛情的父母。他們以後會長大,會明白這些悲劇。比如他們的父親是為了獲取利益而與他們的母親結婚。她沉痛地大聲說話。

    他說,我尊重我們的婚姻。請你也保持這個態度。我從一開始並未想要用婚姻來交換你與你父親的股份。我只是想結婚。遇見了你,覺得我們彼此合適。如此而已。

    但是你卻不愛我。

    他冷靜地看著她的眼睛,說,你早該知道。荷年。

    是。我自知所得並非你的全部,甚至連十分之一的空間都未占足。如果你的心是一片海洋,那麼我站在岸上甚至都未曾學會識水。我承認我的失敗。她吸一口氣,說,你只是用我做了工具,用來對抗你對生活的虛無。滿足你實際的欲望。你是個矛盾百出的男人。紀善生。假如我們離婚,我與父親要抽掉企業中百分之六十的股份。這是你應該付出的代價。

    他的語氣依舊冷靜。我任何條件都可答應你,荷年。但請不要侮辱我的人格,因為這樣會侮辱你自己的智力。

    手續辦得非常快捷。這是他們彼此的職業習慣,做了決定,干脆解決。她把兩個孩子全部帶走,決定在美國開始新企業的運作。之前一直想移民到美國,只是因為他不願意離開而遲遲未辦理。最終還是一走萬裡。

    她答應他可以定期看望兩個孩子,但因為路途遙遠,彼此都明白以後見面的機會不多。孩子們蒙昧無知,以為只是和他暫時告別。他在機場送別他們。她說,善生,我最終還是識別了你。如果繼續保持糊塗,保持幻想,也許還能夠留住你。但是我累了。愛一個不愛自己的人,慢慢會讓自己崩塌。太不自愛,因此鄙視自己。她克制住任何感傷的表示,不掉落一滴眼淚。

    她依舊是出身高貴有良好教養的女子。所有曾經有過的熱望以及幻覺,因為歲月疲長而失去了聲響。她只是要離開。留下他獨自一人。

    他知道自己會迅速遺忘婚姻。曾經在一起生活過的女人,在他的心裡不能留下深刻的印記。深刻的都是歲月的印記。讓他看到自己的來時路錯落顛沛,不過是迂回的過程。而兩個孩子,一開始就決定不會歸屬他。荷年把他們當作兩根線,聯系著他們彼此之間的肉體和感情,以此實現她對他的控制。當她徹底對他失去寄望,她便收攏了這兩條線。

    這兩條線是從她身體內部延伸而出,又回歸她的身體之內。似乎這些孩子並不來自他體內的組織細胞。似乎在這六年裡,他所花費的大量時間精力,對他們的照顧和撫養,只是投入水中的糧食:給他們換尿布、洗澡、喂奶粉,稍大一些又要教他們學走路、說話、識字,帶去游樂場和餐廳……

    轉眼之間,撤掉一切束縛和責任。妻子和孩子四處失散。彼此遠走高飛。他沒有任何勸阻,因他早已經疲憊。他想再次成為自己,成為內心深處那個驕傲落寞的少年,對世間冷淡無視。似進入早已經滅亡湮沒的古老宮殿,與幽魂女子交歡生育。驚醒那日,發現一切不過是斷壁殘垣、行屍走肉。膽戰心驚之外,只有悵然和迷惘。不過是半路走了歧途。

    他收拾殘局,賣掉手裡所剩下的股份,正式從商界抽身而退。榮耀富貴,短暫的黃粱一夢。他看到自己的生活,如同掉出了煙缸的一截煙灰,根本容不得省視觸摸,輕輕一捏就粉碎,灰末無可收拾。是這樣貌似完好的不堪一擊。上海的房子,留給了他。他手頭尚保留下一筆豐厚的存款,足夠衣食無憂維持很長時間。想徹底地休息,於是決定回去老家。

    4

    她在山體再次崩塌之後,和還沒有過去的幾個背夫在原地等待了三個小時。他們最終決定還是要嘗試穿越那個塌方。沒有任何退路。除了前行。與他匯合,奔赴墨脫。這是惟一的選擇。如果回頭,路途一樣長而艱難。要再重新攀爬一遍多雄拉。是的。這是沒有意義的。她在崖邊停頓了一下,重新扎緊綁腿,以防止它半途散落絆腳。然後她用背部小心控制身體,滑下斷裂口。開始穿越塌方。

