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傳奇 正文 虯髯客傳
    本篇為唐代通俗故事,以人物描寫深刻,對白明快,燴炙人口。作者料系杜光庭(紀元八五○∼九三三年),杜為一傑出之道士,著述甚豐。本篇載於太平廣記,為第一九三篇,但仍有其他版本,文字小異,或稱作者為張說。稗史中多有抽寫李靖故事,本書中‘龍宮一夜宿’亦記李靖布衣時事。太原店中若干細節系本人增入者。

    ***

    那是個豪俠冒險,英雄美人的時代,是勇心決戰和遠征異域的時代──奇人奇跡,在大唐開國年間,比比皆是。那個偉大時代的偉大人物,說來也怪,都是身材魁梧,想像高強,心胸開闊,行為瑰奇的英雄豪傑。由於隋朝衰弱日甚,豪傑之士,自然蜂擁而起。人們不惜冒大險,賭命運,巧與巧比,智與智斗。而且有偏見,有迷信,有毒狠,有赤誠。但也時或有一兩個鐵漢,具菩薩般心腸。

    那天正是晚上九點鍾,李靖,這三十幾歲的青年,長得高大雄偉,肩膊方闊,頸項英挺,吃完了晚飯,頭發蓬松著,正躺在床上,因為感覺又煩惱,又困惑,一肚子怒氣,無處發洩,就懶洋洋的抽動著胳膊上的筋腱。因為他特有一種能力,不用彎胳膊,就能使肌肉跳動。他胸懷大志,精力充沛,卻深感無處施展。

    那天早晨,他曾去拜謁楊索,呈獻救國方策。不過他後來卻看出那個肥胖的將軍決不會讀他的方策,因此就懊悔著不該多此一舉。現在皇帝正偕同嬪妃南游金陵,他雖受命留守西京,負的責任極其重大,但卻倚偎於臥榻之上,巧言令色,以富貴驕人。他的臉就像一塊大豬肉,嘴唇外努,下眼皮突出,在雙下巴頦上面,粗大的鼻孔,均勻的呼吸著。二十個青春美女分列兩旁,手持茶杯、茶托、糖果、痰盂,拂塵侍候著。

    拂塵那光澤如絲的白馬尾,輕輕的擺拂著,顯得十分悠閒自在。

    那時李靖立在那兒,默默無言,仿佛心不在焉,他兩眼出神,想著社稷正如一個過熟而又腐爛的蘋果,勢將傾落。全國叛亂群起,而這裡卻只是環繞著婦人肉屏的肥肉一塊。

    楊素將軍看了一下他的名片,又厭倦又不耐煩的說,‘你是誰呀?’

    ‘一介小民而已。只是天下滔滔,將軍應當收羅有志有為之士,尤其應當禮賢下士。’

    ‘請坐,對不起,’楊素說。

    就在此時,不知何處突然起了一聲輕輕的氣息,仿佛是一聲低低的驚歎,而一個拂塵竟差點兒掉在地下,李靖抬頭一看,見一個身材頎長而苗條的紅衣女子正趕著把拂塵抓牢,但她的兩個漆黑的眸子,卻驚奇的望著他。

    ‘你有何所求?’

    ‘我什麼都不要,大人有何所求呢?’

    ‘我,’對李靖的無禮,楊素稍感不快。

    ‘我的意思是將軍是不是要尋求什麼。比如救國的方策,豪傑之士……’

    ‘方策?’楊素思索了一下,十分勉強的說:‘好吧。’

    於是他從衣袋裡掏出來他擬好的方策,遞了過去。接著他看見楊素把他的方策平平正正的放在右邊的一個小矮桌上,勉強謙恭的說:‘沒有別的了嗎?’

    李靖回答道:‘是’。於是起身而退。

    在他說話的時候,那個紅衣女郎不眨限的望著他,兩人的眼光曾經幾次碰到了一起。因此當他一轉身走出屋子,她的拂塵竟不經心的掉在地上了。

    他這次謁見楊素最令他快意的就是得以看見這做執拂的紅衣女郎,現在他一個人躺在床上,想著她注視自己的模樣,不由得咯咯的笑起來。

    可是,突然臥室門上有人輕敲了一下。李靖不覺有點驚訝。這種時候還有什麼人來呢?難道是楊索讀了他的方策?

