蓮花 正文 第三場 深紅道路
    1

    去往派鄉的小巴車破舊擁擠。車廂裡擠滿當地的藏民,只有他們兩個旅行者。半途上來年輕的婦人,穿碎花棉布上衣和藏袍,頭發蓬亂干燥,辮子扎著絲線,手腕上戴著廉價而鮮艷的塑膠鐲子。她們似乎長時間沒有梳頭洗澡,臉形卻極為端正秀麗。一股混合著奶酪和脂肪酸味的濃厚體味充滿了車廂。抽煙和昏睡的人群,被馱著顛簸地前行。

    車子經過崗嘎大橋,由雅魯藏布江的南岸開到北岸。景色逐漸翠綠潮濕。車窗外可以看到江水緩緩奔騰,天邊雲層濃厚,霧氣縈繞。與拉薩已是截然不同的景色。未修葺過的車道,泥石混雜。越來越狹小顛簸。到最後,是一條被踏平的泥土路,逐漸通向山脈背後的隱蔽小村。派鄉。通往墨脫的物資中轉站,進出的背夫都會在此地歇腳整頓。在那裡要翻越位於南側的多雄拉。多雄拉地形復雜,屬於喜馬拉雅山東段群山的一部分。它是傳統路線中進入墨脫的起點。

    派鄉最好的小旅館是四川人開的。所謂最好,也不過是木頭閣樓,鋪幾張木板拼起來的低矮小床,疊著氣味不潔的被子。廁所在很遠的荒郊處。沒有可能洗澡。樓下廳堂裡人聲喧嘩,一個北京來的電視台攝制組在這裡做考察,被區領導招待,擺了大桌飯菜。聽到熟悉的來自大城市的普通話,使人覺得有些突兀。他們坐在一邊等待空位,沒有上去聊天。

    終於大幫人被越野吉普車接走。廳堂空落下來。天色漆黑。他們各自要了一碗熱辣的面條,就著茶水吃完。她輕聲說,哪來那麼多考察,公款吃喝,拍些皮毛風景回去交差。旅館已停電。店家點起白色蠟燭。黃色大狗進來尋找食物,她伸手撫摸它的頭頂。她喜歡小動物,從不懼怕它們。對人卻非常戒備。

    在某些細微的時刻,他很容易發現她身上所堅持的那種濃烈的社會邊緣身份的認同感。她與集體、機構、團體、類別……一切群體身份保持著距離。對人情世故和社會周轉規則的冷淡和漠視,使她有時候看起來很孤立。

    他們打了手電,走出旅館散步。夜幕降臨,群山沉寂。破落的小村有此起彼伏的狗吠。月亮很圓,在曠野中灑落光澤。周圍綿延起伏的山谷輪廓,在幽藍夜空的廣袤畫布裡,顯出醒目的黑影。其間挺立一座險峻雪峰,冰雪覆蓋,線條簡潔,在星空之下巍峨聳立。他們停下腳步,長久凝望著它。雪山的山頂,閃爍著被月光映襯的清冷光芒。

    這是多雄拉。她說,它終年積雪,大雪封山時,路徑不能辨明,積雪深淺難測,再加上天氣莫測,如果那時上這座山就必死無疑。明天我們須早起。當地人說,最好是在上午十一點之前翻過此山。否則天氣容易發生變化。

    所有進山之路要通過的山口,在每年的十一月下旬至來年六月期間都會被皚皚白雪覆蓋,山路也會被積雪和冰塊覆蓋,暴風雪驟然而至,所有的通道被封閉。不會有任何人進去。而春夏時分,雨季滂沱,塌方和滑坡造成道路險阻。只在每年的六月到九月,積雪才會融化,容許行人通過。所以,它與外界的交通,其實只有那麼短短的幾月。

    隱約地可聽到遠處雅魯藏布江波濤洶湧的聲音。在日光之下,將看到它白色浪花翻卷沉落,轟然有聲,向遠方呼嘯而去,在交錯重疊的喜馬拉雅山脈間往北飛竄,到了北端扎曲,拐了一個馬蹄形的大彎,急轉而下。它的大拐彎也許是地球上的峽谷河流中的一個奇跡。往南奔流到墨脫縣再出境,穿過印度和孟加拉,最後的歸宿是印度洋。一條大河的路途。壯闊詭異,跳脫自在。這是一條江河的生命所在。它的起源,是高山上融化的雪水。

    2

    他說,十三歲時去海島的旅行。她深夜引誘我穿越迷途森林,潔白閃電如同傷口一樣分割漆黑天空。找不到來時的路。我跟在她的後面,在高及腰部的灌木叢中穿梭,緊張而又激奮。從樹上滲透下來的雨點,也是這樣有力地擊落在額頭和嘴唇上。善生,善生。你害怕嗎。她在前面輕聲喚我。我們迷路了。只得決定找地方避雨和休息,等到天亮再趕路。

    巖石旁邊有一塊凹陷的平地,四周圍繞巨大的樟樹、柏樹和栗子樹。繁盛枝葉搭起封閉的宮殿。她在樹根邊側躺下來,赤裸雙腳,小腿上沾滿泥漿。她說,善生,來,躺下,從背後抱住我。這樣你不會感冒。她是一個以露水和花粉為生的小妖魔。他是被她催眠的獵物,一只被用紅色絲緞蒙住了眼睛的幼小梅花鹿。她要和他相伴嬉戲。

    他閉上眼睛。他說,清晨我們在從濃密樹陰間灑落下來的陽光之中醒來,.聽到森林的一側有流水清脆的聲響,混雜著一種奇怪的聲音……嗡嗡的空氣流動聲,那種聲音,像雷電襲擊過夏日田野後,殘留下來的低沉余音,消失在雲層之下的最後的回響。她說,去看一看。於是,我們起身,她走在我的前面,拉著我的手,再次向樹林的深處走去。