    剛剛泥石流轟然而下的聲音,似還在山谷裡隱隱震動。讓人心裡悚然的氣息在這個大塌方裡徘徊。但她的腳步不能打軟。行走在陡坡上,隨時都可能滑墜下去。經過從山頂上流瀉下來的冰冷河流,她跳躍著走過那些大巖石堆。然後用手攀住懸崖上凸顯出來的小石塊,往上面攀爬。繼續前往墨脫的路,就在上面。

    躲過這場劫難,讓他們內心欣喜但並不值得過早慶賀。她在快行中丟失了手腕上的鐲子。並且真正艱難的路途才剛剛開始。大小塌方開始陸續不斷地出現。在後來她計算著一天經過大大小小的塌方和滑坡就有六十多處。最大的塌方區持續了一公裡左右的范圍,泥石流堆積寬度達到三百米。坡面陡峻,石塊直落峽谷下奔騰咆哮的急流中。

    所謂的路,不過是背夫踩出來的難以辨認的腳印。人只能一個一個在寬度僅十多厘米的泥石流路徑上挨次通過。走過滑坡的時候,若腳步不穩,會由陡峻的山崖滾落到山下江河之中,屍骨無存。山體也許還會隨時有崩塌,飛石從山頂轟然滾落。但是,一旦走久了,人便會習慣。沒有恐懼。是的。因為恐懼沒有任何用處。路就在前面。需要走過去。不可能停下來。也不可能往回走。恐懼不能解決任何問題。

    雨水爛泥混雜的路途,滑溜難行。密林中,螞蟥依舊繁殖旺盛。他們需要不時停下來為對方扯掉鑽入脖子或手背皮膚上的螞蟥。走的路在持續下坡。地勢在下降。一個小時之後,他們抵達老虎崖。一段從山脊直通向崖底大江的絕壁。小路蜿蜒逶迤。視野產生新的變化,但見山谷之中層巒疊嶂,雲霧繚繞。江水轟鳴,在懸崖下面圍繞著山體迂回奔騰。整段峽谷,恍若從未被別人打擾的人間仙境。萬物按照各自的軌跡生長運轉。寡言,肅穆。

    頭頂上的巖石滴下大片雨水。懸崖小路的沿途,在頭頂巖石縫隙之間掛著很多布幔,上面是祈禱平安的經文,畫著佛像。一路掛過去。想來是當地人走過的時候留下的。她忍受著極度疲憊和寒冷,在雨水中拿出相機,拍下這段路途以及那些被雨水淋濕的經文。她有預感她的一生只能看到一次這樣的景象。

    中午抵達阿尼橋。橋邊有一個極其破爛的木頭棚,兩個門巴婦女提供熱水和柴火,讓過路的背夫休憩。他們停下來稍作歇息。無法脫掉腳上裹滿爛泥的膠鞋。只能站著喝一口水。人一靠近火焰,大大小小的螞蟥就從衣服、綁腿、鞋子裡面鑽出來,扭動著被炙烤的身體倉皇掙扎。背包和雨衣上落滿了螞蟥。她的脖子鮮血淋漓,只能用濕圍巾把傷口緊緊包裹起來。這條粉白色棉麻印度圍巾,是她在拉薩購買的,一路上都在發揮實用功能,御寒、裹傷、綁扎物品。惟獨不需要美化功能。她很長時間沒有洗澡,不塗抹任何化妝品,頭發被雨水淋得濕透,貼在額頭上。穿著膠鞋和格子棉襯衣,與男子沒有任何不同。早已失去了性別。

    沒有歇息太長時間。也許一鼓作氣再走四五個小時,就可抵達背崩。這樣明天他們就可以從背崩抵達墨脫。在再次經過一個塌方區的時候,他們沒有躲避掉突然爆發的泥石流。山頂突然發出轟隆隆的轟鳴聲,腳下沙石滑動。兩個人飛快地往前跑,身後巨大的石頭夾雜著泥石流已經鋪天蓋地呼嘯而來。被連根推倒的樹和巨大石塊砸進洶湧江水中。此時,任何奔跑閃躲都很危險,兩個人只得就地蹲下來,隱藏在正經過的巨石旁邊,用手緊緊地摳住石崖凸起,等待崩塌結束。這地動山搖的一切就在後面僅幾十米處發生,若晚走了幾步,肯定屍骨無存。大約幾分鍾後,山谷依舊回響著這驚天動地的崩塌聲響。山頂終於恢復了平靜。