    他開門一看,門外站著一個陌主的人。但見他身披紫斗篷,頭戴紫帽子,肩上扛著一根木棍,棍端掛著一個布口袋。

    ‘你是誰?’

    ‘我是楊府裡的執拂女郎。’她悄聲的說。‘我可以進來嗎?’

    李靖趕緊披上布袍,請她進來。她神秘的拜訪和她的喬裝,大使李靖吃驚。她──看來只有十八九歲的樣子,把斗篷和帽子脫下,放在一旁,露在身上的繡花短褂和下身雲彩圖案的紅裙,以及一個柔軟輕盈的身材。李靖於是出神的凝視著這個美麗不安的夢中人。

    ‘求先生務必原諒。’她玉面低垂,何李靖屈膝為禮,解釋說:‘今天早晨先生謁見楊將軍的時候,我看見了你。後來在你的名片上,又發見了你的住址,所以特來拜訪。’

    ‘唔,原來如此!’

    他系好袍子外面的長帶,向窗外窺探了一下。她的眼睛不住的隨著他。

    ‘李先生,我是私奔來的。’

    ‘私奔,他們不會追蹤你嗎?’

    ‘不要耽心。’女郎說,並甜蜜嫵媚的笑了笑。‘我有一個年輕的女朋友,老早就想謀求我的位置。所以我這次就決定讓給她,另外,那屍居余氣的楊將軍,也決不會想念我的。府裡的情形就跟現在的國家一樣。誰也不忠於主子──事實上可以說,誰都恨他,只想盡量找他些便宜而已。’

    李靖請她坐在最好的椅子上,那女郎的眼睛仍然不住的瞧著他。‘李光生,我看過了你的文章。’

    ‘你看過了!你的意見如何?’

    ‘我覺得真是以珠彈雀。’

    李靖覺得她的話很有趣,‘他沒有看嗎?’

    ‘沒有。’

    從她的一雙胖子裡,李靖看出她那特殊的智慧,於是就向他微微的笑著,‘所以你就想逃跑了,是不是?’

    ‘得讓我解釋一下。’她說。於是慢慢的坐在椅子上。‘誰也知道國家將亡,天下將亂,只有那個行屍走肉還迷迷糊糊的活著。我們每一個人都知道。所以早都在各自打主意了。’他停了停又說:‘已經逃跑了不少。今天早晨我一見你,就很願意跟你認讖。’

    李靖仔細打量這個女郎,覺得她的美貌,還不如她的逃走計劃和她的智慧、遠見,更為動人。他也知道,一旦戰事波及京都,楊素逃走或是被擒之後,像她這樣一個女子會有什麼遭遇。那就是如不被亂兵所執,遭遇污辱,就會被賣為奴婢的。

    她的身材心頎長苗條,兩眼稍偏左右,因此比常人的眼微微長些;顴骨略高,但配上微長的臉蛋,卻顯得更動人些。

    ‘李先生,你說,我們女人能干些什麼呢?’她帶著點哀傷說。

    ‘可是我還沒請教小姐貴姓呢?’李靖說。

    ‘姓張。’

    ‘名字呢?’

    她沉思了一下,有點不好意思的說,‘你就叫我紅拂吧。’說罷,目不轉睛的看著李靖。

    ‘我見過千百個拜謁楊將軍的人,但沒有一個像你的。’她顯然是有意一逃不返,而且要擇他而嫁。因此李靖就告訴她,他決不是不願意娶她。

    ‘將來可要受苦哇。’他說,‘你想,跟著武人過日子,東一個月,西一個月,行軍,打仗,那有舒服日子呢?’

    ‘這個我一讀你的方策就知道了。’

    ‘你今天早晨才看見我,就覺得我是你的終身伴侶嗎?’

    ‘將軍失禮,你能使他道歉,從來沒有人有這樣膽量,因此我就對自己說,正是這樣的人哪。現在你若肯答應,我就回去最後料理一下。’

    自然李靖毫無猶豫的答應了,而一點鍾過後,她果然又悄悄的返來,使李靖不能自信的感到又快樂,又發愁,因為自己正客居異地,手下又不充裕。過幾分鍾他就向窗外窺探一下,看會不會有人追來。

    奇怪的是,紅拂倒很鎮定,她的大眼不停的盯著他,流露出無限柔情。

    ‘你沒有親戚嗎?’李靖說。

    ‘沒有,若有,我也不會到府裡了──不過我現在很快樂。’他脫口而出,把她那雙胖子裡這半天蘊藏的興奮之情,一語道盡了。

    ‘我沒有職業,你知道。’

    ‘不過你雄心萬丈,早晚必成大業。’

    ‘你怎麼看出來的?’