    3

    十八歲。他帶著母親歡天喜地地裝備好的行囊,胸口口袋裡揣著一張入學通知書,坐上開往遙遠北方的長途火車。那列火車在由南往北的原野上奔馳了三天三夜。他以全省第二名的高考成績,得以換來進入北京的資格。野心勃勃的人如過河之鯽一樣匯集於那個城市。它將是他的營地和戰場,是他過渡的橋,越過困守的河流,是對岸的大路,去往心中的廣袤疆域。

    終於離開。徹底厭倦家鄉,迫不及待地要逃離它。逃離瑣碎庸碌的生活表面,逃離狹小逼仄和人影憧憧,逃離南方的梅雨和酷暑,逃離在此發生的十八年的壓抑生活。逃離它。不惜一切代價。

    我看到自己已經是一個成熟並在老去的男子。他說。年少時,他被母親逼迫用成年男人的標准面對現實,直接喪失青春期,做一個想象中的父性男子。童年以及少年被擱置,缺少應有的自得其樂。他站在岸邊,觀望生命的渡河,從明的此岸,過到暗的對岸。此間缺少至親給予的解釋說明。他所需索的合理性,在時間中承轉起合。這是屬於他自己的漫長成長。

    在這個離家千裡的北方城市裡,得以斷絕一切歷史。無須也不會告知任何人關於自己的過去。做一個刪除過往空白全新的男子,這是他的期求。個人風格更為明顯。短發,平素只穿白色或深藍色的襯衣,洗舊的布褲。一雙球鞋。身形並不似北方男子高大,但輪廓鮮明冷淡。濃黑眼睫低垂下來,似有千言萬語。來自江南小城的紀善生,在校園裡是出色的男生。寡言卻卓爾不群的男子。

    深夜獨自出去長跑,圍繞著大操場跑上四五圈。他把注意力關注在自己的身體上。他一直覺得是戀慕自己的。對他人很淡漠,也無任何興趣和重視。依舊喜歡閱讀。大部分時間都泡在圖書館裡。春天,圖書館窗外古老的泡桐,開出紫色碩大花朵,一朵一朵,在空氣中鈍重地落下。幽暗的清香,繞之不去。時間似乎停頓,卻又在飛快地流逝,不知不覺,天色已黑。

    大學四年,沒有任何感情經歷。身邊同學不免有猜測疑惑,不知他是否在心理生理或性向上有難言之隱。但一切猜想,因為他的端然,最後不免自慚形穢。他的價值觀自成一個體系,逾越這個世間有幾寸的距離,足夠他不在乎身邊任何旁人的感受。不介意他們如何觀望、親近或疏遠。

    更頻繁地收到同系或外系女生的情書。一封一封的信。夾在他的課本裡,出現在他的課桌裡,甚至上體育課的時候,外套脫在一邊,再穿上的時候,衣服袋子裡已被裝入了信。他不聞不問,完全置身事外。有膽色略壯的女生,寫了信不見回音,就直接在他宿捨樓下面堵他。而這往往會成為圍觀同學的笑柄和趣聞。

    比如能歌善舞的系花,仗著一直被男生寵愛,站在他宿捨門口直接詢問,善生,周五能不能請你一起看電影?善生溫和地回應她,我沒有空。女生緊逼不捨,那周六日呢?沒空。周一呢?沒空。那你哪天有空?一直都會沒空。背後的男生早就笑翻了天。他的神情卻看起來相當無辜,似乎並不覺得這些話是一種推搪。他不在乎這樣會傷一個漂亮女孩的心。

    有很多女子迷戀過我。他說。她們像皎潔的山茶綻放在我的面前。穿著各色精心剪裁的裙子,高跟鞋使她們走路的姿態搖曳多姿。絲緞般的肌膚,頭發間散發出來的香氣,面容、手、脖子、肩、鎖骨、胸部、臀部、腰肢、腿、腳趾……閃爍明亮的光澤。可是我對她們的身體和心不抱好奇和憧憬。不想讓她們靠近。不發生精神和情感上的關聯。不讓自己依賴和信任她們。

    在少年時,他曾經控制自己內心的愛欲,如同一株收緊了花蕾的樹,悶聲地往上伸展,積蓄力量。即使覺得壓抑,也不願意輕易釋放它。他從來沒有告訴過任何人。任何一個人。他甚至還沒有試圖握過一個與之戀愛的女孩子的柔軟雙手,就被迫面對情欲的真相:一個流產女子的器官。血肉模糊。血散發熱辣氣味。子宮裡被刮除的組織,無法獲得生存機會的受精卵。她赤裸殘損的身體。

    他被迫在瞬間被提拔成一個成熟男子。看到來自一個女性的身體的惡。年少時的遭遇,沒有絲毫抵抗之力,粗暴地剝奪了他的童貞。直到二十四歲他才發生第一次性關系。荷年是他的妻子,也是他的第一個女人。如此保守。未曾識別愛欲歡愉的表象,卻被迫進入它黑暗沉痛的內心。他似知道它的真相,所以不會被迷惑引誘。他根本不愛惜她們。他對她們沒有憐憫。

    4

    沒有憐憫。是的。他的憐憫是被扭曲擠壓成小小的火種,隱藏的黑暗團塊。他感覺不到也捕捉不到它。他用盡了它,知道不會帶來拯救。憐憫不能填補任何損傷。他說。有些人的生命若發生了某些事,便有一道門被永久地關閉。這就是損傷。