    再回到山路上。他看到她臉色有些發白,他說,有沒有受傷,慶昭。

    她說,剛才左腳踝被一塊掉下來的碎石頭砸中。有些疼。

    解下綁腿來看看。

    不要了。太麻煩。爛泥早就把鞋子襪子糊在一起。繼續趕路吧。

    她走路的姿態已經沒有前幾天穩陡。走了一段,開始一瘸一拐。她在路邊撿了兩根樹枝捏在手裡當拐杖,左腳的膠鞋開始撐得發脹。她屏著氣一直跟隨著他趕路。

    路上風景又是一番新氣象。山的海拔高度每超過一千米,就有景觀上的綺麗變化。此時出現的是亞熱帶氣候的植被,大片芭蕉林、闊葉林。小野花點綴在茂盛草叢之中。遠遠地,看到對面山腰上有一些白色的小房子,點綴在蒼茫山巒之間,顯出世外桃源的清幽秀麗。她看著這個密集的村落,輕聲說,遠處應該就是背崩了。高山之上的灰藍色天空,時而冒出灼熱的太陽,時而又有雨點落下。此時陽光已經消失,又開始落下豆大的雨點。

    5

    母親來機場迎接他。他穿著白襯衣、粗布褲子和球鞋,提一只箱子出現在出口處。看到母親,放下箱子,輕輕與之擁抱。母親那年五十五歲,退休在家,開始用蠅頭小楷抄寫《楞嚴經》,心平氣和,眼目洞明,年輕時的固執劇烈也已經消退。看到這個從小由自己帶大的男子,發現他的心性竟從未更改。花花世界游蕩一圈回來,卻仿佛只是從晚春落花樹陰間穿梭而過,拍拍衣襟,沒有一絲動容。她暗自歎了一口氣,也無詢問。

    他心裡並無任何愧疚,只覺得深深疲倦,仿佛整個人剛由溺落的海水中被撈起,驚魂未定,心力交瘁。回到舊日家裡,依舊睡在少年時候的小房間裡,硬木板單人床,沒有任何改變。接連數天,只是在床上裹起被子蒙頭大睡。有時候睡上整整一天。不出門,吃很少的食物。也不找人聊天。母親並不打擾他。只記得他少年時若遭受任何挫折,都是一個人默默地接受,用長時間的睡覺來躲避壓力。

    漫無天日的睡眠之中,第一次夢見了父親。在凌晨四五點鍾的南方巷子裡,跟隨前方的一個男子。那身形高大的背影在濃重霧靄裡漸行漸遠,只聽到腳步聲登登,震動蜿蜒狹窄的小巷石板路。他一邊迅疾地加大步子想追趕上男子,一邊在心裡輕輕地說,爸爸,等等我,讓我跟上你。卻怎麼走也走不近。只有兩旁的玉蘭樹,大朵鈍重的白花,受驚墜落,撲撲打在樹下的泥地裡。

    他從未被父親帶領著一起去游泳、釣魚、運動、看電影,諸如此類,無法獲得一個男子該如何剛烈起伏生長的經驗。很多事情都自成年之後才摸索學習。他的成長,注定缺席另一個男子的印證和承認。而他早已不記得那個男子的五官。完全想不起來。沒有掉過一滴眼淚。甚或從來沒有在夢裡再見到過這個男子。

    他從未思念過這個男子。他是他內心一塊塌下去的陰影,沒有填補,沒有痊愈。他只是看到他再次出現,依舊在距離之外。他也從無有過怨懟,早已認同生命的缺陷所在。而此刻在夢中,內心依舊悵惘。沒有人指導和認同他的生活。他知道必須自控,一如從前,由自己帶領自己。

    老房子住了多年,已經太過陳舊。他說服母親,用結束公司之後剩余的存款在月湖邊置下一處面積寬敞的房子。搬離了居住多年的舊居。依舊是一樓的房子,帶著小花園,可以讓母親在花園裡種植花、蔬菜和果樹。打開窗可看到整片樹叢圍繞的恬靜湖面,秋日艷陽高照,岸邊的桂花樹開始結出密密麻麻的細小花朵,隱藏在油亮的綠葉之下。空氣中終日飄浮著沉醉的香氣。

    十八歲帶著固執的離棄之心北去求學,曾暗自發誓不再回到故地,壯闊雄心期望路途一去不復返。卻不想畢業、結婚、創業、離職、離婚,一大圈兜轉變故之後,還是回來休憩隱居。之前的生活,完全忽略這些細微的閒情逸致。能夠重新擁有這種生活方式,恍若時間倒流,格外珍惜。