    ‘由方策可見。’

    ‘唔,不錯。只是那篇方策。’他苦笑了一下,這並不是他輕視自己的文章。他是博學之士,天資過人,他的戰略陳述得清晰有力,明快異常。‘說正經的,你不會是愛上了它吧?’

    ‘是的,我愛上了它──不過,那更應當說,我愛上了寫那篇文章的人。只是將軍交臂失之,說來可惜。’

    後來,她終於告訴李靖,使她那麼傾心的,實在是他那英俊的儀表,頭臚方正,頸項結實,肩膊寬闊英挺,眼睛秀氣清亮,全身看來,無一分不威武,無一分不雄壯。

    幾天之後,李靖聽人謠傳,楊素的衛士正在各處搜尋她。雖然搜尋只是敷衍了事,但李靖仍不得不讓她女扮男裝,乘馬逃走。

    ‘我們到那兒去呢?’她說。

    ‘到太原去看個朋友。’

    在那種兵慌馬亂的年月,旅行原是很危險的事。不過有武藝自衛,李靖倒也毫無畏懼。只要不遭人暗算,他對付十幾個人,毫無問題。他是那些豪俠勇敢胸懷大志的武士之流,眼看隋朝行將崩潰,於是結交朋友,研討政局,觀察地勢,一俟時機到來,便可舉兵起事。那時,像他這樣的人很多,他們大都喬裝旅行,秘密行動,尋求天下忠心耿耿勇敢可靠之士,結為知已。

    ‘你相信命運嗎?’李靖一面騎馬向前走,一面問她說。

    ‘你是什麼意思呢?’

    ‘我說是相信天命。有個青年人,是太原留守李淵之子。我的朋友劉文靜和他相交很深,正跟他秘密計劃,要瞞著他父親舉兵起事呢。文靜很信仰他,相信他是真龍天子。’

    ‘真龍天子!’紅拂倒吸了一口氣。

    ‘是,一點兒也不錯。’李靖的眼睛顯得很嚴肅。‘他大概總有一天會身登寶座的。他生得氣宇不凡。你相信相法嗎?’

    ‘當然相信。不然我怎麼能選擇了你呢?’紅拂說。‘他究竟生得怎麼個特別樣子呢?’

    ‘我沒法兒說。當然他生得英俊魁梧,回然異乎常人,但卻無法形容。他一進屋子,你立刻會覺察到他的威儀,不知道是怎樣從他身上發射出來,就好像發自天生的人主似的。我真願你能見他一下。到時你自然知道我的話是什麼意思了。’

    ‘他叫什麼名字?’

    ‘李世民。可是人們又叫他二郎,因為他是留守的第二個見子。’

    李世民,當然,這個大唐開國的人,是近千年來最受人民愛戴的君主,英勇,智慧,仁德,他在位的那幾十年,是歷史上的太平盛世。這種人的特點之美,能在相法上顯示出來,自屬當然。他自然是非常之人,才能成此非常之功,他的臉上一定有非常的威儀。

    在靈石的一家小店裡,李靖和紅拂住下來。床榻已經鋪好,屋角擺著個小泥火爐,火著得正旺,鍋裡燉的東西正滾著。紅拂這時已經脫掉男裝,正梳她那秀美的長發。長發下端垂在床上,李靖則在屋子外頭刷馬。

    這時候,一個生了一臉紅色虯狀髯須,中等身材的男人,騎著一匹瘦驢進了小店。他毫無禮貌,也不管有無女人在前,就把一只皮口袋扔在地下,權作枕頭,兩腿一伸就躺在地下了。但目光卻炯炯的看著紅拂,他的無禮立刻把李靖惹惱了。可是他仍舊不動聲色的刷馬,只是一邊用眼睛掃著那個陌生漢。

    紅拂也偷瞥了那個人幾眼,見他生得臉色如銅,身穿皮衣褲,一把刀斜掛在腰間。是一副神聖威嚴得不可侵犯的模樣。於是她就側轉身子,用左手握著頭發,右手向李靖示意,教他不要生氣,也不要理他。