    他看見穿著肥大的醫院白色病號服的她,畏縮地低頭走路,光著腳。善生。善生。她在會見室玻璃窗後面見到他,眼睛裡露出欣喜的光澤,一閃而過。她的聲音因為長久封閉生活的壓抑,輕而微弱。身邊坐著一排目光呆滯、神情僵硬的病人。這些有精神疾患的病人,將長久地停留在各自的黑色洞穴之中。

    那一年她在青岡醫院。上學時,同學最愛以青岡醫院互相恐嚇取笑,因為精神病患者始終是恐懼的載體,意味著突然而至的瘋狂和不可控,也許還會有人身攻擊。她一定不曾想到自己的十八歲,是在此地度過。

    她出事之後就被沉落。經常獨自坐在房間裡發呆,不洗臉梳頭,任何事情都不想做。沉默,或者無緣故地哭泣,哭得全身顫抖直到昏厥過去。失眠。舉止動作僵硬,眼神發直,不能集中注意力。只能被送進醫院強制治療。服用藥物,做心理輔助指導。

    她身邊的那些同齡人,已紛紛考上大學,爭先恐後,奔赴前往。在不見天日的幽閉日子裡她以閱讀度日。他一直送書給她。讀完一批再換一批。她恢復得還算順利。

    他在臨行之前最後一次去看望她。他們坐在醫院的小花園裡。夏末,花園裡的薔薇和月季即將開敗,泥地上都是枯萎發黃的粉色花瓣。她給他看醫院裡的時間表。早上六點起床,六點半接受檢查,七點半早餐,中午十一點半午餐,一點半午睡,五點半晚餐,七點加餐,九點上床。要吞服護士送來的大把藥丸,接受注射、檢查、化驗。

    她說,我現在和農民一樣早睡早起,隨太陽出落而作息。這裡的生活很規律。有時候半夜醒來,偶爾聽到走廊其他房間裡,有人發出歇斯底裡的尖叫和哭泣,余音回繞不散,片刻也就停息。我不知道該如何自處,才能控制自己不至於徹底淪陷下去。停留在這裡的,都是無力自拔的人。我必須要忍耐。生命在此刻太煎熬。善生。

    他看到她手背上被輸液針頭扎得發硬的藍色靜脈,粗大地挺起來。手腕上有傷疤,是刀片自殘後留下的痕跡。新鮮的一道傷口裹著紗布,滲出血凝固之後的黑色痕跡。因為吃激素類藥物,副作用明顯,以前瘦削清秀的瞼鼓脹起來,身形也顯臃腫。一頭黑發旺盛地生長,因沒有經常清洗,顯得油膩邋遢。臉色蒼白,皮膚上生出粉刺。她仿佛被突然拋進一個裝滿了消毒熱水的大木桶裡,粗暴地清洗掉了所有的靈氣和活力。整個人呆滯而無力。

    她說,剛剛外逃回來的時候,我做夢,經常看到在外面租的房子,出門就是桃花樹和流淌著河水的田野。半夜驚醒,看到窗外路燈投射的光影打在牆壁上,影影綽綽,仿佛是屋外桃花開得花枝繁盛,以為依舊停留在蘇州小鎮。但那不過是對門的雜物輪廓。

    是我對他說,帶我走吧。把我帶走。我們要遠走高飛。離開,離開一切束縛的人和事,離開他的家庭、妻子、孩子,他並不愛他們。他誰都不愛。他只愛自己。我讓他更愛自己。我與他要離開規則,離開不自由。

    他找不到其他工作,慢慢花光帶出來的錢。住在一起,隔絕在孤島上。沒有任何朋友,沒有外界的消息。每天兩個人相守,除了做愛就是吵架,彼此折磨。他最後變成一只墜入陷阱的困獸,睡覺都會發出呻吟。

    一個月後,他開始動手打我,打完之後,跪在地上抓著我的裙子懺悔。他經常半夜驚醒,抱住我淚流滿面不能自制。他說,他愛我,因為我點燃了他內心的火焰,但是現在他只是恨我,因為那些灼傷的火焰,早已被現實的失望撲滅,只是再次毀滅他的生活。這不是他想要的生活。然後一天早上,他不告而別。

    我找不到他。他避而不見。走近他的家,他妻子和鄰居用手抓磚頭砸我。我只想問問他,為何他突然如此決絕。我執意要找到他,一定要見到他,想讓他親口對我說話。我曾經不讓自己面對現實:我們彼此都已被打落原形。人與人之間的感情,就像晚春一定會凋謝的花瓣……岌岌可危,徒勞無功。最終走投無路。再無生還的機會。

    我終於能夠對你說起這件事情。我無法對任何一個人提起。我不信任他們,不想讓他們知道,不願意他們給我任何誤解或粗暴的評判。在我被送進醫院之後的某一天,我醒過來,忘記了他的名字。一直到現在,都還沒有想起來。我還記得那些事情,卻想不起那個人了。也許我的記憶在自動清除對一個人的回憶。他已經徹底走出我的生命。

    現在我感覺到了遺忘。我的前半生仿佛已經結束了,後半生卻還未開始,現在只是一個被虛設的時段。我被停滯了。這一段時間無法被逾越。我只能度完它。

    她對著他,輕輕微笑,善生,你恨我嗎。

    他的眼睛慢慢蓄住淚水,說,不要著急,我們經歷過的那些事情,最糟糕最困難最危險的,都已經過去了。一切只會慢慢好起來。我給你帶來一箱書。一些七十年代的歐洲小說,哲學心理學藝術方面的書,中國古代筆記和唱本……你可以看很長時間。

    我知道。我在寫詩和畫畫。我要做這些事情,它們讓我保持頭腦清醒……她微微惘然地抬起頭看他,對他微笑。因為保留著強迫症一樣的高強度閱讀,她的眼神依舊顯得清澈,恍若沒有成年的孩子。她說,你要走了。你終於離開這裡。等我病好了,我也會離開。我會去看望你。