    湖邊的老式宅院都還保留著原樣。逼仄的街邊小店有蟹殼黃小燒餅剛剛烤好,熱燙地裹在紙片中,一塊硬幣一個。肚子裡塌實暖和,心裡似沒有絲毫牽掛虧欠。有時去湖邊垂釣。周三去周巷的古玩市場走走逛逛,收集一些古舊家具和瓷器。重新開始閱讀《史記》和《論語》。陪母親去菜場買菜,與她一起坐在板凳上剝毛豆,看天邊落霞漸漸消退。一起侍弄小花園裡新栽的茉莉和梔子。

    他的母親一生都喜歡芳香凜冽的白花。花園裡栽了玉蘭,光禿禿的枝椏上,一夜之間綻放大朵白色而孤立的花。厚實花瓣在陽光下,可見到如同絹紗薄翼般絲絲縷縷的經絡。芳香撲鼻。如果在夜色中遠望,就像懸掛在月光中的白紙燈籠。他的母親不以花為驕矜,經常在旺盛花期,信手折下大枝鮮花送給鄰居。只願以平常心相待。

    他收到她從拉薩寄過來的信件。她已經隨著雜志制作小組進入大峽谷。善生:

    通往墨脫的道路,有重重的陡峭高山阻隔,圍繞四周的峽谷和洶湧河流。若要抵達,必須通過長滿樹木的崎嶇山路,穿越這一切屏障。它平均海拔只有一千多米,屬雅魯藏布江下游山川河谷地帶。多雄拉山口和嘎隆拉雪山卻超過四千米,北邊還有南迦巴瓦峰。這些地貌特征如同天然的保護網,保全它的神秘和幽靜。

    從山裡下來,越走海拔越低。植物從亞高山寒溫帶的白雪冷杉、山地溫帶的針葉林、山地亞熱帶的常綠和落闊葉林,一直轉換到亞熱帶氣候的熱帶原始森林。一路看過四季景觀。

    溜索是穿越湍急河流最好的工具。整個人順著粗大的繩索滑行,河流的巨大響聲和蒸騰水汽,企圖給人震懾,仿佛死亡的火焰在身下燃燒,所以不能低頭看它。在攀爬懸崖峭壁的時候,必須使身體屈服下來,以便保持柔軟和平衡,使手和腿的關節迎合巖石的自然輪廓,自然地向上。在做著這一切的時候,都必須清除內心所有煩雜多余的意識。在行動的過程中,哪怕是一絲絲畏懼和猶豫的侵擾,都會使身體失去控制和平衡。而一旦手腳發軟、腦子混亂,勢必就會墜落或摔跌下來。如果這樣,會失去一切機會。懸崖和江水會無情地使人喪命。

    所以在行動之中,必須將自己的身體擱置在死亡之上,與它擦身而過。保持內心的寂靜狀態和全神貫注。人抵達某種修行的實質。你能聽到時間在耳邊嚓嚓飛速掠過的聲音。天地向你敞開,彼此對立的力量之間,產生相互作用和影響。它烘托你的生命力,善與惡的強烈對比,哪怕是對你需索著死亡。人的內心無限自由和開放,因為可以與天地融合在一起,哪怕是死去,屍骨也投向自然的懷抱,而不是人間。

    峽谷地區地質構造復雜,板塊運動強烈,造成山壁聳立、頻繁的地震和雪崩。一路狀況如同九死一生。在樹林中露營,常會被不遠處轟轟隆隆的巨大聲音震醒。那是峽谷在深夜時發生的山崩、滑坡和泥石流。回聲在峽谷中久久回蕩,令人心驚。大霧彌漫,樹葉上融化的水滴,一整夜敲打著帳篷頂,發出吧嗒吧嗒的聲音。空氣潮濕,地上是常年被雨水浸泡和腐爛的植物。因為行路疲憊,睡眠酣暢。

    一路可見大大小小的瀑布。力道驚人的水柱沖擊而下,在黑色巖石上砸出白茫茫的霧。強大冷風襲人。在遠處凝望,它們如同是懸掛在綠色山巒中一道一道銀白色綢帶。秀麗靜止。並不帶有震懾力。經常需要穿越這樣的瀑布,渾身被澆得濕透。速度稍慢,就會被水力沖擊得窒息。

    清晨,無數的飛鳥在樹林中嗚叫。太陽光芒穿透霧氣和林陰,疏朗溫暖地傾灑下來。那一束一束明亮光線,仿佛並不真實。五千米以上的雪山,因為太陽的光線,在每天不同時辰發生微妙的變化。有時候是銀白色,有時候是藍紫色,有時候是金黃色,有時候是暗紅色。來自印度洋和孟加拉灣的雲團,那些海洋水汽凝結的白雲,長年飄浮在白雪皚皚的山頂。仿佛是孤寂高山惟一的伴侶。山頂上的雪融化成水再流回平原。就是這樣一種輪回。