    於是她一梳完頭發,就走到那個陌生人面前,客氣的向他請教。那個人慢慢抬起頭來,告訴她姓張,行三。

    ‘我也姓張,’她溫柔的說。‘那麼我們是一家呢。’

    ‘你行幾呢?’那個陌生人問。

    ‘我年最長。’紅拂回答。

    ‘那麼我該叫你大妹妹了。今天遇見一個你這樣的同宗妹妹,可喜可賀。’

    說著,李靖走進了屋子。

    ‘李靖,來見三哥,’紅拂道。

    那個陌生人態度很友好,語聲尖脆,很像是個老江湖,舉止十分得體。他用眼睛掃了李靖和紅拂一下,對他倆的情形,仿佛立刻得了給論。李靖觀察了一下那個陌生人的態度,打扮,也已經了然他是個江湖豪傑,跟他自己是同屬一流的人物。他曾經盼望能遇到像自己這樣的人,豁達灑脫,言談痛快,禮貌簡捷,卑視那些拘謹溫順,慣於過平凡安穩日子的人;希望遇到些人,一俟時機到來,便能共同攜手,挺身起事,銅肩鐵臂,赤贍忠心,與朋友共甘苦,向仇人拚死活。

    ‘鍋裡煮的什麼?’虯髯客問。

    ‘羊肉。’紅拂答道。

    ‘我餓啦。’

    於是,李靖就走出去買回來幾個燒餅,三人共進午餐。虯髯客抽出尖刀切肉,將脆骨切碎喂了驢,毫不拘束。

    ‘你們這一對真有趣啊!’他同紅拂說,‘窮而浪漫,是不是?你怎麼挑選得他呢?你的一切我全能說得出來,你不是正式結婚,你是從什麼地方私奔的。我說得對不對?不對嗎?大妹妹,不用害怕。’虯髯客的語氣帶著親熱。

    李靖不眨眼,可是心裡卻納悶為什麼他會知道。是從臉上看出來的嗎?也許是紅拂的長指甲洩露了秘密,顯得她過去是在富貴人家過活的。

    ‘恐怕你是說對了。’李靖說罷大笑,他和虯髯客的眼光碰在一起。他有意窺測這個陌生人的企圖,於是又笑著說:‘她挑選了我,正跟你說的一樣。不過不要看不起女人,她也知道天下洪水將至了。’

    ‘洪水將至?’他的眼睛光稜四射。

    ‘當然是個譬喻。’

    虯髯客的眼睛向紅拂一掃,不禁射出了敬佩的光芒。

    ‘你們從那兒來?’

    ‘京裡,’李靖泰然自若,眼睛盯著他。

    ‘有酒沒有?’

    ‘隔壁有酒鋪兒。’

    虯髯客起身出去。

    ‘你為什麼告訴他呢?’紅拂不解的說。

    ‘不用耽心,江湖好漢比為官作吏的更講義氣。一見他我就覺得和他意氣相投。’

    ‘我討厭你在的時候他那麼切肉,也不問我一下就把剩下的丟掉,仿佛肉是他買的一樣。’

    ‘這正是他的好處。如果他很謙恭,假熱情,我倒著急了。這種人那會在乎一兩口肉呢?他分明很喜歡你的。’

    ‘我也看得出來。’

    虯髯客買了酒回來,臉色通紅,說起話來,鬢角上的紫筋暴露,聲音嘶啞而低沉,但語句卻迂徐清楚,絲毫不草率。他對當時揭旗舉事的群雄,沒有什麼推崇,那是因為他覺得沒有一個像樣子的。李靖一邊聽一邊想,他一定也在圖謀大舉呢。

    ‘你覺得楊素怎樣?’李靖要試探一下他的識見。

    虯髯客把刀嗆啷一聲刺入了桌子,就哈哈大笑起來。鋒利的刀刃刺入桌面,一邊震顫一邊響,銀光閃爍,老半天才慢慢停下來。

    ‘提他干嘛!’

    ‘我是要聽聽你的意見。’李靖隨即把謁見楊素的經過,和紅拂私奔的事全盤告訴了他。

    ‘那你們打算上那兒呢?’

    ‘往太原,在那兒暫時躲避一下。’

    ‘你想可以嗎?你曾聽說太原有個奇人嗎?’

    李靖於是說他知道有個李世民,是無人不知的真龍天子。

    ‘你覺得他怎麼樣?’