    他猶豫不決地看著她。自從經歷過那些事情之後,他已經不再碰觸她的肌膚,總是與她保持空間上的距離。他看到她就是看到自己。他們被彼此孤立。充滿禁忌,心懷憐憫。但她依舊是他惟一的朋友。他們所共有的逃逸和損傷的少年生活。彼此的核對者。

    他沒有伸出手去擁抱她,起身與她道別。

    5

    海拔4220米的多雄拉。

    松林口的山路盤旋而上,一路能看到高大蒼翠的樹木,鐵杉、香樟、楠木、刺栲、喬木杜鵑……隨著海拔高度的變化,植物生態也在發生變化。從矮小的灌木叢,到單薄的地衣,越往上走越荒蕪,直到寸草不生的白雪冰層。覆蓋著皚皚白雪的峰頂就在眼前,似乎伸手就可觸及,卻又高不可攀。天色陰沉,烏雲凜冽。籠罩在雨霧中的整座陡峭山崖,一直延伸到雷聲轟隆的天際。上山的路,接近亂石荒灘。有時巨大的石塊層層疊起,在上面需小心地擇路而走。盤旋而上,不能停歇。

    他們在上山之前已經打好綁腿。用兩塊錢一副的細長布條,順著小腿緊緊地包裹起來。這樣可以防止小腿因為長時間徒步而產生靜脈曲張,過螞蟥區的時候也可有所預防。有一小隊馬幫同時和他們出發。馬匹上放著沉重的貨物,背夫身上的行李高高疊起,起碼有一百斤以上。但他們走路的姿勢卻極為沉穩熟練。

    這是當地人走過無數遍的路。他們需要食物及其他生存必需品。對自己所處的峽谷之中的境地安之若素。完全接受一切。走出峽谷,他們也許將無法生存。

    看起來清瘦安靜的慶昭,幾乎和背夫是同等的速度,緊跟著他們往前走去。步勢踏實有序,身形沉穩。她的表現,雖然是想象之中的堅定,但仍出乎他的意料。一個小時之後,他已經完全被落在最後面。大風堵住喉嚨。胸腔裡的呼吸,劇烈竄動,似要頂破隔膜。他控制呼吸,睜大眼睛,奮力向他們走去。腦子裡一片寂靜。只有大風在耳邊呼嘯的聲音,以及對寒冷、潮濕和疲憊的感知。其余的一切意念,單純得近乎消失。

    隨著山勢的拔高,寒風刺骨,陣陣狂風夾帶著雨雪迎面撲打。頭發和臉已經完全被澆濕。防水外套雖然擋住雨水,但身體的熱量無法發散,大汗淋漓,把內衣、襯衣、褲子全部滲透,裡外潮濕。人就在這渾身的濕漉漉中奮力往上攀登。他聽到自己的心髒,在疼痛中清晰有力地跳動。他知道自己在路上。冰冷的雨水。他伸出舌頭輕輕地舔動它們。它們打在眼睛上,有力度的重。

    前方高處的埡口掛滿經幡。被雨雪冼褪顏色的小旗在大風中劇烈翻飛。山頂覆蓋無法融解的堅硬冰雪,氣溫低寒。風雨的陣勢更為猛烈,仿佛一個旋渦中心,人多站立一會兒也將被吹刮而去。他看到慶昭站在一塊大石頭邊上,強忍著嚴寒,在等待他與她之間的距離靠近。

    她說,馬幫們要趕路,先走了。幫我們指了路。說下山路有很多分岔,有些會通往茫茫峽谷,會迷路。只有一條小路可以正確地下山。她的頭發和臉完全濕透,顴骨有兩團紅暈,是劇烈運動之後帶來的血氣。埡口下面,可以看到青翠空闊的山巒谷地,被蒼茫雨霧彌漫,但已是和風細雨,完全另一番景象。

    冰雪融化的水流增加,匯集成瀑布急流。水深處沒有石頭墊底,只能涉水而過。又開始有低矮硬朗的灌木出現。綠色山谷,懸掛著一條又一條白色的瀑布,激起沉悶的震動聲音。揚起細密濕潤的小水珠,在淡淡陽光下,出現若隱若現的彩虹。他們在一個平緩的山道上休息了一小會兒。

    她說,這是我第一次見到那麼多的瀑布。英國探險家沃德曾經在二十年代出過一本書,介紹他在峽谷中發現的一個巨大的彩虹瀑布,但是一九五O年八月五日在當地發生過8.5級的大地震,造成山體大滑坡,可能把瀑布毀掉了。後來的人再沒有見到。

    她拿出香煙,在細細雨霧中點燃它,脫掉雨衣,露出濕漉漉的長發。他們看著幽深山谷中的瀑布群,與它們遙遙相望。

    6

    他大三的冬天,她來北京看望他。那一年,他和她二十一歲。她獨自前來,沒有任何告知,出現在他上課的教室窗外。跳躍起來張望著,忽而伸直雙臂,高高舉起一張白紙,上面用圓珠筆大大地寫著他的名字:紀善生。他在同學的竊竊低笑中向外面走去,看到站在走廊裡的年輕女子,是闊別三年的她。

    呵,善生。她放下手裡的軍用布行李包,向他走過來,略帶拘謹地看著他。她穿著一雙紅色單薄球鞋,戴一頂毛線帽子。鼻子凍得發紅。也許是服用藥物的副作用還未完全消退,臉頰略顯蒼白腫脹,身形已清瘦下來。她不敢過去擁抱他。只是側過頭深深呼吸一下,說,我又聞到你的味道。善生。她伸出手,小心翼翼地輕輕撫摸他的手臂,這時才輕輕地微笑起來。