    峽谷間有開滿鮮花的杜鵑樹。這種峽谷中最為濃密和常見的巨大植株,它們繁花似錦,鋪滿山巒,開遍由雲杉、冷杉、鐵杉組成的森林。我們在雲霧彌漫的樹林中行走,路下的積雪未融。隨處可見樹下盛放的杜鵑花和蘭花。數百種百合綻放潔白的碩大花朵,沿著河兩岸生長。

    從十八世紀開始,門巴人從門隅一帶東遷,千裡迢迢,歷盡艱險,來到墨脫。他們抱著對夢中樂土的向往,飽含激情,來到這與世隔絕的地方。這裡沒有夢想,但是有肥沃廣裹的土地。幽深隔絕,又可以遠離剝削和苦難。人的力量遠不如自然的威嚴與強大。而自然是公正的。堅持行進就可抵達安樂土地,辛勤耕耘就能豐衣足食。他們敬畏山神,崇拜生殖力。繁衍生息,如此才在這個峽谷裡代代相傳,生活下來。

    在深夜眺望遠處的小村,燈火明滅。天空中無以計數的群星閃耀,排列成壯麗的行列。月光下奔騰的雪溪,閃爍出變幻莫測的銀白光芒,與流轉的星光對映。陡峭險峻的南迦巴瓦峰海拔7756米,終年積雪,雲霧繚繞,不輕易露出真面目。它在藏語中的意思,是雷電如火燃燒。它還未被人類攀登。是剛烈而神秘的山峰。在這裡,自然非常有尊嚴。

    大自然使我明白對一切都不需要執著太深,因為世間萬物都有它獨自輪回的系統,也許是由一種人類無法猜度的力量控制。它提示著一種被運行和走過的准則。遠超於我們的想象之上。不被窺探,也不可征服。我想人的謙卑,首先要來自內心的敬畏。

    她正在顛沛於壯麗的路途上,接近新的生活並建立新的信仰。而他結束了自己的生活段落,兜轉一圈,一無所獲。上海的獵頭公司一直有電話來找,依舊是營運總監之上的位置。他在行業內的名氣和影響,並不隨他的閉門打烊而消失。沸騰的商業世界還是為他預留著位置。他一概推托,並不急於做出選擇。

    他在故鄉隱居,重新面對這個小城市的淡泊和煙火氣息。願意出門之後,與舊日同學漸漸恢復聯系。他們也大都結婚生子。雖共同語言所剩無幾,但在一起喝酒敘舊,或搓一搓麻將,只覺得日子過得靜而飛快。

    就這樣過了將近一年。那年他剛好三十一歲。

    6

    一群皮膚黝黑的孩子,背著書包,光著腳丫,遠遠地站在大橋的那一端,好奇而熱忱地注視著他們,對他們歡呼。這是曾經被沖垮後重建的解放大橋。巨大的鐵索橋橫跨在雅魯藏布江上,江水翻騰著白浪,洶湧奔流。過橋之後,孩子們簇擁過來,引領著這對渾身裹滿爛泥的疲憊不堪的旅人,一直陪伴他們進入村口。他們太少見到來自外面世界的人。一路歡歌笑語,完全不顧及大雨還在傾盆而下。

    他們找到最近的一家四川人開的旅館,決定住下。又餓又冷,已經完全走不動路。這裡有兵營駐扎。士兵過來做了身份登記。他把她帶到灰暗潮濕的小廚房,先讓她解下綁腿,脫掉鞋子。她的左腳脹大一圈,腳踝上大塊皮被磨掉,露出鮮紅的肌肉。創口因被污泥髒水長時間浸泡,已經潰爛有膿液,紅腫變形。她拖著這樣一只傷勢不輕的腳,與他一起走了一下午的山路。且一直都在持續地上坡和下坡。

    她脫下雨衣雨褲,從上面迅速地抓下來幾只正在蠕動的螞蟥,轉過背,對他說,撩起襯衣,看看背上是否還有,一直覺得痛癢難忍。他把她的襯衣下端捋到肩上,看到裸露出來的背脊遍布黑而堅硬的吸血創口,密密麻麻。左後腰的位置,一條黃黑色螞蟥吸得腦滿腸肥,依舊貪戀不捨地扎在皮膚裡面。他把它揪了下來,扔進火堆裡,說,用熱水擦一下身體。然後好好休息。他拿起牆角一只發黑的舊臉盆,倒上滿滿一大盆熱水。

