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處告別 正文 第十二章
    黛二小姐覺得酸脹酥麻一起湧來,從她的後背神經綿延到全身。她想永遠這樣趴下去,時間不再流逝,世界到此停滯運轉,讓脊背上那美妙溫馨、柔意繾倦的觸覺永遠通過穴位的點按爬滿周身,讓耳畔那宗教般毫無淫意的親切之聲永遠縈繞於心。

    這幾年來,黛二小姐通過自己的生活體驗,感悟到親切有兩種:一種是理智的,它需要通過長時間的交談、接觸才能獲得,他的智慧。人格力量以及魅力慢慢才能浸潤到你的心靈;另一種是感性的,直觀的,他用他的神態、眼睛、身體、嗓音、語言、氣質頃刻間就把感覺傳遞給你,抓住你,你無需知道他更多,無需調動起你的思想與他周旋便可以獲得。

    氣功師明顯地屬於第二種。這是使一個年輕女子願意親密於他的最有利的開始。黛二小姐真的動心了。

    這時,氣功師請黛二小姐翻過身來仰面躺著,於是她就乖乖地翻過身來。氣功師便不再觸碰她的身體,他又把雙手懸在距黛二小姐身體兩尺左右的高度,手心向下,對黛二小姐做起氣功,黛二仍然先是頭部一陣轟熱酥麻,然後這種感覺就在她的身體上綿延流淌起來。漸漸地這種感覺就又像上一次一樣在她身體某些地方集中起來。黛二又開始調動意志與她的感覺抗爭。

    黛二小姐心中忽然升起一片溫情,這情感像一道光芒,使她的理智欲從身體裡退出,使之像一只蟲子那樣從她那沉寂的腳底脫離出去。她仿佛站在遠遠的地方,注視自己,她看見自己始終是一面空窗子,永遠孤零零地敞開著,曾經有人沉入過那面窗子,但那種沉入使她無所適從,比沒人沉入更為孤寂,於是她便堅定地擺脫了它;現在,終於有一個她渴望的人仁立窗前了,正向那面窗子裡邊窺望,這忽然降臨的一切使黛二小姐內心盈滿起來。

    這時,黛二似乎聽到上方一種模模糊糊的聲音在召喚她,同時她切身感到一只手放到了她的肩上,這只手真實的觸摸,立刻改變了局勢,把她徹底拉出了理智之外的真實。黛二忽然覺得自己是個病弱無助的小女孩,正軟弱無力地渴求著氣功師那散發著陽光的身體進入她的顯得陰郁的身體,進入她顫抖濕潤的呼吸,進入她的企盼色彩的魂靈;她渴望他用心靈的手臂將她緊緊抱住,引導她飛翔,整日整夜地飛翔。她終於把他的手向自己拉了過來……黛二閉上了眼睛。

    氣功師開始解她的外衣和裙帶,然後是她的內衣、內褲。黛二沒有反抗。一切在緩慢地進行,當她那由於瘦削而顯得缺乏松軟的皎白光滑的肢體赤裸地躺在他眼前的一瞬間,她幾乎把自己封閉了許多年的心靈也交付出來,赤裸出來。這種突然而來的全身心的投降與繳械之感立刻將她吞沒……

    黛二小姐起來的時候,意志重新回到她身上,她的臉上透出淡淡的羞澀。她想把話題引開去,引到她感興趣的關於宇宙間的神秘力量上邊去,遠離剛才那種令人難為情的事情。可氣功師卻神秘莫測地在一旁暗自發笑,並不想談什麼。

    黛二莫名其妙地看著他,說:“你不想跟我談談嗎?”

    “我們——談什麼?”

    “比如氣功。比如很多。”黛二低下頭。

    “當然。你,嗯,是個可愛的姑娘。可是,很遺憾,我必須先……嗯,我也許不該告訴你,我的,嗯,實驗成功了。”

    “什麼實驗?”

    “剛才的事情。有關中樞神經系統和某個穴位的發現…還有,嗯,某種誘導的傳遞

    黛二小姐楞住了,然後她的臉頰紅脹起來,她坐在沙發裡一動不動,半天沒出聲,然後,她慢慢站起來,走過去,走到氣功師面前:“這麼說,我該祝賀你了?”黛二的眼裡射出冷冷的光芒。她很想在他的臉上來一個耳光,說一句“請接受我的祝賀!”然後離開。但那張臉頰對著她充滿了溫情與愧疚,她從未見過一張這樣能打動她的臉。黛二望著他,她無法抵抗他的魅力,黛二轉身向房門走去。

    “請別走!”氣功師艱難地出了聲,“事情並不像你想象的那樣……嗯,我們可以談談嗎?如果你允許我重新開始。”

    黛二轉回身,看著他。半天,她說:“重新什麼?實驗?做愛?”