    他用自行車帶著她穿越操場。去學校的小餐館吃飯,順道參觀校園。天色陰冷。即將有一場大雪要降臨北京。擁擠狹小的飯館裡坐滿了學生。她一落座就伸手要白酒,點了一根Kent牌香煙,吐出煙霧。嘴唇上有艷麗口紅,塗得不經意,如同突兀傷口。

    周圍驚奇目光紛紛圍攏過來,似猜測這個舉止落拓的女孩與他之間的關系。他雖然早已習慣這麼多年來外界對他們之間關系的質疑,但每一次依舊心裡忐忑,並不坦然。她看出他的窘迫。本來要拔出第二根香煙,又放了回去。

    她說,我喜歡這個學校。古老清雅的建築,銀杏樹的黃葉落滿一地,白楊突兀的樹枝橫掠天空……要進入名校多麼不容易。善生,你真令我們覺得驕傲。

    他說,我放假回家,去你舅舅家找過你。說你去了上海,失去音訊。你沒有信件也沒有電話。為什麼要這樣失蹤。我們都很掛念你。

    我在上海過得不好。需要時間整頓我的生活,只能躲起來不見.人……但是我一直想來看望你。花時間去平息內心的失望,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我一直在工作,換了不同的工作:廣告文案、詩歌網站編輯、英文兒童書翻譯、男性雜志記者……日日朝九晚五,會議不斷。有時候加班到凌晨。有時又要與老板同事斗智斗勇,看誰比誰更猥瑣。瑣碎事務像強有力的鞭子抽打著陀螺,想停下來都不能。直接撲向外部世界,與它們對抗揪斗,似乎其樂無窮。但是這一切不能使我平息內心的疑問。我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做些什麼,為什麼而做。我並未滿足。它們只是令我的腦子暫時運行著瑣碎的指令,而停止掉思考。

    這是在大城市生活必須要付出的代價。你需要謀生。

    百貨公司裡鋪滿奢侈品,地鐵車廂裡的小白領正津津樂道他們的房子、孩子、工資、家事……沉浸在中產階級的虛擬願望裡,沉悶自得,沒有自知。身邊的人,生活模式千篇一律,每年買固定的歐洲牌子的衣服,追求奢侈品,食物不能有農藥化肥或任何的基因轉化成分,以娛樂明星電視肥皂劇商業大片漫畫書填充精神生活……物質精益求精,精神蒼白貧瘠。努力工作,用薪水貸款,買大房子住,買好車開。信奉形式和虛榮的價值觀,疲於奔命的惡性循環,生生不息。他們似乎沒有內心所好。也不想其他的事。人與人之間始終隔離,感情充滿設防。城市缺少脫離常規的人和事。有時讓人無法透氣。

    她喝完一小瓶白酒。餐館裡最便宜的紅星二鍋頭。額頭上冒出細小的汗珠,眼皮微微發紅。踢掉球鞋,把雙腳放上凳子。抱著膝蓋,整個人蹲在上面。這是他們少年時聊天她經常采用的姿勢。也許是覺得放松自在,兩小無猜的感覺又緩慢地回來了。她再次摸出香煙,抽出一根點上。她激奮地滔滔不絕。抽煙很凶。

    她說,我又戀愛了。還是已婚男子,比我大十五歲,是我的上司。這始終是他們喜歡的游戲,外表出色、事業有成、優雅有情趣的中年男子,一般均早婚早育。偶爾邂逅田野裡的蝴蝶,願意與之玩賞逗留,疲憊之後回轉家裡……我總是在原來跌倒的地方再次跌倒。

    因為你幻想找到一個感情角色來代替從未出現過的父親。但那是不可能的。內河。有一些破損的關系,只能維持最初的殘缺輪廓。以什麼樣的姿勢被挖走,就以什麼樣的姿勢始終需索。沒有任何復原和試圖填補。

    這個男人什麼都不會給你。當他離開的時候,你一樣只留下難過崩潰。你必須停止。如果這一切最終帶來的只是離棄和傷害,就該拒絕開始。人的欲望和缺陷,該有自控。不是餓了就吃,累了就躺,這一切需要意志來克服。

    你不應該把對感情的需索,當成彌補內心空缺的方式。那塊空缺是你的黑洞,吸收一切進入的光線。你沒有可能得逞,內河。你的身體裡有與飛蛾撲火相似的化學元素,需索光和熱量。不過是按照本能行事。你只能再次付出代價。

    她說,所有的人都以我為恥,都覺得我活該,咎由自取。你走之後,我在醫院裡無人探望,舅舅舅母來送衣物,只到護士辦公室,不與我見面。我犯罪了嗎?我讓他們覺得被羞辱了嗎?那麼多人對著我指點評判,仿怫他們是理所應當的道德法庭。我知道你厭惡我做某些事情,但它們對我來說,是我要去往對岸必須渡過的河流。人怎麼可能因為怕浸濕自己而不過河。

    男人並不是你踩著過河的石頭。你同樣傷害別人。我去年過年回家,同學對我說,他已經被辭退。他離婚了,兩個孩子跟他老婆。他在家裡開煤氣自殺,被鄰居發現送到醫院搶救回來。你最終令他走到絕路。你並不如你自己所認定的那般無辜。你總是有理由說服自己。因為事實上,你需說服的也只是自己。你不在乎別人是否難過或尷尬。