    她換好干燥的內衣、襯衣、長褲,給腳套上棉襪,一瘸一拐上樓去休息。走樓梯的時候已經很困難,整只左腳用不上力。位於二樓的房間,光線充足,被褥潔淨,比拉格、汗密、阿尼橋一路上的住宿條件稍好。畢竟不是路邊隨便一搭的木棚子,背崩是一個規模完整的村落,有居民和其他用處的房子。

    她躺下來,看到床邊窗口外面的大雨瓢潑而下,彌漫整片山野,嘩嘩的風聲雨聲徹耳不絕。但是因為一路上的艱辛顛沛,這個暫時的棲息地,依舊讓人覺得無限欣慰。這個風景幽美、與世隔絕的小村,如果是天氣晴好,該是如何的山水如畫。她實在太過困倦,很快就閉上眼睛入睡。

    醒過來的時候,已經天色漆黑。他坐在她對面的床上,已經替她把晚飯端了上來。米飯、辣椒炒卷心菜、臘肉以及冬瓜湯。還有一小杯白酒。他在床邊靜靜地翻閱那本《辯證法史》。房間裡陰冷。燈泡因為使用長久而光線昏暗。

    她說,我剛才夢見內河。沒看清她的臉長什麼樣子,只見到她站在一棵巨大的杜鵑花樹下。樹的枝干粗壯,綠葉茂密,花朵應該有上百朵,飽滿豐盛,顏色是粉紅和白混雜。我從未見過這樣大的杜鵑花植株。

    他默默地停頓了一下,說,我剛才去了軍營,問軍醫要了一點藥品。三七片和傷痛酊。我這裡還有紅花油和消炎藥。你都用了。這腳傷浸水之後恐怕很難愈合。如果明天傷勢嚴重,我們就休息一兩天再走。

    我一會兒就吃藥。明天還是繼續趕路。大雨一直不停,怕耽擱了塌方更多。穿上厚襪子,再把綁腿扎緊。路走長了,腳的知覺會麻木,就不會那麼疼。我想我們能夠盡早與內河相會。她如果知道你明天就可抵達墨脫,不知會有多高興。

    在路上你有害怕過嗎,善生?

    我沒有害怕。每天入睡之前,會感恩自己還能活著入睡,並祈禱明天能夠依舊活著趕路。我曾經夢見自己在路途中死去。

    她說,以前我曾經想過那些自毀的人是否該獲得死的權力。獲得正當的沒有痛苦的死亡方式。自殺太殘酷,必須要由自己來終結生命的人,在臨死之前會面臨極大恐懼。割脈的怕割得不夠深,所以用盡全身力氣幾乎要把手腕切斷,跳樓的屍體支離破碎腦漿進裂,上吊需要一段緩慢而痛苦的窒息……所有想死的人在被迫自我終結時不能保全尊嚴。但是真正在面對死亡所帶來的壓力,感覺到死亡的脅迫時,人的身體會充滿被激發出來的生命力,它反而使人鎮靜。

    死其實一直跟隨在每一個活著的人的左側。明確感受到了它的存在,卻可能會覺得自己變得更為輕盈。因為發現了自己的不重要。這段旅程猶如行走在生死兩界的交匯處。它很奇特。也許我會健康起來。

    他起身,給她倒了一杯熱水,來,把藥先吃了。他伸出手輕輕撫摸她的額頭。她因為即將臨近墨脫,並且從劫難裡逃脫,情緒有些亢奮。她沒有發燒,這是令人安慰的。

    你會留下來陪伴她一段時間嗎?

    我看一看她。看完就走。

    善生,你會怎麼去判斷你是否真正地喜歡過一個人?

    如果那個人,與之分開之後,依舊喜歡他,惦念他,那麼他與你的生命是血肉相關的。很多人離開我們,對我們而言,也許是從衣袖上撣落一根草莖,不過是虛妄一場。沒有留下任何痕跡。相處的時候,我們大多真相不明。

    從沒有人評說過你們之間的感情嗎?我想它已經不能用簡單的男女情愛來定義。愛情只是來自人身體內部的化學反應,短暫並且隨機,不能作數。你們的關系,不是腦子裡分泌了多巴胺或啡嗎肽的元素所能夠解釋的。

    不。我從未想過這種問題。這對我與她來說並不重要。

    她說,你們在森林的河邊到底看到了什麼?

    他說,我們從未對任何其他人說過所見到的景象。且十三歲所見的,之後也再未發生過。仿佛無疾而終的隱喻。在同一種奇跡面前,我選擇了保存記憶和後退,她選擇了循跡前往。她不肯承認這是一種邂逅。她要探個究竟。

    她說,你們最後一次見面是什麼時候?