    ‘的確不凡。’

    虯髯客的臉色立刻顯得嚴肅起來。過了一會兒又問道、‘我可以見他一下嗎?’

    ‘我的朋友劉文靜跟他很要好,可以讓他介紹。為什麼你要見他呢?’

    ‘我相面相得很不錯。’

    李靖沒想到自己答應了決定人家命運的一次會見。

    他們於是決定在到達太原的第二天黎明,在汾陽橋相見。虯髯客爭著付了店錢,並且說這是為大妹妹付的。然後跨上他的瘦驢,轉眼便不見了。

    ‘我相信他要見真龍天子,一定有什麼特別重要的道理,’回店的時候李靖跟紅拂說。‘他真是個奇人哪。’

    在約定的時間,李靖和虯髯客見了面,兩個黑影兒在霧氣迷蒙的早晨。在汾陽橋的橋頭隨便吃了一些早點,李靖便挽著他走往劉家。路上,兩人一語不發,肚子裡各有一種此友誼還深摯的東西──一個共同的目標。李靖身材高些,顯得強壯魁梧。但虯髯客則行動輕快矯捷,像一個干練的老劍俠,兩腿似有無窮的氣力,行數百裡,仿佛不算一回事似的。

    ‘你相信相面嗎?’李靖心裡想著真龍天子。

    ‘一個人的骨相氣色,是他個性的表現。眼睛、嘴唇、鼻子、下巴、耳朵、臉上的神情和氣色,以及氣色的深淺和濃淡──樣樣都能表現這個人的遭遇和成就,就如一本書一樣清楚准確,只要你會讀。一個人是強、是弱、狡猾、誠實,或是果斷、殘忍,或是機敏、詭詐──全可以一目了然。這種學問最深奧。這是因為人的個性,是世界上最復雜的東西,各式各樣綜合相雜的都有。’

    ‘那麼說,一個人的命運,一降生就決定了?’

    ‘差不多。他之不能逃脫命運,就跟不能逃脫他的個性一樣。沒有兩個臉型相同,一個人心裡怎樣想,臉上就會怎樣表示出來。毫厘不爽。一個人活者,就會有事情碰到他,但是外來的決不如自招的多。’

    快到劉家的時候,李靖發覺虯髯客緊張得有點呼吸緊促。

    到了劉家門口,李靖先進去說,‘我有個朋友,他想見一下李二郎。他是位名相家。現在就在門口呢。’

    ‘趕緊請進。’劉文靜說。李靖連忙出去歡迎進虯髯客。這時劉文靜已經和李世民計議起事了。所以一聽見有人善觀氣色,預知命運,就很高興會晤。虯髯客進去後,劉文靜先請他倆稍候,一面吩咐准備午餐,一面便差人去請李世民來。

    不一會兒,虯髯客看見一個青年人走進屋裡來,敞著皮襖,挺頸揚頭,身材高大,面帶愉快之色,熱誠精壯,單說英俊似乎並不適當。他一進來,就仿佛光芒四射,目不轉睛,屋裡的一切早已一目了然。他的鼻子筆直,鼻梁隆起,鼻尖尖銳,鼻下紅髯硬挺,向上翻卷,仿佛力能懸弓。李靖看見虯髯客目似鷹隼,不停的向這高大的人物打量看。

    ‘如果道兄能在這兒看一下就好啦。’午飯後,虯髯客對李靖說。

    這也許令人不相信,可是事實上,當他們離去的時候,虯髯客臉上的神氣大有異樣,就像誰給了他一下子致命的打擊一樣,使他垂頭喪氣忐忑不安。

    ‘你覺得李世民怎麼樣?’李靖問他說。但卻一連兩次都得不到他的回答。

    可是,慢慢的,虯髯客喃喃的說話了,但那神態就像是自言自語。‘我已經看出十之八九,他的確是個真龍天子,不過還得教道兄看一下。你暫時住在哪兒呢?’