    他說完這些話,發現自己的手在顫抖。他那年獨自來到教師宿捨,想拼盡全力揍那個男子一頓,不管之後結果如何,不管死活。必須要做完這件朝思暮想的事情。她在雨水泥地上滿臉鮮血受人踐踏的樣子,是他自身的恥辱。這是他的仇恨,需要親自來清洗和了結。但是男子家的門窗緊閉,沒有了人煙。時間給予最終審判。而在她的內心,這份創傷無法釋然。她對感情接近偏執的渴求和失望,還在像火焰一樣燃燒,灼傷自己,並一直企圖引燃他人。

    他制止她。但她並不想停息,她的話非常多。她繼續喝酒,繼續說話。已經完全喝醉,手碰翻桌子上的空酒瓶和酒杯,嘩啦啦碰撞成一片。整個人幾欲傾倒在桌子上。

    他令我在精神病院住了一年多,無地自容,只能背井離鄉。對付我的手法,棄若敝屣。只不過是他的欲望和寂寞,頂著愛的名義來尋找我。我恨他。憎恨這一切。深夜失眠,想起往事,歷歷在目,仍恨得渾身顫抖。我試圖去愛。但是愛虛弱無力,總是成為我們最先放棄的犧牲品。最終它給予我的是一頂荊棘王冠,讓我明白我對人的感情,並不是我的王國卻是我的恥辱……

    閉嘴。內河。你給我閉上嘴巴。他在周圍人群驚詫的視線中,猛力站起來,再次大聲而暴躁地打斷了她。

    他說,他因為自身絕望,把你當做對抗虛無的工具。你也是如此。你們沒有能力理解對方。對彼此的需要不能解決自身的問題,最終只能丟棄了事。對結局無法承擔,始終存活在這陰影裡。你們都是相同的人。你們並不相愛,你們只是愛著自己。

    7

    這一天的目的地拉格,是穿出山下森林之後,在泥漿山路旁邊搭起來的幾座棚子。房間是用粗坯木條拼起來的簡易木板棚,鋪兩張光禿禿的窄小床板,上面扔著一條骯髒潮濕的被單。房頂上裹著塑料布。一對四川夫婦經營著這個簡陋的小旅館,給過往的背夫們落腳。此時是下午三點多。他們已在滂沱大雨中走了六個小時。

    換了干淨衣服。在柴房裡點燃木柴,燒起一堆火。要把濕透的膠鞋、外套、襯衣、背囊全部烤干。否則明天上路的時候,身上的行李將重量倍增。她濕濕的黑發松散下來,垂在胸前,穿一件大大的白色棉恤,俯下身撥火。不自知露出裸露肌膚。沒有穿束胸衣。形狀美好的胸部,呈現出坦誠無邪的自然,仿佛那並不是被她自己所忽略和過濾的肉體的一部分。而只是她的靜默。

    她就著火苗點燃了香煙,一邊抽煙,一邊在柴堆上鋪開濕衣服。干柴被雨水濕氣浸染,不夠干燥,冒出濃濃黑煙,非常嗆人。坐久了,眼睛刺痛,流淚不止。你去休息。善生。這裡我來管。睡覺之前,爭取把衣服都烤干。她用一件襯衣堵住自己的口鼻,一邊把光腳放在火堆旁邊的泥磚上。磚塊傳遞出來的炙熱能量滲透腳底的皮膚,她發出愉悅的呻吟,輕輕說,真舒服啊。以後這腳就會慢慢走得仿佛不是自己的了。

    她完全能夠苦中作樂,又懂得照顧他人。稀少而珍貴的品質,在旅途中日益表現得明顯。他站起來說,那我去休息一下。謝謝你,慶昭。

    小房間的木板床上已經鋪開的藍色羽絨睡袋,散發著依舊簇新的氣味。他轉過臉凝望木窗之外的天空。陰沉雨天。蒼翠莽遠的峽谷層層雲霧繚繞,神秘的地圖已經鋪展。山巒中披掛下來一道一道白色的瀑布。如此美景,映襯著他們處境的窘迫和狼狽。爛泥沼澤路延伸向不知道盡頭的遠處,灌木叢密密麻麻。木屋被陰冷的空氣包裹。一整天與風雨大作的多雄拉搏斗後的身體,感覺非常疲憊。不能用熱水暢快地洗澡。沒有舒適溫暖的床鋪。只有強忍著疲憊和不適,在床上暫時閉起眼睛。

    他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醒來時,看到她手持著一根點燃的蠟燭在輕輕喚他。善生,善生。起來吃晚飯。她的臉低俯下來,就著跳動火焰在暗中看著他。夜色中的木頭棚子,響徹雨聲。他突然內心惘然,不知道在何時何地。她輕聲說,吃完晚飯再睡吧。她把他已經烤干的舊衣服疊得整整齊齊,放在他的床尾處。外面天色已經一片漆黑。

    廚房木桌子上點著白色蠟燭。有熱的食物:卷心菜、臘肉炒辣椒、雞蛋湯以及一大盆白米飯。她說,我們得吃光所有的東西,這裡的飯菜價格太貴。店主是一對四川夫婦。皮膚黝黑的老板娘熱心地看著他們,說,你們是考察隊的嗎?