    “別想得那麼糟。你需要幫助。這種頭疼不像拔掉一顆壞牙那麼簡單。你同時還要學會克制自己的憂慮、多思,學會放松,不能總心事重重。生活嘛,往往……”

    “好了,我知道怎佯生活。我很好。再見。”

    黛二拉開房門,走了出去。

    午日的陽光像一頭猛獸,一下子把黛二小姐光禿禿地亮在空曠裡。清晨那溫清、虛幻的薄霧遁去了。骯髒的街赤裸裸地平躺在陽光裡,黛二仰起頭,空中的高壓線、電線以及從樓群的窗子裡像一只只手臂傾斜伸出的眾多的電話線,密密麻麻地在城市的上空鋪展開一張羅網,高大的樓群像一個個巨人傲慢地高出這張羅網,低垂著頭顱俯視著它。黛二小姐忽然生出一個念頭:城市若這般發展下去,再過幾年,當有人從樓頂縱身跳下來想結束她年輕或年邁的生命時,恐怕難以實現她的夙願了——自殺者的身體會像一只折斷翅膀的小鳥從樓頂滑落下來,然後一頭撞在羅網上,一股強大的向下壓力和脆弱的向上彈力抗衡了一下,羅網便被沖破了,巨殺者被反作用力緩沖了一下,然後不重地落在大地上,她的身子扭曲地滾動一陣,然後像個失敗者一樣爬起來走掉。黛二小姐不知為何忽然想象出這樣一個場面。

    她拐進一條靜僻的荒徑,這荒徑的一側滿是野革,垃圾和廢棄的鐵板;另一側是稀稀落落的幾間破敗的平房,似乎是民工們的集體宿捨或堆放工具的倉庫。一條彎曲丑陋的鐵軌向著小徑深處爬去。面對眼前這種荒漠孤寂、憂心忡忡的景致,面對這種最易使人的內心陷入回憶和悲歎的情調,黛二沒有像以往那樣習慣性地沉浸到悲觀中,而是嘲諷地對自己笑了一下。

    黛二小姐為自己這些日子以來充滿想象的荒廢日子感到好笑。當她平展肢體仰臥在氣功師充滿魔力的注視之下時,他的聲音,他的氣息,他的誘導幾乎把她的精神和肉體全部調動起來,她甚至覺得幾年來苦苦尋索的東西終於魔幻般出現了,她幾乎把這種獲得視為一種信仰的獲得,可是忽然之間,那一切就崩潰了,像一聲冷笑從臉上悠然滑落,散去,那感覺瞬息之間便轟然喪失。她又成了一個人。

    黛二小姐的胃部劇烈抽動了一下,然後是一聲細微的空鳴。她想起自己從昨天晚飯後到現在還沒有吃過東西,饑餓感提醒她已是午飯時候了。然而,黛二卻沒有一點吃東西的欲望,她迅速登上一輛通往市中心的汽車,向墨非那個報杜駛去。黛二去找副社長老劉了。

    黛二帶著一股憤怒的微笑,朝報社大門口荷槍而立的門衛打招呼,她把自己調整到相當隨便和熟悉的神態,仿佛是每天出出進進的工作人員或宿捨家屬,這樣可以免去麻煩的登記。然而,黛二並沒能蒙混過去,門衛把她從出出進進的幾個人中一眼識出來,叫住。於是,黛二便只好乖乖登記,老老實實地把自己的大名和副社長老劉的大名分別寫在“來訪者”和“探望人”兩個欄目裡。進了大門,黛二就後悔起來,怎麼那麼聽話呢?又不查證件,寫個什麼名字不行!她一邊想著一邊敲響了老劉的房門。

    老劉見了黛二自是一番長輩親情,先回憶了與黛教授生前的莫逆之情,然後是一番人生苦短、好人命薄的感歎,再然後落到黛二的工作問題上。人畢竟不是棋子,墨非這盤棋的謀劃未能順利如願,堵塞膠滯當然出現在中間環節——正社長身上。至今,副社長老劉並沒有收到正社長轉推過來的黛二的材料。黛二覺得不對,那邊說轉交了,這邊說並沒收到,這裡邊有一個人在說謊。這時,老劉說,興許正社長給“誰誰”通了信兒以後,就把這信壓在抽屜裡忘了。黛二望望老劉,覺得他是站在自己一邊的。於是,她請老劉想辦法從側面啟發一下正社長,可老劉說不行。他說正社長風裡來雨裡去,革命經驗相當豐富,嗅覺靈敏之極,任何一種不觸痛癢的側面啟發,都會立刻引起正社長的警覺,從而識破老劉與黛二早已暗中勾結,只是想拿他正社長當跳板的詭計。黛二對老劉說,干脆別繞圈子了,您就直接自薦自批得了,我實在等待不下去了,我只想要一份工作。老劉立刻面帶難色,吱吱唔唔重新說起他在社裡能夠立得住腳全仗那出法寶的道理。老劉給黛二出了個主意,他讓黛二打著“誰誰”的旗號去正社長家探望,送一份禮物就說是“誰誰”讓帶給他的。這事肯定就行了。黛二這才猛然想起來,“誰誰”的家還欠著一次“探望”呢。於是,她點了點頭,謝了老劉走了出來。