    李靖告訴他准備住在一家小店裡。

    ‘那麼跟我來。’

    虯髯客於是帶他到一家綢緞店門口。過了一會兒,他出來遞給李靖一個紙包,裡頭有些散碎銀子,大概三四十兩。他說:‘拿這個去給大妹妹找個好房子住吧。’

    李靖不覺大驚。

    ‘不必介意,拿著吧。’

    ‘是你在這鋪子裡搶來的嗎?’李靖說。

    虯髯客聽了,不覺大笑起來,‘店主人是我的一個朋友。你夠不夠呢?我已向他留下話口你隨時來拿吧,我知道你現在的景況不好,我不願教大妹妹受委屈。我想你不會在這兒住得太久的。到洛陽去跟我一塊兒住吧。一個月後我在那兒等候。’他抬起頭來,屈指計算了一下。‘二月初三,我可以回來,你到東門裡一個馬棚東邊的一家小酒館,要是看見我這匹驢和一匹黑騾子拴在外面,那就是我和道兄在樓上呢,你就一直上樓。’

    回到了小店,虯髯客還不預備告辭,隨著李靖一同進去,他待紅拂就像待自己的親妹妹,待李靖就像待自己的弟兄一樣。那天晚上,他叫了一桌豐盛的宴席請李靖夫婦同飲,全沒有要走的模樣。如此,三個人一直談到深夜。

    ‘大妹妹,不要客氣,你先睡吧。’他還是逗留不走,而且毫無倦容。紅拂上了床,困得已睜不開眼,但虯髯客還不走。到了黎明前,李靖已經困得在打瞌睡了,可是他一個人還在那裡滔滔不絕的說話呢。

    早晨,虯髯客把李靖喚醒。

    ‘我先到五台山去,二月初三,回洛陽。你千萬不要忘記,到時帶大妹妹去。’

    李靖夫婦按期到了洛陽,找到了所說的那個酒館。一看果然有兩匹牲口拴在外面,便走上樓去。

    ‘我知道你們一定會來的,’虯髯客說著起身歡迎,把他倆介紹給道兄──那位道士精研法術、天文、相法,與決定禍福的那偉大而不可見的力量有關的學問。他為人很溫和,說話很少,即便打量李靖夫婦,他倆也並不怎麼覺察。他雖然沉靜,卻很熱情。

    ‘你是一個重武輕文的人?’他突然向李靖說道。

    ‘不錯,這種時代需要武力,不需要書本。’

    道士一言中的,李靖頗為驚訝。李靖是個博覽群書的人。他說他在十六七歲的時候,對究竟從文從武,曾經大費過躊躇。

    虯髯客跟著便領他倆到一間屋子裡。‘你們可以住在這裡,保證絕對安全,不必耽心。這個鋪子是我的。樓上有錢,你們隨意花用,可以給妹妹買點講究的東西。’

    於是李靖就住在這家酒館的樓上。虯髯客常來看他們,往往對坐長談,講論行軍用兵之道,使李靖獲益不淺,這也就是李靖後來帶兵打仗所應用的兵法,而且用的精妙非常。如此討論研究,往往時過半夜。但那道士則忙於觀察太原方面的天象,尋求星斗之會合,雲氣的變化。這個,虯髯客和李靖都不了解。

    幾十天之後,道士說要去看李世民。

    ‘請把我的朋友介紹給李世民吧,’虯髯客說。‘我願意他告訴我李世民究竟是不是真龍天子。他一言決疑之後,種種事情也就可以決定了。’

    ‘如果他是真龍天子,你怎麼辦呢?跟他打呢?還是跟他聯合?’

    ‘我不與命運爭。’

    ‘那麼跟他聯合。’

    ‘呆子!’虯髯客打斷他的討論,大笑起來,他引用一個諺語說,‘寧為雞頭,不為牛後。’

    於是他們一同向太原出發。到後,他們把道士以一個能預言將來的大星相家引薦給劉文靜。劉文靜這時正在跟朋友下棋,於是便請道士坐下跟他的朋友對棋。他自己起身寫了一封信,派人去請李世民來看下棋,虯髯客跟李靖也站在一旁觀戰。

    不一會兒,李世民來了,靜靜坐在棋盤旁,一言不發,這原是觀棋的規矩。虯髯客暗中用手觸觸李靖。雖然當時正是背刀佩劍的英雄武士的時代,但是真龍天子,畢竟與眾不同。道士雖然分明全神貫注在棋盤上,但實際都在觀察真龍天子的一呼一吸,對他輻射的帝王之氣,加以考驗、估計。李世民岸然端坐,兩肩垂直,兩手擺在岔開的兩膝之上,兩目注視著棋盤,黑眉毛偶爾動彈一下,兩眼內就有一種光芒射出,仿佛能看透一切,了然一切似的。五分鍾後,道士推開棋盤,向劉文靜說:

    ‘這盤棋全輸了,輸定了。已經無法補救。你這卒子用得妙,太妙了,我不下了。’

    不過,實際上,這局棋並非像道士說的那麼不可救藥,但是他顯然已經決定不再白費氣力。他從坐位上立起來,歎息了一下。

    三個客人向主人道謝後辭出。

    到了外面,道士對虯髯客說,‘你輸定了,有命之士,正在裡面。不必枉費氣力。不過,你還可以去征服別的地方。’

    李靖頭一次看見虯髯客的兩肩松軟下來。虯髯客遭到了一種內心的變化。

    ‘大勢既然改變,我的計劃恐怕也要改變了。你在洛陽等我吧。半個月後我就回來。’虯髯客說完,便一個人走了。

    李靖不願多問,跟道士回到洛陽。

    虯髯客回家之後,就對紅拂說:‘我願意你去看看我的內人。大妹妹,我有些重要的東西要交給你和李靖。’

    李靖始終還不知這虯髯客的住所,所以對他的行動總是感到驚異。當他被帶到一所房子的進口時,只見那是一個矮小的木格子門。可是進了第一層院子,便看見一座大廳,布置得很富麗堂皇,數十個僕婢,環站在左右。他倆被引入東間──是客人的盥洗室。裡面的化裝台、古鏡、銅盆、水晶燈、衣櫃、圍屏,無不精絕。其中若干,更是無價之寶。

    過了一會兒,虯髯客和他的夫人一同走了出來,他把夫人介紹給李靖夫婦。她是一個二十許的婦人,妍麗異常。她和丈夫殷勤招待,熱誠萬分。

    進膳時,樂女開始奏樂,歌曲十分奇妙悅耳,為李靖前所未聞。宴會將畢,僕人進入,抬著十個硬木盤子,上面蓋著黃綢子,全擺在東牆腳下的一排矮凳子上。一切放妥之後,虯髯客便向李靖稅,‘有點東西給你看看。’

    他把綢子掀起來,李靖一看,原來盤子裡全是文件、契約、記錄冊子,和幾個大鑰匙。

    虯髯客說,‘連這些鑽石珠寶在內,這裡大概值十萬兩,全送給你,尚請萬勿推卻。我原來立好一個計劃,才籌了這筆錢,一俟時機到來,組織軍隊,購買武器,打算成就大業。但現在不用這些東西了。太原李二郎,我深信,必是真龍天子。你把這些東西拿去,輔佐他成就他命中注定的豐功偉業吧。你應當輔佐他。不要忘記我傳授你的兵法。五年或十年之後,李世民就會征服整個中國,你要忠心保他,必可同享富貴,我自己因另有所圖。十二年之後,你如果聽說在中國邊疆以外,有人征服異域,建國稱王,那就是你的老朋友,那時候,你要和大妹妹向東南,為我快飲一杯。’

    接著他轉向男女僕婢和所有的家人說道:‘從今以後,李先生就是你們的主人了,我所有的東西都歸他,我的妹妹就是你們的女主人。’

    虯髯客正式囑咐之後,進去換上旅行服裝,就同他的太太騎馬而去,只有一個男僕跟隨。以後就沒有再見。

    此後幾年,李靖忙著東征西戰,為大唐統一了全國。李世民稱帝後,天下太平,李靖深受倚畀,身為三軍統帥。

    一天,他閱讀軍中公文,有人在中國以南,帶兵四五萬人,自海中登陸扶余國,征服全國稱帝了。虯髯客寧願在國內沒沒無聞,遠至異域,稱王一方,不肯屈居人下,令人幾乎不能置信,他曾經立定志願,要在一方稱王,如今果然如願以償了。

    那天晚上,李靖回到家裡,就把這事告訴了紅拂。

    ‘不錯,他是個了不起的豪傑。’

    李靖夫婦不忘老友臨別的話。晚飯時,點上兩支紅臘燭,來到院子裡,兩人朝東南站著向老朋友遙遙舉杯,敬致慶賀之忱。

    ‘你不能給他盡點力──比方說,向皇上說明,求皇上頒賜封號給他嗎?’紅拂說。

    ‘不要多此一舉。皇上的封賜是會使他不痛快的。不管在什麼地方,他總是至高無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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