    他說,四年之前。她決定進入墨脫之前,回過一次老家。

    7

    他去機場接她。她的飛機晚點,他多等了三個小時。她穿著白棉衫,戴一對紅珊瑚的銀耳環。整個人又黑又瘦,臉頰和鼻子上有發紅的大片曬傷斑,並有了零星的黑色雀斑。她拎一只軍用行李包,從出口處走出來。見到他,走過來擁抱他。伸過來的手臂堅實有力。

    她說,太好了,善生。又見到了你。

    他一時無言,擁抱著她,聞到她被曬得干燥的頭發上散發出來的陽光氣味。她的身上有一種特殊的味道,那是長久置身在人之外的空間裡的氣味,糅合著植物獸類泥土的復雜氣息。她說,我只能停留兩天。拉薩那邊的事情還沒做完。

    為什麼回來?你在電話裡沒有告訴我原因。

    舅舅帶信給我,說美術老師托人來轉告,他得了肺癌,是晚期。沒剩下幾天了。想見見我。

    這不是你分內的事情。你無須也不應該回來。

    但是他快死了。他想見我。

    她十九歲離開家鄉。經過月湖,臉上驚詫,說,這裡怎麼改建得這樣漂亮。他說,我在湖邊買了房子,現在與母親在這邊住。城市發生了變化。街道顯得明朗而陌生,更廣闊的路面,更高的建築。舊日的大牆院和古老巷子大部分已拆除。蒼勁茂密的桂花樹、梧桐樹、玉蘭樹被砍掉。一切都在更新。它不再是他們少年時潮濕晦澀的江南小城。她的臉上表情鎮定,但他能感覺到她內心的傷感和欣喜。

    他們都曾經憎惡自己的出生地,都想一走千裡。而在離開之後,對它重新萌發的眷戀和熱愛,卻比之前任何時候更為強烈鮮明。她離開此地十多年,漂泊在不同城市,以至到了地球的另一端。走的時候,尚是個青春創傷鮮血淋漓的少女。回來的時候,已經是堅韌沉著的女子。

    先陪她回家。她見了舅舅和舅母,態度恭敬和順,與他們擁抱。在外面經歷的世態炎涼,已經能夠明白家人曾經付出的代價,是桀驁不馴的少年時代所無法理解和體會,內心有了感恩。與年老的家人一起閒話家常,又留下一筆錢給他們。這是惟一能夠做到的回報。除此之外,在感情上,她始終是一個孤立無援的人。想愛別人,但無法尋覓到合適的通道。把自己隔離太久。習慣獨自一人在異鄉飄零。再懷戀這裡,都不會回來。

    開車前往美術老師在的腫瘤醫院。車停在醫院停車場,她下車的時候沉默不語。他們一起走過走廊,踏上樓梯。她的腳步略帶遲疑,神情開始局促,仿佛內心有壓力。野外工作和國外的生活經歷,讓她逐漸變成一個具備力度的成熟女子,最起碼在外形上是如此。但此刻,記憶中的女孩被迫來找回她。那個薄弱偏執的幼小少女。她已失去最初的激盛勇氣,因此畏懼自己。

    他輕輕拍她的背,說,你與他打個招呼,即可告別。不需要為他做任何事情。你對他無虧欠。即使有,那也是為彼此付出的代價,應該各自承擔。

    他們向腫瘤科走去。狹長的走廊,日光燈慘白清冷,人來人往,空氣渾濁。過道裡放著幾張鋼絲簡易病床,住著垂危病人。美術老師落魄已久,貧病交加,住不進房間裡的正式病床。他的妻子孩子都不在身邊,只有幾個鄰居和親友過來照顧。那天陪床的人都回去吃飯,只有一個醫院護工坐在床尾。這個疾病中的男子躺在一張簡易鋼絲床上,周圍布滿儀器,插著氧氣管,已經到了彌留狀態。

    她慢慢走過去,靠近他。他剃了光頭躺在那裡,臉色蠟黃,半睡不醒,眼睛微微開啟。氧氣管子粘貼在人中位置,發出粗重的呼吸。本來挺拔的身形縮小了一圈,整個人似乎被抽空所有汁液和意志,只剩下一具腐朽的皮囊。他感覺到身邊有人,干枯嘴唇翕動著,喉嚨裡發出呻吟。她聽清楚那是水的發音,用棉紗浸泡了礦泉水,輕輕壓在他的嘴唇上,讓他舔著那些涼水。