    一出報社大門,黛二小姐就望見一群人圍觀著一只漂亮的長毛黃狗。街上人頭攢動,川流不息,黛二想,人們活得真是越來越聰明了,未來的日子養狗的也會越來越多,人們不得不學會喂養各式各樣的狗了——無所事事的狗,肥頭大耳的狗,滿腹經綸的狗,唯命是從的狗,狗仗人勢的狗……

    老實說,黛二小姐並不想要什麼工作,她正在做著與本性相悖的又一次努力。她只是想掙錢從而獲得生活的獨立;只是想向別人證明她並不是無法適應這個世界而處處都逃跑;證明她也具有一個被社會認同的女子的社會價值。她知道只要她活著,就得面對這一切,無處可逃,也無處告別。

    空氣沉悶起來。街道兩側的白楊樹高得有些觸目驚心,從很高的上空灑下被風攪動的葉子的刷刷聲,那聲音高深莫測,仿佛使人感到這個世界危機四伏,許多潛在的危險隨時會從頭頂傾壓下來。

    一陣猛烈的抽痛從黛二小姐的胃部散射出來。她被疼痛壓迫得踉踉蹌蹌,遠遠看上去儼然一個病弱的老嫗。

    路旁正有一個電話享,黛二吃力地溜進去。

    “我找墨非。”

    “我是。”

    “”

    “喂,誰呀?喂?”

    “”

    “喂,說話?”

    “墨非,你還想帶我出去玩嗎?”黛二忽然哽咽起來,她努力使自己的聲音聽上去像往常一樣。

    “噢,黛二。那還用問!已經等你幾年了。”

    “……”黛二的眼淚抑制不住地流下來。

    “喂,到底誰呀?是黛二嗎?”

    “是我。”

    “喂,你在干什麼,黛二怎麼了?”

    “墨非…我累極了,餓極了。我覺得…沒意思了。”

    “黛二,我給你寫了封長信,我們需要談談,你不能再這樣東跑西逃了,我也不能再過這種日子了,我得和你在一起,你需要幫助。”

    “”

    “黛二,你在聽嗎?我去接你,告訴我你在哪兒?”

    她掛斷了電話。

    終於下雨了,霏霏細雨頃刻間把街面浸得濕漉漉的。

    初夏的灑滿雨淚的街上只剩下黛二小姐像一條瘦稜稜的魚兒躑躅而行。她的頭發淋濕了,憂郁的黑色風衣裹在她的身上。黛二彎曲著腰,把頭軟弱無力地歪靠在自己一側的肩上,筋疲力盡。剛才,街上還是人影幢幢,喧鬧嘈雜,忽然之間只留下黛二小姐獨自傾聽自己腳下的踏踏聲,一股曲盡人散的荒寂和著涼涼的雨水浸透了黛二小姐的全身。

    她獨自在雨街走著,她把自己幾年來積蓄的各種毀滅感一件一件細細數來。這種細數和品味使她感到一種自虐的快感。她在這種愉快中,一方面體味著孤獨的自由,又一方面感受到不可遏制的空虛。她沒有哀傷,也沒有悲歎。她知道自己永遠處在與世告別的恍惚之中。然而卻永遠無處告別;她知道自己在與世界告別的時候,世界其實才真正誕生。

    無論如何黛二小姐得往前走。路面上的雨水在她腳下慢慢騰起,飛濺的水珠像一只只銀鳥在她腳前腳後飛舞。在雨霧中,黛二小姐仿佛遠遠地看到多少年以後的一個淒涼的清晨的場景:上早班的路人圍在街角隱蔽處的一株高大蒼老、綻滿粉紅色花朵的榕樹旁,人們看到黛二小姐把自己安詳地吊掛在樹枝上,她那瘦瘦的肢體看上去只剩下裹在身上的黑風衣在晨風裡搖搖飄蕩……那是最後的充滿尊嚴的逃亡地。

    黛二小姐沒有掉轉身,她沿著雨街一直向前走下去,面對自己那種滿懷自憐的想象,她的嘴角卷起一絲嘲諷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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