    她說,不。我們只是想進來看看。

    看看?這裡很危險哪……婦人顯然很難理解這種行為。當地人進出峽谷是為了背運貨物來謀生。一對來自城市的男女,卻沒有任何功利目的地進入峽谷。她也覺得很難對老板娘解說清楚,只是笑笑,拿起牆角一只舊塑料盆。它一定曾被無數個經過這裡的背夫使用過,她顧不上考慮這些細枝末節,倒上一盆熱水,把腳泡進去。她看起來怡然自得。她能夠把發生過的和尚未發生的事情,全部拋在腦後。

    他在臨睡之前,看到她從背囊裡找出一只開口的搪瓷盆,往裡面倒滿熱水。她的神情略有猶豫,說,你去門外站一會兒。我要處理一點事情,一會兒就好。

    他站在門外。聽到裡面傳出水聲攪動的聲音。門打開之後,他看到泥地上略有一些水跡。她把一個裝著廢棄紙巾的塑料袋子拿出來,扎緊後放在門邊上。她說,我在清洗身體,善生。我來了月經。

    他一時有些發愣,說,這樣的話,走長路和爬山會對身體不妥當。

    在拉薩我一直希望它能夠來完結束,但偏偏遲來。也不能因為它就在原地停留。恐怕拖延了,路上的地勢會變化得很快。雨水這樣大,很容易加劇塌方。

    如果身體不舒服,還是先不要趕路。

    不用。我的身體耐力很強,恐怕別人覺得難以忍受的,我還是可以繼續抵抗。沒問題,善生。她安慰他。我們會如期抵達墨脫。幸好帶了這水盆和消毒濕紙巾過來。有熱水清洗干淨,就很好。

    明天從拉格到汗密的路程,會比今天長。天一發亮,就要起來趕路。他說。

    她坐在床頭,就著燭火,用木梳慢慢地梳透一頭黑亮的長發。她說,我以前喜歡做的一件事情,就是每年給自己重新列一張單子,寫上死去之前要做完的事情。一條一條地列下來。經常會發現,自己想做的還沒有做到的事情,總是有那麼多。

    會有重復的嗎?

    有。比如想給多年失去聯絡的童年好朋友寫封信,想有一個孩子……我發現最終渴望解決的都是一些基礎問題。它們樸素、平實,卻總是被忽略。也許生活被剝掉層層假想和幻覺之後,就是那麼簡單。

    內河知道你要過去看望她嗎?

    她應該知道。

    我從未嘗試過與另外一個人保持這樣長久的關系。愛人、朋友、同事或者伙伴。無法相信能夠與別人保持這樣長久的關系。現在的關系都是快速充饑,大家只能吃快餐,沒有耐心等著大餐一道一道上菜。如何探測彼此心意,並確定他一直在此地等候。這需要太漫長的時間來檢驗。

    我把蠟燭吹滅吧。她說。她探過身體,輕輕地把那一縷在風中搖擺不定的火焰吹熄。空氣裡有燭芯燃燒之後的焦味。夜色漆黑。山崖上的瀑布,巨大轟鳴聲無法停息,仿佛就在後腦勺處回響。外面又開始下起大雨。雨水敲打在包裹塑料布的屋頂上,如同無數顆珠子在不斷來回瀉落碰撞。炒豆一樣的喧囂。它將不會休止。會下足一天一夜。會每一天都下。

    8

    她說,我六歲的時候,在一戶郊外人家裡寄養。就讀的學校是設置在附近廢棄祠堂裡的小學。寄養家庭,有兩個女兒。其中的一個小女兒,比我大三歲,童年貪玩,被軋稻機削去左臂手肘以下的部分。我們兩個人晚上睡在一起。她喜歡讓我撫摸左臂皮肉愈合之後的部位。

    沒有小臂,沒有手。從肩部拖延下來的殘臂,像一段被砍去巨大花冠之後的向日葵粗枝,孤立無援。我用手指輕輕包裹和摩擦那一處圓形愈合創面。她側過臉去不露聲色,發出如同呻吟的呼吸。仿佛這撫摸在徹底抹去曾經兩臂健全的記憶。然後,突然之間,她的焦躁爆發,開始與我激烈爭吵,並扭打在一起。

    有一次追趕到樓梯口,她的身體不能控制平衡,從樓梯上直摔下去,跌落在樓梯底處的木地板上。殘臂軟綿綿地耷拉著,沒有受到任何損傷,與她用力支撐的右手及被擦破出血的右臂形成鮮明對比。我看著她的手臂,覺得害怕。跨過她的身體,打開門,飛快跑了出去。用力掄動雙臂,感覺自己跑得多麼堅定有力。就像一只鳥兒一樣,馬上就要飛起來。

    她說,後來我知道,必須接受生命裡注定殘缺和難以如願的部分。要接受那些被禁忌的不能見到光明的東西。

    他說,十二歲的時候,我放學回家在巷子裡邂逅一只被丟棄的狸貓。它很小,虎斑紋綠眼睛。見到我之後,一直輕聲叫喚跟隨在身後。於是我決定抱它回家。藏在房間裡。喂它稀飯和魚肉。蹲在旁邊觀望它進食和睡眠,讓它沙沙的舌頭舔我的手心,感到微癢和柔情,甚至遺忘了功課。晚上抱著它睡覺,這團溫熱的肉體蠕動著,發出呼嚕呼嚕的聲音。如此癡迷而鬼魅的感情,是不曾感受過的溫柔欣喜。一直自閉的世界,為此而露出破綻。

    三天後午睡過頭,著急趕去學校上課,忘記把放著小貓的紙盒子塞入床底。沒有關上房門。路上突然警覺,已沒有時間回頭去找。心神不寧地挨過一節課,下課鈴一響,就飛快往家裡趕。在路上,跑得那麼快,心髒疼痛得就要跳出喉嚨。打開門,看到母親坐在書桌邊備課,抬起頭平靜地詢問,你滿頭大汗跑回來干什麼?我看到房間的門關著,知道小貓一定已被母親送走。傷心欲絕。在那裡站著哭出聲來。

    母親不喜歡我哭,霍然站起來,把手裡的書用力扔向牆角,撞到櫥櫃發出巨響,大聲斥責我,善生,你玩物喪志,真讓我失望。忘記這件事情。你給我回去上課。我轉身出了門。那是夏天的午後,太陽熱辣辣的,我一邊哭一邊走著回學校,淚流滿面,抬不起眼睛,只覺得內心無比羞愧,如此軟弱……我後來再不曾養過任何小動物。認定自己不再喜歡它們。不再對它們有任何感情。