    她看著他,對他說話。她說,老師,我是內河。我在這裡。

    他眼神渙散地看著她的臉,發出含糊的聲音,低聲說,你回來了?內河。

    是。我回來了。

    你留在家裡,不要再跑出去。我給你買栗子蛋糕回來。不要再哭。他的記憶回到了他們在蘇州私奔同居的時候,卻自動過濾掉此後一切波折苦痛。彼時她是任性少女,每次爭吵哭鬧,都會逃出家門,疲累時又悄悄回家,需素得到甜點就能得到安撫。這一刻,他看到的依舊是少女茶花般皎潔的面容。他生命中惟一一次奇遇的煙火,升騰得太高太迅疾,因此熄滅更顯沉墮。他認了命。

    她在他的枕頭邊蹲下來,伸手握住他蜷曲的手指。他已經五十歲了。蒼老憔悴,像一只被倒空了糧食扔棄在牆腳的麻袋。不再是那個略帶著頹唐氣質的中年男子,可以輕易地把她抱起來,扛在肩膀上,讓她倒著頭驚喜地叫喊不已。他已經老了。快要死了。她把他散發著藥水氣味的手貼在臉上輕輕摩挲,用力嗅聞著,仿佛要尋覓到留在她記憶深處屬於這個男子的氣味。她的臉上煥發出一股幼小的柔和而明亮的光澤。時間迅速地倒退。所有的愛戀依舊潺潺湧動,欲念新鮮。

    老師,她貼近他的臉,輕輕地說,讓我們重新開始一次。再給我一次機會。她親吻著他的手,喃喃自語。這曾經是她年少時最為意念堅定的一件事情。然後她為此被徹底摧毀。她在此刻一樣忘記了為成長所付出的代價,坎坷流離,輾轉反側。再次回到自己的少年時代。對感情的需索如此卑微真切,不過是需要來自另一個人的重視肯定。但是他是軟弱的中年人,在異鄉意欲重新開始生活,兜轉掙扎,不堪一擊。年齡差異和個性沖突,最終無路可走。愛戀如此純粹而劇烈,卻最為無用,終於在現實面前折損粉碎,難以挽回。

    男子此時已經沒有力氣回應她的任何言語,嘴唇微微顫動,半開的眼睛支撐不住閉了起來。只有胸腔起伏,發出渾厚而有力的呼吸,仿佛進退有序的潮水,澎湃著。他在用盡全身的力氣支撐這呼吸。潮狀呼吸。臨死之前最後的一段呼吸。然後這潮水開始退卻,緩慢,減弱,慢慢地平息下來。他繃緊的身體不再緊張。仿佛在瞬間,某種力量插上翅膀飛離了他苟延殘喘的肉體。

    他的臉上露出一種松弛的表情。沒有光澤,沒有溫度。他的心髒已經靜止。他死了。

    護士匆促慌張地圍過來,值班醫生翻看他的眼皮,用電筒照他的瞳仁。他們給他拉出一張心電圖之後,拔掉圍繞著他身體的全部儀器電線,並開始褪下他的病號服。她一直惶然地站在旁邊,此刻明白她即將要面對的損失,發了瘋一樣地猛撲上去,用力撕扯他的衣服領子,嚎啕大哭,高聲尖叫。病房裡的人,被這哭叫聲驚動,紛紛匯聚到走廊裡圍觀。

    他的腦袋嗡的一聲,感覺往日場景開始重演。他用力抱住她,連拖帶拽地往外帶。但是內河的力氣大得驚人,她奮力推開他,固執地連滾帶爬又靠近屍床,緊拽著男人的屍體不放,並持續用已經沙啞失聲的喉嚨發出歇斯底裡的慘叫。

    我突然之間就明白了。明白過來她內心積累下來的陰影從未被消釋。他說。她把自己生命運行的模式,轉換成一只蚌殼,分泌出黏液,用血肉包裹消磨最初的新鮮創口,時時刻刻,最終把它凝固成一枚堅硬而隱秘的內核,小心隱藏起來。這是創痛肉體中散發著明亮光澤的珠貝,屬於她身體和情感的一部分。她的一生將注定為這內核提供養分和生命力。現在,她是一只被從深海裡撈起、硬生生扳開緊閉雙殼、從軟肉裡挖出珠核的貝殼。她不能夠完整,痛不可忍。

    他走上前去,抱住她的頭,猛地把她的頭箍在自己的胸上。直到她因為窒息而扭動著身體,無力掙扎。最終,整個身體軟軟地懸掛在他的手臂上。她失去了知覺。他貼著她的耳朵,輕聲說,內河,你已經三十歲了。十多年過去了。你老了。他已經死了。這是現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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