    在這個世間,有一些無法抵達的地方。無法靠近的人。無法完成的事情。無法占有的感情。無法修復的缺陷。

    她因為疲累,已經在床上發出均勻呼吸,在黑暗中入睡。一如既往的酣暢睡眠。是嬰兒一樣的睡眠。快速,深沉而甜美。因為白日的長途跋涉,體力消耗極大,她放棄了睡前閱讀的習慣。她不想為自己無法控制的事情費心。她比他有著更為坦然的心態。他有對明日路程的隱約擔憂,腦子裡還是很清醒,只感覺到腿部肌肉的酸脹疲累。需要時間適應。也許耐力在之後的漫長路途中會慢慢發揮出來。

    高山上隆隆的瀑布轟響不絕於耳,聲勢驚人,床板都似在微微顫動。漆黑深夜大雨瓢潑而下。明天能夠晴朗的可能性接近為零。雨季果然並未結束。而綿延無休的雨水只會使他們的路途增加更多不能預知的危險。但是一切只能順其自然。

    這裡已經屬於與世隔絕的地界。什麼都沒有了。高樓大廈、汽車、行人、咖啡店、百貨公司、美食錦衣、報紙、電台、戲劇、新聞……所有生活的附加產物消失無蹤跡。只剩下可以棲息的住所,食物、火堆以及陪伴在身邊的惟一一個旅伴。他們在峽谷之中見不到其他的外來者,除了當地的背夫。支撐下來的,只有單純的目標:向前。一直向前。

    9

    她喝醉的時候,只會有兩種反應,一直呵呵地微笑,似乎很快活,或者就是哭泣。那是真正的沉重的痛哭。眼睛和臉頰,全部紅通通地腫脹起來。仿佛她一生的無法甘願就此得以發洩。他不喜歡她那時候的反應。也從來不覺得她是美的女子。人的生活為何無法自控,內河。他對她的質問,仿佛帶著對自己的質疑和羞恥。

    她在北京停留的惟一的一個夜晚,他們喝酒,爭執,彼此沉默,時而又激烈地搶著說話。她醉得不像樣子。回到旅館,他擰干熱毛巾,幫她擦洗瞼和手心,脫下她的衣服、鞋子,用被子裹住她的身體。她稍微清醒了一些,仰臉看他,眼睛裡都是淚水。滾燙的淚水順著她的眼角和太陽穴源源不絕地往頭發裡滲透,但臉上卻並無悲戚,依舊帶著笑容。

    她說,善生,你去哪裡?

    我要回宿捨。明天一早過來送你。

    留下來。讓我們繼續說話。就像以前一樣。我們之間並不生分。

    他脫掉衣服,與她一起擠在招待所的單人床上。單薄的床墊支撐著兩個人的重量,發出吱吱咯咯的聲音。玻璃窗外映出雪花飄落的疏落影子。下雪了。干燥的雪花發出刷刷的聲音,這是那年北京冬天的第一場大雪。他們各自側身而睡,脊背貼著脊背。她長長的發辮壓在他的瞼下。熟悉的發絲清香。

    他說,原諒我,內河。我對你態度不好。

    她輕聲說話,來時的路上,在火車臥鋪上一夜無眠。擔心見到你的時候,無法把心裡想說的話告訴你。但是見到時,似乎不過是三五天未見。我一直幻想著這一天,能夠與你喝酒,說說笑笑,把心裡所有的負擔,暫時擱置下來,獲得片刻休息。

    對不起,內河。

    我們從來都有各自立場,只是現在更加分明。你按照你自己的意志辯駁和阻止我,沒有對錯之分。在青岡的那一年,我每天寫詩歌,一遍一遍地洗頭。把頭發洗得好薄。早上梳頭時掉落很多頭發。我要保全腦子,所以寫了很多詩歌。白天病人會被帶去拆棉紗手套,這種勞作為醫院增加效益,也用來鎮定焦躁的分裂症病人。我經常一邊拆手套,一邊在心裡寫著那些詩,等待晚上可以把它們記錄下來……善生。我們在一起,對彼此那麼好。但是我一個人生活在自己的黑暗之中。你也是如此。淪陷其中。不能靠近。

    她轉動身體的時候,手腕上的銀鐲發出叮當的碰擊聲。她背對著他,開始安心入睡,很快發出深沉的呼吸。

    他從來都不屬於她的世界。他的世界是規則的被量化的沒有瑕疵的。遵守時間的遞進秩序,蒙住自己的眼睛往前走。他不像她。她跌跌撞撞,寧可頭破血流也要看個究竟,問個清楚。從不懂得疏離的界限,縱身投入,帶著命定的盲目的激情,要靠近這熱與光,補充她軀體中的某種元素的缺乏……不計較粉身碎骨。她的行事原則一向以自我為中心,做她喜歡的事情,為此付出一切代價,有甘願的勇氣。他比她多的是他的自保。在事物之間出入自如,不曾沾染任何悲喜塵埃。

    他們注定各奔東西,奔赴各自的生活。

    凌晨的北京火車站,他與她告別。他穿一件黑色羽絨服,不想與周遭世間產生任何關系的清淨索然。而這個抽煙的邋遢的女子,站在車窗後面,用手指抹掉玻璃窗上白茫茫的霧氣,用力地對他揮手,臉上有一如既往的笑容。

    他被她身上捉摸不定的脆弱而堅定的流浪氣質所迷惑。他不准備跟隨她,也並不蔑視她。他生活在自己的內心惘然之中,並不希望被提醒。那一時刻只覺得無言以對,轉身離開了車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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